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网络上流行一句话：“北有李飞车，西有药八刀。”这句话说的是两起案件：李启铭驾车撞死河北大学学生陈晓凤，此案已经宣判；此后不久，又发生了西安的药家鑫事件，药家鑫驾车撞伤女服务员张妙，并连续8刀将其捅死，此案至撰稿时尚未宣判。人们从各种角度关注这两起案件的审理，并通过各种渠道发表自己的见解。我更关注这两起案件中的受害者，她们都是年轻女性：李启铭案中的陈晓凤，留下了伤心欲绝的哥哥和父母；药家鑫案中的张妙，一个农民，一个母亲，她的丈夫在法庭上当庭痛哭，她两岁的孩子在找妈妈……也许这是种巧合吧，伤害的施加者恰好都是男性，而受害者都是女性，在“李飞车”和“药八刀”的放任甚至恶意的罪恶行为之下，女性脆弱的身体霎时被毁灭，花朵凋零的那一刻，气氛诡异而哀伤。如果生活有时是种残酷的破坏，我们能为自己做些什么？女性如何真实有效地保护自己，战胜未知的恐惧？男人应该如何负责任地保护女性，尽量避免痛失姐妹和爱人的悲剧重演？
　　网络上群情激愤。人们呼吁严惩凶手，事实上他们是希望得到安全。惩罚通常被当做震慑和恐吓的手段，人们希望在严厉的惩罚之后，那些疯狂的、脱缰的野马能够有所警惧，有所收敛。我倒不赞成简单地把实现安全的希望交托给严厉的惩罚手段。倘若真的是人性本恶，压抑恶性的冲动就往往激起下一轮更狂乱的“井喷”。两次发作之间的短暂消歇，如何能称作安全？古圣先贤从来都充分信任人性向善发展的内在潜能，问题的关键是，在一个人的童年时代，他的母亲给了他怎样的教育、鼓励和示范。小时候被忽略、被压抑甚至被误导的人性潜能，可能需要整整一生耐心而持续的教育和自我教育，才可能慢慢复原，重新释放。乐见女性的灿烂，痛惜美丽被摧折，这是正常男性皆应具有的常态心理。“李飞车”和“药八刀”之罪，在于健康人性的失落。我以为，让女性得到更多的安全，不是依靠给毁灭欲戴上镣铐，而是依靠爱的教育，通过教育唤醒人心本来应该具有的那一份对美的呵护，对生命的敬畏与珍惜。
　　我呼唤爱的教育，因为年轻的女性受害者让人牵挂叹息，她们的悲剧直接唤起人们心中的同情和怜爱，然后才是别的，譬如仇恨和报复。以仇恨的手段无法实现爱与平和，这是真理，但它并非本文讨论的重点。爱的教育的失落，使得女性脆弱的身心在缺少爱的环境中注定承受更多风险。就年轻男性而言，不懂得对生命之美存有基本的敬畏与欣赏，是因为真实的爱之教育，那种强有力的鼓励和示范，在他的成长环境中，可能久已失落，至少空气稀薄。我可以断言，凶手之所以沦落，是因为他们没有一位知道爱的方向，同时懂得爱的方法的优秀母亲。溺爱、宠爱、严厉管教，无不是爱之异化。“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人们这样讲的时候，已将自己内心的恐惧、压抑、愤怒和失衡全部投射其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一经典训诫的核心要义是推己及人。可是，当传统中绝，价值失落，当人们共同跌入历史的低谷，他们不再相信，自己和他人之间本来没有绝对的界限；他们也不再相信，自己和他人本来同属于一个更广大的整体，因为这种曾经与生俱来的生命联系已经被人为地斩断了。爱的教育在这样的时刻注定是艰难而微弱的。
　　回到两起案件发生时的原始情境，无论是恐怖的活体抛物线，还是血腥的“强迫性动作”，都表示在加害者与受害者之间，那种本应存在的生命联系已经被斩断。疼惜、怜悯、不舍与不忍，那一刻都不复存在。人们此刻更忧虑案件审理的公正性，并为此议论纷纷。我想，那些曾经屈辱和不平的生命经验，已不可避免地投射到对案件形势的判断与解读当中。可是，要求公正，就必须信任人性，信任司法官的人性和司法制度的平衡与接应。当人们习惯于在内心里和现实中把“吾老”和“人之老”、“吾幼”和“人之幼”对立起来，当人们习惯于相信，一切美丽的词语都不过是彼此残忍倾轧的装点和掩饰，有时现实会削弱这种判断。也有时候，现实会默默地支持它。公正，这个听来坚硬冰冷的词汇，其实与人性之爱有着最紧密的关联。相信公正，就必须拒斥那种残忍地撕裂生命之爱的特权。它无视彼此曾经感同身受的生命联系，它甚至把自己的欲望凌驾于他人的痛苦、伤害、丧失生命尊严的基础上。教育一个人懂得拒斥特权，就是一种具体的爱之教育。“李飞车”和“药八刀”，他们的父母是否给予过他们这种教育？法庭呢？法庭会给他们补上这一课吗？
　　陈晓凤遇害前正在同学张晶晶的搀扶下学习轮滑，张妙遇害前正在骑车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是在路上行走，这是个有意味的象征。她们都是勇敢的和开放的，她们梦想着好好生活，在这艰难时世，她们为尊严生活付出了努力。但是她们的梦想已经无法实现，这不是无谓的偶然，更不是无奈的宿命。没有谁的遭遇会是孤立的，女性的安全与幸福需要从整体得到解释，需要整体的和平与担当。在古老的易经哲学里，骞卦的卦象就提示着这种回归整体的生命智慧。坎卦在上，代表艰难险阻；艮卦在下，代表社稷宗庙。联系在一起，就是我们所有人生活的共同体（“社稷宗庙”）遇到了困难与挑战。被杀害的不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弱女子而已。“蹇，难也。足不能进。行之难也。”在路上行走而遇难的姐妹正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们都遇到问题了，所以，我们必须暂时停下脚步，想想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彖辞》说：“骞，难也。险在前也。见险而能止，智矣哉。”对我们今天中国人的生活共同体来说，停下来寻找答案，而不是仅仅宣泄愤怒而已，绝对是一种大智慧。
　　《易传》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当我们以“反身”的姿态，为这个时代的疯狂和残忍寻找内在的原因，我们就会发现，在整个社会生活的氛围中，久已缺少了那种公义的爱，缺少了那种正直的平和。而那种公义与正直，恰恰是需要我们每个人通过自己具体的言行，来活出美好的价值。我们都或多或少感染着疯狂驱驰的时代病毒，使得社会生活的氛围发生了异变。否则，为什么“李飞车”和“药八刀”们会有土壤、空间和肆无忌惮的安全感？“君子”的“修德”，从来不是说说想想那么简单，“修德”需要真实的行动，诚挚的努力。导演陆川在微博中评论药家鑫案件时说：“什么样的中国式教育体制才能抚育出这样的奇葩？撞了人，还在受害者身上插上几刀？如果一种教育不能把善意和宽容注入孩子们的体内，而是不断地用仇恨来电击他们的心灵，那么这样的内心中装满三棱刮刀的三好学生还会不断涌现。”我们需要通过爱的教育，唤醒每个人内心沉睡已久的善意与宽容，只有这样，我们的姐妹和爱人，她们走在路上才会真正感到安全。■
　　编辑：卢劲杉[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