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拉合尔

　　汉语教师志愿者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通过国家汉办招募、考核。公派出国的志愿者;另一种是把当汉语教师视作“个人行为”的志愿者。我是后一种，名副其实的志愿者，而且是老年志愿者。
　　去年十月，我应儿时玩伴肖泉先生之邀，去巴基斯坦担任教授汉语的志愿者。肖是小学未毕业就辍学了，后来凭着毅力读了《二十四史》《十三经》《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通志》《通考》《通典》等一大堆古书和当时能借到的各种外国人著作。那是他每天要干过繁重的农活之余做的事情，所以我特别佩服他。后来，在20世纪70年代末，听说他去外国发展了。几十年不见，忽然接到他从巴基斯坦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是肖泉，我几乎连他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凭着儿时撒尿拌灰一起玩的信任，我想都未想就去了他所创办的“拉合尔汉语教育中心”。去之前，肖让我带点儿中国书法、绘画作品，给教室营造一个学习汉语的氛围。我选了五幅画：一幅是一位90岁老人画的“古梅越老越精神”，此画红梅开在悬岩上，让人不由得生出高山仰止之情。另外四幅是一位中年画家的山水挂轴。我还带了那位90岁老人写的两幅字，一幅是毛主席的“可上九天揽月……”另一幅是“风雨送春归……”随后，我又去灯市口请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吴鸿清教授给我写了两幅字。吴鸿清曾于2006年在中华人文之祖伏羲的故里甘肃天水创办伏羲教育。他赠的两幅字，一幅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另一幅是“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看花”。后者似乎是咏南岳衡山的名联。中华文化最为瑰丽的一页——楚文化，就是奇思异想不一般！
　　那天中午就在吴鸿清家楼下的小饭店吃烤肉，吃完我正要付账，却被其贤惠、美丽、年轻的妻子抢先付了，弄得我很长时间叹息不已。这笔账怎么也应该我付，因为我深知这两幅字的市场价值。
　　我还带上了故宫博物院监制的四尺见方的绘有“清明上河图”的檀香木扇子，带上了我恩师程千帆先生20世纪80年代末用洒金纸给我写的一幅行书：“南去炎州火作山，北来河朔雪盈鞍。炎天雪海寻常过，未觉人间万事难。”又蒙北京语言大学一位教授惠赠我价值1000多元的HSK汉语水平考试教材，总共装了满满两大箱，严重超重，在机场被罚了3000多元的超重费，比机票还贵。经过6个小时飞行，就到了拉哈尔。
　　休息了一天，第二天肖泉向我介绍了巴基斯坦的汉语教育情况。巴基斯坦有2亿多人口，80万平方公里，现有4家孔子学院：第一家是北京语言大学与伊斯兰堡现代语言大学合办的孔子学院，第二家是江西理工大学与旁遮普大学合办的孔子学院，第三家是四川师大与卡拉奇大学合办的孔子学院，第四家是新疆农业大学与费萨拉巴德农业大学合办的孔子学院。其中第一家孔院是2008年创办的，另外三家则是2014年或2015年创办的。第四家孔院在拉哈尔以南170公里处，算是较近的一家。四家孑L院每年约招生1000多人。除此之外，另有一家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与巴基斯坦广播电台合办的空中汉语课堂，注册在线人数不详。当地想学习汉语的人很多，旁遮普省政府免费培训汉语，每期约招生300人。而报名的有好几千人。巴国伊克巴尔开放大学前校长Naziy AhmedSangi教授曾告诉肖泉，巴国开放大学有140多万学员。其中有30万想学习汉语。肖泉于是问我：美国3亿多人，有100多家孔子学院，泰国5000多万人，有十几家孔子学院。为什么在巴基斯坦这样一个关系最好的邻国，只有4家，如此不重视呢？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准确答案，只能耸耸肩。苦笑一声……
