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见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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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
  畇畇原隰,曾孙田之。
  我疆我理,南东其亩。
  ——《诗经·信南山》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
  何斯违斯,莫敢或遑?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诗经·殷其雷》
  一 你准备好了吗
  我是经过父亲的丧事,才真正明白家乡巴水河畔,南山社在生命过程中,所包含的意义。
  我现在才知道父亲的死早有预兆。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父亲挑着瓜果,突然来到城里我租住的果园北村的家,上楼时眼泪汪汪对我妻子说:“我好险见不着你们了。”妻子大吃一惊,问:“父,你病了吗?”父亲说:“差点死了。”妻子问:“什么病?”父亲说:“我从畈里挖花生回来,吃了两个荷包蛋,然后发心慌,胃痛得厉害,痛得呕吐,浑身冒冷汗。感觉不行了,就把大门敞开,心想要是死了,好让垸人知道。”妻子心疼我父亲,眼睛马上红了。父亲见我妻子伤心,马上笑,说:“后来我就在床上躺下昏了过去,被两个牛头马面的人带着,来到了地下的大殿里。大殿案子上头坐着一个黑脸人,拿着簿子翻。那人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什么名字。那人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说,知道,南山社。那人问我,到这里来,你准备好了吗?我听了一哭,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哇!那人听了,就把手中簿子合上,对我说,还没准备好来什么?那你还是回去吧!他就放了我。我就不痛了,活了过来。”父亲笑了,我妻子也笑了。我下班回来,妻子默默无言。父亲对我把这当笑话说。我要送他到医院检查。他说:“好了,一点事没有。用不着了。”后来我见父亲好好的,并不警觉。
  我只是私下里,把父亲昏过去的情节,拿出来想。要说这情节,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小时候在家乡,经常听死去活来的人,把南山社当作幻境说,心里充满恐惧和敬畏。小时候心智不全,只是好奇只是怕,做了祖父后,就需要用心去想了。我想这犹如《红楼梦》中太虚幻境的南山社,象征意义是什么?大殿上坐着的那个黑脸人,为什么要问父亲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怎么样?没有准备好又怎么样?生与死是准备的事吗?我用心琢磨,觉得这幻境里,浓缩着那块土地上,古往今来,瓜瓞连绵,生命的潜意识。不像幼儿园小班孙子的数学题,一加二等于三,一减一等于零,那么简单。
  说来惭愧,关于家乡的地名,几千年来改过多少次,我并不清楚。但从我懂事时起,改过的我都记得,先是黄龙乡燕山保,后来改作柏杨公社精华大队,再后来又改回来,叫做竹瓦镇燕山村。父亲去世之前,家乡为什么叫南山社?南山社在生命过程中,到底起什么作用?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我同巴水河畔的儿孙一个样,根底浅薄,不知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闭着眼睛,没有准备好,哭闹着就来到了这个世界。睁着眼睛,还没准备好,就要离开了。肉身总是跟不上灵魂,忙得可爱。
  说来好笑,我总是坐在电脑前,折腾自己,想写叫作小说的东西,总想痴人说梦,写出所谓的终极意义来,就好比抓住自己的头发,妄想把肉身提到半空之中。我现在才明白南山社是与家乡现实世界相对应的灵魂栖息地。我现在才明白家乡所有的生命过程的意义,都归根于南山社。南山社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亲人都曾经生活在那块土地上。他们的生前和死后,在我生命的意识里活灵活现,犹如巴河之水,或清或浊,万派归宗,滔滔不绝,叫我情不能舍。
  我的第一个亲人,当然是我的父亲。他与我血脉相连,气息相通。我的父亲生前活得颇不容易。所有苦难都是他不准备要的,但他都得照单接受。他没有想我母亲会死得那样早。他没有想到我母亲只生下我一个儿子,二十五岁就离他而去。他没有想到他十八岁就被土改划成地主,扫地出门。所以母亲死后,他没再娶。不是他不想娶,是不能娶。他望星望月,含辛茹苦,守着我长大成人。我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后,他才松了一口气。这是他准备好了的。父亲说他是巴水河边的摆渡人,终于将我从此岸渡到了彼岸。
  所以,孤身一人闯荡一生做泥工的父亲,晚年的孤独可想而知。父亲在城里住不惯,一个人住在家乡的老屋里,择田边地角儿,终日辛劳,种芝麻绿豆儿,逢年过节挑到城里,让儿孙吃。那不是食物,那是精神。父亲在家乡的那块土地上,用自己的劳动,实现他的生命价值。父亲逢年过节到城里住上几天就要回家,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人跟他说话儿。他说大街上他说话没人愿意听。那一次好不容易他说话有人听,他很高兴。那人把他带到二楼上,说是有个好产品,要他交钱。父亲马上逃到楼下。原来那人是个骗子,想骗他的钱。父亲回来对我说好险。我笑了,我知道父亲一生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不是人骗得了的。
  晚年的父亲,逢年过节到城里挨我住的日子,就不大愿意出门了。他到城里主要的任务是主持家祭。父亲在城里我买的商品房子里,用一张红纸,提墨笔写幅“家神”,用玻璃镜框装着,挂在客厅正面的墙上。这样就不至于破坏城里的装修风格。那“家神”是家乡巴河传统风格的。总共十八个字。中间六个大字:天地国亲师位。左边六个小字:司命土地六神。右边六个小字:何氏门中宗祖。这就是与子孙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逢年过节,父亲就带着儿孙在“家神”前主持家祭,不厌其烦地教儿孙如何点蜡烛,尽管有电灯;如何摆酒盅,摆筷子,那是专用的。我们何氏的家祭,是在桌子上方,摆十个酒盅和十双筷子,并不摆椅子。父亲说,我们何氏祖上是打工的,不是坐着吃的,站着吃完之后,要到主家去做事。发家致富坐着吃,那是后来的事。
  父亲保持着家族的祭祀传统,是要我们不要忘记根本。起家犹如针挑土,败家犹如水推沙。父亲在“家神”前教儿孙们如何敬香,如何化纸钱,如何磕头。父亲磕的“长头”很虔诚,很标准,很具艺术效果。他面对“家神”跪下去,两只手巴掌朝天,头抵着地磕出响声来,然后收起巴掌向地,起身双手合揖。他的曾孙子由于小,看得起劲,学得最好,得到父亲的夸奖。于是他的曾孙子说他是神灯大侠。这个小家伙动画片看多了,最会学话说。父亲摸着曾孙子的头,袖起手来笑,说:“对。你们吃好了,喝好了,穿好了,住好了,用不着我操心了。我老了,前传后教,我就是神灯大侠。”   那时节我下班回来,就发现父亲戴着老花眼镜,翻我架上的书,拿到窗前,坐在阳台上,就着光亮看。我进门,他就合上书,袖着手凑到我的面前,同我找话说。父亲对我说:“人生不过百年。”我说:“有多少人能活百年?”父亲说:“种,你错了。我说人生不过百年,是指生前和死后。生前几十年,死后几十年,加起来一百年。世人说‘百年’之后,就是这个意思。世俗之人,满足于肚中食身上衣,传不过三代,子孙顶多记得祖父的名字。曾祖父的名字,就不记得了。”我发现他看的是司马迁的《史记》。父亲不叫我的名字,总是叫我叫“种”。这也是巴水河边父亲对儿子的习惯叫法,充满生命的穿透力。我用心一想,还真是的。我就不知道曾祖父叫什么名字。父亲到底是读老书的,晚年对于生死到了大彻大悟的境界。父亲问我:“种,你记得巴水河边那首童谣吗?”我问:“哪首童谣?”他说:“伢儿落地哭几声,娘奔死来儿奔生?”我说:“记得。”父亲问:“你知道其中的意思吗?”我说:“不知道。”父亲说:“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呀。”那时候的父亲由司马迁的《史记》联想到了巴水河边的童谣。
  那时候生前的父亲,父子闲谈时,免不了为他的死作准备。父亲吩咐我:“种,我‘百年’之后,你烧纸钱之前,切记要用包袱包着,像寄特快专递一样,封皮上的地址要写准确。上面写巴河郡竹瓦里南山社,中间写我的名字,我才能收到。”我笑着问:“这是什么地方?”父亲说:“我们的家乡呀。”我说:“家乡的地名,不知变了多少回?”父亲说:“种!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地名亘古不变。”我问:“有出处吗?”父亲说:“有哇。怎么会没有呢?”父亲就把折了页儿的《诗经》拿给我,翻开,指着上面的诗,说:“在这里!”
