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从眼前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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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是七夕。
  安踟蹰在这座东边的桥上。风很凉,秋天的风跟随她散漫的脚步,有一搭没一搭地吹来,拂动额前的刘海。夜有点深了,路人全低头走着,陌生的面孔,像立于桥墩上的一个个石狮子,可以视若无睹。
  安始终心神不宁地慢慢走,这座桥也被无止尽地拉长,桥南边的山坡上,那座通体透亮的塔一直无声观望,她有点怀疑是塔使了魔力,让这座桥没有尽头。这座塔有一个神秘的前身,拥有超人的法力不是没有可能的。
  桥南是个T字型路口,白日里,各色车辆疾驰。这路口曾出过事故,一个左拐的骑电动车的男孩撞上了一辆灰色的车,安亲眼看见的。那一次她的车速很慢,她没有看见那辆灰色的车从对面开来。她只看见那个男孩呼啸着左拐,“嘭”的一声就撞上了。听见金属相撞碎裂的声音,她再定睛看时,就见男孩横躺在地上,电动车侧翻在一旁。那辆灰色的车子沉默了几秒,门嗖地打开,跳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他俯身观察了一下男孩的伤势,就原地来回急速走动,一边走一边打电话。安也拿出手机,哆嗦着拨通了120,她听到自己声音哽咽了,仿佛被撞得失去知觉的人是她。
  这个路口从此让她心怀恐惧,每次过马路,她都要站在路边,左看右看好一阵,才敢迈开步子。迈开步子后,头还是不免要左右环顾,每一辆车子仿佛都睁着凶险的眼,她得小心翼翼才能避开。
  今晚,安的目光却是追着车子去的。她远远辨认车子的颜色,两道目光像两只梭子,在来往的车辆中穿行,看见同样的色彩就飞上去,用超越一切的速度扫描车牌号码。有几次她感觉前面那辆一定是了,可路灯光刷出了不一样的车牌数字。有一次,她看见那辆车就停在前面,像在等什么人,她疾走上去,看见车窗开着,驾驶室里坐着个陌生男人,正在玩手机,她扫了一眼车牌号码,十分陌生的数字组合。最后一次,就快走完整座桥时,她突然瞥见有一辆车从后面飞速开来,疾驰而过。她猜想那车子可能认得她的背影,远远地就注意了她,所以在进入她视线的瞬间箭一般射向她无法捕捉的死角。
  安走下引桥,沿溪边一路走,一路往左看,她想车子可能就停在那扇门外呢。安曾见过他将车子停在门外,他以前经常接苏琪,安知道苏琪就住在这里。安和他是在一次聚会中认识的,他比她大几岁,两人可谓一见如故。一切都是他自己告诉安的,他说起苏琪时,就像讲述一个千年的爱情故事,令安神往而感动。可他说他们早就分手了。人的感情怎么这么脆弱呢,安深深感叹。
  溪沿路垂柳依依,安看不见那个小门,也看不见门外的马路。有一阵子,她想朝那个方向走,想走过去一一辨认停在门口的车辆。也许站在那儿等一会就会看见他的车子开过来呢,她想。但她左脚刚迈出去就收回来了,那段路灰尘很多,她不喜欢走。并且,他们已经分手了。安对自己说。可是,他的车子经过那里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安纠结了一阵,还是继续往前走。
  柳枝遮住了路灯光,路有些暗。江水黑黝黝的,泛着微波,江面宽阔,黑暗盘旋着,像一只夜蝙蝠,无声扇动了翅膀。安回头,那座桥被她留在了身后,披着密集的路灯,虚弱地喑哑在越来越深的夜里。
  安记起去年夏天,他从桥上走来,高高的个子,一身白色运动短装,手臂一甩一甩的,三步两步就走到她面前。“嗨!”他招呼她一声,转过身子,与她并排走。安抬头冲他笑,感觉他的头撞着柳枝了,但她没有提醒他。安喜欢柳枝轻拂的感觉。
  走到桥下,他拿出手机,就着桥洞里射出的灯光,要给安拍照,安扭捏着,那时候她大病初愈,面色蜡黄,披头散发,不想拍照。他说好看呢,哄着她按下了拍摄键。安看见他弓着身子,仔细看她在暗影里微笑。他拍完后走过来,弯下身子给她看照片。安站在他身边,发现自己的头刚好靠着他的肩膀,她想,这一刻永远停留多好呢。