　　肖泉在离旁遮普大学约900米的地方租了一个院子，约338平方米，包括两间教室，一间卧室，一间办公室。我的合作者叫阿遮姆，49岁。他告诉我他的父亲20世纪70年代在瑞士一家公司工作，到过中国。阿遮姆20世纪90年代也到过中国，是在北京语言大学进修汉语，但他只会说汉语，会拼音，几乎不认识汉字，更不会写汉字。不过，他会英语、乌尔都语、旁遮普语。似乎还会点阿拉伯语。他找来他们的几个学生，分别叫阿瑟、穆克希特、巴赛特，大家一起劳动，经过我们一天的布置，中国书画、扇子，与麦加画框、安拉箴言、《古兰经》标志等伊斯兰各种文化元素均交融在一起，显得相当和谐。布置完毕，阿遮姆很满意地告诉我：这个布置比中国驻拉合尔总领馆、伊斯兰堡现代语言大学中文系和孔子学院、旁遮普大学的孔子学院中的中国元素要强得多、美得多。他给我看他用手机拍的拉合尔各个教中文的教室的照片，没有一个有汉字的，更不要说有中国书法绘画了。我在心中暗自说：兄弟，你知道吗？我的这几幅书法、绘画，在中国也属上乘之作呀……

二、第一期学员

　　教室布置好后，开始了招生宣传，每天接待来参观的人。我和阿遮姆仔細向来访者介绍了汉语教育中心将如何教学，来访者对环境很满意，很快报名结束了。55个零起点学习H S K一级，2个学习H SK二级，学习时间3个月。开学前4天，肖泉委托阿遮姆请了5个阿訇来念古兰经。巴基斯坦与中国国情不同，中国不允许宗教干涉教育，而巴国开国际会议、公司开业、婚丧嫁娶等大事小事均要念诵古兰经，祈求安拉佑护。肖遵从了巴国习俗。整整40分钟的唱诵古兰经。我虽然听不懂他们用阿拉伯语颂扬的内容，但其悠扬乐调，忽轻忽重的美妙乐声，将我带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玄幻境界。几十年来我听过道教、佛教、基督教、东正教、中国《诗经》的雅颂古乐……觉得都很美妙，令人神往。这可能是各宗教均吸取了各民族之音乐精华的结果吧。也是人类各种宗教通过音乐成功吸引信众的手法吧。诵经结束，肖泉给阿訇每人200卢比，他们推辞一下接受了。阿遮姆买来了5份巴式快餐，吃完他们就回去了。
　　正式开学第一天，肖泉向57位学员介绍了我在中国各地教过农民夜校、小学、中学、大学的经历。介绍了阿遮姆老师的父亲20世纪70年代在拉合尔瑞士公司工作时就去过中国，后来他让阿遮姆于20世纪90年代三次去北京语言大学进修汉语，对教巴基斯坦人学习汉语有丰富经验。他懂英语、乌尔都语、旁遮普语和阿拉伯语，两代人对中国友好，是一位优秀尽职的汉语教师。 　　肖泉讲完，让我讲几句。我说了我母亲是一位在中国安徽省一个离县城10公里的偏僻乡村的教师，教了30多年小学。我深知教育能改变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地区甚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命运。我解释了几幅中国书法、绘画的含义，希望同学们勤奋、刻苦、努力学习，只要刻苦努力，汉语是能够学好的。我讲了中国古代“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现在中国在中巴经济走廊投资540亿美元，学习掌握中文对各位同学就业、谋生、做生意大有帮助。报名时我与每位学生交流：知道有的同学大学本科毕业、研究生毕业。想去中国公司、企业就业;有的想开贸易公司与中国做生意，有的想去中国读博士;有的是在拉合尔的中国人家里做事：有的是在旁遮普省各地打工、钉鞋、修锁……我和肖先生本着中国圣人孔子的“有教无类”遗训欢迎各位同学来“汉语中心”学习中文。“有教无类”，我给阿遮姆详细解释了这个成语的含义。古兰经也强调人人平等，孔夫子的教育平等思想与其精义应当是一致的吧。可惜我和肖泉都不懂乌尔都语，也不知道阿遮姆翻译的准确与否。