  那时候父亲就要我把他找出来的与南山有关的诗,用白话翻译,念给他听。一首是《信南山》: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一首是《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我先把《南山》用白话阐释了,念给他听:“绵延不断的南山,是大禹开辟的地盘。成片田野辽阔整齐,子孙在此垦田。划分地界开掘沟渠,田陇纵横向四方伸展。”我念完了,沉浸在旷古的情景之中。父亲对我说:“南山是什么意思?你懂了吧!”我说:“我懂了。”我再把《殷其雷》用白话阐释了,念给他听:“听那送行的牛车如雷滚动,在那南山之阳的山坡上。怎么在这样的时候别离呢?不敢有片刻的悠闲!勤奋信厚的君子,归来吧!归来吧!”我念完后,父亲潸然泪下。我也潸然泪下。父亲问我:“种,你懂了吧?”我说:“我懂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父亲在教导我,让我懂得我们家乡南山社的含义,让我懂得在那块土地上亲人们向死而生、向生而死的生命情怀。
  男做虚,女做实。父亲做八十大寿那年,身体还很好,看不出有什么病,还可以骑自行车在家乡转场看戏。对于父亲来说看戏只是名义,乡剧团是凑起来的班子,演的都是老戏,也没有正规的本子,演的是提纲。这些戏父亲烂熟于心。父亲看戏主要是看台下坐的人,看台下的奶奶爷爷们怎样哄孙子,如何买好吃的东西给孙子吃。这就是人间温暖。父亲口袋里不是没有钱,但是有钱用不出,就觉得没味。戏没散场,他就骑车走了。人问他为什么不看?他说没意思。父亲到城里后,把这些说给我们听。我听后心里就不是味儿。他的曾孙子就嚷着要他,他就拿出百元大钞,塞给曾孙子。曾孙子举着钱,欢天喜地。这就很温馨。
  那时候我没有想到父亲会死。做儿子的总以为父亲寿比南山。父亲死得很突然。父亲是五年前腊月二十八那天晚上死的。五年前腊月二十八,我家的年饭是在儿子锦绣新城新屋吃的。儿子结婚时,我就买了一套房子,让他们分开住。平时各图安然,节假日在一起团聚。那天晚上我们全家四代同堂聚在锦绣新城儿子的新屋里,按照惯例,父亲承头领着儿孙供了祖人,敬香,烧了纸钱。然后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团圆饭。那餐年饭四代同堂,灯光明亮,其乐融融,少不了互相敬酒,说些祝贺话。父亲喝了杯热可乐,吃了一些爱吃的菜,红烧牛肉和红烧鱼。他很高兴,我也没拦他。吃过年饭之后,父亲红光满面,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我们全家就看电视。一会儿父亲睁开眼睛说,他要过去休息,就一个人下楼走。我的家就在不远的体育路,八分钟就可以到。我也没拦他。谁知道过了一会儿,电话就响了。电话是我老婆接的。只听到电话里父亲声音变了,说;“我不行了,闭得厉害。”我和老婆就朝过赶。赶到体育路的家,只见家里灯亮着,防盗门敞着,里面的木门没有关。我们把门打开,只见父亲脱了外衣和鞋袜,躺在床上,上身还盖着被子。可见他的顽强,不想死在地上。我扑上去,只见他停止了呼吸,嘴角儿流出了一些白沫。我用纸巾擦了,他就很干净。我摸他的心脏,发觉停止了跳动。我摸他的脉搏,没有了脉象。
  我就知道天塌了。打120,救护车赶来。救护人员抢救了一个小时,心脏监测仪上还是一条直线,于是宣布大面积心肌梗塞,无力回天。我没有想到一生没进医院的父亲,在无情的岁月里,心脏其实早就磨损了。是我不孝。怪我粗心。
  我跪在父亲的面前泪如雨下,天旋地转。但是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尽管没有准备,但我还是清醒的。年关岁暮,作为唯一的儿子,我得料理好父亲的丧事,让他入土为安。
  这时候我发现床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纸上是父亲临终时写的遗言。那字是用泥工粗红蓝铅笔写的。父亲一生由于职业的习惯,爱用那笔。那笔软,写的字很粗。
  那字是在忍受极端痛苦状态下写的:我是“入业”之人。我准备好了。葬我南山,明灯引路!
  二 三个人的“业界”
  我是父亲健在时的那天清早,在城里菜场边一家叫作巴河黄腊丁面馆吃面时,碰到垸中的侄儿,得知出家的水枝姐领着我父亲和幼华,在家乡南山社组成“业界”的。
  那面馆是新开的一家连锁店。有店徽,你在街上走,就可以看到这样的招牌。黄腊丁是巴水河边的一种鱼,背上有刺,其汤鲜美,是佐面的好东西。我走进面店,侄儿就认出了我,白衣白帽从冒气的玻璃柜台后面,迎了出来。原来那面馆是他开的。那侄儿是水枝姐的儿子,他是职业技术学院毕业的,说话有点结巴。他对我说:“大,大叔,没想到在大垸里碰到了您。”于是他就请我吃面。我要付钱。他压住我掏钱的手,说:“大,大叔,你这是不把侄儿当,当人哩!你的钱不见得比我多,多。”   这就是我们巴水河边的种。你拿他们没办法,他们胆大妄为,敢开历史玩笑。我所居住的城市,要说也是一个地级市的所在地,有着悠久的历史,是长江边上叫得响的古城。街道宽阔,湖泊浩荡,公园优美,据说是全国十大宜居城市之一,是有钱人的天堂。但我们巴水河边的种却有底气,敢叫它叫大垸。在他们的眼里这大垸,没有什么了不起,与我们巴水河边家乡的小垸是一样的。只是人多点,只是面积大点。我在城里经常碰到我们垸里的人,他们在老家有房子,在城里也有房子,是两栖的。他们出言吐语,那自豪感一点不比我差。
  我吃面时,侄儿笑眯眯地站在我旁边,欣赏我的吃相。我问:“你娘好吗?”他说:“好。”我问:“她在家做什么?”他说:“你,你不晓得呀!她,她出家了,与九爹和幼华在家乡组成三个人的世界,专门为灵魂服务,服务。”那种所说的九爹是我父亲,父亲在族中排行第九,巴水河边爹是祖父辈。幼华与我同辈,大我五岁,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我与他同在家乡那块土地上,披星戴月。我说:“你这个种就爱开玩笑!”他说:“是真的。大,大叔,我敢拿老娘开玩笑吗?她对我说菩萨托梦她了,说她六十六岁了,一生多灾多难,当了四十多年的地下神职工作者,如今修成正果,批准她转正了。所以她正式出家了,任何人都劝不住。九爹和幼华成了她的助理。”那种信誓旦旦,我将信将疑。
  后来我碰到挑栗子到城里卖的垸中白话大哥,一问,才知道侄儿说得不假。就在街边,我递一支烟点火让白话大哥抽,他就来劲了,歇了担子对我说:“水枝出家是真出家哩。不是为了身上衣、口中食,比当干部的觉悟高多了。”这就有点扯,出家与当干部没有可比性,但他就爱拿干部说事,而且理直气壮。白话大哥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是这脾气。他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读过卫校的,因为时运不济,下放回了老家,一辈子躬耕垄上,但他说起话来,仍是出口成章。他激愤了,时常对人说,他本来是可以当干部的。
  白话大哥对我说:“水枝的家境你是知道的。水枝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接了媳妇生了孙子,女儿出嫁了生了外孙。她男人球儿虽说有病,但能吃能喝。少来的夫妻老来的伴,有伴相随,也是幸福。她这一生苦难的日子终于熬到了头,可以挺直腰杆说话,甩开膀子做人,应该享受天伦之乐。但是儿子带着孙子住进了城,开起了巴河黄腊丁面馆连锁店,女儿带着外孙也在城里住。大人都要想法赚钱,小人都要拼命读书,常年不在她身边,只落个名义是她的。水枝并不满足这些名分之福。水枝得了真境界,她说她是阴阳眼,白天看肉身,夜晚观灵魂。在那块土地上,所有的肉身离她而去,所有的灵魂朝她聚来,肉身和灵魂都需要安抚。所以她动员你父亲和幼华‘入业’,组成了‘业界’。你不知道家乡的年轻人都出外打工,‘老’一个人,葬都难。”听白话大哥说话,你不能打断他,要听他说完,不然他就没劲。我只有点头的份。
  我知道家乡的“业界”是为人做死后的事。要说按家乡的风俗,这是积德的事。但毕竟涉及死,作为儿子,我当然希望父亲与死不沾边,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听了白话大哥的话,我心里并不舒服。白话大哥说完了,指着担子对我说:“栗子是新鲜的。纯天然绿色食品。”我就按他说的价,买了十斤。
  于是星期天,我就带着不安的心情回到日子里的家乡。
  我到家的时候,大门敞着,上二楼,看到父亲戴着老花眼镜,伏在桌子上,对着窗户的亮光,正在刻一块木板。我对父亲说:“你在做什么?”父亲咧着没牙的嘴朝我笑,说:“刻版呀!”我问:“什么版?”父亲说:“冥钱版。”我问:“刻着做什么?”父亲说:“刷‘往生钱’呀!”我知道父亲正在有计划地安排他的“大事”。巴水河边的老人到了七十后,就会安排“大事”。“大事”就是生前安排死后的事。
  我知道父亲一生穷怕了,命运捉弄他,总是想钱用,总是没得钱,为了阴间有钱用,便想出此招来。父亲为了死后有钱用,就自己刻版。有了钱版,就不受限制,想刷多少就刷多少。父亲自作聪明,砍来山上的木梓树,削平,刻了十几块各种各样的、不同面值的冥钱版。刷出的冥钱,是古制的,一张张圆得鲜红,古朴苍劲,透着悲凉。木梓树有个好听的学名,叫作乌桕树,削平的板缜密细腻,是刻冥钱版的好材料。
  我能说什么?想拿父亲刻的版看。父亲不要我伸手,怕我污了他的版。我只有默默无言退下楼,在垸中转。暮色苍茫中,垸中的七婶告诉我,做泥工的父亲晚年无师自通,用捏泥刀的手,捏刻刀在削平的木梓板上刻的冥钱版,居然得到水枝姐的认可。水枝姐看了冥钱版,对我父亲说:“九叔,你不能自私,要为人民服务。”水枝姐对父亲用新词。我父亲听出了水枝话里的意思,说:“说哪里的话?侄儿媳妇,我为人民服务。”于是父亲刻的冥钱版,不仅给自己刷,还提供给巴水河边七十岁以上的老人用。不是供应钱,而是提供版,你把版拿去,想刷多少,就刷多少。父亲在水枝姐指导下,入了“业界”。于是我老家破旧的二楼成了制币公司,终日檀香缭绕,父亲终日端坐,刻版、刷钱,乐在其中。七婶对我说,出家的水枝姐离不开父亲。因为要为灵魂服务,有两点极其重要,一是冥钱印制,二是社灯长明。父亲是水枝姐发行冥币的好助手。
  那时候燕儿山腰南山社的那盏长明灯,在薄暮之中闪闪亮,照着山下人们的眼睛。我循着明灯走上南山社。
  水枝姐出家不在名山大川。水枝姐出家就在家乡燕儿山南坡上的土地庙。这庙儿是新做的,小,也就上下两间。上间是庙,供着土地公和土地母,稻草做筋,泥巴塑的。土地公宽袍大袖,束着腰带,戴着有翅的帽子,双手袖在胸前。土地母挽着发髻,一身农妇打扮,与土地公陪坐着,男左女右。那盏供奉的菜油灯就长明在供桌之前。水枝姐跪在案前,正在为长明灯加油。我看见了她虔诚的背影,不想惊动她。我向下走,下间是水枝姐住的,无非是一床一灶,加一架晾衣裳的竹竿。
  这哪里是仙界?分明是人间。
  水枝姐出家是自作聪明的。“业界”的人问她,是初一出家的,还是十五出家的?这是行话。初一的出家指自幼出家,十五的出家指半路出家。水枝姐不懂那一套,说:“我初一和十五都出家。”“业界”的人就笑了,说:“你是野路子。”水枝说:“心诚则灵。”“业界”的人就无话可说。水枝姐从小装着一脑子的菩萨。那是娘教给她的。家里成份不好,地主的女儿从小听娘的教导,相信上至玉皇,下至土地,世间万事万物皆有灵魂,皆有善根。水枝姐小的时候问娘:“这些菩萨哪个大哪个小?”娘就给她念巴水河边的童谣:“长枪打毛狗,毛狗拖公鸡,公鸡啄白蚁,白蚁管玉帝,玉帝管土地,土地驮长枪。”水枝姐问娘:“什么意思?”娘说:“天生万物,相生相克,相克相生。没有谁大谁小。”水枝姐就明白了。   巴水河边山不高,水却阔,从古到今名刹古庙不多,多的是家祠和土地庙。家祠每个家族都有,随着家庭繁衍,分大祠堂和小祠堂,春秋两祭,进去的是子孙,供奉的是祖先。这都是人的事。土地庙是分社的,每个社都有。社是怎样形成的呢?是漫长的农耕时代,依山依水依路习惯生成的,就像现在的人所说的生态小流域。
  我们家乡巴河流域的人们信佛的人有,信佛的人多半有了危难才到庙去求。求生子、求升官、求发财、求好运、求病痛好。不为什么他们就忘记了。我们家乡信基督教的人也有。清末民初时巴河镇上就有洋教堂。但是信基督教的人,多半不知道基督的教义,把名字都搞错了,把基督教叫成了“鸡头教”。而我们家乡信土地菩萨那是真诚的。与生俱来,流淌在血液中。大年初一起早,人们要到土地庙里抢头香,盼望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我发现山路上有人上来。我就隐在社庙的树丛之中。社庙的那些树是原来的树,松树、柏树,还有朴树。原来的社庙拆了,那些树没人敢动,茁壮生长着。
  我看见上山的是幼华,他提着一个油壶走进了社庙,把油壶交给水枝姐,然后垂手站在水枝的身后,看水枝姐向长明灯里注油。
  薄暮中传出二人的对话。
  水枝姐问:“这几天就化这点油吗?”
