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他转过头，笑语盈盈：“你叫什么名字，将伍姑娘的园子打理得这么好。”
他和伍姑娘并肩站在树下，桃花开得灿若云霞。他一身淡淡青衣，面若冠玉，她，人比花艳，像是春风吹过了整个庭院。
“小婵。”我轻轻垂首，不看那双眼眸。
“是夏有鸣蝉的蝉吗，好名字啊。”他挑起眉毛，淡淡笑意。
“是美人婵娟的婵。”
为什么我听见他在叹息
他白衣如雪，牵着伍姑娘的手，仿佛神仙般地款款走来。他笑着，一双明秀温柔的眼睛望着她。爹爹教过我一个词，说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知怎么，我脑海里觉得这个词说的就是他。
“你跟这草有仇还是跟自己有仇，这么大毒太阳下不知死活的疯狂。”
他摇着纸扇，一身青衣，如一株碧草一样悠悠地站着，笑起两道清秀入鬓的眉，闲闲地看着我。
我头晕眼花，热汗淋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可是我不敢停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奴仆，伍姑娘说今天务必要把这园子清理干净。
他拧个湿毛巾走过来，要我擦擦脸。
他问我是哪里人，父母都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凉风吹着碧月轩的翠竹，石凳子上搁着泡好的茶，我僵僵地立在那里。
“十年前你到过梅家镇吗？你见过一个叫小雅的人吗？”
暑热在脸上渐渐消散，我抬眼看他，隔着那么多不能再回来的时光，还有那么多不能再更改的事，你看见我，听见我，我重新站在你的面前，你没有认出我，你没有记得我，如仙人一样的伍姑娘住在你的庄园，你如爱惜美玉呵护珍宝一样地爱惜她呵护她，既然已经不是十年前的你，也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我，我，又何必再去执著于一个十年前的因果呢。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梅家镇，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叫小雅的人……父亲是个私塾先生，母亲是个农妇，到这里来，只是因为家里穷，找一个事做。”
他的眼神沉静，看不出在思考什么，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不是失望。
他挥挥手，叫人带走我。“去伍姑娘那边，告诉一声，叫她歇息几天。”
我看见他立起身，青色的身影，颓废地靠在一根青竹上，仿佛不能再坚持地轻轻叹息。他在叹息吗，为什么我听见他在叹息，为什么我的心，微微地疼。
他的脸在烛火里映出温柔来
秋天迅速地来了，空气里已经有了微微的凉意，山庄里种植的菊花，早些的已大朵大朵地开放了。我剪了一大束白菊，想将它插在他的书房里。
“小婵姐，公子和伍姑娘回来了，快去看。”还来不及放下那束花，已被小红拉着飞跑出去。
白色的骏马上，坐着潇洒俊逸的他和美丽温柔的她，他小心地抱她下马，小心地帮她扯平身上的大衣。
迎过去的众人，将我挤在长廊的后面，抱着那束菊花，在忽然已晚秋的凉风里，我看见他，平淡的目光望向我。
众人簇拥着迎着去望大厅，我抱了那束菊花，打开书房，继续每日必做的抹抹洗洗。伏在光可鉴人的桌子上，思绪就开始遥远和模糊。
小雅，我在心里轻唤你的名字，我是多么地想念你，又是多么地，不能够亲近你。
秋天的午后是如此的静溢安详，仿佛世界悄悄关起了门窗，我不知道我睡着了，我也不知道暮色已经开始四合。
“你醒了吗？”
我坐起来的时候滑落了盖在身上的大衣，长时间蜷曲着的腿，在站起来的时候痛得倒下去。
他从暗影中冲出来，我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我吃惊地看着他，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你睡着了，我进来看见你，你睡得那么香，就没有吵醒你。”他的手轻抚过我的额头，将一缕散落下来的发夹在我耳后。
他的脸，在长廊外点着的灯火里映出模糊的温柔来。
我有些恍惚。
