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字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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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独自坐火车南下去找姨妈过暑假的那天,穿了一件缝着亮片的白色短袖。天气很闷,牛仔短裤露出我两条酱色的腿。车厢里飘溢着一股泡面的气味。大多数人都在昏昏欲睡,靠过道的那个男人,小鸡啄米似地垂下脑袋。空调吹着五官,夜色浸透车窗,黑夜一点一点向我靠拢。小马扎撑着一些老人,倚着角落,用双臂把自己束起来,好像自己就是一件怕被偷窃的物品。小孩在软座上躺着,果冻水从他的嘴边流下,惹得身旁妇人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周围一圈瘫倒的身子都被搅起。有个大叔告诉我,吃东西就不会困。我假装没听见。我记得妈妈说别跟陌生人讲话。我想起念小学的某一天,我在校门口遇见过一个满脑门长满癣的阿姨,她嚼着冬瓜糖,没有分给我吃,却一心想把她嘴里的道义分给我。某些关键词,好像出现在学校发的“远离邪教”宣传页上。我胆量小,一心只盯着冬瓜糖,听不进她的话。我不知道那个大叔在什么时间睡着了,我总觉得他的鼾声刺穿了车窗。
  我走出车站,没有看见那个卖海蛎饼的摊子,才发现自童年离开这里已经过去很久了。何静姐在出口的栏杆边等我。她看见我的第一句话,说我的亮片短袖像老年艺术团的表演服。我感觉脸颊像着了火。为了这次出行,我特意穿上了最好的一套衣服。这件短袖是上次和妈妈逛街时,用期末成绩才说服她掏出钱包买的。成绩在她眼中最管用,只惜只能用一次,之后就再也找不到索要其他东西的理由了。
  何静姐不一样,她人生的二十几年,都稳当地被包裹在姨妈的手心。我跟在她身后回家,香水味蒙着我,她的卷发在走动时一弹一弹,把我的目光绕住了。临海的城市,傍晚仍然有鲜活的蛏子。榕树下守着摊的阿婆,黝黑的皮肤褶皱散发出海风和粗盐的味道。水泥路上的污水告诉刚踏上这个城市的人,一场雨曾经热烈地洒下,又在夏日的阳光里沉默地蒸发。我看见何静姐的高跟鞋踩过一滩浅浅的水洼,污水点子争先恐后地沾上鞋跟,连它们都懂得要攀附上鲜亮的人。
  木质招牌出现在眼前了——“鸿鑫茶叶”。鸿鑫是我姨父的名字,他爱茶,有空就跟茶友泡茶馆,但他不管这店。姨妈从茶叶店的阁楼窗户探出脑袋,用满脸的笑容迎接我,旁边还有一个短头发女孩,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李桐。我从来不愿意管李桐叫姐姐,她刚刚开始大学生涯,只比我早两年而已,更何况我觉得姐姐这个词,在需要用亲昵来装饰陌生感时最好用。
  我妈掐着空心菜,告诉了我那件事。李桐不是姨父姨妈的孩子,她爸和姨父年轻时一起当过兵,海军,是过命的交情。在李桐指给我看的照片里,两颗方方正正的黑脑袋挨在一起,白制服在阳光下明晃晃,她说她常想象爸爸是海上一艘白色的帆船。尽管很少见到爸爸,她却不断收到各种船模玩具、一箱箱码得整齐的椰奶和海鱼干。每次校车从小池塘边拐弯的时候,李桐都会紧紧抓住座椅,生怕自己掉下去,老师奖励的小红花系在书包上,和她的心一起晃晃荡荡。她说爸爸是大海里的帆船,那她不能是池塘上一只怕水的蚊子。本能的害怕会变成强迫的成长,地毯会和甲板相连。
  姨父退伍回来,进了公交公司,他总说在海上漂久了,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一条鱼。此刻我在他对面吃饭,看他带骨一口吞下一条黄鱼,嘴角只留下一点酱汁。
  “还拿瓶酒来啦?上次那瓶我没喝完嘞!”
