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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鲁西坐在格勒大厦的楼沿。
她先是坐电梯到了大厦的第十层,又踩着落满灰尘的台阶来到顶楼平台。这里有许多褪了色的红管子,它们排成一个个井字,管子上的铆钉曾经能映照阳光,但现在也附着了一层褐色。
这里风很大,鲁西感觉有风钻进了袖口,并且让自己黑色的外套鼓起,后背的布料随着风的挣扎涌起波浪,里面像是藏着一个不安分的危险小兽。她抬脚迈过那些管子,来到了最边沿,那里有一道及膝的矮障。她小心翼翼坐上去,跨过一条腿,挪了挪屁股,又把另一条腿跨过去。
老旧大楼的楼顶与淡黄色粗糙宽阔的墙面,自建成之后便没与人有过触碰,纵是飞鸟也无从落脚。那墙面此时耷拉着毫无生气的少女的双腿。风,毫不留情地从她身边冲过去,她要保持专注才不至于掉下去。
她还不想掉下去。鲁西盯着自己的帆布鞋带,它早已散作一团,垂在风里摆动,它们现在很安全。她这样想着,像是找到了一丝安慰,大滴大滴的热泪落在发干的脸庞上,暖暖的清涕流过发凉的鼻腔,就像经过冬天的河道,痒痒地淌下来。
鲁西尝试着挪动自己的嘴唇,让喉咙发出一些声音。
“黛娅”,鲁西嗓音嘶哑,“我来看你了。”
2
鲁西总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她坚信一张纸巾撕成两块和别人一起用会带来好运,出门后摸摸路上猫咪的脑袋能保佑平安,把落远的秋叶放在树根旁边会得到感谢。她还相信自己脸颊上的雀斑,和脖子上凸起的暗红胎记,那是上世父母深爱她的象征。
这是黛娅告诉她的,她相信黛娅说得对。
黛娅的长卷发是栗色的,是一种温暖的颜色。鲁西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安迪丝市的儿童之家。她的皮肤那么白,身子那么饱满好看,和这里黑瘦的孩子们截然不同。她用戴着细银戒指的手指提起裙摆搭在腿前,并着双脚蹲下来,看着眼前小小的鲁西笑起来。鲁西不看她带笑的眼睛,也不看她带笑的嘴巴,她盯着她米色的蕾丝裙边和虽陈旧却柔软干净的羊皮鞋发呆。
鲁西的小脑袋被猛然一拍,仰起脸便看见了阿古丹黑黢黢的脸。她表现出一副慈祥长辈模样,“谢天谢地”,她摸了摸鲁西的油头发,“小姐您是要带走她吗?别看她瘦得像竹竿,能吃的很哩,还有这小混蛋机灵的哟,满肚子都是鬼点子,您可要当心,教训的时候下手可得实诚着点……哈哈哈。” 阿古丹笑得声音干巴巴的,很怪异,像要把喉咙里的异物呕出来。当她笑够了,她便满足地收回手,两手来回地摩擦, “小姐,那个布包里就是她全部家什了。”
黛娅的姐姐柯妮曾嫁给富商杰利缇,她的一生里,共生过两个孩子。
她的第一个孩子出现在她周密的人生规划里。那个孩子生下来便笑得像她孕期常吃的甜橙子。他的父亲杰利缇牵着他热乎乎的小手,为他穿上绣着缎面字母的小袜子,用厚实的大手护着他的后脑。他在屋子里踱步,敲打脑袋,犹豫着让哪几个幸运的字符来表达他纯挚的疼爱,落做他的小天使的名字,他甚至直到孩子三岁都没想好。
杰利缇的商会卖的是蜂蜜啤酒,他每天都能卖掉很多杰利缇蜂蜜啤酒。他于是把他的小天使暂且叫做蜂蜜。蜂蜜长得圆圆胖胖,一天到晚咯咯地笑,家里的仆人和管家都喜欢他。
但杰利缇是个奢靡无度的商人,他拿帮工的薪水去豪华游轮上待了一个夏天,还买了全套的高额意外险。他把家里三分之二的财产当作赌注,去赌那匹叫塞乐的马会不会跑第一名,结果那匹马腹泻不止,踩上自己的排泄物滑得摔断了腿。杰利緹并不恼火,他觉得自己的钱总会回到和原来一样多。