第二日，为了迎接他回来，山庄里的人大摆宴席，流水一样的琴声在前厅欢奏。我知道，那是伍姑娘，锦上添花的美，一如她的琴声。
秋有明月，银光皎洁。我在那些花影中穿梭，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感伤的人，此刻，我却想酣畅地流出热泪。
让我再狂热地梦这一回好不好
十年前的梅家镇，我救起了顺水漂来奄奄一息的他，没日没夜地照顾他，也没头没脑地爱上他。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不管他是谁。我不知道这样需要付出的代价，我失去了家，失去了爹娘。
他那样美，那样好，哪怕身上还残留着触目惊心的剑伤和刀痕。哪怕他伤后失明看不见任何的东西和人。那样清秀的双眼啊。我一遍遍地抚过去。他说婉婉，小雅永远都不要和你分开。
彼时我也是锦绣满身，也是在爹娘的怀里享受一个大小姐的温暖和爱。然而，小雅出现之后的不久，他们便血淋淋地倒在小院里。有人说是土匪杀死了我的父母，因为我们曾救了小雅。最终，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只得到一块玉坠，小雅送给我的玉坠。
我走过了许多的地方，却始终没有找到突然失踪的小雅。直到我再也走不动倒在伍家门前，他们收留了我，将我当做亲生女儿。
我蹲在一棵高大的花树下，从树叶的空隙里洒下的明灭月光温柔地包围着我，听着前厅不断传来的歌声和笑声，我想要流泪。
那块玉，带着他的体温，多少年来一直朝朝暮暮陪着我，在最穷困交集的时候，在最六神无主的时候，一直一直陪着我。
而今，它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婉婉。”
我蓦地转身。
淡淡的青衫，俊朗清秀的眉眼，一如十年前。
我没有流泪，我以为经历过那些无数痛哭的长夜后，我已经没有那么容易流出眼泪，可是，为什么，他伸出的手，是想要替我拭去颊边的泪呢。
“婉婉，是你吗？你为什么哭呢？”
这是梦境，我无数次幻想过的梦境，无数次的醒在清晨和黎明，是梦吗，如果是梦，那么，让我再狂热地梦这一回好不好。
那样用力，仿佛要将我嵌进他的身体和生命里。他拥我入怀。
坐在半山的雨来亭里，他凝视着我：“婉婉，你的手拿来我看看。”
我伸出手，他修长的手指逐一抚过那些老茧，是怜惜我的手已经如此的苍老不堪了吗，小雅。
我轻轻地抬手抚过他的双眼，“小雅，你的眼睛看得见吗？”我抚着他的眼睛，一遍又一遍，我没有流泪，为什么，他的眼泪不可遏制地汹涌而来。
“婉婉，我找了你那么久，那么久，婉婉……”
是谁说的，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小雅。小雅。小雅。
我怕梦醒，我怕清晨和黎明，我怕醒过来，是一个更不堪的事实，小雅。
我们相拥而泣，眼泪打湿彼此的衣衫。
“婉婉，你等等我，我去办一件事，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我点点头，笑如春花。小雅，记得你曾问我婉婉长什么样子吗，你那时看不见，我说婉婉是个丑八怪，你捏捏我的鼻子，你说我的婉婉怎么会是丑八怪。那时我在笑，你摸摸我的脸，你说我笑如春花。
小婵姑娘，算我求求你
他向山下飞速掠去，青色的身影，淡到如同月亮的清辉，真的一点点都看不见了。
雨来亭，我坐在晚秋的风里，听青山上万叶的细细私语。小雅，我相信你去去就会回来，我也相信你办完事很快就会回来。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明天是你和伍姑娘的订婚日子呢，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和她去京城是向伍老爷求亲呢。你的母亲，我今天在大厅就见过，她和伍姑娘，手拉着手的说着话儿，说要伍姑娘好好管管你。
吴妈说伍老爷在京城是炙手可热的权贵，皇上都敬仰的大读书人。吴妈说只要公子娶了伍姑娘，郑家将会是多大的一场富贵。谁不知道郑少侠和伍姑娘是天生一对。多好的一对呀，郎才女貌，伍姑娘人又好，看咱们庄里，上上下下哪个不喜欢她。
天生的一对。
雨来亭里并没有风雨，有的，只是我的眼泪。
伍姑娘在晚宴之前找过我。她是真的好，出身高贵，举止娴雅。她摒退了左右，在那间简陋的卧房里，她一下子跪在我的面前。
她说小婵姑娘，求求你。