  他往回走时,安在他身后给他拍照。远远地,她看见他走在高高的落满黄色灯光的桥上,他的长腿像两支长桨,飞快地向前滑动。好像突然感觉到安的注视,他站住了,回过头来,向她挥动长长的手臂。然后她看见他像一只巨大的飞鸟,贴着桥栏飞掠而去,很快消失了。
  安仔细回忆他们之间的交往,好像她一直是这样仰头看他的。她太矮了,量身高时,拼命拉伸项背也不足一米五五,他看她都得低下头来。刚认识那会儿,安喜欢在夜里骑自行车,绕城市的街道不停地转。七月的夜里,她一个人,在风里使劲蹬着脚下的踏板,看路边槐花无声飘落,内心就有一种淡淡的感伤弥漫。这时候他在做什么呢?每一次,安总是一边骑车一边想他。她骑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推着车子走,不时掏出手机,看是否有他发来的信息。那时候他几乎一天到晚给安发信息。每一次,安都及时回复他。安喜欢被他的信息包围的感觉。以前安与一些男孩有过交往,但没有一个像他這样,第一眼就让她怦然心动,安感觉是他身上一种独特的气质吸引了她,把她带到一个新的路口,甚至更远的地方。他一次次跟她设想未来,对她说:
  “一起飞。”
  自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安就渴望和他一起飞,这个梦像星星,挂在高高的山岗上,在一个个晴朗的夜晚闪着蓝幽幽的光。今晚没有星星,安抬头时,发现一弯月亮,无声无息的,无神地挂在天上。
  2
  这段回家的路有点长。中间几处绿化带没有柳树的遮掩,左边公路上,此时已少有人走,车子偶尔驶过,各种颜色的车,停满路边的车位。有几辆还爬上了路边绿化带,螃蟹一样趴在草丛里。车子实在太多了,安总是感叹。自从她开始在街上追踪他的车子后,她越发觉得这个小城车子太多,同颜色同车型的车就如此之多,安感觉这真是一个问题。
  过去一年里,安会在这条路上等着他的车子开来。他们电话约好,有时是微信上约。每一次,安都攥着手机站在路边,不时看看微信,流量一直开着。他会不时跟她说他的行踪,她不敢把手机放进包里,或是关了流量,仿佛不及时看信息,他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安记得他第一次来接她时,夜有点深了。她走出大门,刚好看见他的车缓缓驶近,她走上前,弯下身子,看见他对她微微一笑。她也微微一笑,打开副驾驶室的门坐进去,她喜欢他的微笑。   “你要笑啊,我喜欢看你笑。”安总是这样对他说。
  她没有告诉他,他不笑时一副生气的样子,她有些害怕。他有时笑着捏捏她的脸,有时握握她的手,他抿着嘴笑时,眼神里就传递着一种孩子气的温暖。
  那是他第一次来接安,一身黑色的运动服,两只袖子小小的,一双手自如地把着方向盘。安的手一直放在膝盖上,两眼望着前方的公路。她问他去哪里。他没有说,她就没有再问,任由他开着车子沿街慢慢走。安喜欢跟他一起置身于这小小的空间里,街上的热闹远在千里之外。
  一直以来,他接安多在西门,北门极少走。北门外是溪沿路,清晨与傍晚,走路健身的人往来不绝,溪沿路不宽阔,夜晚光线昏暗,人的肩膀挨着肩膀。
  但有一次他将车子停在北门。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他们一起逛一条行将消失的老街,阳光暖暖地洒在黄泥墙上,安穿了宽大的棉袍,眯着眼舒适地倚墙看他。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一清点老屋的马腿、雀替。有一只花猫跃上墙头,看看他们,喵呜一声,钻进阁楼不见了。太阳下山后,他送她回家,车子顺道停在北门外的车位上。
  “真的想好了吗?”他问。
  “想好了。”
  安微笑着握他的手,望向他深深望着她的眼睛,像面对一个已经共度一生的人。她想要离开了。
  安是在不久前猜测他与萧聊得火热的。萧是安的朋友,就住在她家附近,是安介绍他们认识的。那次他说请安喝茶,让安随便叫几个伴。安说叫上萧吧,萧比较空。那晚他和萧在茶室里加了微信,安没有多想,加个微信多正常啊。而且那时候,他常常与安聊苏琪,安也没想到自己可以越过苏琪跟他在一起。一次,他无意间同她提起萧,提起萧时,他也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但安敏锐地嗅到了某种气息。