  幼华说:“师傅,在家的人不多,好多人不信,不肯出油。我尽心了。”
  水枝姐说:“你不要忘记你重生时所发的宏愿:明灯不熄!”
  幼华马上双膝朝水枝姐面前一跪,说:“师傅,我记住了!”
  长明灯下,幼华对水枝姐的那虔诚、那驯服,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是难以置信。要知道三十多年前大集体的时候,他俩是一对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
  世事沧桑,让我唏嘘。
  三 梨花一枝雪带雨
  球儿哥当年的屈辱,应该说是水枝姐的屈辱。或者说是球儿哥的屈辱落到了水枝姐的头上。
  在燕儿山南山社的那块古老的土地上,几千年来,两句民谚管住了女人一生的命运。一句是不怕生坏了命,就怕嫁错了郎。一句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芒槌抱着走。那时候巴水河边的女儿,很少有自由恋爱的,大多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一旦嫁了,就覆水难收。好也罢,歹也罢,夫妻之间,日子得过且过地朝前过。没有几个想翻盘的。就是翻盘了,也不见得过得好。水枝姐与球儿哥的婚姻就属于这种状况。
  说到水枝姐的屈辱,应该从球儿哥的身世说起。
  我记得球儿哥带着水枝姐,是那年春天从冷水山港儿垸,搬回我们老屋垸的。在这之前我从没听说过他,也不知道我们何氏家族中,还有一个叫作球儿的。
  那时候是大公社的春天。大公社的春天很美丽。你听竖在田畴上的喇叭正在播送《众手浇开幸福花》。那歌词随着旋律飘在春风里:“千朵(呀)花万朵红花,比不过(哪个)社会主义幸福花。千年万代开不败,岁岁长来月月发。花香香在心头里,花红红遍社员家。”你看那时候南山社下的田畴里,真的种满了花儿哩。放眼望去,那就是花的海洋。黄的是油菜花儿,红的是草籽花儿,浪漫无边,与山相连与水相接。
  如果你读了高中毕业,如果你是回乡知识青年,你肯定和我一样沉浸在梦里,触景生情,况味人生,会有诗的。比方说:我是一支藕,生在湖里头。湖泥虽淤黑,我身却白素。这就是我那时候的诗。这就是一个地主子弟,那时候与命运抗争、洁身自好的心声。不是为了感动别人,是为了感动自己。
  那时候我正在燕儿山南山社下种满红花草籽的田畴里,脱去棉袄,穿着洁白的单衣,挥汗如雨,散土粪堆儿,像蜜蜂一样,忙碌在花丛之中。红花草籽俗名叫苕籽,据说是从南方太湖边沼泽地引来的,种在隔年二季稻收割后的冬闲田里,春天来了就蓬勃生长,绿得漫了田岸。盛花期就得用土粪压,然后翻耕,沤烂了,用作稻田的底肥,叫做绿肥。那时候我的诗情一点不影响我的劳动。我的诗情反而激发了我对劳动的热爱。
  球儿哥就是在那时候带着水枝姐搬回老屋垸的。那时候就人声嚷嚷,我抬头看见一群人抬着柜子,挑着东西,顺着水竹园田岸朝垸中走。一个男人驮着一架木梯走在前面,一个女人拖着一把柴扒子走在后面。我现在才知道这就是几千年鄂东搬家的习俗。搬家的男人驮梯走在前面,是希望步步高升;搬家的女人拖一把柴扒走在后面,是希望招财进宝,“柴”与财谐音。如今一曲《鸿雁》能唱哭所有的中国人。为什么呢?古往今来,迁徙之人,谁不希望未来的日子过好呢?那驮梯的男人干瘦枯黄,像冬天过来的杨柳,苦涩的笑点缀在脸上,像萌出的绿芽儿,叫人怜惜。后面拖柴扒的女人,饱满高挑,面如观音,亮了一垸的眼,惊了一垸的人。
  就听见垸里的爆竹,噼里啪啦地放。歇气时,垸人从畈里纷纷跑去看。那时候父亲就指着男的,让我叫球儿哥,指着女的,让我叫水枝姐。那时候潜伏在生命里的密码,就像惊蛰的闪电,照亮天地,与血脉相连。原来这球儿哥也是何氏门中的血脉。球儿哥的父亲死得早,他的母亲怀着他“下堂”,嫁到了冷水山下的港儿垸。如今这个“遗腹子”长大了,成房立户了,由于冷水山港儿垸的人“欺生”,所以搬回来归宗认祖,回到血脉相连的老家,希望日子能过得好一些。垸人把这些话说得让人唏嘘。
  那认亲的场面很感人,很温暖。何姓族人帮忙在垸头,做起了两连土砖屋,让新婚不久的球儿哥和水枝姐安顿下来,房屋虽简陋,这就是家。族人希望他们落叶归根,生儿育女,继承一房的香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族人最关心的事。
  日子在风中拂过,紫燕出巢,洋槐结荚。我发现族中老辈人对于水枝姐格外怜爱,一是水枝姐贤惠懂事,二是水枝姐天生好看。天生好看又贤惠懂事,那怜爱就像风儿无处不在。父亲私下发感慨,说:“破破窑儿出好瓦。没想到大杏的儿,能找到这样灵醒的媳妇。”大杏是球儿哥死去父亲的小名。父亲感慨了,就对我发幽古之思,说:“六宫粉黛无颜色。”我知道这是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句子。那意思是那时候垸中老五房的何家媳妇,没有哪一个能比得上水枝姐。我那时候虽为童男,但知道爱了,深以为然。那时候水枝姐像一朵梨花,开在早春的风儿里。   “梨花一枝雪带雨。”那时候水枝姐的漂亮,水枝姐的贤惠,鲜活在南山社祖先开辟的那块田畴上,是我们何氏家族的骄傲。然而就是这“骄傲”,引起了当时民兵排长幼华的觊觎。他像公狗一样垂涎欲滴,挖空心思 ,蠢蠢欲动。
  那时候幼华面目可憎,我用“公狗”来形容他,一点不过分。
  那时候我青春焕发。我劳动、读书、写诗,同时恋爱和梦遗。世俗生活真是一个大教堂,像太阳一样挂在天上,播洒光芒,行无言之教,让我耳濡目染,无师自通。你说我们家乡燕儿山下南山社那块土地,雨露滋润,风情万种,怎么离得开男欢女悦呢?但是“盗亦有道”,如果你是一个男人看上了一个女人,欲行“苟且”之事,必须明白一个事理:你如果是蜜蜂,人家是花儿,花儿开着,蜜蜂是采蜜的,你飞去,她让你采,那就情投意合,水到渠成,如果你是绿头苍蝇,人家守身如蛋,你得先看看有隙没有?你若强行叮上去,轻则自找没趣,重则头破血流。你得先屙泡尿照一照,是不是那块料?否则你只有意淫。
  你要知道我们家乡的那块土地,自古以来,生命与爱情是讲究等次的。比方说队长的老婆王婶就神圣,不可侵犯。队长陈叔可以同别的女人开玩笑,劳动之余“打油”。“打油”就是女人们拥上去,把陈叔抬起来,头朝一个女人翘起的屁股上撞。但是垸中的男人绝不可以同王婶开玩笑。比方说队长的女儿,虽然与垸中的女儿一样没有读书,你就不能同她说野话。所以队长的女儿就一年四季矜持着,害羞着,像个公主,搞得我暗恋三年,还不敢碰她的手,那日子就叫痛苦。
  那时候幼华垂涎欲滴地觊觎水枝姐,认为有隙可乘。他认为水枝姐是刚搬来的,人生地不熟,有生可欺。“欺生”是动物的天性。“生鸡啄几口”,你得受着。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水枝姐的男人球儿哥太懦弱了。球儿哥天生力气小,畈中做活总是比不过垸中男人。驮不起水车,挑草头也力不从心,出尽了洋相。幼华恃力逞强,就给球儿哥取绰号,叫“玩意儿”。球儿哥力不从心时,幼华就在旁边笑得涎儿滴,“玩意儿,玩意儿”地叫,供人取乐。那时候我们家乡的男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角。如果球儿哥身强力壮,像陈叔一样,伸出的拳头比人的头大,看幼华还敢不敢想水枝姐的心思!
