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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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经过菜市场,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昏暗的路灯刚刚亮了。这灯是慢慢亮起来的,最初几乎是几根细细亮着的灯丝,一瞬一瞬地变化,到最后竟然是雪白的亮。这亮,因深秋的缘故,愈亮就显得愈凉。灯下,人的灰黑影子,也是凉的,近乎冷的涼。
  这会儿,菜市场的热闹早已经过去了。
  最热闹的是早上,装载着各地蔬菜的大卡车凌晨两三点、三四点就到了,开车的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要呼呼地睡上几个小时,天才蒙蒙亮了。早市的交易开始了,硬撅撅的篷布掀下去,菜,一捆一捆下去,一箱子一箱子下去,车很快就空了。然后是各样的车,拉了菜,走向下面的市县,也有些进了菜市场,等着当地的小批发商。也有的小批发商,拉上菜,直接就进了城。这热闹,要一直延续到午后。
  下午三四点钟,菜市场开始安静下来。几乎没有进出的车了,即便是有,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几辆。有的是人,住在附近来买菜的人。批发市场的菜贩子,本来不肯零售的,因了生意的不好做,三斤五斤的菜也在零售了。也有的人,住得稍远,为着便宜,骑着自行车,会一次买上一大筐菜,六七十斤以至上百斤,回去跟几家邻居分。这样买菜,能便宜一半。这样买菜的人,多是四五十岁的闲人。近处
  人邻
  祖籍河南洛阳,出版有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闲情偶拾》《桑麻之野》,艺术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等。现居兰州。的大妈大伯,买菜就挑,不急,满市场溜达,似乎只是看看。时间晚了,才买上两三样菜,每样一两斤。上班一族,没时间来这里闲逛。近六点的时候,这里就很少有买菜的人了。
  下午暖和的时候,也有捡菜的人,多是四五十岁、六七十岁的人,也多是女人。提着一只旧布兜子,菜贩子不要的菜,随手丢在那里,在里面挑拣,总能捡出一些可以吃的。也有的时候,可以捡到很多。一筐菜里少半坏了,贩菜的人懒怠挑拣,就整筐丢弃了。遇上这样的,捡菜的人就无奈,不要了可惜,拿又拿不动,装满了布兜子,犹豫半天,恋恋不舍走了。
  捡菜的女人,也有极老了的。曾见一个老妪,八十多岁了,塑料袋里提着捡来的四五个胡萝卜,哎哟哎哟走着,嘴里说着: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遇上捡菜的女人,尤其年岁大的,立在卸菜的卡车一边痴痴地看,好心的菜贩子有时候不会说什么,顺手给几棵菜。有时候给了,说,赶快回去吧。儿女真不像话。这么大年纪了。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店家忙了一天,歇着的歇着,抽烟的抽烟,也有的开始清理剩下的菜,装筐的装筐,归置到店里,第二天再卖。不好的菜,一堆一堆贱卖,或是直接扔掉不要了。这时候,也会有一些人专门来这里买菜。这些人买菜,不是十斤八斤,而是几十斤,甚至上百斤地买。这些菜不是自家吃的,是弄到菜市场外面,晚上卖的。也有的菜,是捡的。