奇怪的是,似乎从那天开始,安迪丝市的人们都不怎么喜欢杰利缇蜂蜜啤酒了。那些滞销的杰利缇蜂蜜啤酒都进了杰利缇的胃里。他的腹部胀大起来,牙齿泛黄,连汗腺都分泌蜂蜜,他在小巷子里醉得东倒西歪像跳八字舞的胖蜜蜂。他最终不知被谁暗中一酒瓶给敲死了。“把杰希这个名字给蜂蜜不错”,这是他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所想的。
杰利缇的家变得空旷,那些忠诚的仆人和管家都离开了,大得离谱的房子也被变卖用来填补杰利缇的赌债。柯妮被迫搬到城郊的陋巷,变得疯疯癫癫,并且开始酗酒。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出门,回家的时候带了一个有稀疏胡子的男人,那个男人住了下来,并让柯妮有了第二个孩子。
她的第二个孩子并不在计划里,那个像灰老鼠的女婴生下来就瘦小虚弱,脖子旁边还有丑陋的红色胎记,暗紫色的小脸皱巴巴的,大颗的雀斑比她小眼睛里挤出来的泪滴子还要大。
那个男人叫她臭虫,他用一只手把瘦小的她拎起来,像打保龄球一样丢去门边那堆站立的酒瓶,然后直起身子向外走去,“10分。”他念叨着,顺便打了个又臭又响的嗝。
蜂蜜玩着地上的酒瓶,并像他母亲一样送到嘴边喝起来。当柯妮拎着半袋面粉回来的时候,发现蜂蜜倒在门边上没了反应,地上满是呕吐物。臭虫在旁边哇哇大哭,她脑门上紫色的血管凸起来,一跳一跳的。柯妮从呕吐物里捞起蜂蜜,带去了诊所,那个医生翻了翻蜂蜜的眼皮,给出了诊断。
“真是有趣。”医生说:“酒鬼的儿子居然会死于酒精过敏。”
然后柯妮真的发了疯。她用杰利缇曾经送她的金制的小镐头锤破了稀疏胡子的头,又浇了一整瓶子的威士忌,并把他踹出了家门,他被这一踹直飞到邻居家的香橼树上。她把可怜的小臭虫拿布包起来放到马路沿上,在布包里藏了一枚内里刻着“鲁西”的银戒指。
做完这些之后她便闭门不出,那间紧闭的房子从此不声不响,甚至当雨水滴下来,它的瓦片连“啪嗒”声都不会发出。听路过的人说,从窗子往里看,能看到柯妮在里面生出了根,她的腿和复合木材的旧家具长在一起,末端深深扎在地里,伸长出盲蛇般四处游走的根须。她的体液从干树皮一样的肌肤里渗出来,滋养出年轻的苔藓。
3
安迪丝市儿童之家是一座矮矮的杏色建筑,它四周是白色的围墙。西边的围墙上覆着冬被一般厚重的紫藤虬枝,上面垂着干瘪的长豆荚,那些像是枯死了的枝条下方,种着圆茄子和辣椒。院子里散落着皮球,木头手枪,和各种脏兮兮的小模型,走近那座建筑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圈养动物的臭气。 鲁西就在这儿生长,她和那些光着脚丫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孩子一样,没有先祖,没有长辈,是活生生从地里长出来的。山垄捧出泛着柔光的太阳,院子里的山斑鸠穿着红漆靴子踱步,它们探头探脑,啄食风干的饼干屑。
鲁西迎来了特别的一天。
孩子们从面袋一样单薄的被窝里被拉了出来,丢进那个又扁又浅的大澡盆里。几个穿着围裙的女人像变戏法一样在盆里加了些东西,过一会儿便升起满盆的白色泡沫。女人们站在盆边用给牲口刷毛的刷子为孩子们打点头发,然后再用清水从头到脚淋下去,最后为他们穿上印着“安迪丝儿童之家”的白衣服。
鲁西倚坐在最西边的围墙下,旁边是刚刚挂果的茄田。那件过于宽大的白衣服几乎要从她细窄的肩膀上滑落,她半眯着双眼盯着鹅黄色的太阳。一切都不够真实,此时此刻,太阳炽热的光融化了这院子里所有的棱角,这儿仿佛是母亲对着婴儿喃语的摇篮。然而这是带着嘲讽意味的假象,近乎悲哀的事实戳着鲁西瘦嶙嶙的骨头。她觉得两米外的那片碎瓦都是软的,会在不经意间化作一滩米汤。她听见了汽车的嗡鸣,又听见了指骨轻扣木门的声音,她的感官甚至捕获了矮门上翘起漆皮的颤抖。