  幼华觊觎水枝姐,还有更深的原因,是日子里的水枝姐有“艺”在身。这些“艺”都是娘教给她的。比方说扯草药,让垸人煎着喝治病痛,三五天下来,就能药到病除。比方说帮垸人放血治疗“鬼打了”,先用手将青紫之处拍红拍肿,然后用瓷瓦片割破,放紫血,病人就可以下畈。比方说垸中的小儿发高烧,烧得昏迷不醒,给她抱去,她掐经络,能让小儿们起死回生。还有更绝的。她居然能“过阴”。垸中有人得了心病,有心结解不开,暗中请她去,摆开场面,敬寿香,烧纸钱。她坐在桌子高头的一把椅子上,请的人跪在她面前反复祈祷,她就口吐白沫昏过去,就听见一路涉阴河跋灵山,月黑风高呼呼响。过了地界,她就是菩萨,给俗人指点迷津,让俗人幡然悔悟。求的人答应按她说的做,她才大汗淋漓,叹一口长气醒过来,返到阳间。这些都是帮人喜替人忧的事。
  那时候她就在垸中兼做这些地下神职的事。做这些事水枝姐是不收钱的。垸人一般给几个鸡蛋,或者一升米。水枝姐做这些事,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她在垸人眼中的地位。日子里垸人就对她格外地尊重。这些地下活动那时候属于“封建迷信”,按照队委会分工归幼华管。幼华就因这些事“拿捏”水枝姐,假公济私,觊觎水枝姐的美色,欲行不轨。水枝姐是“神圣”之人,怎么能够“苟且”呢?幼华的行为叫水枝姐恶心。
  那年春耕时节,水枝姐打夜工从畈里扯秧回来,关在后房里洗澡,幼华居然跑到后窗窥视。后窗没有拉窗帘,因为后窗外就是陡岸,虽然有后门,但那路陡而窄,供一家之用,外人不会走。水枝姐哪里知道那样深的夜,还有人偷看?所以没拉窗帘。那时候是月圆的日子,月光从屋上亮瓦照下来,就好比舞台上的聚光灯。水枝姐赤身裸体站在脚盆里洗澡,那就饱满明亮,玉洁冰清。这时候就听到窗后一声猫叫,水枝姐一惊,发现窗子外幼华一双眼睛望着她身子放豪光。水枝姐气不过,掇起脚盆把洗澡水朝窗外泼出去,劈头盖脸,将幼华淋成了落汤鸡。那东西居然不跑,用手抹着脸上的水,还在那里学猫儿叫。堂屋坐着的球儿哥问:“什么事?”水枝姐说:“没什么事,一只饿猫。”球儿哥起了疑心,问:“两只脚的吧?”水枝姐说:“四只脚的。”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呢?
  那年“双抢”季节,水枝姐在厨房里做早饭,幼华借喊出工为名,从后门的路下到厨房里,调戏水枝姐。那时候水枝姐正在灶上沥饭,一手扶着饭箕,一手拿着水瓢,双手不空。幼华趁机从身后上去,双手抓着水枝姐的奶子不放手。水枝姐气不过,扭身用水瓢挖幼华的头。水瓢挖断了,只剩一个柄,幼华的头彼时起了几个大包。幼华抱头鼠窜,吃了“闷心亏”。
  要说这些事不挑破也不算什么,世俗的日子里,垸中的饮食男女,谁还没有个隐私?一个想要,一个不可,也就算了。双方知道了底线,晓得了轻重,从此双方见面把人当人待就行,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样。把不快和屈辱,尘封在生命之中,也许风烛残年之后,会留下一些值得回味的记忆,就像窖藏的老酒。这就是家乡那块土地上,约定俗成的潜规则。作为男人,应该自觉遵守。
  如果恼羞成怒,逞一时之快,把隐私当着众人的面拿出来。这就越了做人的底线,触犯了生命的禁忌。
  四 记得野水横天时
  我们的家乡江连着河,河连着湖。一到黄梅季节,就一片汪洋,野水横天。我是在野水横天的季节,目睹了水枝姐与幼华以命相拼的。
  那时候家乡的田畴干净整齐,不像现在这样荒芜杂乱。那时候农业学大寨,家乡的人们将所有荒地都改成水田,种稻谷以求丰收。那时候家乡所有梯田的岸,都光洁明润,像青皮的蟒蛇一样,盘桓交错着,在环绕的水渠的滋润下,欣欣向荣。我知道这些田畴和池塘是我们的祖先,自南宋从江西瓦屑坝迁到巴河流域燕儿山下,面南而居,通过数代人的努力辛勤开垦出来的。我们的祖先治理田畴,配以池塘,开辟沟渠灌溉,这样就井井有条,赖以生存和繁衍。每一垅田,每一口池塘都赐以佳名,寄托希望。我们的祖先在垸子四周次第开出七口池塘,浇灌土地,并且簇拥垸子,号称七星映月。那七口池塘都有好听的名字,从垸前起分别叫作:殿池、长塘、吃水塘、大沽塘、谱塘、柳杉塘和菜花塘。只要天上的太阳照月亮出,这些池塘就映照着人间丰收的欢笑和歉收的眼泪。由于那时候春去秋来我在田畈里反复耕种,我像我们的祖先一样记得每一块田的名字和面积。这些名字作为文化符号,与生俱来,铭刻在我的记忆里,流淌在我的血液中,就像子孙一样,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水枝姐和幼华的搏斗,是在柳杉塘下绿草丛生的沟渠岸边进行的。家乡的柳杉塘在燕儿山南山社庙之下,因为塘岸四周遍栽柳树和杉树,这些柳树和杉树是做农具和盖房子的好材料,所以叫作柳杉塘。在柳杉塘岸抬头望,就可以看到南山社庙。那社庙是我们祖先迁来时所建的,用来祭祀土地菩萨,祈祷丰收。那时候南山社庙经过“文化革命”尽管毁了,南山社的石头匾额躺在荒草丛中,没有人敢抬去建房子,或者砌猪圈。遗址上的社树无人敢砍。那些松树和柏树,还有朴树和木梓树撑着岁月里福祉上那块浓荫。这就是代代相承的对于土地的敬畏。南山的社名仍在垸中口口相传。放牛的孩子尽管还野,也不敢把牛牵到那里去放。那是一块充满神秘的处所,抬头仰望,满目葱茏,让人敬畏。
  那时候远处的巴河野水横天,季风浩荡,腥味一阵阵扑鼻而来。幼华带领我们挑塘泥。
  泥是从柳杉塘里罱起来的。像酥糖,很大的一块,饴在塘口冬闲田葫芦丘里。那时候南山社下的子孙牢记祖先的教导,过年要糍粑,种田要泥巴。塘泥是种庄稼的好肥料。也不用干塘,用两架木梯交叉着扎成排,放一块门板上去,浮在水面上。用巨大的树叉编个泥罱子,砍一棵楠竹作梢,用稻草搓的大纤系着泥罱子,放入水中。一个人站在排上握着楠竹的梢探泥,几个人站在塘岸上扯纤,排浮水颤,探泥巴的泥罱楠竹梢子颤,水面岸上一齐喊着号子,就可以把塘底的肥泥拉到塘边的埠口,然后连水带汤用锨浇上来,流到塘口的田里。等泥像糖一样饴成了形,经得起锄盛,男男女女就热火朝天往油菜田里挑。这就是农耕文化的老传教,罱泥的整个过程,画面优美,旋律生动。如果编成节目上“春晚”,肯定能打动许多的人。
  清明刚过,是食饱劲足的时候。尽管还穷,家乡祭祀总有几餐饱饭吃。人是英雄饭是钢。吃饱了,人的精神就格外地好。清明时节,燕子飞来寻旧家。太阳在天上白白地照,野水泱泱塘里漾。风儿正好,柳条上的鹅黄长成嫩叶,垂下来舞动着,串串风铃动。这样的时候就可能背伟人的诗词: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这就是我那时候的心情。
  那天幼华肚中有食高兴了,体内荷尔蒙旺盛,龇牙咧嘴领着青年男女送塘泥。隔夜我梦遗了,更加爱队长的女儿。那女儿柳红絮白,紧开口慢开言,与众不同。我一个眼神扫过去,她的脸就红了。我马上移了眼睛,哪敢多待。那时候我兴奋着、压抑着,夹在送塘泥的队伍中。
  那时候幼华龇牙咧嘴,全不顾别人感觉。他愤怒了这个样子,高兴了也这个样子,高兴比愤怒更让人难受。这怪不了他,因为他享有这个表情的特权。他家三代赤贫,根正苗红,他的老子是不用选的贫雇代表。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民兵排长当然是贫雇代表的儿当,同时兼着团小组组长,别人根本无法与他比。那时候全民皆兵,民兵排长是队委会成员,用现在的话说是进了班子的。开队委会研究决定生产队的大事,少不了他。这职务相当于现在一个行政区划的常委,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那天他精神特别地好。他见了我就玩我的味,说:“你这个野鸟日的,要听话。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那意思是我的表现好不好,由他说了算。他摸准了我的心思,因为那时候我特别想入团,他斜着眼睛瞄着我,要我臣服。我摸准了他的心思,因为他特别在乎我对他的臣服。因为在他的眼里,我是回乡知识青年,喜欢打篮球,正是斗气力的年纪,做农活舍得出气力,生怕落人后,怕人说我表现不好,在洁身自好保持自尊心的同时,积极要求进步,争取向组织靠拢。如果我对他臣服了,他就能保持他作为头狼的统治地位。所以他在警惕的同时,不忘玩弄我、敲打我。我那时候真的比不过他。为什么呢?因为他年年评劳模,季季得奖状。那级级发的奖状,用他的话说,捆起来一个孩子挑不起。他那劳模还真的不是水货,是舍死忘生做出来的。他下田带头做,累得吐饭,还舍不得吐,像牛一样反刍了,咽回肚子里。这使我自愧不如。我没有那精神。我就是有那精神,那行为也让我瘆得慌。所以说那时候他让垸中青年男女听他的,任他愤怒了龇牙咧嘴,高兴了龇牙咧嘴并不容易。那时候阳光迷乱,有狗在菜花丛中乱跑,人说那是发菜花疯。