  “喜欢萧?”安半开玩笑地问,“喜欢就直说,她没男朋友,我可以做红娘哦。”
  “不,我喜欢的是你。她无聊时找我聊几句吧,我不好太冷淡,毕竟是你的朋友嘛。”
  安不太相信他的话,但也没有质疑。那段时间,安体检查出患有疾病,四处求医检查,身外的一切都不再关注。
  他依然每天给安发信息,问好,安慰,鼓励,还陪她去过几次医院,帮她选择医生,前前后后奔走。等到安病愈出院时,安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没有他了。
  安恢复上班之后,他常常接送她。他一下班就赶来,在安的单位门口等待。安说单位离家近,走走挺好。他说是他自己喜欢接她。安很感动,却没有多说。一天下班时,安坐上他的车,刚刚系上保险带,就听见他的手机提示音嘟嘟地響。安下意识地转过头,他的手机就搁在驾驶室旁边的扶手上。安一眼看见萧的头像跳出来,连续三条,都是萧的信息。
  “两个人聊得这么热乎啊?”安感觉自己的话里充满醋意。
  “闲聊吧,我怎么可能跟她呢!”他断然否定。
  那之后,安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他,也不及时回复他的信息。大病一场让她变了很多,她原本不喜欢与人争,现在更是无欲无求了。多累啊,还没结婚呢,竞争就这么大。安知道他对她很好,但安需要安全感。
  “不要再交往了。”慎重考虑几天后,安对他说。发出这句话时,安迅速退出了微信,她感觉自己没有办法抵御他哪怕虚假的挽留。
  他很快拨通了安的电话,告诉她他马上来接她,带她去看他提过多次的那条老街。
  多少个夜晚,他的笑容是她睡眠唯一不能抹去的东西。安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从这习惯中走出来。
  “咱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这样你可以与萧自由交往。”安望着他的眼睛,冷静地说。
  他又拉她的手。她回头对他笑笑,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我要和你白头偕老!” 安听见他在身后说。
  安的泪落了下来。那些生病的日子,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他也对她说过这句话。
  “你会活一百岁。”那时候,他一次次对她强调。
  她渴望与他白头偕老。
  3
  今晚实在有些迟了,安到达北门时,发现铁栅门已关。北门只在早晚开一段时间,方便健身的人出入。安不死心,走上前去,拉住一扇门使劲晃了晃,两扇门被一条粗大的铁链锁住,拳头大的缝隙只容一只猫通过。她只好继续往前,绕道走西门。
  拐角处有一个歌厅。这时候,疯了一夜的人正陆续从大门出来;门口灯光下,一些人兴奋地大声说着什么,有一辆车开过来,停在大门前。安吓了一跳,心像被一根木槌猛然击中似地,疼痛得欲跳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假装平静地向前走,眼角余光扫过车尾数字,不对,不是他的车!像走过一处悬崖峭壁,她把一颗心放回宽宽的胸膛,继续往前走。
  安记得那是一个午后,她刚从高速下来,人有些疲惫。前面路口,她突然看见他的车在开,她惊得一个急刹,以为真的遇上了。就在她目瞪口呆仓皇失措之际,那辆车停下来,有人从副驾驶室下车。她惊魂未定地眨眨眼,看见那车与他的车完全一样,车牌号也只差一个数字。她听见自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超过它,加速离开了。
  此后,她经常看见这辆车在附近出入,有时从大门内出来,有时是从门外进去。太阳照在它身上,发出耀眼的炫目的光。安总是一阵恍惚,直到看清车尾数字时,才长吁一口气,心有余悸地看着它消失在小区东面的树荫里。