我慌了手脚，她是天仙一样的画中人，伍老爷的独生女，名满天下的美女才女，她跪在我的面前说求求你。
我不知道她求我什么，她的眼泪流下来了，她说小婵姑娘，我是真的真的爱少卿，你把他还给我，把少卿还给我好不好，小婵姑娘。
少卿，郑家的公子叫少卿，名满天下的郑少侠，是少卿，不是我的小雅。
“小婵姑娘，我知道，你就是他记着的婉婉，我知道。他不止一次说我的手像婉婉的手，所以他总是握着我的手。他一直属于我，一直一直都属于我，可是小婵姑娘，你来了他就变了……小婵姑娘，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这么多年，我陪在他的身边……小婵姑娘，只有我可以帮他，我爹爹可以帮他啊，帮他奔一个好的前程，小婵姑娘……我求求你。”
她梨花带雨地抓着我的手，因为用力，保养得极好的指甲刺进我的肌肤里，生生地疼。
她那么美，因为抽泣哽咽得太久，脸涨得通红，她的眼睛，那么真诚无助地望着我：“小婵姑娘，没有少卿，我情愿去死的，小婵姑娘，算我求求你，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
没有少卿她情愿去死，没有小雅，婉婉已经死过千百又千百次了。
“婉婉已经死了，”我掏出那枚玉坠，它带着我的体温，也曾经带着小雅的体温，我将它放在她的手里。“伍姑娘，婉婉已经死了，请你相信我，她真的已经死了，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所以，请你，帮她保管这枚玉坠，也请你，好好的爱郑公子，保全他的前程。”
伍姑娘已经走了，带着那枚玉坠走了。我颓然地靠在凳子上，全身虚脱，几乎死去。
我奇怪我没有流泪，我只是生生地疼，就像有人在心里挖空一块地方，那么空，那么空地疼。
桌子上，伍姑娘留下了一张银票，她说这是她的补偿。她想要补偿我爹娘的性命，还是要补偿我的青春年华幸福美满和永不再回来的爱。
世间哪一条路，我都不能与你同行
我想下山了，我想趁着这皎皎的月光回去，不是郑家的庄园，是远远的乡下的爹娘的家。
“小婵姑娘，请你留步。”对于再出奇的事我都已经不会惊奇，可是郑老夫人站在我的身后，我还是不解其意。
她满头银发，月光中看来亲切慈祥。“小婵姑娘，今天的事情，我都知道，我也知道十年前你们家所遭受到的创伤。我很感激你救了少卿，这些钱，还有伍蕙给你的钱，相信能够报答你。你可以过一个幸福的下半辈子了。”
我眯起了眼，完全不知心中怎么有一种悲哀和愤恨。
“小婵姑娘，你是一个好姑娘，但是你不能跟我们家少卿在一起，……你能给他什么呢——什么都不能给，对于我们这样的名门望族，婚姻，不仅仅是需要喜欢和爱慕的，少卿还年轻，他不懂怎么去争取自己的未来。
“等到许多年后，他真正成熟了，他会知道，我这个做母亲的这样选择，是为了他好。所以，小婵姑娘，请你原谅我。”
我后退一步，不知她要拿我怎么办。谷下山风凛冽，已是深秋，夜鸟啾啾地鸣叫不已，而心，在这一刻，是死去，不是沉沦。
她拿过银票，轻轻地抓住我。“跟我回去，明天帮我主持少卿和伍蕙的订婚礼”。
山风呼啸，树木在身下渐次飞过。我是被郑夫人带离着飞在半空中，她抓着我，我不能逃离，而眼泪，终于在迎着清辉的夜风中串串滑落。
我看见小雅在山道上奔跑，因为急切，那些山道旁的灌木野刺钩住他的袍带，他的发鬓都有些微微散乱了。
这是那个轻功妙绝天下的少卿公子吗。这是那个温润如玉，凡事不慌不忙沉稳有度的少卿公子吗。
郑夫人扣住我，在大树的枝影里静默地与他擦肩而过。我不能呼吸，也无法挣脱，就如她在我的耳边轻轻说着的那句话，“小婵姑娘，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就忘了少卿吧，就让他过去，像这十年一样过去。”
泪如泉涌，我终归知道，世间哪一条路，小雅，我都不能与你同行。
婉婉，让我这样抱着你，别说话
秋虫在窗下不眠地唧唧唱着，前厅传来轰然的吵闹，吴妈说公子回来了，不知为什么事和太太大吵起来。
门被推开，满庭的月色，如水一样冰凉地铺进来。“婉婉你出来。”
“出来，婉婉。”
“公子啊，是小婵和小红在里面，没有……”
“都走开！婉婉，听见没有，出来——”
仿佛世界都变得安静，周围再没有人声，他坐在我对面，炯炯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愤，还是什么。
