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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拉黑的故乡,江西省南部山区的寺背村无形中塑造过他的成长。几年前在杭州买房定居前,寺背村一直都是他生活中的精神锚点,他曾将其视为现实生活中的最后退路。然而,在近十年内围绕着故乡进行了一个又一个的创作之后,他不再这么认为了。
“我的创作,是通过接近故乡的方式来解构故乡,我试图让自己变得自由。现在,那个地方在我心中已经还原成它本身的自然村庄了,那里只是有家人而已,它不再是想象中的避难所,不再是精神上的向往。我们的精神向往还在于我们自己的價值观、对世界的认识。”
第一次如此清醒地认识自己与故乡之间的关系,是在2015年冬天的一场需要强大毅力的私人化行为艺术《走回故乡》之后。在那场从上海走回寺背、全程九百多公里历时59天的身体实践中,身心俱疲的拉黑不仅感受到了自由的愉悦,更厘清了对故乡的认知。“我出发时是为了寻找所谓的故乡,后来我发现,没有故乡。我释然了,故乡是你的出生地也好,精神依托也好,但它不再是我的牢笼。”
一直以来,拉黑都在一种矛盾的情感下与故乡共处,他曾在将其当作精神堡垒的同时,又在不断地反叛与逃离,直至寺背最终成了他回不去的故乡。作为一个游离于城市与乡野之间的青年人,他曾纠葛于儿时的记忆,彷徨于身份的模糊,也背负着故乡给他的恐惧与压力。
20年来,名校大学生的身份一直让他面临着家族与土地的高度期望,长期处于来自故土的高度单一的价值观,迫使他一直要逃离。“大家其实很想以你为核心,但大部分解决问题都是通过钱和权力,而我对这些毫无兴趣,甚至是恐惧和想要反叛的。我跟家庭的关系,跟家族的关系,跟那个地方、历史村落的关系,都是格格不入的,我希望能够通过作品去发泄,释放自己的情感”。
拉黑最早回到村子拍的作品,是2013年开始的《走失》系列。这个系列创作时,他还迷失于自己的身份归属,在作品中展现了很多与死亡有关的元素。在他现在看来,这部影像作品因为有太多淳朴的文字记述,而显得太抒情,虽然看哭了很多人,但并没有怎么释放出他内在的真实苦闷。
到了2018年创作《罗福平》时,他克制了文字,将影像推到了第一位,而且还穿上了西装打起了领带,开始接纳之前的记忆和现在的身份。“身着西装,赤着脚,站在小时候曾经玩耍的地方,站在村庄过去痕迹被新农村建设抹去的地方,留影拍摄。我似乎不再抗拒自己的过去,开始接受现在的自己与现在的村庄,我试图让自己变得完整”,这是一次象征新生的创作,正如他给画册《罗福平》起的英文名:Reborn。
多年以来,拉黑不断地调整与故乡的距离,不断地更换看待故乡的视角,就是为了直面自己的困境,“做完一系列的作品,回过头来我发现,故乡只不过是一个通道,我通过它来进入我自己,主要来解决一个身份的问题。”
城市化的进程在满足人们对流动性渴望的同时,也为中国社会的变化发展提供了强大的动力。而在这一进程的宏大叙事中,我们可曾认真看待过个体在其中所经受的挣扎与彷徨?对那些从农村走出来的向往生活丰富性的年轻人而言,变动中的乡村已无法再为他们提供精神支持。
于是,很多人掉入了身份与归属的虚空中。但拉黑没有选择遗忘和麻痹,视一切都为不见,进而懒惰地融入一个可以不思考的大潮中,好让自己获得虚假的安全感。他选择了一再回到寺背,追溯自己的记忆,追问自己的身份,去直视笼罩和折磨着自身的痛苦。
近一年来,拉黑成了杭州市区一家面包店的合伙人和管理者,但他依然没有放弃创作。创业者的身份,让他越来越贴近自己,也越来越自由和纯粹。
与拉黑对谈
做了这么多关于故乡的作品,你所做这些的创作的核心是什么?
拉黑:我现在想,就只是为了让自己坦然,要活下去。我夹在故乡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里面,是很难释然的,很难安心地活着。
《罗福平》这本书的文字中有很多从小到大让你记忆很深的死亡事件,你觉得那些死亡对你意味着什么?
拉黑:从小到大,亲戚邻居在一起聊天时,就很喜欢讲鬼故事,对我来讲是很可怕的事情,以至于我觉得周围都是有生命的,而且是魔鬼似的生命。我还有一个比较奇怪的经历,我爷爷是抬棺木的,我二叔叔是丧礼上吹唢的,我就去敲小锣,从小学到初中,课余期间为了赚外快,我都在做这件事,因此,我见证了很多死亡。
在那块土地上,那些萦绕着你人生成长初期的死亡,对你创作的影响是什么? 拉黑:现在看到的我的作品,可能就是受到了那些影響,死亡萦绕在我的作品里面,我时时刻刻都会对死亡非常敏感。回到《罗福平》那本画册里,我觉得那就是关于身份的死亡和身份的重生。我每站在一个地方拍照,那一刻就是那个地方之于你的记忆的终结,我用新的记忆把之前的替代掉了,替代掉了死亡。当这些照片出来,我看着它们的时候,就不会再去想小时候那些恐惧了,它们已经被新的影像替代了。
你说过在《走回故乡》系列中,从上海走回寺背的过程对你的影响很重大,为什么?
拉黑:身心俱疲的状态是特别自由的。我背了25公斤的行李:胶卷、照片、相机、衣服、睡袋。而且我真的没有省过一步路,没有搭过任何人的车,大概每天要走15到30公里。行走的方式就是每天在磨,你只能静静地看着时间流逝,脑袋是放空的,那种感觉太爽了,我感觉自己超越了时空。走到最后的时候,我对走的行为是非常绝望的,我在想:我没有故乡了。
在路上,我终于开始明白中平卓马的植物图鉴,还有史蒂芬·肖尔《美国表面》的作品为什么会那么牛。核心就在于,我在没有人的地方看到了人,在空旷的地方看到了热闹和痕迹,看到了所有的信息。之前看《美国表面》时,我觉得那不就是建筑、街头、消费嘛,只觉得从街景、广告牌等,能非常明白地去理解消费主义、城市化等。但在走完那个行程后,再来看照片,我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我被空旷的街景感动了,我能看到空间,能看到空间里充满了空的东西,那个空让我的想象非常的巨大,我无法描述那种感觉。
听起来那是一种非常抽象的精神愉悦。
拉黑:对,所以当我走完回到寺背后,回到了那个房子、那个空间后,我安心了。我所有的创作,都在试图探讨故乡的学术性概念,一个精神性的概念,而那些都是无法抵达的。故乡是一种虚妄,是人们描述出来安慰自己的东西,它不存在。到此我就释然了,故乡已经不再是我的牢笼,加上我又在杭州买了房子,所以我愿意穿着西服回去那里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