  晚上七点以后,吃了晚饭的人出来散步了。一边散步,一边到这儿看看有没有要买的便宜菜。这会儿,菜市场外面的路边,排洪沟上的小桥,桥的两头,会有一二十个卖菜的人。卖菜的人,多是老人,六七十岁的,有男有女,女的要多一些。这些人大多住在附近。也有的,可能住得稍稍远,也多是家境困顿的人,卖几个钱补贴家用。也有的人,儿女不济,卖了钱养活自己。
  这菜也实在是便宜,本来要卖七八块的,这里两块钱就能买。我路过的时候,看到合适的菜,也会买上一些。虽然不够新鲜,可是便宜。尤其土豆、洋葱、胡萝卜、白菜之类,放到明天后天,也都跟现买的差不多。
  卖菜的大妈大伯,衣衫鞋子上满是土,脸上也不干净,笨拙地蹲在那里,分着一堆一堆的菜。他们并不大声叫卖,也许是习惯,只是在有人问起的时候,才说,一块或是两块一堆。人说,这一堆不好,就从袋子或是纸箱里再抓出一些,另外码一堆。人说,再加一点,多也不会拒绝,只是不吭声地从另一堆里拿过来一些,加在这一堆里。得了便宜的人,不言语,往地上丢一两块钱,拿了菜就走了。卖菜的人也不计较,低着头,接着一堆一堆地摆着菜。反正这些菜来得便宜,随便卖几个钱就是了。这菜放到明天,就不好卖了,多多少少,也就无所谓。明天呢,还有明天的菜呢。
  卖菜的大妈大伯们,多有随和的,但也有不依的,倔的。顾客不能随意拿,哪些就是哪些,不能随意拿来拿去的。遇上这样的,贪便宜买菜的人就不高兴了,嘟囔着,也有的骂骂咧咧。卖菜的人有不理的,也有不愿意的,话就接上了。两边的话,渐渐就很难听。很难听的时候,就有人拉架了。
  六七十岁年纪的人,这时间是该在家里歇息的。晚饭罢了,碗碟洗干净了,茶沏上了,电视打开,或是看看报纸杂志,带带孙子,出门遛遛弯,却还要为了生计操劳,是有点悲哀的吧。我居住的雁滩这边,有些地段该是住了不少这样的人。偶尔看到那样的窄窄小院,院门虚掩,我会进去看看。也有时候院子里有人,见人进来,问,干什么?不干什么。看看。有什么看的!那话里就有些怨气。那样的小院里,大多胡乱堆着杂物、垃圾,到处是不好闻的、很难说清楚的气味。
  这些卖菜的人,他们要卖到几点?晚上七点多了。卖到九点?十点?夏天还无所谓,但现在是深秋,近乎冬天了。冷,凄凉凉的冷,尤其是十点以后,是有些凄凉的冷的。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我也曾走过菜市场,那些卖菜的老人一律不见了。他们去了哪儿?那些蹬三轮车的,冷清清地一个人蹬着回去了,冷清清地回到屋子里,炉火恹恹的屋子里。肚子,也有点饿了。暖水瓶里,不知道有没有开水。即便是有,也该是凉的了。
  没有蹬三轮的,剩下的不多的菜,舍不得弃了,装在编织袋里,背着,回家了。
  家,远,还是近呢?
  二
  菜市场朝向马路的一边,有的店家,七点多还开着门。
  一只狗在门前跑来跑去。一会儿,又有两只狗跑来。一会儿,跑远了,不见了。没有这些狗的嬉闹、吠叫,傍晚是少一点生气的。
  这一溜临街的,是卖鱼的,卖鸽子的,卖鸡卖鸡蛋的,也有卖百合的。前几天,在一家买鸡蛋,卖鸡蛋的小伙子闷声说:五块!鸡蛋涨价了。五块?不贵呀。五块还不贵?小伙子惊讶。五块钱能做些什么呢?我心想。   卖鱼的几家,门前一律湿漉漉的。幸亏不是冬天,会结冰滑倒人的。盛鱼的大水盆里,满是逼人的腥气。似乎愈是人工饲养的鱼,鲤鱼草鱼,愈是腥气重。一盆子鱼快卖完了,余下的几条,店家随手捞在别的盆子里,这一盆腥气的水就随手倒在门口地上。
  賣了一天的鱼。许多顾客要求杀鱼,店家就将鱼杀了,去了肠肚,刮去了鳞片。肠肚,给四处跑着的流浪狗吃了。鱼鳞就撒在地上,晶亮亮的,可那气息是冷的。过一会儿,鱼鳞干了,不透明了,变成灰白色,卷卷的,倦倦的,有些厌恶的灰白。满地这样的干了的鱼鳞,叫人走过去,要迟疑一下。似乎这鱼鳞是不能踩的;踩了,鱼鳞会痛。