“婉婉，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彼此，不要这样行不行呢？”
他走过来，蹲在我的面前，仰起脸，看着我。
“我，”我喉咙发涩，干枯地咽下一口口水，“我不是婉婉，也不叫婉婉，郑公子，我叫小婵，你不要弄错了。”
“小婵？”他踉跄一步，几乎不曾跌坐在地上。
“婉婉，你——”
“好，婉婉，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拿出一枚玉坠，双双俩俩一样的玉坠，又掏出一只玉镯来，抓住我的手要往上套。“我刚刚回来就是拿这个东西，娘说我喜欢谁就送给谁，这是我们郑家的家传宝贝呢，我就是要跟娘说你的事，娘都答应我了。”
“郑公子，你做什么？”我打掉他的手，眼泪汪在眼眶中，只是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婉婉……”他抓过我的手，不解的眉轻轻蹙起来。
我要挣脱，他却握得更加用力。
“婉婉，我知道是你，你为什么不承认呢？从你第一次跟我说话我就知道，从你第一次说不是夏有鸣蝉是美人婵娟我就知道。婉婉，你的声音好熟悉，可是你的样子……”他红起脸来，说话又吞吐起来。
“那次你在书房睡着了，我摸过你的脸，我记得，你是婉婉，真的是十年前的婉婉，可是你说你没去过梅家镇，你不知道什么梅家镇……”
窗外有一片伤秋的叶子轻轻地落下来，落在如冷霜般的月光铺着的桌子上，我的手指冰凉，他的手却如火灼般地暖着我。
“婉婉，我去乡下找过你的父母，我每个月都派人寄钱给他们，我到梅家镇去打听过，可那里的人都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婉婉，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我母亲派人找到我，他们带走我，我来不及跟你说。我知道是因为我连累了你爹娘，婉婉，我……”
我的眼泪，还是没能忍住，在夜色中，在凌乱纠缠的发下，疯狂地涌出来。
“婉婉，”他抱着我，将我的头抵在他的颌下轻轻摩挲，“婉婉，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苦，现在我来了，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我幻想过能靠在你的怀里痛哭一晚，而今，是不是过于奢侈地贪念了又一次。小雅，我的小雅。
我轻轻但坚定地挣脱出来，“我没有玉坠，玉坠是伍姑娘的。我真的——只是小婵”。
夜色就那么渐渐消散了。黎明来了。清晨来了。太阳也来了。
他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抚过他的脸，他的双眼。我曾千回百转找过，寻过，梦过，盼过，爱过，哭过的小雅，你是想记住我吗？还是，让我不止十年，终其一生这样念念不忘地记住你。
他就在一整晚的月光与清风里抱着我，不眠不休。他看着我，他说婉婉，让我这样抱着你，别说话，天亮以后你怎样都行。
我笑如春花，小雅，我所能留给你的，是不是只有这样的四个字。
鞭炮炸响了整个山庄，络绎不绝的宾客阻塞了上山与下山的路。没有告别，小雅，我祝你和伍姑娘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永远幸福。
你说婉婉，我的小名叫小雅，只有最爱的娘亲才叫的小名，从来不会有第二个人再叫，你就再叫一遍好不好。
我摇头，再摇头。小雅，小雅，小雅。
她与他相忘，他与她永别
山路寂静，已经走出多少里了，还能听见有关山庄的喧嚣。
“名动江湖的少卿公子，名满天下的伍蕙姑娘，真是一段佳话啊。”
银票，托人带回给乡下的爹娘，他们的余生，我所能够报答和尽孝的，只有这些冷硬的东西。
静慈庵的蒲团上，老师太静静地剃着我青青的发，“你想要放下情执，抛开俗念，那就赐你法号隐休好了，隐于青灯古佛，万念皆尽全休。”我轻轻地合掌，念声阿弥陀佛。
有一年的春天，观音菩萨的生日，进香的香客众多，有两个年轻的女子，礼佛后在庵中闲逛，“忆婉山庄的庄主，当年名满天下的郑少侠，那才是痴情人呢。当日伍姑娘被她父亲接回去许与三王子，郑少侠生生毁掉了双眼呢，说是天下皆无人可以入眼，不愿睁眼再见一个人。”“这样的人才是我们要向菩萨许的人啊。”
她们笑嘻嘻地跑远，有一个女尼，在声声敲打的木鱼声中，两行泪，静静地淌下来。
