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龄突然特别想家，想母亲，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慌慌的。家里没有装电话，打一个电话还得让村长叫人，弟弟妹妹都在镇上念书，母亲瘫痪在床上也叫不动。牛大岭越想越不对劲，索性说走就走，他来到五桂桥，上了返家的长途大巴。
　　与他邻座的人把他吓了一跳，这人居然是幺叔。幺叔掏出香烟要牛大岭吸，牛大岭不会，幺叔也不管，只管给他点上，又摸出拉罐装的啤酒非要牛大岭喝。幺叔在车上大声武气地讲他在广东打工的事，说他们那边缺工人，老板给的待遇可好了，收入也可观，他就是为了替老板回家乡拉人去广东打工，拉到一个人他还可以提成1000元。幺叔的意思很明确，极力煽动牛大岭南下广东。
　　“你真是为了招工回来的？”牛大岭问。
　　幺叔说是也不全是，他是为了幺婶的事回来的，幺婶想不开，一个人在家喝了农药自杀了。这么沉重的事情幺叔说得跟唱歌似的，但牛大岭听得并不轻松，像是天上打了一个闷雷。其实早一天幺婶还同幺叔通过电话，幺叔劝她到广东来，他们厂子也招女工，幺婶答应得巴巴适适。但幺叔的一句话让幺婶听不下去，幺叔说你来吧，来了我还有1000元的提成呢。这话把幺婶噎住了。这人什么事都想到钱，卖人吗？
　　幺婶什么都好，就是不能生育，幺爸在外面同别的女人同居，已下过两个崽，所以对幺婶能不能下崽也无所谓，但想不到幺婶这么烈性，一时想不开就喝了农药。
　　得到幺婶的死讯牛大岭非常震惊，幺婶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同他相好过的女人，虽然幺婶比他大很多，但是幺婶使他变成了一个大男人。他想起自己出门打工的那一天幺婶来送他，在那个漆黑的村口，那棵大银杏树下，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幺叔只顾说他在广东的事情，并没有注意牛大岭情绪的变化，牛大岭偷偷地用衣袖把眼泪擦了。
　　进了家牛大岭才得知他瘫痪在床的娘也没了。
　　牛大岭呆呆地木在那里，回想起他不顾一切都要返回家乡就是有什么预感，娘是10天前死的，这之前就发了高烧，请乡上的医生看过，给娘挂了吊瓶，娘不肯去乡上的卫生院，家里的条件这么差也只能做一点简单的治疗。娘也预感到自己不行了，把牛大岭的弟弟妹妹从学校叫了回来，让他们好生念书，不要告诉牛大岭家里的事，特别不要告诉牛大岭娘不行了。家里的宅基地可以卖了供娃们念书，娘死后埋在后山爹的坟旁，山里的人命短命贱，生生死死也不算什么大事，娘生下他们兄妹3个就算有了交代。
　　娘这么说着话就断了气。
　　牛大岭坐在后山的山坡上，爹娘的坟就在坡地上，从这里可以看很远，可以看见远处的山峦，看见山梁下的村庄。山坡上还有许多坟包，里面睡着牛大岭的爷爷奶奶和无数亲人，他们生了，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又死了，像这山坡上的蒿草一样青了又衰了，一季一季生生灭灭，无穷无尽。
　　牛大岭不愿像他们一样这么无声无息地在这世界上晃一圈，他的胸中积着一团火，他要燃烧！他不甘心这么默默无闻，牛大岭这么想着，掬起一捧泥土添在爹娘的坟上，放声大哭。哭累了，仰面八叉地躺在地上。
　　幺婶的坟也在这山坡上，同牛大岭爹娘的坟隔着一道山梁可以对望。幺叔站在山梁那边朝这边的牛大岭喊话，说人都没了，留下的人还要活下去不是？要活下去就要出外打工。幺叔让牛大岭跟他去广东，他们两个男人算是同病相怜，一个死了老婆，一个死了娘，他们就这么隔着山梁喊着话，并约定一起出发的日子。