应门的女人抬起枯槁的手指,门开了。孩子们像一群攒足了力气的发条玩具,扑落落地跑过去,发出马蹄一样的声音。鲁西盯着他们一动不动,仿佛自己不在这院子里一样。
她在回忆昨天吃的那一个馒头和半碗米粥,馒头又白又硬,淡黄的粥像水一样稀薄。这个搭配被这儿的人戏称做“太阳与月亮”。鲁西知道馒头不是月亮,粥也不是太阳。此时此刻她的胃袋里空荡荡的,里面的酸性物质在向喉咙涌去,让她想吐。过了一分钟,还是十分钟,或者已经一个小时了。吵吵闹闹的人们安静下来,向鲁西的角落走过来。阿古丹走在最前面,上身前倾,尖声吼叫“你个没教养的东西,可知我们找你找了多长时间?赶紧给我起来!”阿古丹伸手便要打鲁西的头。
“你那破嘴皮在浑说什么,”孤儿院长突然出现,她狠狠地瞪了阿古丹一眼,一把把她拽走,又小心翼翼地侧身请出了来客,“黛娅小姐,您看,这就是了。”
回程的路上鲁西一言不发,狭小的空间里充满黛娅身上好闻的气味。鲁西想,我身上的臭味是不是也会这般充斥着,就像无形的牢锁,直叫人动弹不得,两眼发昏。
鲁西浑身没有力气,她倚在靠背上,眯眼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那些明媚的颜色杂糅成了一滩随意泼洒的水彩画。她觉得自己没有前进,而是在原地打轉,那些石头和瓦片堆成的房子有什么区别呢,无论如何装饰,也改变不了它们只是普通房子的事实。
汽车向前跑着,把那些拥挤的房子甩在身后,开上一条笔直的路。路的两旁,草场连绵至云端,殷实得像被精心伺候的麦田,在阳光的照耀下氤氲出一圈绿光。鲁西看到了一大片灰蓝色的湖泊,湖面闪着细小的光点,就像铺满了镭射糖纸。汽车开呀,开呀,一直不停地向前奔跑,一直开到了一个好看的小镇上。那小镇里的墙壁都是淡淡的藕粉色,房顶上是淡灰色的瓦片。鲁西不由得直起身子往窗外望。真好看,像是蜜糖熬成的镇子。鲁西小小的心偷偷雀跃了一下。
车子在小镇子的街道上拐来拐去,一共经过了七个路口和五次转弯,路过了六个薄荷绿色的栅栏,路过了十二个门口盛开木樨的院子。车里的空气和这镇子一同变得甜丝丝的。鲁西想,这地方这样曲折,香气又这样浓烈,阿古丹那样笨拙的人,这下有多大灵通都逮不到我了。
车子像是跑累了,又像是犹豫着,一点点把速度降了下来,停在了一个干净整洁的庭院前。洁白的栅栏在太阳底下熠熠闪光,顶端的尖处圆钝可爱,似桃心的形状。院子中间是一座砖红色的小楼,靠近地面的墙面上砌着深浅相间的灰色石板。小楼一共两层,上层宽阔的大阳台上,垂着炽烈又昂扬的凌霄花,它们蓬蓬盛盛地向外生长,让阳台变成了个不中用的容器。
4
鲁西已经住下有半个月了,小脸蛋渐渐鼓了起来,脸颊上添了一笔熟苹果的红光。这里有新鲜的鱼;有厚实多汁的肉排;有外皮亮澄澄的小番茄。鲁西总是等不及饭菜上齐就狼吞虎咽,尤其是对于肉食。黛娅总是看着她微微笑着,她总说,十岁的小孩子正在长身体呢。
鲁西渐渐知道,自己所住的这栋房子,被小镇的人们称为老蒙克的房子。鲁西听黛娅提过这个人,那天黛娅披着肉色的方巾坐在摇椅上,她拿着一张小小的照片,里面装着三个小小的人。里面的黛娅只有十几岁,穿着长裙,皮肤白皙惹人怜爱,旁边是一个小麦色皮肤的大一些的女孩,她的脸颊布满雀斑,自信地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一条胳膊懒洋洋地搭在黛娅狭窄的肩上。两个女孩身后站着一个大胡子的光头男人,他穿着笔挺的绿衣服,胸前点缀着一排排五颜六色的彩条。
“蒙克?鲁西上将,我的父亲。”黛娅轻声说道。
鲁西生下来就叫鲁西了,因为那是她婴儿襁褓中戒指刻的字。那为什么这个光头叔叔也叫鲁西呢?我们一点共同点都没有呀,鲁西摸了摸自己没有毛发的光溜溜的下巴。
黛娅揉了揉鲁西的头发,垂着眼喃喃地说:“是呀,为什么呢,是巧合吧。"