  卖鱼的店家,杀鱼的多是女人。大约这算是省力气的活儿。女人杀鱼,捞一条鱼出来,用一根方形的木条往鱼头上砸几下,鱼就昏了过去。木条上还裹着带刺的铁皮,用带刺的那个面“唰唰”几下,鱼鳞就刮了下来。女人再拿一把刀,切在鱼鳃处,刀子一切一转,鱼鳃就弄出来了。接着,是清理肠肚。往往是女人力气小了,清理肠肚的时候,鱼就醒了,身子扭着。女人不吭声,用手里的刀背再往鱼头上砸几下,鱼就又不动了。女人清水洗一下鱼,把鱼装在厚厚的黑色塑料袋里,交给了顾客。做完这些,女人洗干净手上的血,坐在一边,愣一会儿,似乎想些什么,又醒了一样。一会儿,从哪儿掏出个小镜子照照,理一下乱了的头发,抿抿嘴,也竟然有几分妩媚。
  卖鸡的,笼子里的鸡还不少。一只只缩着脖子,不出声,偶尔一只,咯咯,咯咯,低头在笼子里啄啄,吃了点什么。也有的卧在笼子里,睡着了一样。不知道那些鸡,白天看着同伴给捉了出去,几乎就是当着它们的面,被一刀割断了喉咙,沥了血,扔在盛满了腥臭热水的大桶里烫毛,然后又扔在扑棱扑棱转着的煺毛的机器里,那些鸡会怎么想。不能接受的是,它们还是无所谓地吃,无所谓地咯咯几声。这些鸡,若是因此而绝食,而死,人会怎么想呢?人是会害怕的吧?可是鸡,不会这么想。
  卖鸽子的,残忍。鸽子太好看了,太乖了。不管是白色的,灰色的,花的,人挑了,店家抓出来,顺手一拧脑袋,鸽子就死了。鸽子死了,身子软软的,还热着。要好半天才会凉了。鸽子,血热。据说,杀鸽子不用放血。血补。
  还有鹌鹑。看惯了八大山人笔下的鹌鹑,孤傲的样子,一切都不屑一顾。菜市场的鹌鹑却叫人难过。太过密集饲养的缘故,鹌鹑的毛多数脱去了,半裸着,有点猥琐的样子。鹌鹑不用杀,店家用一把小剪子,直接把头剪下来。咯吱,一个;咯吱,一个。
  这“咯吱”的,也多是女人。男人,似乎不屑做这个。
  三
  菜市场里,有一条小路可以回家。我经常从那儿穿过去。
  晚上七点多了,里面卖杂货的店,有一些还开着。这一溜多是卖酱醋,辣椒花椒木耳金针菇花生米之类。路过一家,想起家里没有花生米了,问,说是六元一斤。回说,便宜一点。其实也不知道花生卖什么价钱。店家说,五块五。好。
  买了一斤。加盐、花椒、八角,煮来好吃。煮着吃的五香花生米,要大一些,筷子好夹,也好看。炒着吃的,要小一些,皮色红一些的,油大,香一些。皮色红的这一种,据说可以补充血小板。
  见豆腐乳,“王致和”的,买一瓶。
  “老干妈”,想起夹馍馍的味道,也买一瓶。
  卖东西的小伙子,二十出头,懒怠的样子,卖不卖都随便的样子。买花生米的时候,小伙子就懒洋洋的,也许是忙了一天了,有点累,也有点烦。小伙子用铁皮的撮子,随手一撮,一斤过了一点,却又似乎忽地有了点精神,精细地用手抓出一些,又谨慎地落下几颗,直到称合适了。
  豆腐乳,也是这样。穿着深蓝色长褂子的小伙子,慢腾腾地探身过去,货架下面堆着一些白天摆在外面的货物,小伙子有些够不着豆腐乳的瓶子,他又懒得踩了货物上去,就使劲探着身子,够,够不着,就再使劲伸胳膊,终于勉强用手指碰到那瓶豆腐乳。指尖拨转了半天,才拿了下来。
  买“老干妈”的时候,小伙子又有点不耐烦。可依旧是一声不吭。不知道他是老板的孩子,亲戚,还是店里雇的伙计,他的态度看不出来。只是无奈一样,人说买,他只得去拿。这一行也许真是烦人的,一整天就待在店里,闻着酱油醋辣椒面的味道,小伙子一身的劲,就这么慢慢熬散了熬没了。
  买了这几样东西,跟小伙子要塑料袋,他随意托出来一个。看了看,太薄,不够结实,再问他要,竟然听不见一样进去了。只得作罢。出门,我走出十几步,小伙子才又出来,一一扣上门口摆着的一排杂货箱子,上了锁,又进去了。
  小伙子心里想什么呢?也许他心里会暗暗骂几句什么,也许,已经麻木了。这一生,也就这样吧。
  四
  晚上七点多了,可是大多店家还没有急着吃晚饭。
  七点多了,为什么不吃晚饭呢?不饿吗?
