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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文旭去青藏高原了!我刚睁开眼,爱人就把我拉起来,急乎乎地告诉我。
去青藏高原有什么大惊小怪,我不是过几天也要去嘛。我说着,又躺下来,闭上眼睛。大星期天的,八点还不到。
是调去了!这消息在你们家微信群里可是炸了锅,跟帖一个接一个,有人反对,有人赞成,热闹程度,前所未有。呶,你瞧瞧。爱人说着,把手机递给我。我披上衣服,半依在床头,把上百条的信息一一往回倒,手指都酸了,才看到事情的起因。
六点四十分,大哥在“一家亲”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图片上是他与侄子文旭在机场的合影。穿着迷彩鞋的侄子面前,放着两个军用大皮箱,肩上还背着黑色军挎。哥发文解释:送文旭去青藏兵站部任职。
侄子之前在陆军总部工作,家就在北京,孩子刚上小学,全军那么多部队,为什么单单要去青藏线?说出“青藏线”三个字,我感觉语调都在颤抖。它不只是世界屋脊,不只缺氧,严寒、风雪弥漫,它之于我,之于我家,都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大哥,今年七十岁了,满头白发,他为什么要把儿子送到那个地方去,还把消息封锁得这么紧?
大嫂没有微信,我无从知道她的反应,第一个把电话打给她。大嫂显然刚哭过,语气里充满了嗔怪,你们文家大大小小还不都是一根筋?认死理,犟驴!
从机关下部队,长本事,我不反对,可他不该去青藏线呀,那儿缺氧、风沙大,一直生活在城市的侄子哪能受得了?
谁说不是呢。
我二哥知道不?
我不清楚,再说他知道了,搞不好还支持呢,你们文家的人呀,还不都是一根筋,好像中了蛊,我百说千说,文旭都听不进去。还有你哥,嘴上说文旭呀,你好好想想,决心好下,做事可得一步一个脚印走。可我知道他是支持儿子的,一会儿给篇资料,一会儿发张图片,我悄悄一看,全是关于青藏线的。
我怕再说惹病中的嫂子难过,便安慰了几句,诸如现在青藏线通火车了,条件好了,没有过去那么苦了,侄子正值盛年,适应得快。嫂子放心,搞不好再过几年,我们文家又要出第三个将军了。
嫂子一听,果然乐了,扑哧笑道,可不,你哥说,这是你们文家第三个政委了。我给他说,文政委,你搞清楚,你儿子是副政委,用词要准确。
我曾给洗过尿布的侄子都成副政委了,也就是说,成大校了,瞬间,我感觉时光真是飞速。想当年,那个整天拿着木头枪趴在地上啪啪个不停的小男孩就好像才发生在昨天。
我又给大哥打电话。大哥很快接了,他显然在高速路上,我能听到嘀嘀的车流,呼呼的风声。我还没开口,大哥就解释,是文旭自己提出来的,我支持。祖国这么大,有幸踏遍山山水水,这是军人的荣耀。我当兵四十二年,大西北从军,黄河边练兵,崆峒山下习武,皋兰山下学文化,又在人才济济的总部机关扩视野。年过半百,离亲舍子,再到黄海边淬火,最后在长江边退休。哈哈,你不是老问我这将军是怎么当的?我现在告诉你,将军是能文能武,能上能下,在天南海北的军营摔打出来的。年轻人,不能老在办公室坐着,到基层补上这一课。至于小孩子,你嫂子病了,生活无法自理,有我呢。老子退休了,儿子接上,我的事业后继有人。哈哈哈!
跟大哥打完电话,我感觉刚才还疲塌的心蓦然鼓了起来,急于把自己内心的喜悦告诉人。爹妈和叔叔都不在了,他们要是活着,不知听到这消息,会做何感想?