  我一点不笑,他就有点慌。我问他:“刚才你对我说的是两句话吧?”他说:“对确。”应该是对头或者正确,但他经常开会,把新词与口语搞混了。我对他说:“你前一句话错了,后一句才是正确的。”他讪笑了,说:“不会吧?我是开会学的。”我还是一点也不笑,问他:“你想想你前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他想了半天,说:“啊,我想起来了。前一句是你这个野鸟日的。”我眼睛盯着他,说:“你再说一遍!”他在我眼色中看出了愤怒,收住了讪笑。在家乡“野鸟日的”是生命之中的禁忌,不能随口出,关系到血脉是否纯正。为这句话,有血性的儿,会同你拼命。他脸气白了,说:“我是这个口语。”我说:“我劝你改一改,嘴巴放干净点。”他没有想到他习惯性的口语,遇到了强烈的抵抗,于是气急败坏,龇牙咧嘴地骂:“你这个子弟!搞邪了!”那时候“子弟”也是一句骂人的话。“子弟”就是四类分子的子弟,天生低人一等。我一点也不气,眼睛盯着他不放,对他说:“别的话你说我听,我没有意见。但是请你记住,下次你要是敢在我面前骂那句话,莫怪我对你不客气。”他知道做农活他行,打架他不是我的对手。我就不再说话,他就知道我的狠气。众人解气了,纷纷用眼风会我,那是赞成我对他发难。他愣住了,望着我发呆。
  那时候人群中的白话大哥,咕了一句:“这个野种,牛驾马鞍,五门六道,不通人性。”在家乡“野种”同“野鸟日的”一样,也是生命之中的禁忌。那时候白话大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幼华气喘粗了,脸气得不像人相。他不敢与白话大哥较劲,怕犯了众怒。那时候幼华把事做过了头,垸人气不过,背后就找根源,说他虽然姓何,那是他父亲给舅爷做儿立过来的,不是何家的种,所以在垸中做人不香。那时候白话大哥的话,点中了幼华的命门。幼华听见了,搞得他垂头丧气,好半天缓不过精神来。幼华就一肚子气,脸色很难看,像我欠了他二百块钱。
  那时候野水在太阳照耀下没了影子。南山社下,春风正好,阳光明媚,菜花金黄。水枝姐的心情好了,就在用锄朝箢箕里盛塘泥时,唱起了歌儿。那时候水枝姐唱的并不是巴水河畔的情歌。水枝知道那些情歌在公众场合不能唱,唱了会有麻烦。水枝姐是垸中唱情歌的好手。水枝姐各种情歌都会唱。那是从小娘教给她的。水枝人长得高挑丰满,唱起歌儿来,就格外地迷人。   正月十五之前,水枝姐穿着青布衣裳,把我们小的们关在她家堂屋里,请筲箕姑儿唱儿歌。那是地下活动,秘密进行的。筲箕扣在饭桌上,用一根筷子插着,像鸟儿的嘴。现在想起来那是传说中昆仑山上飞来的青鸟哩。放两个碗在筲箕下面做脚,那是驾龙车追日的车轮哩。让两个青头姑儿或童子用手托着,那是金童玉女哩。青衣青裳的水枝姐,点三支寿香敬了,然后化黄纸,然后带领我们一齐唱:“正月正,麦草青。我接三姑来看灯。三姑要来早些来,莫等三更半夜来。三更半夜露水大,打湿了三姑的绣花鞋。”就在那香烟缭绕,童声稚嫩反复轮回的吟唱中,桌上的碗就转起来,像龙车一样,哗哗作响。三姑请来了!于是我们怀着童年的梦想,问年成,问婚姻,问命运,把这些像计算机一样,用数字处理约定,让三姑用筷子代嘴,在桌上啄数,有求必应,那才叫怦然心动。或者用碗装米,让三姑儿用嘴在米碗中画,像篆字,也像花儿,你去猜,它就准。那时候我们的心情在梦里,幸福指数很高。水枝姐还用碗装上水,放进一枚铜钱,带领我们让三姑表演。三姑用嘴在水碗里捞铜钱,筷子就能找到铜钱的眼,啄进去把铜钱捞起来。还用水把线粘在筷子头上,把针插在桌子上,让三姑穿针哩。那线就能穿进针眼里。那样就神奇无比。我们欢呼雀跃,热泪盈眶。因为传说三姑是童养媳,被恶婆婆折磨死后,终于成了仙。那时候在我们心里三姑就是勤劳善良的化身,同眼前的水枝姐一个样儿。
  那时候青天朗日,黄花遍地。水枝姐唱的是那时候流行的红色歌儿。水枝姐在风中唱:“麦苗青来菜花黄,毛主席来到了咱们农庄。千家万户齐欢唱,好像那春雷响四方。”水枝姐的嗓子真好,唱得水绿山青。挑泥的男女都沉浸在水枝姐美好的歌儿里。但就是这样的歌儿,那时候也犯着幼华了。因为他那时候因为我心情不好。幼华没好气地问水枝:“毛主席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水枝姐说:“没通知你吧。昨夜做梦来的,你不晓得吧?”幼华龇牙咧嘴了,说:“你这块‘肥肉’,韵起来了?”水枝姐说:“我唱我的,与你什么相干?”幼华龇牙咧嘴地说:“你这个‘大山’,我不要你唱!”幼华说头一句‘肥肉’时,水枝姐还没反应过来,幼华说第二句‘大山’时,水枝姐脸就变了色,说:“你再说试试?”幼华喷口而出:“你这块‘肥肉’,你这个‘大山’!”那时候从幼华嘴里吐出来的“肥肉”和“大山”,在旁人听来,就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之类的黑话,但无风不起浪,垸人都是聪明角,晓得那背后的意思。
  那时候水枝就彻底激怒了,拿起挑泥的扁担,抡起来朝幼华打过去,打得幼华嚎叫起来。幼华夺了水枝手中的扁担,两人揪在一起,滚到水渠里,像两条浴泥的牛。众人谁也扯不开。幼华吃了大亏,背上被打得伤痕累累,头也被打破了,流着鲜血。幼华没有想到水枝姐会以命相拼。后来二人被人扯开了,幼华浑身湿透站在青渠道岸上,浑身颤抖。
  那时候水枝姐下到柳沙塘里洗净了脸,用手梳理了头发。水枝姐整齐干净了,上到了塘岸。众目睽睽之下,水枝姐咽了一声,止住泪,问幼华:“畜牲,我唱我的歌犯着你了吗?”幼华吐嘴里的血说:“你卖什么骚?”水枝姐又流出泪来,说:“畜牲,我是人,我是女人哩!”幼华朝地上唾一口,说:“你是什么东西?”水枝姐指着幼华说:“你给听好!从今天起我俩再不搭腔。你折算死了我,我折算死了你。哪个再搭就是畜牲!”
  水枝姐从地上捡起一根草儿,一掐两断,一截捏在手里,一截丢给幼华。这就是家乡巴水河边断草绝交的毒誓。
  从此在垸中的日子里,二人就形同陌路。
  五 较劲
  我相信在世之人对于屈辱的记忆是顽固不化的,不是幸福所能冲淡得了的。我是今年回老家过年,大年初一坐在征西细叔新做楼房的大门前,看见水枝姐的男人球儿哥与幼华现场较劲的。
  隔年我遵从父亲生前的遗嘱,将破旧的老屋翻修了,取了个名字,叫作书屋。新屋做起来了,自然我得回老家过年。二十多年了,我没有回家过年,回到家乡有恍然隔世的感觉。父亲和垸中老一辈的人相继离世了,垸中许多小的们不认识我了,只是垸中一起长大的兄弟,对我感情依旧。那真是“访旧半为鬼,惊呼热衷肠”哩。
  南山社下老屋垸楼房林立,水泥路硬化到了垸门口。垸中在全国各大城市打工的兄弟们买了不少车子,开回来过年,停在各家的门前。水枝姐的儿自然也买了一辆,在太阳下闪烁光芒。但是南山社上的燕儿山荒了,长满了齐腰深的白茅草,我知道那是远古时候楚国专门用来缩酒的茅草。当年周王朝还以“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为由头,征讨过楚国。祖先开辟的田畴荒芜了,还不是长草,是长树哩。灌木丛生,杂鸟相栖。这就不是短时间能荒成的。我和妻子算过,春节一过劳燕纷飞,垸中除了孩子,只剩不到二十个老人了。我知道生我养我的老屋垸如今只是家园的符号,让我凭吊乡愁。
  大年初一,太阳真是很好,照天照地照人间。我坐在征西细叔摆出的细桌上喝茶。征西细叔姓饶,解放前他家是我们何氏家族的长工,住祠堂的厢屋,种族中提起来的祖田。田租保证家族中祭祀、子弟教育以及各项福利事业的费用。三代长工血亲相连,早已成了一家人。征西细叔比我大不了几岁,我遵从族中排行叫他细叔。我和他是在家乡田里一起滚大的。他家有兄弟两个,哥叫征东,他叫征西。取唐朝大将薛仁贵征东征西之意。据说兄弟俩的名字,是族中读老书的老大爹取的,很有霸气。征东是改革开放后,做粮食生意先富起来的。那是风光一时。结果因为没有读书,不识字,不会做账,被人算计了,血本无归。后来在巴河挖沙船上给人打工,夜里被电击中,落到水里淹死了。征西读了小学毕业,年轻时在队里当小会计,算是当红人物。他现在在黄石市拆迁工地上拆砖,把拆的砖剁净了,作价卖给建筑单位,算是苦力。但是他回老家过年,是不丢面子的,当年的气势仍在。他问我喝什么茶?我说喝红茶。他居然拿出普洱、大红袍、铁观音三种茶,由我挑选。