　　下了火车，工厂的老板亲自来迎接这批工人，幺叔一下子替老板招来了18名工人让老板喜出望外。不料刚走出车站就拥上来别的工厂的招工人员，你拉我抱的想把这些人拉走，老板早有对策，他之所以亲自出马就是预料到了这种情况，赶紧把人塞进大巴开车飞快地离开。车窗外招工的人还在引诱这些人：
　　“管吃管住4千元，有夫妻房，有空调，还有卫生间……”
　　工厂在一个小镇，老板将他们拉去检查身体，连单子都让人给他们填好了。为了稳住人心老板给每个工人都租了一个单间，有15平米，有电磁炉和热水壶，有单独的卫生间，牛大岭看了很满意。珠江三角洲一带的劳动力严重缺乏，工资节节攀升，待遇越来越好，许多工厂还是招不到人。
　　牛大岭没想到珠三角地区会这么缺工人，他在小镇上走了一圈，镇上有十几家工厂，每家门前都贴着招人启事，开出的条件一家比一家优厚，牛大岭一注目就有人迫不及待地上来寻问，试图把人留下来。
　　第二天就开始培训，在流水线上上班，动作分解开来也就那么几个，带牛大岭的师傅说你也就是开始觉得新鲜，天天重复那么几个动作，久了一上流水线就作呕。工厂生产的是音箱，工艺并不复杂，但质量要求很高，层层把关，质检人员职责不同工作服的颜色就不同，像牛大岭这种刚来的初级工穿的都是蓝色工装，别的工人穿着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但是牛大岭不同，身材好，人又长得帅，让流水线上的女工见了叽叽喳喳叫唤。
　　才上了几天班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加班，原因是发现了次品，以前仓库里已经入库的产品都要重新检验。工人们都欢呼起来，他们出来打工就是为了多挣钱，不加班只拿那么一点死工资怎么实现脱贫致富的目标。加班都是按小时付加班费的，一个月下来加班费比工资还多，所以上班时一个个懒洋洋地，完全是机械动作，但一到加班时间流水线上欢天喜地，工人们斗着嘴，讲着笑话，各种八卦也传播开来。但只要那个韩国主管一出现便一片鸦雀无声，等她一转背大家又开始斗嘴，好不热闹。
　　胖大嫂是最爱说话的，她肚里装的小道消息最多，在她这里没有秘密。像胖大嫂这种大多是农村妇女，整天风风火火，对什么事情都倾注了热情，像吃过人参似的精力特别旺盛。
　　胖大嫂管主管叫老韩，说这娘们儿体味重，所以喷了浓浓的香水，这不喷香水也就是一个臭，喷过以后香和臭混在一起更难闻，香臭香臭的，不是个味儿。在胖大嫂那里关于女主管的龙门阵特别多，胖大嫂专爱拿主管开涮，她们天生是一对冤家。主管也特别爱找胖大嫂的事，扣过她的钱，经常点名批评她，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
　　老韩专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人身后，从来不穿皮鞋，穿的是北京布鞋，一点声音也没有，轻飘飘地像一片树叶，但她的体味暴露了一切，她本以为这样就可以拿住现行，看谁在偷懒，在吃零食，在说老板的坏话，等等，然后掏出卡片来给人扣分，这些分都是要换算成钱月底从工资中扣除的。这姓韩的娘们儿自己并不是资本家，只是一个帮佣，却比真正地老板还起劲，还苛刻，还狡猾，整天面无表情，用不标准的广东普通话说：
　　“扣分。”
　　“扣她娘的分哟！”胖大嫂边笑边骂。
　　胖大嫂故意用鼻子在空气中嗅一嗅，猛地调头，告诉工友们闻气味就知道这娘们儿是不是在你身后监工。胖大嫂虽然长得肥硕，但动作很灵活，语言风趣，插科打诨，常常引得一阵爆笑。
　　牛大岭整天生活得乐呵呵的，在这个工厂里打工比起在李先生家里当保镖真是有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