青藏线妈去过好几次,第一次是一个人去的,农村老太太,凭着一张写着部队番号的信皮,从老家长武坐长途汽车到西安,从西安坐火车到西宁,又从西宁火车站倒了六次,找到了位于西宁市的青藏兵站部机关,通过哨兵,找到了她远在一百公里外在仓库运送物资的儿子。媳妇马上要生了,她来给带孩子。本来是可以发电报的,可是她舍不得花钱。她说长着嘴干啥,只要有地址,我就能找到我儿子。妈曾告诉我,问路她专找解放军,为啥?解放军不骗人呀。正是凭着此念,她在人行车流密集的陌生的西宁市,找到了她的二儿子。也正凭此念,她同样拿着信皮上的地址,找到了在华山脚下当兵的我。儿女们都找到了,只是她的脚趾头却磨破了。
叔叔是国民党抓兵到青海的,日月山下呆了三年,后负伤回家当农民,喂了一辈子牲口。说起青海,他一只小眼睛就不停地忽闪着,不停擦着嘴角伤口上的口水,不停地说,青海,风沙大,吹到嘴里满嘴是沙。但大豆好吃,花儿好听,还有兵营里的号子,人听着,带劲。
二
我又打电话给二哥。二哥不会上网,听到这个迟来的消息,沉吟半天道,文旭竟然去的是我的老部队,还不告诉我,哈哈,小子有种。
二哥的话,让我眼角顿时湿了。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十六岁的二哥参军来到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昆仑山下的黑山沟某部当了名卫生员。这儿被地理学家称为“地球第三极”,探险家则称为“死亡地带”。此地位于黄河北岸,青海湖之东,湟水源头,日月山脉东麓,是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农耕文化和草原文化的结合部,也是唐蕃古道和丝绸南路上的要塞,文成公主就是从此地走向布达拉宫的。而二哥部队所在地是军事重镇,崇山峻岭,抬头只能望到两山之间的一线天。西汉以来,这里就战火纷飞、硝烟弥漫,历代王朝修筑城堡,设置军事据点,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二哥给家里写信说,当兵太苦啦,喝的水里有虫,山上四季积雪,不能感冒,氧气少,嘴唇都发紫了。如果得病,基本就没命了。
妈听了,眼泪流得止也止不住,针脚都扎不进鞋里。爹让上中学的姐姐给二哥回信,问是不是就他一个人在高原当兵,要是还有人,他只要紧跟着队伍,紧拉着战友的手,就不会从高原上掉下来。二哥从此再也没有写信说部队有多苦。
一九七三年夏,保衛干事不在家,领导让二哥代保卫干事参加兵站部组织的为期半年的保卫干部培训班。这次学习,使二哥系统地学习了保卫工作的有关知识,以及分析了形形色色的案例。在他以后的工作生涯中,脑子时刻紧绷着“安全”这个弦,车队没归队,他就睡不着,结果患了精神衰弱症,一直没有治好。这时部队发生了一件事故。沱沱河兵站几名战士站岗时,照相,其中一个忘了枪里有子弹,结果拉了保险,致使三名战士死亡。为了锻炼保卫干部的胆量和处理问题的能力,部队让参加保卫干部培训班的干事参与处理事故。二哥一个人被关进一个房间里,和一个死亡的战士遗体整整呆了一夜。在这一夜里,不许开灯,只让他反复地练给遗体穿衣服、脱衣服。起初,二哥吓得靠在墙角,哼着小曲给自己壮胆。后又想这是战友,不是野鬼。这么一想,就一点点地靠近遗体。先是闭着眼睛拉胳膊,后来就是轻轻地挪腿。直练得二哥能抱着遗体,仔细地给擦脸上的灰尘,洗头。第二天领导来查看时,那具遗体干净整洁,衣容严整地躺在白床单上,而二哥一双眼睛红红地坐在旁边,如在守灵。遗体枕边,还有一束高原上常见的格桑花。 二哥的部队位于湟水河谷地,六到九月月降水占全年降水量的百分之七十左右,且多暴雨。有歌谣为证:“古城气候总无常,一日须携四季装。山下百花山上雪,日愁暴雨夜愁霜。”