  “神经啊你,喝这么多,早晚喝死掉……”
  姨妈起身的时候,我闻到她身上的油烟味很浓,她的刘海被铁皮夹子夹上去,露出整个额头,我这才注意到两边有点凹进去了。肥大的汗衫像套在她身上的罩子,她的胸脯耷拉下来,像两颗熟透的果子挂在树上。后半句话,姨父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也往下掉,缓缓地,姨妈拿了那瓶被收起来的酒。我才明白她是木棒捶棉花,姨父是属于陆地的人。
  李桐爸是外地人。村里那条标语,白漆刷在土砖墙上:当海员,每月一万元。没有什么文化的宣传员,用最坦诚的方式刷白了主题。李桐妈在地里铲稗草,李桐爸上山看林子。后来,他留个便条就走了,包袱不重,两块法饼可以啃一天。在海上,是他的从始和至终。后来认识李桐妈,迅速地结婚,有了孩子。他也害怕过。电话那头,妈妈催着李桐,叫爸爸呀!小李桐不会隔着一根线喊爸爸。生日那天他给女儿买了一双凯蒂猫的鞋,结果码数都搞错。可是他只能说,孩子妈你要好好照顾她,鸿鑫你替我多照应。
  今晚我和李桐睡一张床,阿静姐手机的亮光一直罩在我右脸上,这个时候我想跟身旁人说几句话,转过头,窗子没关,路灯的黄色流进来,很均匀地填满李桐的发丝缝隙,我觉得她亮得好像一只航标,在漆黑的海上。
  李桐她爸是死在漆黑的夜里的。花圈、慰问信、奖章、赠礼,除了看着这些东西来来去去,其他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她只折了一个纸船,捧起一把沙子把它塞满,然后埋进沙坑。白帆船吹走的第四天还是第五天,李桐的妈妈就走了。李桐总说自己不记得她是怎样逃跑的了,我觉得她在撒谎,因为她用的是逃跑这个词。我妈说很久之后看见李桐妈妈的朋友圈里,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搂着她,在滨海沙滩上,夕阳塞满了他们的毛孔。为什么?海洋明明本该是她熟悉和流泪的地方。
  海洋和陆地,都足以遥远到把人隔开。李桐爸因为早早地离开家,和亲戚们的联系一直很浅,何况在私己面前,装聋作哑的多。她妈妈把抚恤金留下了,也许以为这样就没有人评判她的对错。姨父把李桐带回来的时候,她还捏着一个纸船。姨父指着姨妈和何静姐对李桐说,叫阿姨,叫姐姐。
  她常常跟在姨妈和阿静姐的身后,接过一把葱或者一个书包。她们都说你不用做这些。但当李桐穿上给她新买的睡衣时,总觉得哪里有个缺口,需要她去填补。也许参与进这个家庭原本的分工,就会让自己看起来适合。何静姐的床分她一半。那个时候很流行编手绳送给暗恋对象,阿静在夜晚十二点的灯光下编手绳,李桐的眼皮子已经止不住地打架了,她躺下来,屋顶白灼灯像兴奋剂。刚开始的时候,她用被子遮眼睛,用手臂挡,要么侧卧着,换了好多个姿势,但就是开不了口。这样过了很久,直到后来她们躺着的间隙越来越小,在同一个时刻犯困,关灯后一起聊到那個大龄未婚的班主任。   那天晚上李桐回到家,去厕所尿尿,裤子一挎看到内裤上一滩血,已经变暗了。她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伤口,提着裤子待在原地,快要哭出来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妈妈。
  姨妈进来了,看见那个孩子眼睛红红,盯着她,在等待。她在那一瞬间明白了李桐在等待什么。