过几天就是黛娅的生日了,我要为她写一封信。鲁西写着写着,突然走起神来,她想到了塘边的小青蛙,那青蛙小小的,一下跳入水里,向着池塘里游走了。那真是顶开心的事情。鲁西又想到了桌子上精致小巧的可露丽。那可是她从未听闻过的点心,真是好看极了,拿在手里不舍得吃,吃到嘴里又舍不得吞,那缠缠绵绵的甜腻,叫人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
在这可爱的房子里,每一天都是被期待的,就像一场场生动的舞台剧。清晨时被拉开的窗帘便是帷幕了,外面耀眼的世界在那一刻大放光彩,鲁西便能兴冲冲地跑出去,看坠着露滴的叶尖和粉色的蠕虫。
每天下午是黛娅的故事时间,黛娅小姐有好多故事,也有好多不同颜色的方巾,鲁西看见方巾便知道今天是什么样的故事了。黄色的方巾代表欢快;蓝色的方巾代表忧郁;粉色的代表爱情;绿色的代表森林,而鲁西最喜欢看到浅棕色的方巾,那温暖的颜色与黛娅栗色的头发相映衬,代表一个满溢着幸福味道的亲情故事…… “那是大雪封山的严冬,寒风像妖怪一样张大嘴巴呼呼地吹,在这一片广袤的白色里,远远的竟有一粒萤火忽明忽暗,原来那是山里姑娘菲里的家……”黛娅让鲁西的眼睛里有了色彩。
半年前,鲁西还是条可怜的弃犬。灰黄色的土街和干瘦发黑的茄子组成了世界的颜色,在那儿,人的脸是黑的,手也是黑的。收入微薄的帮工穿着嵌满干土的黑靴子,幼儿的排泄物被他们毫不顾忌地丢进垃圾桶里,孩子们在时不时发出臊臭的墙根底下纳凉。这个世界是那么小,它由幼小、臭味和不幸为三原色,却完整地衍生和潜藏了世间的一切悲哀,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为鲁西揭开美好生活一角的是一个叫德德玛的男孩。那天下午,德德玛正坐在墙头,初秋干燥的阳光穿过他防风林一样直立的头发,燃起明朗的火焰。他突然把身子躬起来,铆足力气把气体从指头缝里吹出去。那是一种唤羊的口哨,对孩子们同样受用。
十五岁的德德玛在这儿最为年长,也最受敬重。两个月前,他开始去临街的店里帮忙装面包。他描述那面包堆就像描述一座绮丽的宫殿,“那么多的面包”,他用猿猴一样的长胳膊上上下下地比划,“足够撑破你们的肚皮。”
那富有魔力的夸张描述成为了鲁西的神往。
“黛娅小姐,”当黛娅今天的故事讲完了,鲁西红着脸说道:“我也想讲个故事,可以吗?”黛娅微笑着点了点头。得到许可后,鲁西绞着手指头,低着头讲起了面包宫殿的故事。鲁西想把自己觉得美好的一切都分享给温柔的黛娅小姐,鲁西没有那么多美好的记忆,所以她这一次把面包宫殿讲得非常用心。
“有那么高一堆,”鲁西笨拙地比划着,“足够撑破所有小孩的肚子。”
那天梦里鲁西睡得非常香甜,梦里有一座真正的面包宫殿。阿古丹和所有的小孩手拉着手在面包宫殿前面跳舞,然后画面一转,是白皑皑的一片雪原,远处有一粒闪烁的萤火,那是菲里的家。菲里的妈妈烤的甜饼可是非常好吃的。鲁西在雪地里跑起来,她跑着跑着跌了跤,吃了一嘴雪,是糖霜甜丝丝的味道。然后开始坠落,滴水的叶尖和各种颜色的蠕虫从眼前飞速闪过,突然一束强光穿透了梦境,阳光扎扎实实地落下来了。
鲁西睁开眼,天已经大亮。
“吃饭咯,香喷喷的新烤面包唷。”鲁西从来没闻到过这么浓烈的勾人魂魄的香气,叫人想一直吸气,把好闻的奶香和麦香都吸到肚子里去。鲁西翻身下床,鞋也没来得及穿就跑到了餐桌旁,这是怎样的场景呀,小山一样各式各样的面包和点心装在巨大的盘子里,堆在一起隆成一座面包的宫殿,和梦里的一模一样。鲁西踮起脚尖都看不到它的顶端,组成宫殿的每一块面包都在竭尽全力地散发诱人的味道。
黛娅站在桌边,围着淡粉色的格子围裙,长发全部拢在左边,用一根碎花发带扎着,温柔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调皮。黛娅向着被眼前景象定了身的鲁西走了过来,用沾着奶油的手刮了一下鲁西的小鼻头。“宝贝,我今天要讲的是面包宴会的故事。”