七月,驻地连下暴雨,湟水河床决堤,第二天,部队发现三名巡逻的官兵失踪了。二哥带着三个干部冒着大雨,一脚泥一脚水地在昆仑山寻找。两个战士很快找着了,副连长却没有找到。二哥和他的战友整整走了四十五公里,全身已经湿透,腿疼得都直不起来,正要歇息片刻,忽然发现前面一只脚在泥堆中朝天伸着,那只绿色的解放鞋特别醒目。其他两个人害怕得不敢上前,二哥说死人我见过,没什么害怕的,再说他是我们的战友呀。说着,跑上前去用双手刨起泥来,三人十指出血,人体才全部暴露出来,果然是失踪的副连长。二哥脱下军帽,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雨水,蹲下在战友的帮助下,背起副连长的遗体就走。他边走边哭,没想到他一直喜欢的副连长说没就没了。到营门口了,哨兵发现浑身是泥的二哥身上背着一具尸体,胳膊上夹着一个吓晕的战友,本来就小的个子显得更小了,忙帮着他扶起战友。
一九七0年四月,刚十六岁的二哥第一次翻越世界屋脊唐古拉,海拔五千二百四十米。翻越之后,二哥总结出“三个一样”:感冒和不感冒一个样,吃饭和不吃饭一个样,睡觉和不睡觉一个样。
此后三十三年里,二哥和他的战友们爬冰卧雪,披星戴月,在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平均气温零下六摄氏度,大部分地段空气含氧量不足海平面的一半的二千公里的青藏公路上,翻越了唐古拉山近二百次。
一九九八年八月,我们军旅作家一行到青藏线采风。时逢二哥在格尔木指挥部检查工作,那时他已是青藏兵站部政委了,大校。我們随行要到驻地医院体检合格才能上线,我说我身体好,没问题。二哥当时脸就黑了,说,快去!上高原,可不是闹着玩的。
二哥陪着我们一行穿过了最危险的五道梁后,才返回部队。同行人都说,你二哥对你真好。我说他从不像别人家的哥哥那样,给妹妹说笑话,逗妹妹玩呀,整天脸阴阴的,话也寡淡得很。我每次心热热地给他打电话,他必问我有何事,没事就挂电话了。见了面,也没几句话。
车一过唐古拉山口,我头痛欲裂,我想起了二哥说他们上青藏线头疼就用背包带扎紧。在高原走路,不能跑,更不能感冒,否则有生命危险。我们边走边吸氧,我想着二哥和他的战友们,他们不可能像我们一样身边有护士,随时能吸着氧气。到了那曲,同行的一位女编辑难受得要给家里写遗书,我头疼得不想睁眼,我想,二哥在这儿生活多年,他走过的一串足迹,一定充满了艰辛,可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父母,每次都说他一切都好。同样这次采风,也让我不要告诉父母。从拉萨返回北京时,我们没有一个人选择坐汽车到格尔木,再坐火车回西宁,虽然我们再三地说,沿途风景可美了,西西里草原成片的牛羊,遍地的野花,还有不时挡着我们去路的牦牛,或者偶尔还有一两只藏羚羊,从胡杨林跑过,简直做梦般。我望着机翼下的雪山、河流,终于明白二哥比大哥小两岁,为什么显得那么苍老,人家还以为他比大哥大十岁,明白了青藏线为啥叫世界屋脊?
二00一年十月,二哥从青藏兵站部调到了广州。从偏远的高原到繁华的都市,最让二哥受不了的是醉氧,是纷纭的人流。一年后,二哥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少将军衔。就在我们全家欢呼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的家里又出了一位将军时,军队改革,一纸命令,二哥所在的军医大学集体转业地方。作为政委的二哥,不但自己要服从,而且要做好属下的政治思想工作。那一阵,二哥好多天没有睡着。一天晚上二哥喝醉了,他给我打电话,说,我们告别军旗时,所有的人,无论白发苍苍的将军教授,还是学员士兵,大家都流泪了。
现在退休了的二哥,除了在家里带孙子外,就是锻炼身体。六十八岁的二哥仍像在军中,每日操练,雷打不动。先在跑步机上跑一小时,休息会儿又做三百多个俯卧撑。我说毕竟年岁不饶人,散散步、活动下筋骨就可以了。他仍不理,但有一件事,会让他分神,那就是他的小孙子放歌曲《天路》:“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还有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哦,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相连/呀拉嗦/那就是青藏高原……”他会认真地把歌听完,说,青藏铁路通了真好。然后锻炼到规定的时间,就看电视剧,一直看到吃饭,电视剧都是战争片。