  有一次,安在门口拿快件,这辆车正好驶来。她定定地望着它驶近,驾驶室窗户敞开着,开车的男人放慢速度,到安身边时,认真朝她看了一眼。安感觉那眼神里藏着问号。也许这男人早注意她了,一个总是盯着别人车子的女人,多少有些神经质。男人望向她那一刻,安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眼睛望向下一辆车,一副翘首等待的样子,好像她是特意站在门口等人似的,眼前的男人根本不在她的视线里。男人车子开出很远,安还继续作观望状,防止男人通过后视镜观察到她的异常。
  有一次安跟他说起这辆车。当时他一番温言软语又让安回心转意了。安心想也许他真的只爱她一个。或者,确切地说,是安根本不能适应没有他的日子。一个每天睁开眼睛就想着的人,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呢。那天她答应跟他去茶山上看日落。她一上车就跟他说起那辆车。   “只差一个数字呢。”安说,“车型、色彩都一模一样。”
  他静静地听她说着,拍拍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他们沿着野草丛生的黄泥路往上走,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来,吃随身带来的水果和面包。他挨着她坐在草地上,看远处淡墨涂染的群山,山与天空的边界柔和而清晰,没有落日。漫山茶花,在眼底绚烂地开着,辽阔,寂静,纯白,波涛汹涌。
  “我总觉得那天晚上看见的就是你。”下山路上,安又说。
  “怎么可能呢,你看错了。”他十分肯定。
  安沉默了,她看他灵活地操控方向盘,车子在蜿蜒盘旋的公路上穿行。夜幕渐渐拉下,他的侧影十分俊雅。如果他不那么引人注目就好了,安痴痴地想。
  那之后他们又去爬了一次山,是安提出来的。那段时间,安明显感觉到他的变化。早上醒来,打开微信,不再有他的信息。偶尔,渐近中午,他发过来一个表情。安郁郁地熬了些日子,对他说,“再带我爬一次山吧。”
  那是初夏,覆盆子已经泛红。他接了电话就开车赶来,载着她往南山走。南山他以前带她爬过一次。那一次,白色的小野花开了一路,她慢慢走着,触碰花枝,想起童年里没心没肺的笑。当时,病中的安揣了很重的恐惧,鲜有人知。他不时牵她的手,试图分担一些。明晃晃的阳光下,他蹲下身子,让安趴在他背上,背了她下山。那天天气很热,安记得自己汗涔涔的,他乌黑的头发贴在头皮上,透着一股温热的青草气息。
  “去年也是这个时节吧?”安自言自语地说。白色的小野花不见了,漫山遍野是火红的杜鹃,几丛覆盆子长在上山的路上。他小心地摘了放她手里。她一颗颗吃着,是童年的味道。安知道自己是个固执的人,对一些事物怀着几近疯狂的痴恋。
  这一次爬山没有增强安的信心。回来的路上,她不禁感叹,山还是去年的山,人却不是去年的人了。她又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她远远看见的那一幕。
  那个晚上很寻常。安驾车从桥北驶来,行至桥头,右拐,突然看见他的车自左边车道驶来。确切地说,是一辆疑似他的车。安当时有点恍惚,正想细细辨认,后边两辆车已经超了过去,挡在她的车前。她急急想超车看个究竟,对面车辆又不断驶来,她只能死死盯着那辆车,看它慢慢向前开去。接近大门时,她看见它停了下来,有人下车。她看不清楚。她想将自己的车停在路中央,弃车跑上前去看个究竟,可她没这么做,眼睁睁看着那辆车开走了。
  “我怎么觉得是你约了萧送她回来呢。”安说。
  “胡思亂想!你不可以这样猜疑我。”他严肃地说。
  安觉得也许他是对的,她应该相信他,她也讨厌自己这样疑神疑鬼。可是没办法,她总是一遍遍在脑海里放映这个镜头,一个人设想着各种可能性。此后她落下了这毛病,一看见同类型同色系的车就要睁着眼辨认仔细。
  一个周末,安搭同事的车去一个农家乐聚餐。坐上车,她习惯性地搜索过往车子。也许他带了萧去同一个农家乐吃饭呢。也许,他正带萧去郊外游玩,就像当初带她一样。她又开始漫天想象,不断朝车外张望。同事正与她聊着什么,她茫然应和着。
  到了吃饭地点,他们下车。同事往吃饭地点走。她在停车场里四下张望着,故意感叹说:
  “想不到出来吃饭的人这么多呢!”