没过几分钟敲门声便响起了,第一位造访者是打理花店的姑娘,她捧着一大束水灵灵的黄玫瑰。“谢谢您邀请我,真的很感谢,从没见过您这么好心的人!”姑娘穿着明黄色的连衣裙,说话的时候身体微微前后晃动,就像被清风抚动的花枝。说完话又深深鞠了一躬,她浑身散发着花瓣的清香,鲁西不由得觉得她是玫瑰花变的。姑娘的衣服口袋里露出了一节请帖,上面分明写着姑娘的姓名——黄玫瑰,这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第二位来客是位穿着黑色礼服的瘦高男人,他旁边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男孩的小皮鞋被擦得锃亮。鲁西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以前脏兮兮的脚掌和裸露的脚踝。虽然鲁西现在穿着好看的小短靴,但还是伤心地低着头。男孩看着垂着脑袋的鲁西,他微微欠身,伸出一只手做邀请的姿势。“这位细长眼睛的美丽小姐,能让我牵你的手吗?”鲁西懵懵地伸出手,搭在男孩修长的手指上。男孩把鲁西的小手攥紧,过了一会儿又放松,慢慢将手抽回去。鲁西的手上多了一颗亮晶晶的小圆球,它安安静静地待在鲁西手上,让鲁西想起了海水退潮后,被留在沙滩上的小贝壳。
“这是伟大的通灵师吉送给您的礼物。”燕尾服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接过男孩脱下的外衣,接着弯下腰为他整理领结。刚把男孩迎进房里,又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响起。鲁西跑去打开了门,是一位老妇人。她一根黑头发都没有了,干干净净的卷曲的银发像一大团棉花糖。老奶奶鼻子上架着一副极小的眼镜,手里还在不停地打着毛衣,她身后拖着一根长长的毛线,鲁西向门外望去,竟然望不到尽头。
“您为什么要织这件衣服,还织得这样长。”老妇人抬眼看了鲁西一眼,低下头继续织。
“伟大的通灵师吉告诉我,那边世界已经是冬天,我要为我的孙女织一件能抵御严寒的衣服呀。”她躬着背走进房子,又回头看了一眼。
“你的眼睛里有伤痕,如果那邊有想见的人,只要拜托吉就可以了。他可是好孩子,答应替我送毛衣哩。”
鲁西站在原地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她的孙女肯定是个幸福的孩子啊。”
5
鳞云的缝隙漏下纱质的光束,它们安安静静地在天空流淌,像一群不急不缓的赶路人。格子桌布是阳光的尽头,隐匿的灰尘暴露无遗,光芒托着它们盲目地升起。
鲁西一个人在金黄色的夕阳里,如跳芭蕾舞般踮起脚尖,把手臂弯成一道浅浅的弧。少女纤薄的影子投影在地上,随着唱片机里随机放着的音乐轻舞。鲁西在金黄色的阳光里拾起盘子。刚才这儿还充满了人,他们时而是食客,时而又是舞者。不仅如此,他们还是魔术师,他们把绮丽的面包宫殿变到了各自的肚子里。面包是让人幸福的,今天的每个人都是幸福的。可是现在呢,黛娅去送棉花糖女士回家了,鲁西独自在家。偌大的会客厅里,充斥着好看的金黄色阳光,鲁西觉得自己越发渺小。她的左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蜷缩着颤抖,那里是刚才还在幸福欢跳的心脏。
金黄色的阳光太美好了,美好的东西都是让人心碎的。鲁西与夕阳相合的时候,才明白,人潮退去是那么让人落寞的事情啊。
鲁西不停地跳啊,跳啊,跳到阳光黯淡了下去,跳到泪水布满了面孔,跳到黛娅推开吱吱呀呀的木门。落日余晖下的鲁西,像皮影戏下缄默的哑女,丧失了语言的她只能不停地舞啊,舞啊舞啊,时间仿佛静止,世界却不会有尽头。 矮门边的黛娅注视良久,默默地走进这出皮影戏,抱住了小小的舞者。剧终了,舞者终于发声,是倾泻嘶哑的嚎啕大哭。