终归，她与他相忘，她与他永别。
他和伍姑娘并肩站在树下，桃花开得灿若云霞。他一身淡淡青衣，面若冠玉，她，人比花艳，像是春风吹过了整个庭院。
“小婵。”我轻轻垂首，不看那双眼眸。
“是夏有鸣蝉的蝉吗，好名字啊。”他挑起眉毛，淡淡笑意。
“是美人婵娟的婵。”
为什么我听见他在叹息
他白衣如雪，牵着伍姑娘的手，仿佛神仙般地款款走来。他笑着，一双明秀温柔的眼睛望着她。爹爹教过我一个词，说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知怎么，我脑海里觉得这个词说的就是他。
“你跟这草有仇还是跟自己有仇，这么大毒太阳下不知死活的疯狂。”
他摇着纸扇，一身青衣，如一株碧草一样悠悠地站着，笑起两道清秀入鬓的眉，闲闲地看着我。
我头晕眼花，热汗淋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可是我不敢停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奴仆，伍姑娘说今天务必要把这园子清理干净。
他拧个湿毛巾走过来，要我擦擦脸。
他问我是哪里人，父母都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凉风吹着碧月轩的翠竹，石凳子上搁着泡好的茶，我僵僵地立在那里。
“十年前你到过梅家镇吗？你见过一个叫小雅的人吗？”
暑热在脸上渐渐消散，我抬眼看他，隔着那么多不能再回来的时光，还有那么多不能再更改的事，你看见我，听见我，我重新站在你的面前，你没有认出我，你没有记得我，如仙人一样的伍姑娘住在你的庄园，你如爱惜美玉呵护珍宝一样地爱惜她呵护她，既然已经不是十年前的你，也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我，我，又何必再去执著于一个十年前的因果呢。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梅家镇，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叫小雅的人……父亲是个私塾先生，母亲是个农妇，到这里来，只是因为家里穷，找一个事做。”
他的眼神沉静，看不出在思考什么，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不是失望。
他挥挥手，叫人带走我。“去伍姑娘那边，告诉一声，叫她歇息几天。”
我看见他立起身，青色的身影，颓废地靠在一根青竹上，仿佛不能再坚持地轻轻叹息。他在叹息吗，为什么我听见他在叹息，为什么我的心，微微地疼。
他的脸在烛火里映出温柔来
秋天迅速地来了，空气里已经有了微微的凉意，山庄里种植的菊花，早些的已大朵大朵地开放了。我剪了一大束白菊，想将它插在他的书房里。
“小婵姐，公子和伍姑娘回来了，快去看。”还来不及放下那束花，已被小红拉着飞跑出去。
白色的骏马上，坐着潇洒俊逸的他和美丽温柔的她，他小心地抱她下马，小心地帮她扯平身上的大衣。
迎过去的众人，将我挤在长廊的后面，抱着那束菊花，在忽然已晚秋的凉风里，我看见他，平淡的目光望向我。
众人簇拥着迎着去望大厅，我抱了那束菊花，打开书房，继续每日必做的抹抹洗洗。伏在光可鉴人的桌子上，思绪就开始遥远和模糊。
小雅，我在心里轻唤你的名字，我是多么地想念你，又是多么地，不能够亲近你。
秋天的午后是如此的静溢安详，仿佛世界悄悄关起了门窗，我不知道我睡着了，我也不知道暮色已经开始四合。
“你醒了吗？”
我坐起来的时候滑落了盖在身上的大衣，长时间蜷曲着的腿，在站起来的时候痛得倒下去。
他从暗影中冲出来，我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我吃惊地看着他，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你睡着了，我进来看见你，你睡得那么香，就没有吵醒你。”他的手轻抚过我的额头，将一缕散落下来的发夹在我耳后。
他的脸，在长廊外点着的灯火里映出模糊的温柔来。
我有些恍惚。
第二日，为了迎接他回来，山庄里的人大摆宴席，流水一样的琴声在前厅欢奏。我知道，那是伍姑娘，锦上添花的美，一如她的琴声。