  李桐成绩一直不错,而阿静姐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姨父认为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前后呼应。李桐爸考上全班第一的时候,年轻时的姨父正骑着摩托带着他第三任女朋友兜风,当然这些都只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寒暑假回家,阿静姐打包了教室抽屉里的奶茶包和小鱼干,变色唇膏和润肤露,而李桐拖着装满书的箱子踉踉跄跄上楼,汗涔涔地攥着奖状和成绩单给姨妈姨父看。她每个学期都要把奖状贴在她和阿静姐房间里最显眼的位置。阿静姐最不喜欢书呆子,她从职高毕业后换了很多份工作,汽车销售、房产中介、酒店前台,甚至幼儿园老师。她很漂亮,又懂人情世故,人们默契点头,她的路就好走了。但阿静姐总对自己说,下一个,下一个更好。可是她才二十几岁,不会轻易如愿的。她错失掉摆在面前的机会,被浪拍在沙滩上却懒得再游回去。姨妈说你先歇会吧。姨妈以为安慰一个失业的年轻人,就是索性让她在茶叶店帮忙。
  一大早,姨妈煮的红薯粥的香味就飘到房间里来了。我没怎么睡好,阿静姐和她的手机也没怎么休息。我从床上爬起来,没顾洗脸刷牙就进了厨房,拿着一把大勺在粥锅里搅,红薯干早就在滚烫的粥液里伸展开干巴的身体,变得软糯甜香。白天还没彻底醒来。阿静姐给卷发喷上香水,脂粉把她的脸包裹,她对着镜子扭了扭身,镜子里的人在朝她微笑。玫瑰色连衣裙消失在门口的时候,我刚喝下第一口粥。
  姨父在天亮之前就走了,那时我还听到了他每日早上必有的咳痰声,那是他开启崭新一天的隆重仪式。姨妈起得还要早,煮粥和热包子,等姨父吃完她再回床上,其实她这时候已经很难睡着了,闭上眼就不自觉放大着听到的声音,比如阿静姐起来的动静,我们起来的动静,然后不厌其烦地重复热早餐和回床上这个动作。公交车司机比乘客起得早,而妻子比丈夫起得早,大家和小家原来都是一样。
  李桐提议去散散步。我把亮片短袖拿出来的时候,突然想到阿静姐的话,脸蛋像干柴似的旺乎乎烧起来。李桐从柜子最里面拿出一条连衣裙,说她还有好多衣服,都是阿静姐给的。阿静姐不会再穿了,它们不够精准地标识她的年龄与阅历。李桐也不会穿,姨妈总在她穿上这些衣服的时候说一句,你和阿静那会儿一样好看。
  一条水蓝色的裙子,腰带收起裙身波动的线条,和线条之下蜷曲的想象,我穿上它的时候,总在疑心自己的干瘪填不满它。把头发拂出来,得是看起来打理过但又不能显得刻意。脖颈、腰身、背。这条裙子在手把手教我,我默念着这些,脑子里想着阿静姐走在我前面时的样子。
  青草和泥巴的味道,在黄昏到夜里的这段时分熬得很浓郁。从熟悉无比的地方来到一个新鲜的处所,才发现无论在哪,舞池里的大妈大爷都长着一样的脸。发光气球被绑成一束攥在手里的时候,总让我有一种想要去解救它们的感觉,小圆桌们在广场上像荷叶在池塘里,大红色塑料椅子上窝着的人,啜饮着夏天颁发的冰茶。在淡淡的黑色里,坐在一张桌子上也看不清对方,但夜色在人们的嘴里加热,嘈杂让一切变丰满。公园让不同的人以晚风的名义碰头。一对情侣相粘着缓缓行走,有三个小孩在母亲的身后追赶打闹,还有父女俩一遍遍玩着你喊我应的游戏。爸爸。啊。爸爸。诶。我这场旅途的兴奋感在这时又涌起来。
  我的假期还剩下一周,姨妈说我这个暑假来得真巧,阿静要结婚了。
  结婚?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姨妈去开门,是姨父。你没带钥匙?姨妈挂起他脱下的外套。喝茶的时候可能弄丢了咯。姨妈一阵碎骂,喝什么茶能丢钥匙?被骂的人早就在浴室里,里面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有结婚对象。那个人到家里来吃饭,姨妈不停地从厨房里端出滚烫盈满的菜盘,蛤蜊堆得老高,黄鱼炸得很香,汤里的棒子骨连着颤颤的肥肉。姨父一杯杯给他倒酒,阿静姐明明没喝,但她脸上有粉红在温吞地烧。
  妈妈总说大人的事小孩别老问。
  可是,阿静姐你为什么要结婚?