在陪伴黛娅度过第三个生日后,有些让人不安的事情降临到这栋宁静的小房子。黛娅几次一个人急匆匆出门,回家时提着装满药的纸袋,家务也只能做一会就休息,本来就发白的脸颊更是没了血色。鲁西寝食难安,她能在黛娅宁静的脸上看出焦虑,那是她从未有过的神情。但无论鲁西怎么问,黛娅都只是微笑着说不要担心。
这样难捱的日子过了几天,鲁西终于忍不住了,眼泪不争气地掉出眼眶,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是最亲近的人,也是最好的朋友,你不应该什么都不告诉我啊。哭喊仍旧换来一片沉默,鲁西心里的不祥之云又下降了一尺。
又来了,又一次,黛娅又出门了。随着嘭的关门声,鲁西趴在桌子上委屈地哭起来。从黛娅变成这个样子开始,鲁西就变得脆弱了,如同一片能被轻易折断的枯叶。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鲁西可是怎么打都不吭声的啊。孤儿院里没人见过她的眼泪。现在怎么了呢,鲁西不明白。
鲁西心里有个小小的房间,以前是空的,现在也只装得下黛娅一个,可现在她的身影在变淡。“求求你,让我见见爸爸吧,你是全知全能的吧,可以做到的吧,求你了。”穿着粉白裙装的少女双手合十,声嘶力竭地哭喊。少年的眼睛里满含柔情,又交杂着歉疚,瞳孔在夜空的映衬下变得深不可测。
鲁西在这个奇怪的梦里醒来,时空却似乎没有变换,此时正值深夜。梦里的少年此时正坐在鲁西的窗边,一本厚厚的书搭在他的腿上。他的头、胳膊和四肢都低垂着,像是与躯干失去了联系。
“黛娅见到她的……”
“没有!”
鲁西刚要发问便被打断。“你知道吗,罪孽深重的人,是不在那条路上的,他们死后谁也看不到他们。”
鲁西沉默不语。“我是说蒙克上校,他在战争里背了太多人命。我没办法看到他。”
“我哪里是什么通灵师啊,只是被困在少年躯体里,看着一代代人老去又死亡的妖怪罢了。”
“黛娅她呀,小的时候乖巧又可爱,长大成人后又贤淑温柔,凝望着她的身影就让人平静。”
“可是,在她那么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到啊,我明明……明明那么爱她。”吉在低声啜泣,他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显得更加瘦弱。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啊,为什么偏偏是她呢。”吉抬起头望向鲁西,就像盯着一团空气,那神色非常可怕。一直以来波澜不惊的脸上,如同要被挣开一样,涌现出难以言喻的悲伤。
“还有多久。”鲁西嘴唇颤抖。
吉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那晚之后,鲁西几天都没见过吉。街上有人说,有次起夜,看到吉和管家拎着沉重的行李向南边去了,那是个很晴朗的夜晚。
应该是一次目的地很遥远的旅行吧,大家都这样说。黛娅倚在摇椅里,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费劲地抬头往南望去,仿佛这样就能望见吉的背影。只有鲁西一个人知道,吉可能不会回来了。
那天之后,黛娅就很少出门了,鲁西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那个穿着黑风衣的医生开始提着沉重的铁皮箱进出,这代表黛娅已经不能走那么多路去他的诊所了。鲁西酸着鼻子,拿着黛娅的羊皮鞋擦了又擦。