秋有明月，银光皎洁。我在那些花影中穿梭，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感伤的人，此刻，我却想酣畅地流出热泪。
让我再狂热地梦这一回好不好
十年前的梅家镇，我救起了顺水漂来奄奄一息的他，没日没夜地照顾他，也没头没脑地爱上他。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不管他是谁。我不知道这样需要付出的代价，我失去了家，失去了爹娘。
他那样美，那样好，哪怕身上还残留着触目惊心的剑伤和刀痕。哪怕他伤后失明看不见任何的东西和人。那样清秀的双眼啊。我一遍遍地抚过去。他说婉婉，小雅永远都不要和你分开。
彼时我也是锦绣满身，也是在爹娘的怀里享受一个大小姐的温暖和爱。然而，小雅出现之后的不久，他们便血淋淋地倒在小院里。有人说是土匪杀死了我的父母，因为我们曾救了小雅。最终，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只得到一块玉坠，小雅送给我的玉坠。
我走过了许多的地方，却始终没有找到突然失踪的小雅。直到我再也走不动倒在伍家门前，他们收留了我，将我当做亲生女儿。
我蹲在一棵高大的花树下，从树叶的空隙里洒下的明灭月光温柔地包围着我，听着前厅不断传来的歌声和笑声，我想要流泪。
那块玉，带着他的体温，多少年来一直朝朝暮暮陪着我，在最穷困交集的时候，在最六神无主的时候，一直一直陪着我。
而今，它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婉婉。”
我蓦地转身。
淡淡的青衫，俊朗清秀的眉眼，一如十年前。
我没有流泪，我以为经历过那些无数痛哭的长夜后，我已经没有那么容易流出眼泪，可是，为什么，他伸出的手，是想要替我拭去颊边的泪呢。
“婉婉，是你吗？你为什么哭呢？”
这是梦境，我无数次幻想过的梦境，无数次的醒在清晨和黎明，是梦吗，如果是梦，那么，让我再狂热地梦这一回好不好。
那样用力，仿佛要将我嵌进他的身体和生命里。他拥我入怀。
坐在半山的雨来亭里，他凝视着我：“婉婉，你的手拿来我看看。”
我伸出手，他修长的手指逐一抚过那些老茧，是怜惜我的手已经如此的苍老不堪了吗，小雅。
我轻轻地抬手抚过他的双眼，“小雅，你的眼睛看得见吗？”我抚着他的眼睛，一遍又一遍，我没有流泪，为什么，他的眼泪不可遏制地汹涌而来。
“婉婉，我找了你那么久，那么久，婉婉……”
是谁说的，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小雅。小雅。小雅。
我怕梦醒，我怕清晨和黎明，我怕醒过来，是一个更不堪的事实，小雅。
我们相拥而泣，眼泪打湿彼此的衣衫。
“婉婉，你等等我，我去办一件事，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我点点头，笑如春花。小雅，记得你曾问我婉婉长什么样子吗，你那时看不见，我说婉婉是个丑八怪，你捏捏我的鼻子，你说我的婉婉怎么会是丑八怪。那时我在笑，你摸摸我的脸，你说我笑如春花。
小婵姑娘，算我求求你
他向山下飞速掠去，青色的身影，淡到如同月亮的清辉，真的一点点都看不见了。
雨来亭，我坐在晚秋的风里，听青山上万叶的细细私语。小雅，我相信你去去就会回来，我也相信你办完事很快就会回来。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明天是你和伍姑娘的订婚日子呢，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和她去京城是向伍老爷求亲呢。你的母亲，我今天在大厅就见过，她和伍姑娘，手拉着手的说着话儿，说要伍姑娘好好管管你。
吴妈说伍老爷在京城是炙手可热的权贵，皇上都敬仰的大读书人。吴妈说只要公子娶了伍姑娘，郑家将会是多大的一场富贵。谁不知道郑少侠和伍姑娘是天生一对。多好的一对呀，郎才女貌，伍姑娘人又好，看咱们庄里，上上下下哪个不喜欢她。
天生的一对。
雨来亭里并没有风雨，有的，只是我的眼泪。
伍姑娘在晚宴之前找过我。她是真的好，出身高贵，举止娴雅。她摒退了左右，在那间简陋的卧房里，她一下子跪在我的面前。
她说小婵姑娘，求求你。
我慌了手脚，她是天仙一样的画中人，伍老爷的独生女，名满天下的美女才女，她跪在我的面前说求求你。