我问二哥对侄子去他老部队任职,有何感想?二哥嘴上虽没说,但我能感觉到他掩饰不住的兴奋。他这一次滔滔不绝地一口气给我讲了两个小时,讲了他在青藏线上的许多故事。他说我那时,一年有一半时间,都在线上,跟部队在一起,跟官兵打成一片,工作就好做。当政委,就是要了解兵,做兵的知心人。那里是培养优秀干部的摇篮,也是摧毁投机者的冰峰。“绝大多数牺牲都是因为突发疾病,或是高山缺氧,不少人死在了方向盘上……青藏线艰苦到什么程度?高原兵脱落的头发、紫红的脸膛、干裂的嘴唇和凹陷的手指甲,这些都是见证。现在青藏铁路通了,一切都会发生根本的改变。”二哥感慨道,“我觉得还是在线上干工作痛快,在基层干工作痛快。干好了痛快,干错了也痛快。我不怕出力,年纪轻轻的,有的是汗水。我最腻味那种疙疙瘩瘩的、斤斤计较的麻缠事情了。雪线是一片净土。你告诉文旭,青藏线不像图片那么美,也不像报纸上说的那么苦,它跟全军所有的部队一样,有苦有乐,去了,就踏踏实实地从零开始,一步步干。二爸看好他。”
三
侄子去后的半月,我到青海参加省作协的一次文学活动,打车来到青藏兵站部大门口,让司机把车停到路边,凝望起哨兵守卫的熟悉的大门。我第一次从此门进去时,十八岁。
三十年过去了,大门没怎么变。普通的绿色铁门,门楣上的八一军徽,神态威严的哨兵。二哥写给家里的一封封信,就是从这里翻山越岭寄回家,一次次走向我的梦里。伴随二哥的从军足迹,幼小的我记下了一个个陌生的名称:五九七0四部队,五九二六四部队,汽车三十五团,敦煌汽车教导大队,格尔木指挥部,拉萨大站,国防科技大学,南京政治学院;一张张汇款单,也是从这大门里飞到我家,变成了一袋袋化肥、一件件新衣服、一次次的学费……而我最初的梦想,也是在这里发了嫩芽。高中毕业,我跟母亲一样,也没发电报,只身一人从老家坐长途汽车到西安,又从西安坐火车到西宁,双手提着两个大提包,肩上背着的挎包带上系着一只掉了漆的白瓷缸子,迈进了这所响着军号的院子,当时只有一个愿望,参军!跟大院里那些漂亮的女兵一样,穿绿军装,说好听的普通话,吃白馒头,穿皮鞋。
现在二哥调离,可侄子又到了这工作。是天意,还是他跟我一样多年梦想开出了花朵?从北京到西宁,他有高原反应吗?他做好了上线的准备吗?我想告诉他青藏线上楚玛尔河里的石头是白色的,沱沱河里的石头却是赤色的,而北麓河的石头更漂亮,是五彩的;我想给他讲讲二哥的故事,讲讲二哥与他的战友们在高原一次次种树,终于使光秃秃的高原小城披上了绿装。当然,还要转告二哥对他的叮嘱:不要怕,我在高原三十多年,除了有颗高原心脏外,身体棒棒的,跑五公里,不在话下……想到这里,我立即拨侄子手机。
先是一阵我熟悉的歌曲:“呐喊一声有我在,这一腔热血报效疆场;呐喊一声有我在,战旗上续写我们的荣光……”接着就是侄子的声音,标准的北京普通话,才几天没见,我就感觉好像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了高原的沙粒,不,或者说,多了男人的沧桑,语速沉稳,咬字清晰,顿挫有致,不再像过去那样说话,轻而快。
听到他在准备第二天调研的内容,我就没说我在他部队的大门口。他刚去,别打扰他。我说:“我今天经过黑山口,忽想到了你二爸在那背过没了生命的战友。在天路上,我碰到无数的汽车兵,怎么个个都像你?姑姑五十一岁了,如果组织同意我下部队,我二话没下,肯定跟你一样,打起背包就出发。”
侄子说:“姑,我懂。你猜,我报完到后,去了哪?”
我想了下,说:“是不是去了你二爸当年住过的院子。他先住的是平房,厨房是外面搭的简易房。后来住楼房,三楼,西边,四间,很宽敞。”
“姑姑,我去了我部的军史馆,我看到了我二爸一次次上线的照片。我看到一代代的汽车兵,还有烈士陵园,听说我部成立六十多年来,七百八十多名官兵献出了生命。姑姑,我感到肩膀好沉,责任好重,我现在才明白,祖国不只是一个词,她由无数的地名组成,在我们两千公里的青藏线,她就是:格尓木兵站、唐古拉兵站,五道梁兵站,纳赤台兵站,沱沱河兵站……就是一望无际的边防线。”
“还有一代代守边的军人!”我说完,挂了电话,才想起还有好多话没告诉他呢。再望了眼大门上的八一军徽,给司机说“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