阳台上的凌霄花开始凋谢了,鲁西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话,那个声音说——她在枯萎。
6
鲁西用轮椅推着黛娅去海边看落日。时间在流淌,如同江流一心向着大海深处,却不知道那是离别终点。
大家一边奔跑,一边向着一千万个过去的自己告别。再见啦,再见啦,四处回响的,是少女的笑声和脚步声。那些过去就像气泡一样飘在空中,一齐被风吹走。可是那个叫做此刻的孩子却如此沉重,只能被留在原地,忍受痛苦。
多么扭曲的因果啊。鲁西给黛娅嘴里递了切成小块的苹果,她只咬了一半。黛娅把头轻轻靠在鲁西的后背上,缓缓开口。
“姐姐自从生下来,身体就很健康,她总是牵着我的手想把我拉出房间去,她的皮肤颜色真好看,真羡慕啊……每次姐姐来拉我出去,你猜怎么着?”鲁西拉了拉黛娅的手。“我总会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吧,你也该多看看书,那一身汗味的,赶紧去洗澡。”
黛娅微笑着看着遥远的海平面,仿佛那里有她幸福的童年。“爸爸很爱我们,对街上的大家也很好。是非常温和善良的人。你记得吉吗,永生不死的少年,总是在帮助我们这些稍纵即逝的人。我小的时候呀,第一眼见到他便被迷住了,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可惜我是会长大的,十几岁的时候个子已经超过他了,他那段时间看见我总是躲闪……后来也是释然咯,现在这年纪按理说都可以做他妈妈了。”黛娅歪着头笑了一下,“如果最后能见见他就好了。”
“能不能,不要说什么最后啊,才没有什么最后,我们永远会在一起。”鲁西颤抖地握着黛娅的一只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鲁西的脸颊上传来一丝冰凉,是黛娅银戒指的温度。黛娅的银戒指比鲁西襁褓里的那枚要细的多,一如她纤细的身体。
“爸爸为我和姐姐各打造了一枚银戒指。”黛娅摘下戒指交给鲁西,鲁西对着光看,内里也刻着鲁西。
木樨又开了,小而肥厚的花朵聚在一起,把空气变得甜丝丝的,藕粉色的小房子们又被刷了新漆,干净清新,像少女的脸颊。这个蜜糖熬成的镇子有一块小小的墓地,最近刚添了一座新坟——“黛娅?魯西小姐在此长眠”。
人们都说蒙克上校的二女儿是个薄命的姑娘,这孩子从小病殃殃的,自从姐姐失联,父亲又战死之后更是一个人落寞消沉,独居的小楼里连炊烟都不会飘起。但这孩子有一天突然从吉那里得知了什么消息,第二天便带回来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当养女,那之后整个人都恢复了生气。那女孩与她毫不相像,却让人想起她那不知哪去了的姐姐。
那女孩名字可真怪,名是鲁西,又被一家姓鲁西的收养。
那就叫鲁西?鲁西?
对,就是鲁西?鲁西。
鲁西在收拾黛娅的遗物时发现了一颗亮晶晶的小圆球,是宴会时吉送给鲁西的礼物。它应该能做到什么的吧。鲁西捏着那颗圆球,声嘶力竭地大喊。
吉,你这个胆小鬼!
小圆球像被唤醒了一样,它飘了起来,与鲁西的视线同高。
“我称它为联络器。”鲁西吓了一跳,吉这个家伙悄无声息的,总是突然出现,又不敲门,真是妖怪。
“亡者的街道在天空上,如果你能带着它去这附近最高的楼上,应该是能传达到的。”这是黛娅离开之后,鲁西得到的最令人快乐的消息。
“你知道吗,她一直都很惦记你。”鲁西拍了拍吉的肩膀,又对他挤出一个笑容。“伟大的通灵师吉,你真的帮了大忙了。”鲁西一边提鞋子一边对着吉喊道。
吉一个人倚在门框上看着鲁西跑出院子。
7
“黛娅”,鲁西嗓音嘶哑,“我来看你了”。
小圆球像被唤醒了一样,它飘了起来,与鲁西的视线同高。
见习编辑:陆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