我不知道她求我什么，她的眼泪流下来了，她说小婵姑娘，我是真的真的爱少卿，你把他还给我，把少卿还给我好不好，小婵姑娘。
少卿，郑家的公子叫少卿，名满天下的郑少侠，是少卿，不是我的小雅。
“小婵姑娘，我知道，你就是他记着的婉婉，我知道。他不止一次说我的手像婉婉的手，所以他总是握着我的手。他一直属于我，一直一直都属于我，可是小婵姑娘，你来了他就变了……小婵姑娘，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这么多年，我陪在他的身边……小婵姑娘，只有我可以帮他，我爹爹可以帮他啊，帮他奔一个好的前程，小婵姑娘……我求求你。”
她梨花带雨地抓着我的手，因为用力，保养得极好的指甲刺进我的肌肤里，生生地疼。
她那么美，因为抽泣哽咽得太久，脸涨得通红，她的眼睛，那么真诚无助地望着我：“小婵姑娘，没有少卿，我情愿去死的，小婵姑娘，算我求求你，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
没有少卿她情愿去死，没有小雅，婉婉已经死过千百又千百次了。
“婉婉已经死了，”我掏出那枚玉坠，它带着我的体温，也曾经带着小雅的体温，我将它放在她的手里。“伍姑娘，婉婉已经死了，请你相信我，她真的已经死了，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所以，请你，帮她保管这枚玉坠，也请你，好好的爱郑公子，保全他的前程。”
伍姑娘已经走了，带着那枚玉坠走了。我颓然地靠在凳子上，全身虚脱，几乎死去。
我奇怪我没有流泪，我只是生生地疼，就像有人在心里挖空一块地方，那么空，那么空地疼。
桌子上，伍姑娘留下了一张银票，她说这是她的补偿。她想要补偿我爹娘的性命，还是要补偿我的青春年华幸福美满和永不再回来的爱。
世间哪一条路，我都不能与你同行
我想下山了，我想趁着这皎皎的月光回去，不是郑家的庄园，是远远的乡下的爹娘的家。
“小婵姑娘，请你留步。”对于再出奇的事我都已经不会惊奇，可是郑老夫人站在我的身后，我还是不解其意。
她满头银发，月光中看来亲切慈祥。“小婵姑娘，今天的事情，我都知道，我也知道十年前你们家所遭受到的创伤。我很感激你救了少卿，这些钱，还有伍蕙给你的钱，相信能够报答你。你可以过一个幸福的下半辈子了。”
我眯起了眼，完全不知心中怎么有一种悲哀和愤恨。
“小婵姑娘，你是一个好姑娘，但是你不能跟我们家少卿在一起，……你能给他什么呢——什么都不能给，对于我们这样的名门望族，婚姻，不仅仅是需要喜欢和爱慕的，少卿还年轻，他不懂怎么去争取自己的未来。
“等到许多年后，他真正成熟了，他会知道，我这个做母亲的这样选择，是为了他好。所以，小婵姑娘，请你原谅我。”
我后退一步，不知她要拿我怎么办。谷下山风凛冽，已是深秋，夜鸟啾啾地鸣叫不已，而心，在这一刻，是死去，不是沉沦。
她拿过银票，轻轻地抓住我。“跟我回去，明天帮我主持少卿和伍蕙的订婚礼”。
山风呼啸，树木在身下渐次飞过。我是被郑夫人带离着飞在半空中，她抓着我，我不能逃离，而眼泪，终于在迎着清辉的夜风中串串滑落。
我看见小雅在山道上奔跑，因为急切，那些山道旁的灌木野刺钩住他的袍带，他的发鬓都有些微微散乱了。
这是那个轻功妙绝天下的少卿公子吗。这是那个温润如玉，凡事不慌不忙沉稳有度的少卿公子吗。
郑夫人扣住我，在大树的枝影里静默地与他擦肩而过。我不能呼吸，也无法挣脱，就如她在我的耳边轻轻说着的那句话，“小婵姑娘，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就忘了少卿吧，就让他过去，像这十年一样过去。”
泪如泉涌，我终归知道，世间哪一条路，小雅，我都不能与你同行。
婉婉，让我这样抱着你，别说话
秋虫在窗下不眠地唧唧唱着，前厅传来轰然的吵闹，吴妈说公子回来了，不知为什么事和太太大吵起来。
门被推开，满庭的月色，如水一样冰凉地铺进来。“婉婉你出来。”
“出来，婉婉。”
“公子啊，是小婵和小红在里面，没有……”
“都走开！婉婉，听见没有，出来——”
仿佛世界都变得安静，周围再没有人声，他坐在我对面，炯炯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愤，还是什么。
“婉婉，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彼此，不要这样行不行呢？”
他走过来，蹲在我的面前，仰起脸，看着我。