  阿静排队身后的人里,他绝对不是最好的那一个。但她说她一直记得,在精心包装的花束里,有一张牛皮纸卡片,是他手写的一首小诗,字迹整洁洒脱。
  “两个人
  住在遥远的阿拉伯山崖后面
  苹果园里
  蛇和阳光同时落入美丽的小河
  ……
  掉进我年轻的船舱”
  “啊——想起来了,是海子的诗。”
  “我读过的。”
  她在描述這些的时候,一个女孩只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梦想蜕变成的那种女人,变成一朵绯红的玫瑰,不怕枯萎地完完全全绽放开来。一首诗之后的点头,是她自我沉浸的馨香。早晨醒来,身边人新长出来的胡茬,代表着一切正在生发出来的东西。规律的气息和晨光下的浮尘一起环绕着我,我把手放在他的脸上,酒红色指甲和他的皮肤在同一个空间里,有一种庄严的感觉,我明白此刻就是一切。阿静姐也许在这样想。
  我的姐姐,她穿着婚纱把自己浸泡在烂俗的粉色里,气球、缎带、礼花。新郎西装上粘连的毛絮,她袖子边勾出来的纱丝,情人般缱绻在一起,缠绕、交织、弥合,一个绵密的网。我看见何静姐笑着进去。姨妈眼睛发红,把阿静姐的手捧到新郎官手里,然后接着哭,像一根在风里抖动的芦苇。姨父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一遍遍扯着衣角。
  李桐站在新娘的身后,稳当地接住了她的捧花。阿静姐转过身笑了,李桐也跟着笑。
  我走的那天,是李桐送我去车站的。姨妈忙于茶叶店的工作,我说你就别送我了,我把我妈爱吃的鱼干带上就走。她又打电话给姨父,姨父说老陈带了今年的新茶,鲜得很,没空。后来的对话我就不知道了。我说没关系。鱼干的味道有点大,在去车站的公交上,我跟李桐说这好像脚臭。我们一起看阿静新发的朋友圈,谈论她老公长得好像某个谐星,又因为想不出名字哈哈大笑。我评论说那你的老公一定得比他帅。她说你来过暑假真好,我觉得我有一点点不孤独了。   南方的车站,是接踵而至的故事的分段符号,在这里很少有人闲下来成为旁观者。我目睹他们哭泣,或是笑着飞向敞开的怀抱。他们被一身行李捆绑,目的地写在车票上,未来却不知道写在哪里。期待和无奈,都打包在旅行箱里。
  十二月的某一天,下着雨,特别冷,我模考数学考砸了,鞋子也进水。姨妈打电话来,说她们家鸿鑫出事了。我想了半天鸿鑫是谁,然后回忆起去年的暑假,姨妈和李桐一起迎接我,在“鸿鑫”茶叶店上的阁楼。哦,鸿鑫是姨父。什么事?他在外面有个女人。姨妈仍像木棒捶棉花,哭声软绵无力,被轻轻地揉成碎棉花条。我听着,感觉脚好凉。
  姨父在那家茶馆喝的新茶,姨妈发现他脚上突然有了一雙新袜子,他接一个电话时在阳台关上门不停地抽烟。姨妈此前发现不了这些,她的生活除了打折的肥皂和见底的化妆品,就只有老公和女儿。就连李桐,也会在我俩的信息里提到一两句。她为姨妈感到害怕。我不知道姨妈一边面对着一个相处了几十年的男人,一边想象他笑着穿上别人买给他的袜子,再说上几句粘牙的情话,她会有多少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我只愿这样解释,姨妈的人生到了这个阶段,已经没有追问或者占有的必要了。
  我高三了,开始成把地掉发,坐下来时鼓着的肚子让喘气都变得有点难,痘痘开始在脸上疯长。我总是想到阿静姐,还有那张写着小诗的卡片。十八岁的这一年,没有暧昧的冰淇淋。厚厚的书本翻动的声音,都变成我疲倦的嘶吼,校服包裹住了绮丽而又蜿蜒的想象。
  姨妈一个人住了,阿静姐常回家看她。姨妈还是像之前一样,高高兴兴把女儿迎进门,做菜、铺床、洗衣服。李桐在夜里十二点发给我的信息里写,她还是怕那些无法改变的东西。比如她十岁生日的时候,姨妈第一次给她买了蛋糕,她好高兴,蜡烛燃烧的时候她的泪水也在眼眶里沸腾。但是姨妈切开蛋糕,把第一块给了阿静姐,笑着举着一盘蛋糕向着阿静姐。后来的每一次生日都是这样。阿静姐以孕妇的身份回来长住,她很少跟我们联系,但那天她发来一张照片,是她的肚子,像一个西瓜,纹路都清清楚楚,深褐色的,横在西瓜皮上。她发语音说,我一点都不美了,长胖了还掉头发,脸上还多了好多斑斑点点。我很难把她的描述和现实中她的样貌对应起来,因为她在说这些的时候带着甜蜜的语气。
  姨妈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和我妈妈说阿静姐的肚子圆圆的,怕生女儿之后不受婆家待见。
  突然想起什么,姨妈说:“哎哟,买点补品给你女儿吃啦!高三这么辛苦,不要对小孩太抠哦你。”
  “你那时候天天给我塞补品还不是没用。”
  然后电话那头她们两个开始狂笑,这是个星期六的下午,阳光掉在玻璃杯,妈妈给我卤的鸡爪我吃了好多个。
  高考那天我收到了李桐的短信,她说等我考完给我分享一个好消息。听英语听力的时候下着大雨,雷声打在我的心里。我一边看题,一边想着放下笔一切就真的结束了。好多记忆都变得渺小,好多惊心动魄的瞬间突然变得模糊,十几年时间,厚重到连扬尘都可以吞没我,最后将被外面的大雨洗涤干净。
  我考完啦!