我介绍完毕，放了我带去的古乐《春江花月夜》，肖泉清唱《沙家浜》中郭建光唱的“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我唱了一首名叫“我是公社小司机”的儿歌，最后掀起高潮的是肖先生年近花甲的妻子兰姐，一袭绿艳欲滴的中式旗袍闪亮登场，显得那么高贵、典雅、美丽，不愧是蒙古族的“格格”。她唱了一曲“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一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博得同学们长时间的热烈掌声。我笑着对兰姐说：“一袭绿衣众人笑。无人知是兰姐来，您给中国文化长脸了。”
　　第一期57位学员中，最大的48岁，最小的17岁。有一位信仰基督教，其余56位信仰伊斯兰教。有一位Hoshi Hamza同学是巴基斯坦、日本双重国籍。他们学习都很刻苦。经过三个月的学习，于2017年3月18日参加了伊斯兰堡现代语言大学孔子学院的考试。孔子学院中方院长是一位非常敬业的博士，名字叫张道建，他是巴基斯坦中文教育协会执行会长。他派来拉合尔我们的“汉语中心”主持考试的是科班出身的哈尔滨师范大学对外汉语专业毕业的王斌汉老师。强将手下无弱兵，王老师虽然年轻，但精明强干，对工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他来前给我一信：致拉合尔的老师们，（洪老师，Mr，Azam老师）
　　我是伊斯兰堡孔子学院教师王斌汉。本周六即将在拉合尔考点举行HSK汉语水平考试，我会赶赴拉合尔。有很多地方需要拉合尔当地教师的支持与帮助。在此。再次感谢洪老师和Mr，Azam老师。
　　需求如下：
　　学生需要带2B铅笔，橡皮
　　2间教室（以备考试）
　　3名教师（帮助维持秩序及考试考生信息确认）
　　2台录音机（可放磁带）或者2台笔记本电脑附有音箱（有光驱可播放光盘）
　　以下是H S K1级考试55名同学名单，需要考场如下，并按序号入座
　　考场1-HSl级H11704906010000224至H11704906010000278共计55人
　　考场2-HSK2级共计2人见附袁。
　　伊斯兰堡孔子学院教师王斌汉
　　最终的考试结果是这样的：HSKl级通过47人，未通过3人，缺考5人。HSK2级两人皆通过。第一期很成功！我和肖泉、阿遮姆及通过考试的49位同学都很高兴！成功了！

三、长夜促膝谈

　　每天白天上完课后，长夜漫漫，肖泉有空就来陪我长聊。我问他别后几十年的状况。他告诉我：他父亲20世纪40年代从皖东去湖南西部逃荒，做点小买卖糊口。20世纪50年代末回到家乡，由于找不到人证明1949年前干过什么，回来被定了个“坏分子”帽子。平时干最苦最累的农活。早春春寒料峭，下水田贴田埂。逢年过节要去大队、公社做义务工。双腿严重关节炎，但不敢、也不能歇一天。他说，“特别是文革初期，我和我父亲都被首批文革造反的人集中起来打过多次。最缺德的是将我、我堂兄、我父亲三个人赤裸上身，各挂一块用细麻绳拴住的重达十几斤的石头，套在我们的脖颈上，细麻绳勒在肉里的滋味至今仍不寒而栗。叫我们各拿一条耕田打牛的鞭子，让堂兄打我，我父亲打他，我打我父亲，打轻了通不过，要重来。人心为什么这么恶，这么狠？我当时看见孩童的你在人群中都不忍看，而大多数人笑着叫：‘打得好！打得好！再来几遍！’我当时就认定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后来我俩关系一直很好。你后来一帆风顺，考上名牌大学，分配去北京工作，也是善因善果吧。我至今不明白：人性为何如此之恶呢？后来听说北京大兴、昌平、广西、湖南道县等地文革初期比我们的家乡要疯狂百倍千倍……我们全家当时如在湘西，也许当时就玩完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用种种运动名义对他的子民非罪遣之，非罪刑之，非罪杀之，这个国家、民族是没有希望的，子民报复起来也是极为可怕的。‘天街踏尽公卿骨’，‘杀尽不平方太平’，你看黃巢、张献忠……”