“我，”我喉咙发涩，干枯地咽下一口口水，“我不是婉婉，也不叫婉婉，郑公子，我叫小婵，你不要弄错了。”
“小婵？”他踉跄一步，几乎不曾跌坐在地上。
“婉婉，你——”
“好，婉婉，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拿出一枚玉坠，双双俩俩一样的玉坠，又掏出一只玉镯来，抓住我的手要往上套。“我刚刚回来就是拿这个东西，娘说我喜欢谁就送给谁，这是我们郑家的家传宝贝呢，我就是要跟娘说你的事，娘都答应我了。”
“郑公子，你做什么？”我打掉他的手，眼泪汪在眼眶中，只是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婉婉……”他抓过我的手，不解的眉轻轻蹙起来。
我要挣脱，他却握得更加用力。
“婉婉，我知道是你，你为什么不承认呢？从你第一次跟我说话我就知道，从你第一次说不是夏有鸣蝉是美人婵娟我就知道。婉婉，你的声音好熟悉，可是你的样子……”他红起脸来，说话又吞吐起来。
“那次你在书房睡着了，我摸过你的脸，我记得，你是婉婉，真的是十年前的婉婉，可是你说你没去过梅家镇，你不知道什么梅家镇……”
窗外有一片伤秋的叶子轻轻地落下来，落在如冷霜般的月光铺着的桌子上，我的手指冰凉，他的手却如火灼般地暖着我。
“婉婉，我去乡下找过你的父母，我每个月都派人寄钱给他们，我到梅家镇去打听过，可那里的人都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婉婉，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我母亲派人找到我，他们带走我，我来不及跟你说。我知道是因为我连累了你爹娘，婉婉，我……”
我的眼泪，还是没能忍住，在夜色中，在凌乱纠缠的发下，疯狂地涌出来。
“婉婉，”他抱着我，将我的头抵在他的颌下轻轻摩挲，“婉婉，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苦，现在我来了，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我幻想过能靠在你的怀里痛哭一晚，而今，是不是过于奢侈地贪念了又一次。小雅，我的小雅。
我轻轻但坚定地挣脱出来，“我没有玉坠，玉坠是伍姑娘的。我真的——只是小婵”。
夜色就那么渐渐消散了。黎明来了。清晨来了。太阳也来了。
他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抚过他的脸，他的双眼。我曾千回百转找过，寻过，梦过，盼过，爱过，哭过的小雅，你是想记住我吗？还是，让我不止十年，终其一生这样念念不忘地记住你。
他就在一整晚的月光与清风里抱着我，不眠不休。他看着我，他说婉婉，让我这样抱着你，别说话，天亮以后你怎样都行。
我笑如春花，小雅，我所能留给你的，是不是只有这样的四个字。
鞭炮炸响了整个山庄，络绎不绝的宾客阻塞了上山与下山的路。没有告别，小雅，我祝你和伍姑娘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永远幸福。
你说婉婉，我的小名叫小雅，只有最爱的娘亲才叫的小名，从来不会有第二个人再叫，你就再叫一遍好不好。
我摇头，再摇头。小雅，小雅，小雅。
她与他相忘，他与她永别
山路寂静，已经走出多少里了，还能听见有关山庄的喧嚣。
“名动江湖的少卿公子，名满天下的伍蕙姑娘，真是一段佳话啊。”
银票，托人带回给乡下的爹娘，他们的余生，我所能够报答和尽孝的，只有这些冷硬的东西。
静慈庵的蒲团上，老师太静静地剃着我青青的发，“你想要放下情执，抛开俗念，那就赐你法号隐休好了，隐于青灯古佛，万念皆尽全休。”我轻轻地合掌，念声阿弥陀佛。
有一年的春天，观音菩萨的生日，进香的香客众多，有两个年轻的女子，礼佛后在庵中闲逛，“忆婉山庄的庄主，当年名满天下的郑少侠，那才是痴情人呢。当日伍姑娘被她父亲接回去许与三王子，郑少侠生生毁掉了双眼呢，说是天下皆无人可以入眼，不愿睁眼再见一个人。”“这样的人才是我们要向菩萨许的人啊。”
她们笑嘻嘻地跑远，有一个女尼，在声声敲打的木鱼声中，两行泪，静静地淌下来。
终归，她与他相忘，她与他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