  我恋爱啦!
  空气相撞,白云跌落,我身上的肌肉在一丝一丝地松弛,这是声势浩大的告别。李桐和阿静姐,她们正在经历的,看起来遥远却又因为即将发生而对我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夜晚的花园,衣裙下纤细的腿,外套上的香水味。我有一天也会成为她们。
  我在露营的山顶上和朋友效仿电视剧里做作的浪漫,对着空谷大叫时,阿静姐的孩子在产房里发出来他的第一声啼哭。不对,是他们的啼哭,惊喜一下来了两份。她跟她老公说觉得肚子沉甸甸,老公说肯定是你鸡汤喝多啦。姨妈的鸡汤确实煮得好,足足十个月,给阿静姐换着法补,一下补出两个小人儿来了。我想象着那边会是怎样的一幅欢欣场景,两个可人的男婴会被捧在手心,而阿静姐会作为绝对的主人公,接受所有应得的优待。去年的连衣裙,穿不进去也没关系。
  出成绩那天,我妈跟同事打赌说我考上了就请客吃饭,她的钱包难得愿意慷慨。网速很慢,像一条蠕虫在我心上爬,我在想有些东西能否会实现。当时我坐在广场上,手机浸在我手心的汗里,路边有人在买西瓜,几毛钱一斤我不记得了,有舞蹈学校在作汇报演出,好多小孩儿在舞台上跳舞,一个个像花园里明艳而又整齐的向日葵,只作为虚影在我眼角边晃。嘭,摊子上爆米花炸开了,页面弹了出来,我妈在旁边叫出声来了。一个黄昏蓦地结束,璀璨的夜晚来临。
  “恭喜你。”
  “姐姐真的好羡慕你。”
  夜晚的这条信息,是阿静姐,在我妈发朋友圈之后发来的。在狂喜的中途我没有去想这条信息怎么回,也许是套话。
  我跟我妈说,我想在上大学之前再去姨妈家一次。小时候我们和姨妈家在同一个城市,每次我爸妈忙,把我送去她家小住,回来总得胖几斤。这次去,我没有提前告诉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我的女字旁们,我想把自己作为欣喜的礼物送给她们,感谢她们作为我这一段人生旅程的参与者。
  下了火车,我打电话给李桐。她半个小时后来了,和一个男孩一起。男孩皮肤有点黑,戴眼镜,格子衬衫很舒展,我看见李桐的头乖乖地倚在他的肩头。
  我们走回家。我满脸开花地敲着姨妈家的门,里面一阵响动,隔了很久才打开。
  是阿静姐。她暗沉的脸上淤积着疲倦。我在两只眼睛的短暂失神之后,房间里乍然响起小孩的哭喊,李桐比我先推开门,捡起来地上散落的面巾纸。姨妈散乱着头发,从卫生间跑出来,没有注意到我,直接奔向房间。小孩被抱起来了。孩子抓着她睡衣的前襟,衣袖上那片黄色的奶渍像长在脸上的斑。我突兀地走进去,另一个小孩,爬在泡沫板上抓我的脚。我看见房间角落里那个行李箱,阿静姐结婚前把它带走,装了一箱子快塞不下的欣然。不知道它又是怎被带回来的。
  我突然问李桐,你谈恋爱告诉姨妈和阿静姐了吗?
  没有。
  为什么?
  她说,我不想让她们想起来我是李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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