  我是同征西细叔坐太阳底下喝茶时,看见幼华和球儿哥碰面后,较上劲的。
  大年初一,我没有看到垸人像以往起早到南山社去抢头香,祈祷五谷丰收,六畜兴旺。这习俗破了,谁还指望土地?我看到垸人牵着儿女,在垸中拜跑年,进屋后,在门口放挂短鞭炮,互相亲热说些发财的话。这关系人与人间感情的老传教还是没有破。这时候水枝姐的男人球儿哥,牵着老水牛出方,在通垸的水泥路上遛。“出方”是家乡人新的一年,出门做的第一件事。因为关系到一年的兆头,所以格外讲究。城里人遛狗,表示闲适。球儿哥遛牛,表示勤劳。他遛的那条老水牛同他一样进入暮年,垂垂老矣。征西细叔笑了,对我说:“垸中再没人家养牛了。就是种着田也是用机耕。哪里还用牛哩?只有‘玩意儿’还顽固地用牛耕他种的几亩田。你说他家开面馆的儿,稀罕他种田的那点钱吗?但他乐此不疲。”“玩意儿”是大集体时,幼华给球儿哥取的绰号。“玩意儿”是玩具,供人取乐的意思。如果人叫你“玩意儿”,那就说明你的思维举止与众不合,令人发笑。球儿哥一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活着就是垸人的笑料。   这时候幼华倔着脖子,挑着一担甘蔗,翻过燕儿山坳口,从南山社下来了。责任田到户后,幼华家雨循旧路,从山这边的大垸,搬回山那边的熊家细垸去了。征西细叔又笑了,对我说:“你晓得不?‘钱眼’的脖子朝一边倔着,是二十多年前那场恶疾落下来的,不是水枝出手相救,他早就埋进南山上的黄土中。”征西细叔叫幼华的绰号,这绰号也是大集体时垸人取的。“钱眼”是一生钻到钱眼里的意思。大年初一“出方”卖甘蔗,是甜蜜的事。兆头好,挑到垸人见人喜。征西细叔对我说:“甘蔗是幼华种的。幼华一生是种田的好手,勤劳用心,经他的手,种什么都好。”征西细叔说的话不错。我看见幼华扁担两头箢箕里装的甘蔗,一根根粗壮饱满,比人还长。
  那时候我很感动。因为我们家乡有个老传统,大年初一是不做活的。叫化子也有三天年。他大年初一就挑担子出门哼哧哼哧卖甘蔗,于风俗不合。征西细叔对我说:“你晓得不?他大年初一出门挑甘蔗卖讨彩头,有一个原因。”我问:“什么原因?”征西细叔说:“当年水枝治好了他的绝症,他许下了南山社明灯不灭的宏愿,但是这些年灯油渐渐难以化缘了,他就掏钱买油。大年初一出门卖甘蔗,大人小孩格外大方,能卖好价钱。”我这才明白过来。
  球儿哥与幼华较劲是因让路而引起的。通垸的道路硬化了,本来老水牛是不喜欢走硬路的,一年的耕种,蹄壳里有淤血,踩在硬路上就痛。老水牛走在水泥路边的沙路上,球儿哥见幼华挑甘蔗来了,就执着老水牛的鼻子,将老水牛牵到路中央,说:“畜牲,走正路。”这明显是指桑骂槐,有意过不去。幼华见球儿哥牵牛拦他的路,并不计较,马上挑着担子退到路边。
  新年上岁,幼华不歇担子,倔着脖子,问球儿哥:“师傅好吗?”这是新年的问候,当然是问水枝姐的。水枝姐是他的师傅。伸手不打笑脸人,兼带讨球儿哥的好。球儿哥并不苟且,仰着鼻子朝天,问:“卖什么东西?”幼华说:“甘蔗哩。”球儿哥问:“甜吗?”幼华说:“不甜不要钱。”球儿哥问:“几多钱一根?”幼华说:“五块钱一根。”球儿哥说:“起了发财的心?”幼华说;“拿几根给师傅和孩子吃。”幼华放下担子,就要从箢箕里抽甘蔗。
  球儿哥白了幼华一眼,说:“我说要你送吗?我将钱买货。”幼华说:“我真的不能收你的钱。”球儿哥说:“你的钱比我多吗?”幼华说:“这不是钱的事。”一个说:“不收钱,我就不要。”一个说:“给钱我就不卖。”二人就较上了劲。
  球儿哥说:“你这个‘钱眼’,还想玩我的味是不是?”幼华就叫屈说:“‘玩意儿’,我真的没得那个意思。”双方叫起了曾经的绰号。
  天上的太阳一点点地升起来,幼华不想再纠结,挑起担子绕过球儿哥和老水牛朝垸下走,一边走,一边叫卖:“甘蔗,甘蔗,鲜甜的甘蔗!”幼华走了,球儿哥失去对手,就执着老水牛的鼻子,同老水牛较劲,一个要走正路,一个不想走正路。球儿哥像个童养媳对老水牛诉说当年的屈辱,细枝末节,喋喋不休。你说水牛再老也就十几岁,那时候它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哪里晓得当年事?
  我和征西细叔倒是感同身受。因为我和征西细叔是在那些岁月里泡大的,往事历历在目。
  六 云南白药和墨鱼刺儿
  吃了“闷心亏”的幼华,是那个白日照天的正午,来到我家扯皮,把一肚子气出在父亲头上的。
  老垸中刺槐花开了,一树树的花苞儿像雪白的米,正是插早稻秧的季节,人们都把劲鼓在心里,准备大干一场。我和父亲正在吃中饭,农忙时节每人一碗饭,剩下的锅巴用米汤滞粥。只听见大门外征西细叔对人说:“你看油树上不去,上枞树是吧?”这句话是家乡的俗话,意思是硬的驮枪过,软的杀一枪。我就知道大事不好。
  门口光线一暗,只见头上包着白纱布,用一条白绷带吊着膀子的幼华进来了。那样子特像样板戏《沙家浜》里的伤病员。幼华进门后咳了一声,我知道那是从大队书记那里学来的,意思是他来了,你得重视他。我不理他,坐着埋头朝嘴里扒我的饭。父亲将手中的筷子划空行礼,对幼华说:“有偏你。”这是家乡吃饭时对造访者的客套话。幼华扶着膀子说:“老九!我来了。你还有心思吃饭?”父亲说:“君子不差饿兵。吃饭大似皇帝。天塌下来吃饭了再说。”
  我知道父亲的脾气,那时候我闯了祸,有人上门兴师问罪,不管什么原因都是我的错,是不容我分辩的。我赶紧扒完碗里的饭,粥也不喝,放碗到后房看鲁迅先生的小说集《呐喊》。父亲掇碗盛粥喝。幼华一屁股坐在我的位子上,说:“老九哇!你养了个好儿哩!”父亲知道了上午畈里挑泥发生的事。父亲说:“排长,儿没养好。你多吃包把盐,多多教育。”幼华说:“他要我教育?他读了好多书,晓得几高的觉悟!”父亲知道来者不善。幼华问:“老九,上午的事你晓得了吧?”父亲说:“听说过。”幼华说:“老九,你说这事怎么处理?”父亲忍不住了,说:“我就不明白。水枝与你以命相拼,与我的儿何相干?”幼华说:“笑话。你的儿不启发,她能有那高的觉悟?”父亲苦笑了,说:“排长,他今年十九岁了,不是小孩子。儿大爷难做。一人做事一人当。他的事我管不了。”幼华说:“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他是你的儿,养不教父之过。我被水枝打成这样,你难脱干系。”这东西那时候还会学话说。父亲苦笑了,问:“排长,你想怎么样?”幼华说:“你得赔偿我的损失。”父亲问:“要钱吗?”那时候父亲农闲时在外做泥工,手边有活钱,叫人羡慕。幼华说:“先不说钱的事。老九,听说你家有云南白药。”这也不是假的。那时候因为父亲做泥工少不了外伤,所以家里藏着云南白药。这也瞒不过幼华。父亲就拿出珍藏的云南白药。幼华就解开头上包的白布,露出头上的伤,让父亲朝伤口上撒。父亲说:“排长,你被打得不轻哩。”幼华说:“你不晓得那婆娘,经你的儿启发,提高了觉悟,下了狠手。”父亲问:“排长,你痛不痛?”幼华说:“也不是很痛,只是不好看,像个伤病员。”父亲给幼华头上撒了药,重新包好了。幼华说:“老九,你这药真效,一撒上去就不痛。”父亲说:“那当然,云南白药治疗外伤奇效。”
  父亲就帮幼华解手膀子上的白绷带。父亲问:“骨折了没有?”幼华说:“差一点就骨折了。”父亲说:“云南白药是治外伤的。如果骨折了,那就不效。”幼华说:“墨鱼刺儿是不是治外伤的?”幼华知道我家还藏着墨鱼刺儿。墨鱼刺儿也是治外伤的,与云南白药配合着,效果更好。父亲说:“墨鱼刺儿也是治外伤的。”幼华说:“那就算了。我这是外伤。”幼华就将云南白药和墨鱼刺儿一把拿在手里。父亲问:“排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幼华说:“老九,这也不明白吗?这药没收了。我拿回家慢慢治。”父亲说:“排长,这药贵重啊。”幼华说:“老九,我晓得这药贵重,我会留着慢慢用。”父亲说:“排长,你要手下留情。”幼华说:“谁叫你养这样的儿。”幼华就理直气壮,把云南白药和墨鱼刺儿装进了口袋,然后说:“老九,你和你的儿都要接受教训。”   父亲说:“排长,那你好走。”幼华说:“我说我要走吗?”父亲问:“排长,你还有事?”幼华说:“那当然。这是外伤。我还受了内伤。”父亲问:“此话怎讲?”幼华说:“你晓不晓得我心痛。”父亲问:“那怎么办?”幼华说:“要吃肉喝汤。”父亲说:“要多少?”幼华说:“你看着办。”父亲说:“十元钱够不够?”父亲摸出十元钱递给幼华。幼华说:“起码二十元。”父亲说:“对不起,我只有十元钱。”那时候猪肉七角五分钱一斤,十元钱要买十几斤。幼华收了钱,说:“那你还欠我十元。你打张欠条我。”父亲说:“排长,这事打欠条怕说不过去。”幼华说:“那你记着到时候欠债还钱。”父亲说:“我劝你就这样算了。不然我找大队书记。”幼华愣了一会儿,说:“老九,你不要吓我。你以为我不晓得,队长放你出去找副业,暗地里你给队长送了钱的。说出去你这个四类分子恐怕要罪加一等。”父亲说:“排长,人要知足。药也拿去了,钱也送你了,适可而止。”这时候我家的鸡下了蛋,在屋里拍翅喧哗讨食吃。幼华看见我家鸡窝里有两个蛋,就把两个蛋拿在手里,说:“老九,那就算了。”