  该收的菜蔬之类,都收了进去。有的店家,后面就是仓库,里面黑咕隆咚的。门口,男人女人仍在往里面搬东西。
  门口的菜,若是芹菜,外面的老杆子一律剥去。一捆捆,扎得紧紧的,等着明天的货主。青笋,也是将外面的大叶子一律去了,依旧捆紧了。有些绳子捆得紧,叫人觉出芹菜青笋的疼痛。绳子勒得那么紧,怎么会没有感觉呢。
  白菜,也码放得整整齐齐。有意思的是大白萝卜,透明的大塑料袋,每袋七八十斤。萝卜鼓愣愣的,活着一样给憋在里面,叫人觉得胖大的白萝卜会喘不过气来。
  经过卖大葱和蒜苗的店铺,扑面而来的葱蒜味道,令人不及掩鼻。
  也有还没有收拾进去的莲藕,满是黑泥,半泡在大塑料盆里。似乎是有小小的人,露着胳膊和腿暗暗埋伏在泥塘里。半节半节的藕,隐约有孔露出来,似人的鼻孔,也似沾了泥的小眼睛。
  大一些的店铺外面,摆着一些小摊子,简单几块板子一支,就是卖东西的台子。这样的台子上,东西简单,不过是豆芽、豆腐、猪血、鸭血,发好的海带宽粉之类。女人都戴了套袖,前半截湿着,显得油乎乎的湿泠。
  这会儿,几乎已经没有顾客了,东西也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女人们就把剩下的东西一塑料袋一塑料袋装起来,除了留着今晚自己吃的,多出来的半卖半送,偶尔有余下的,会强塞到一边卖杂货的人家手里。人家推辞,就说,不值啥!不值啥!这样的女人,大多健壮,泼辣,说话爽快。即便是打情骂俏,也风风火火,透着热辣。   还开着的店门,里面灯火通明的,大多有孩子伏在柜台上写作业。也有的,买了小桌子,大多很矮,孩子几乎是多半个身子伏在上面。人近前看看孩子在写什么,孩子就不好意思地用手捂起来。若是女孩子,就害羞,低下头,又忽地把写了半截的作业本收到桌子底下。
  这样的店铺,看起来最好,温暖暖的,有一个孩子在写作业,真好。有孩子在长大,真好。
  卖肉的铺子,早早关了门。经过的时候,虽然冷了,鼻息间还是能嗅到血腥的气息。冷冷的血腥气息,似乎是有些硬的,暗暗地刺过来,虽然无形,却怎么都叫人觉得这气息是有些硬的。这会儿,若是能看到铺子里面,看到这家剁肉的木墩子,剁肉的残渣还在上面,碎碎的白骨渣子,隐约的肉丝,暗暗的光线里,是阴森森的吧。
  仔细听,冰柜嗡嗡响着,那些余下的大块的猪肉,已经开始冻住了。猪肉一次次冻住,第二天又渐渐开解,卖不完的复又冻上,那些猪的残块不冷吗?
  渐渐开解的肉块,沉重锋利的剁刀咔嚓下去,竟然是容易的。所谓的冷冻,竟然也是不敌铁的刀刃的。
  这个时候,也该是老鼠出动的时候了。门缝处,窸窸率率,该是老鼠出来觅食的声音。硕大一些的,是母鼠,鼓着的肚子,是有了小崽子。经过一处,看见一只这样的老鼠。老鼠跟我对峙着,看了许久才缓缓转身,走了。
  五
  一家门口,就着门前的一点光亮,聚着五六个人在下棋。两个人下,几个人指手画脚,喊着,不时有谁伸出手去,挪动一下谁的棋子。啪的一下!这些聚在一起下棋的人,大多是来自一个地方的。或陕西,或河南、山东。
  这个时候,灯光益发暗了。店门口的小道满是泥泞,丢弃的菜叶子和泥泞混在一起,人踩来踩去,成了黄绿的菜泥,又腻又滑。
  一局棋还没下完,天更暗了。
  据说,这家菜市场好像要搬迁了。说了好几年了,还一直没有搬。這里的地价已经很贵了,有开发商早早看中了,但即便是要搬迁,也是不容易的吧。
  穿过菜市场,那些复杂难以说清的气味,似乎还在,跟着人,染在人的身上、鼻息里,挥之不去。
  外面路上,还有装了整车白菜叶子的车停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走,又是去了哪里。这些白菜叶子,是白天从菜市场里廉价大量收购的。白菜运来,店家将外面的大叶子全部剥去,只剩下里面雪白嫩绿的部分。那些剥白菜叶子的,也是女人。男人,也不屑干这个。
  这些白菜叶子,拉走做什么呢?
  喂猪?喂鸡?
  我不知道。车上这会儿也没有人,即便是想问,也没有人可问。可是,问了又怎么样呢?
  不过是别人的生活,跟自己毫无瓜葛的生活。
  跟自己毫无瓜葛的生活,也是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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