　　他接着说，“现在客观地细思一下，家乡人还是不那么太野蛮、太残暴的。我母亲虽是‘地主婆’，也没有受太多的侮辱。你在无人时见到我父母。还是很尊重二老的，所以我很感激你！1977年老父亲‘坏分子’帽子摘掉了。听说乡里还准备让他进乡政协。可不久他就驾鹤仙去了，才60多岁。记得当时你还给我一封唁信：‘伯父刚沐春风，即驾鹤西游，伏望兄节哀顺变……’老父仙去对我打击很大，也让我立志发愤上进。我参加了当年冬的高考，因为我只在湘西一个山区学校上过三年级就辍学了，数学考了个零分，语文、历史、地理三门总分得了197分，而当年200分可以进入专科录取线。与高校门槛失之交臂。绝望无助之情你可以想象到。后来我母亲信了家乡流传很快很猛的基督教。其实大部分人并不了解什么基督教义，不明白怎么那么多几乎是文盲的家乡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就信了。当时我家徒四壁，四望江天，愁眉百结，心一横就外出闯荡了。先后去过山东、吉林、内蒙古、甘肃、西藏、新疆等地。修过鞋，补过锅，烧过砖窑，开过小饭店……后来与一位信仰伊斯兰教的蒙古族女子兰姐结了婚。她告诉我她是格格，“文革”中的遭遇也是不堪回首的。再后来，我俩来巴基斯坦发展了。快40年了，吃的苦、受的罪与“文革”中受管制不是同一类型，一言难尽，不说了……” 　　现在苦尽甘来，肖在拉合尔、卡拉奇办有中国旅馆、超市、公司。我问他人巴籍了吗？他说入了。不入有很多不方便，买地、买房、孩子上学、交税、换汇……巴基斯坦允许双重国籍。他还有加拿大国籍，在加有公司、房子。他还有美国绿卡、房子，三个孩子都在美国读书。我开玩笑说：“你这副脸蛋去中国也是畅通无阻啊！”“是的，”他也快活地笑了，俨然一个顽皮的孩子，“现在富了，人也老衰、进入暮年了。经常回忆过去的岁月。也许从小父亲让我读了一些中国古书的缘故吧，感觉40年前要出国混时故土难离，后来有点钱了觉得故土难舍，现在老了觉得故土难忘……虽然我老母亲也仙逝了，我总还想给家乡做点什么。人嘛，不能纠结在往日的恩怨中。很多非洲黑人一百多年前被拴着铁链在美国大街上当牲口卖，现在奥巴马、鲍威尔、赖斯……千千万万个黑人在美国、加拿大很成功嘛。南非的曼德拉被白人政府关了27年。出狱后大度地宣告：‘我没有仇恨’……仍然支持白人德克勒克当副总统嘛。多么高尚的情怀！现在中国提倡‘一带一路’‘中巴经济走廊’，对两国关系、老百姓收入好处很大。我还是想为生我养我的祖国做点什么。我看到有的第三代、第四代来巴基斯坦的华人后代连中文‘谢谢’都不会说了，所以下决心为学习汉语做点事。英国24万平方公里，人口6千万，与中国中等省份的面积、人口差不多，而全球通用英语。葡萄牙9万多平方公里，人口1千万，土地面积比中国小省浙江、江苏面积还小，人口只相当于安徽省地级市阜阳市的人口，但800多万平方公里1亿9千万人口的巴西讲葡萄牙语。中国呢？与其经济体量不相称啊！仅仅政治关系、经济关系、军事关系好不够，没有语言文化支撑是不行的……将來也许会翻船的。”
　　听了他一席话，我也不由得沉浸于我俩儿时的往事中，回忆着他几十年的漂泊奋斗和他内心的波涛……我说：是的，人得往前看，站在大历史的高度看前事。晚清左文襄剿杀西北反政府的回民，回民领袖白彦虎率众西奔吉尔吉斯等中亚国家。现在他们的东干人协会。多次来中国请求派人去教授他们汉语。那儿还保留了很多陕甘人的古语、器具、习俗……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我2000年去旧金山，该市的教育局长是广东第四代移民，他也只会说一句中文“谢谢”了……
　　那一夜，是2016年11月14日的夜晚。天文学家说那天月亮是70年来最大的一次。南亚的月亮很大很亮，聊得投机高兴，也是我来拉合尔与肖泉的第一次长聊。我凑成一首打油诗赠他：
　　今夜南亚望月明，思绪茫茫百感生。
　　喜马拉雅曾勒马，兴都库什再驰骋。
　　华语能否过斡难，挚友长夜话儒经。
　　遥拜博望凿空业，万丈高楼千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