  我实在是气坏了,从后房走了出来。父亲对我说:“种,你想做什么?不就是两个鸡蛋吗?好大个事。”幼华说:“老九,你晓得吧?上次大队要斗你,是我把你保下来的。我是你的恩人。”幼华说完赶紧走出去了,怕我出他的洋相。
  幼华走后,我以为父亲会雷霆震怒。没有想到父亲哈哈一笑,笑出了眼泪,对门外来看热闹的白话大哥说:“我以为我的儿一场书白读了,看来没有白读。朝闻道夕死可矣。士可杀不可辱。”白话大哥平常最看不惯幼华,随声附和,说:“就是。就是。”我说:“他如此侮辱你,你吞得下这口气?”父亲说:“不就是十元钱和两个鸡蛋吗?钱是人赚的,蛋是鸡生的。再赚就是,再生就是。你看他那个样子,贪得无厌,自取其辱。”白话大哥马上给父亲补聪明,念诗:“雪压竹头低,低下欲沾泥。一朝红日起,依旧与天齐。”父亲怕事情闹大,说:“够了。够了。”
  那时候的幼华真叫不是东西,回家后就叫他婆娘,把两个鸡蛋和壳儿煮给他吃。他出工时就对垸人说:“老九家的鸡蛋就是好,剥了壳儿,一口一个,不大不小正合适。”父亲给的十元钱,他并没有买肉吃。他把那钱拿到街上,给他老婆扯了套衣裳,那是新出世的“的确良”,叫裁缝缝了。那褂儿是洋红的,那裤子是水绿的。他让他老婆穿着到大队开会。那时候大队开会用石灰划框儿,一个小队的人坐一堆儿。他叫他老婆坐在水枝姐的旁边比颜色。她老婆晓得配合他。他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那意思是他老婆一点不比水枝姐差。谁稀罕呢?队长陈叔看不过眼,骂:“比你娘的块B!”幼华一点不恼,说:“队长,你说对了。就是比那东西。”把水枝姐气得吐血。
  这年秋天又搞运动,幼华就把水枝姐和我父亲推荐上去了,队长想拦也拦不住。水枝姐的罪名是“反动会道门”。我父亲的罪名是“梦想变天的四类分子”。批斗过后,就戴着纸扎的高帽子,由幼华押着,在全大队游行示众。幼华让父亲和水枝姐一人提一面锣,父亲提大锣,水枝姐提小锣,走一路敲一路,见了人一个喊:“人人莫学我,我是坏家伙!”一个喊:“我是坏家伙,人人莫学我!”那是台词,一点法子没有,你得照着喊。
  父亲没想到幼华会来这手,夜晚批斗回家后,人就散了神,再无心劲同我说自取其辱了,捧把冷水洗脸,脱鞋上床,仰鼻朝天,欲哭无泪,只是念诗:“兔走乌飞东复西,为人切莫用心机。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禹疏九河汤放桀,秦吞六国汉登基。古来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土泥。”这诗是谁写的呢?父亲藏的那本线装的诗集上面有。
  雪上加霜,水枝姐就同幼华不共戴天了。
  那时候的幼华哪里知道,没过几年厄运会落到他的头上。轮到他走途无路,像一条绝望的狼悲嚎着,双膝跪在水枝姐面前,求水枝姐救他一命呢?
  遥望家乡,燕儿山南山社下,那块亘古的土地,燕子唤着清明来,大雁叫着秋风走。季节更替风雨中,性命轮回祸福里。多灾多难哩。
  七 西边的太阳出来了
  幼华是分田到户几年后得病的。家乡有句俗话说得好:人吃五谷六米,哪有不得病的?这个包票谁也不能打。
  幼华的病开始并不厉害,只是吃饭觉得口中无味,饭量减了。他老婆就劝幼华说:“你找水枝低个头,让她扯点草药煎着吃,不花钱,说不定就好了。”那时候幼华还倔颈,白着眼睛对老婆说:“叫我向她低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他老婆说:“低个头又不要钱。”幼华说:“你这个苕婆娘。她是人,我也是人。她恨不得喝口冷水吞了我。我能丢那个人吗?”幼华在家里是绝对权威,只要他说的,没有他老婆不做的。他老婆就叹口气不作声。
  幼华老婆不放心,就陪他,找济华看病。济华是赤脚医生。那时候赤脚医生一个村配一个,驮着药箱儿,方便群众。济华从医多年,乡人的脾气性格都了解,最会因人看病,摸了脉,叫幼华亮出舌苔给他看,然后开了几片镇静和消食的药,叫幼华拿回去吃。幼华的老婆问济华:“要紧不?”济华说:“凡是病,就说不准。”他笑着问:“死得了不?要是死了,我这漂亮的老婆好了别人,那就划不来!”他老婆说:“你这个东西!好话说不倒,丑话一溜烟。”幼华那时候压根儿没把病放在心上,还有心思开这样的玩笑。济华不笑了,对幼华说:“你这是精神紊乱综合症,内分泌出了问题,得调整心态,慢慢调理。这病说小就小,说大就大。”那时候幼华还没警觉,问济华:“是不是同我老婆月经不调一个样?”济华说:“你这是不把我当医生哩。杏坛无戏言。我同人开玩笑,不同病开玩笑。”
  那时候济华说幼华精神紊乱,内分泌出了问题,没有错。分田到户后,体制说变就变。公社变成了乡,大队变成了村,小队变成了组。组里只设一个组长,原来队委会其他的干部,快刀斩乱麻一刀切了。你说这叫什么事?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哩。哪能说下就下?这对于幼华来说不能不是一个打击。
  那决定是头天晚上开组民大会宣布的。第二天幼华依然起早,荷着锄头,喊垸人出工。往常队长陈叔总是叫他喊人出工,因为他中气足,最爱在垸里出风头唱霸腔,谁走慢了他就骂娘,他好这一口。这样的早晨他精神最好。垸人清楚,说他鸡公相婊子形,有气不好发,只有闷在心里头。   那天幼华睡一晚上的觉,把隔夜的事搞忘记了。他正要唱霸腔,遇到了手拿收音机听黄梅戏、朝畈里走看秧苗的白话大哥。那收音机里正在播送彭丽媛的《在希望的田野上》,声情并茂。白话大哥学女声跟着唱:“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片冬麦,一片高粱。十里荷塘,十里果香。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为她富裕,为她兴旺。”幼华问白话大哥:“白话,这忙的天,你晃个么卵子?”那口气还是老毛病。白话大哥盯着幼华问:“你不是干部吧?”幼华愣住了。这才记起昨天晚上开会的事。白话大哥指着幼华呵呵笑,说:“有瘾是吧?不将人不好过是吧?老子不要你管了。老子晃老子的。两个卵子打架,不与你鸟相干?”白话大哥不是省油的灯,得势不让人,一口一声老子,把往常的气都出在幼华的头上。幼华哑口无言,无还嘴之力,心里像落了什么,人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唉,你说这叫什么事?这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吗?
  要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幼华本是庄稼人,好脚好手,田里地里,吃得了苦,下得了劲,打的粮食不比人家的少,卖的钱还多,哪能把一个小排长的事,长期放在心里呢?但他接下来就真的病了,而且那病越来越重。饭量越来越少,人越来越瘦,精神越来越差,后来腰就伸不起来,像一支钻地的弓。而且长期低烧,喘不过气来,周身浮肿,身上莫名其妙地痛,使他睡不着觉,苦不堪言。是病就说不准。真的叫那个济华说着了。
  幼华病了半年,家人为了救他的命诊了半年,从乡卫生院转到县医院,然后转到省城一家有名的医院,倾其所有,还是没能诊好。后来省城那家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说是癌症并发,脏器衰竭,吩咐家人准备后事。出院那天,主治医生隐瞒了实情,对幼华说:“你回家静养吧。想开点。想吃点什么吃什么。想喝点什么喝什么。”幼华不糊涂,主治医生话里的意思,他能不明白?
  幼华是那年腊月间从省城那家医院用车送回来的。回到垸子尽管放了一挂爆竹,还是压不住家人的悲伤,惹得垸中的女人们流了不少的眼泪。这么活鲜的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呢?
  幼华躺在床上,垸中的人都提东西来看他。这是家乡几千年来的规矩。一家有难,全垸关心。征西细叔也来了。大集体时征西细叔当小会计,幼华当民兵排长,两个都是队委会的,所以关系不一般。幼华流着眼泪对征西细叔说:“兄弟,你对我说实话,我是不是要死了?”征西细叔说:“放心,你死不了。”幼华说:“人都在骗我呀!我觉得我要死了!”征西细叔问:“你说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幼华说:“我是坏人。”征西细叔说:“那你就死不了。没听说吗?好人早归世,祸害一千年。阎王不收你。”幼华叹口气说:“兄弟,你还是在骗我。”这时候水枝姐提着几个鸡蛋,从南山社下来看幼华。那时候水枝姐就出了家。水枝姐不进门,把幼华的老婆叫出来,说:“兄弟媳妇,我就不进去了。这几个鸡蛋给他补补身子。”
  幼华是听见门外水枝姐的声音,放声痛哭,高声喊叫的。幼华拍着床板,哭着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菩萨来了!菩萨啦——!你要救我一命!”地上阴风吹,天上太阳白。鸟之将死,其声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听见那哭声水枝姐的眼泪就止不住。
  球儿哥上前对水枝姐说:“莫在这里丢人现眼。”水枝姐流着眼泪说:“阿弥陀佛!人心都是肉长的。”球儿哥说:“你这个贱人,好了伤疤忘了痛。”水枝姐叹了一口气,就上山回到松林掩映的南山社,坐在石桌前那豆棚瓜架下,一番好想。想天想地想人间,想人间生老病死苦,想幼华的痛和哭,想西边的太阳升起来……
  松涛阵阵,如泣如诉,水枝姐心乱如麻。
  水枝姐是暮色四合时,从南山社下来到我家,找我父亲指点迷津的。那天我正好在家。水枝姐走进门,父亲就用眼色告诉我退场。那意思是我是吃公家饭的,这事不用我掺和。我就上到二楼看窗外的树竹。那只是个形式,我想听一听他们之间如何应对。
  应该说水枝姐和我父亲精神契合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他们的对话使我至今难以忘怀,所以说生命的大智慧就在民间。
  水枝姐问我父亲:“九爷,你说太阳能从西边出来吗?”父亲说:“这是个信念哩。唐三藏不是到西天取的经吗?信的人都说佛法无边。”水枝姐说:“九爷,有人要我救他的命,这个人曾经骂我损我辱我,把我不当人,你说我能救他吗?”父亲叹口气说:“这个人曾经也是这样对我呀!古人说辱人者到头来自取其辱。佛家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依我看时过境迁,要提得起放得下。雨随风过,云过天晴,不必执着。你是修行之人,度人如度己,不就是为了天上的太阳不灭,地上的心灯长明吗?祥光照耀,心地光明。”水枝姐说:“九爷啦!我识字不多,修行未到,心里的坎实在过不去呀!”父亲说:“你救的是命,不是人。救命天经地义,救人顺其自然。我只是担心是否救得了?”水枝姐说:“他听到我的声音,哭得那惨,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叫我菩萨哩。我想试试。”父亲说:“能救则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水枝姐说:“那我听您的。”父亲说:“不过你不要作保证,先要把话说清楚。世俗之人的话很难说,要你救命时说你是菩萨,救不好时说你是魔鬼,到头来那是自取其辱。”
  水枝姐临走时,说:“九爷,您真是英明。”英明二字从水枝姐嘴里说出来,真叫我温暖。我寻思这些词儿,说不定是从西天取回来的。比方说信念,比方说执着,比方心灯和祥光。平时不觉得,此时想起来叫人感动。父亲笑了,说:“我哪里说得上英明呢?只是心同此心,理同此理。”
  父亲叫我下楼,打手电筒照路,送水枝姐回南山社。水枝姐说:“九爷,不用了。路都摸熟了。我有心灯,不怕夜黑。”
  八 我不是菩萨
  那时候躺在床上绝望的幼华,恍惚之中,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光芒万丈,就像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木头。那是他活下来的希望。
  幼华是从床上爬起来,沐浴了,穿戴整齐,让他老婆带着钱,扶着骨瘦如柴的他,上到南山社的。那时候北风阵阵,寒霜遍地。路两边的林子里,丛丛的山菊花,不落瓣儿,守着心香。矮脚黄狗摇着尾巴叫,告之有客来。社庙的门敞着,厢房的门也敞着,任风进去出来。幼华老婆扶着幼华来到社庙的厢房里,厢房里点着檀香,水枝姐正在做功课。南山社庙儿小,也不正规,水枝姐做功课不敲钟儿,不击磬儿,只是默《心经》。《心经》好长,默背不全,也就反复头几句。   幼华的老婆把幼华扶进门。幼华双膝朝水枝姐面前一跪,声泪俱下,说:“菩萨哇,我来求您了!”狗叫时,水枝姐就知道是“冤家”来了,乱了《心经》哩。水枝姐对幼华说:“菩萨在庙里。你求错门了。我不是菩萨。”幼华头抵着地磕头说:“我死到坑岸上了。菩萨您要救我!”他老婆陪跪旁边说:“菩萨,他还年轻,儿女都没成家。您要救他!”水枝姐对幼华的老婆说:“你叫他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我是谁?”跪在地上的幼华抬起头来望,眼睛里放豪光,说:“你是活菩萨。”水枝摇头说:“我说了我不是菩萨。这时候说菩萨有什么用?”幼华愣住了,愣了会儿,马上改口:“你是仙人啦!”水枝姐说:“这时候说仙人有什么用?你要看清楚。”幼华眨着眼睛,说:“你是一个人。”水枝姐问:“男人吗?”幼华说:“女人。”水枝姐问:“你晓得我是女人?”幼华说:“我晓得你是女人。”水枝姐问:“我有名字吗?”幼华说:“你有名字。”水枝姐问:“我姓什么?”幼华说:“你姓汪。”水枝姐问:“我叫什么名字?”幼华说:“你叫水枝。”水枝姐鼻子一酸,说:“我是水做的女儿。请你记住,我不叫‘大山’,也不叫‘肥肉’。我有名有姓。我叫汪水枝。”伏在地上的幼华磕头如捣蒜,说:“以前都是我的错,我畜牲不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水枝姐对幼华老婆说:“快扶他起来!我娘说男人有泪莫轻流,丈夫膝下有黄金。”
  落日黄昏。燕儿山松针铺地,南山社上一片金黄。水枝姐对幼华说:“既然你没认错人,我会把你当人待。我会尽力救你的命。是九爷答应我救你的,他要我对你把丑话说在前头,救命天经地义,救人顺其自然。”幼华说:“我晓得横直是死。我求你死马当作活马医!只要你答应治,钱好说。”他老婆就把带来的一千元钱拿了出来。水枝姐说:“你以为我要钱吗?你以为我缺的是钱吗?”幼华说:“一点心意,请你收下。”水枝姐对幼华老婆说:“兄弟媳妇,如果相信我,钱装回去,人留下来。”
  幼华的老婆听了水枝姐的话,低眉落眼了,说:“他病久了,好结根啦!”水枝姐说:“在他眼里我是菩萨,在我眼里他是病人。”幼华哭着说:“婆娘,我一个要死的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水枝姐对幼华的老婆说:“兄弟媳妇,心可为天堂,也可为地狱。”
  幼华的老婆就下山拿来铺盖,在社庙下厢房的柴草屋里搭了一张铺。为了治病,水枝姐就把幼华留在了南山社。
  水枝姐救幼华命的过程,在家乡燕儿山下南山社算得上神话。我们家乡同许多家乡一样,创造了许多神话,代代相传,由人去信。
  比方说山下的燕儿垸,传说中山明水秀,树竹参天,小小的一个山垸就有九十九窝燕子,如果到了一百窝就要出圣人。那些燕子纷纷飞到人家水缸里喝水,挑水的长工听信了山鬼的话,将一只燕子打死了,然后那些燕子就飞走了,垸子就破败了。比方说南山社下的那一口井,一年四季泉水子时午时朝外溢。传说那井里住着一条龙,那井与东海潮汐相连,那水叫子午泉,那井叫龙井。垸人说几千年来南山下的子孙都是喝龙涎长大的,都是龙的子孙。比方说南山社庙里住的土地菩萨是玉皇大帝派下来的,财神赵公明转世的,所以对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格外眷顾,只要祈祷,只要虔诚,就有求必应,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几千年来,垸人将这些传得神乎其神。
  水枝姐是腊月十五那天晚上,将生命垂危的幼华,扶到龙井边上的。那时候山腰里社庙里的明灯,同天上的星星闪闪发亮。明月在天,龙井蒸起的水雾,弥漫了四周的树竹,井边绿草茵茵,黄花点点。有虫鸣,有蛙叫,仿佛春天。那是一汪人间的温泉。
  那时候水枝姐选择了方位,让天上的明月,地上的清泉,南山社的明灯,形成一脉,然后扶着幼华与她一起面对着跪下。水枝姐对幼华说:“你知道我带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吗?”幼华说:“我不知道。”水枝姐说:“你的心孽太重了,需要面对泉水吐出来。心地干净了,光明了,才能救你的命。”幼华说:“没有哇。”水枝姐说:“你看天上明月像镜子,地上的清泉像镜子,照着你哩。假如不听我的话,那你就回去等死吧。”幼华怕了,说:“我按你说的做。”水枝姐说:“我领你跪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对着天上的明月,山上的明灯,地下的泉水,自己说出来。”幼华说:“我按你说的办。”水枝姐起身就走。
  南山社下,寂静空明。夜鸟展翅飞过,哇地叫了一声。那是一只猫头鹰。幼华跪在地上,星暗月明泉水亮,夜风阵阵庙灯闪烁。幼华就哭出了声。水枝姐问:“怎么了?”幼华说:“我张不开嘴。我要你陪着我。”水枝姐说:“这是你的隐私,人不能听。”幼华说:“没有人听,我说不出来。”你不要发笑。我们家乡的人,心中没有真正的信仰,失去了对象,是不能忏悔的。
  水枝姐就转来了。水枝姐说:“我说了这是你的隐私,人不能听。”幼华说:“你不是人。我把你当菩萨。”水枝姐就坐下来,闭上了眼睛,对幼华说:“你说吧。”幼华说:“菩萨,你要睁开眼睛。”水枝姐就睁开了眼睛,让幼华忏悔。
  幼华有了倾诉对象,就开始说出他所做的,水枝姐闻所未闻的事。原来他对她的事还是小事儿。原来当年垸中芳儿的事,与他有关。芳儿还是姑娘,因为漂亮,他那天把芳儿按在麻田里,芳儿一口一声叫他哥,他也没放过,按住了她的嘴。怪不得下年芳儿的娘四处托人说媒,把芳儿嫁到了远安。原来当年他借“破四旧”抄家的机会,见财起心,拿走了五保太婆家祖传的十块银元,并没有交公,他与老婆成亲就是用那银元卖的钱。怪不得后来大婆上吊死了,眼睛闭不上,怎么揉也不行。幼华把他一生所做的见不得人的事,流着眼泪诉说了。
  幼华说完,水枝姐叹了一口气,问:“你说你是不是畜牲?”幼华说:“我承认我是畜牲。”水枝姐问:“你说你该不该死?”幼华说:“我真的该死!”幼华就绝望了,浑身颤抖,牙齿磕得一片响。幼华两手伸向空中乱抓,说:“菩萨,我要死了。黑白无常来索我的命了。我冷啊,我冷。我怕,我怕。”
  水枝姐对幼华说:“人嘞!抱着我。”幼华说:“菩萨,我错了啊!再也不敢了。”水枝姐说:“是菩萨叫你抱的。你不是想活吗?”求生的幼华就挣扎上前,让水枝姐抱着他。幼华在水枝姐的怀里瑟瑟发抖,像个孩子闭上眼睛,那泪像水一样,从眼睛缝儿朝外流。水雾乳白,地气上升。幼华渐渐地不抖了。水枝姐问:“我温暖吗?”幼华说:“菩萨温暖。”水枝姐问:“还冷吗?”幼华说:“菩萨,我不冷了。”水枝姐问:“还怕不怕?”幼华说:“菩萨,我不怕了。”水枝姐像母亲一样,摸着幼华的额头,说:“人嘞!我不是菩萨。我只是个生儿育女的人啦!”幼华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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