  不同颜色的车一排排停在那里。她装作不经意地穿行其间,目光仔细扫过几辆同色系车的车牌号。
  没有他的车。她舒口气,走向吃饭的地方。
  再发展下去要进精神病院了。安吓唬自己说。可不管用。她的疑心病愈演愈烈。晚上走出家门,抬头看见月亮,她也会突然怀疑他是不是正和萧一起卿卿我我。煎熬就这样没来由地开始。熬不过去时,她就给他发信息。他没回复,她就开始打电话,一个接一个打,大有不接电话不罢休之势。她总是声称自己拥有超能力。
  “我是女巫,随时能感知你在做什么的。”她这样说时,会附上一个坏笑的表情。
  “太可怕了!这样多累啊!”他有些惊恐。
  “那你趁早逃得远远的吧。”她赌气。
  4
  安所住小区的西大门是通宵敞开的。她走进去时,值班的保安头也没抬,似乎正在看手机。这是一个手机的世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因此变得简单而复杂。这时候,安的手机微信提示音响起,她赶紧拿起来看,却发现是系统推送的消息。她讨厌这么多的系统推送信息。他在做什么?跟萧一起么?安的想象又开始启动。
  她就在这一瞬间猛回头,走出小区大门,走进路灯下的夜。
  她朝他家的方向走。一路少有行人。夜有些深了。远远地,她看见一男一女相拥着走来,他们一路走,一路欢笑。这是七夕呢。安想起去年,他们一起过的七夕。她,他和他的朋友,还有萧。此刻,安一个人在夜晚的街上走,路灯将她的影子折射到墙上,歪歪斜斜的,风一吹就倒的样子。你又瘦了哦,最近许多人对她说。安有点担心,生病之后,她很害怕别人说她瘦。她想她是应该放弃的,她过不了这种日夜煎熬的日子。她这样真诚地对他说。他默然。可是此刻,他又在做什么呢?今晚安跟他通过信息,他说今晚他家有客人,就不出来了。她想,她应该去看个究竟。她坚定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沿路习惯性地搜索他的车。偶尔,有车从身边过去,但不是他的。
  “我究竟想不想遇见他的车?”有时候,安也这样问自己。
  “当然不想。”有一个她说。
  “遇见也好啊,遇见就死心了。”另一个她说。
  安糊涂,她不知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她继续一路搜索着往前走。每当一辆同色系的车驶近,她的心就开始突突狂跳,直到那车子带着陌生的车尾数字离她而去,她的心才安定下来。这个时辰的街巷已经沉寂,更多的时候,她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咚咚咚的。她昂首挺胸地走,感觉自己是个勇敢的人了。
  走进他房子所在的小区,安望向那熟悉的窗口。没有灯光,他不在家!
  他睡了吗?还是,他去了哪里?   她掏出手机,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好不容易,她拨出了他的电话号码。
  铃声响了一遍,没人接听。继续拨,继续响。安在他家楼下徘徊。有人走近时,她就装作要上楼的样子。反正这样的住宅小区,彼此陌生是很正常的。带着一种打破手机的狠劲,安一遍遍拨他的号码,手机铃声绝望地响着,她的内心越来越凄惶。过了好久,她终于死心,放下手机,开始往回走。空空的夜。
  安以前来找过他一次。也是晚上,也是这样一个人,贸贸然而来。她想给他一个惊喜。同样门窗紧闭,一片漆黑。她拨通他的号码,他很快就赶回来了。他的手机一向全天开机。小区花坛乳白色的灯光下,她看见他开着那辆她熟悉的车奔腾而来,在她身边停下。他摇下车窗,对她粲然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她一声不响上了车,任他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他另一只手慢慢转动方向盘,将车子开出小区,开向郊外,带着她兜风。她喜欢夜晚行车的感觉。
  怎么可能这么多电话都不接?她的脑子急速运转起来,超人的想象力启动。她似乎看见萧坐在他的车上,看见他将手机调到静音,扔在车内一个角落里,任它无望地响。甚至,她看见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萧的手……
  安越想越真切,眼泪开始簌簌落下来。
  她想起他陪伴她走过的一个个日子,想起每天清晨问候如约而至的时光,想起她一个人四处奔走求医时,打开手机,最先跳出的总是他的信息。她已经习惯并依赖这一切了。
  “我不能没有你!”她曾不顾一切地冲着他喊。
  一切都已经过去。安悲哀地想。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就像花朵,花开花落,多寻常的事情呢。
  有一个夜晚,安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又坐在学校课堂里,周围都是同学,她忙忙碌碌的,还不时去翻翻书本,她在书里翻找他喊她的记号,好像他的喊声都是落在书里的。连续很多天,他都没有喊她,她感觉整个胸腔空空荡荡,心像秋天的叶片,簌簌地抖着。她猜想他是喊别人去了,但她不愿意去问,只看着空空的书页,想着这世间的缘分,怎么说没就没了呢。醒来望望白亮的天,看远处大街上车来车往,她又默认了世事无常,人心善变。一切似乎都可以释然。
  可是又如何能真正释然呢?
  此刻,安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孤苦伶仃像只落单的鸟儿。她有亲人,也有朋友,可一想到与他分离,她就觉得失去了整个世界。安不由得悲哀起來。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没有出息的陌生。没有他地球不照样转么,太阳不是还会在明天升起么?煎熬难耐时,安就站在身外狠狠地教训自己。现在,安又这样做了,她感觉自己后背明显挺直了,步子也加快了些。
  5
  安又走上东边那座桥,还是一样暗黄的灯光,偶尔疾驰而过的车子。一双眼睛,依然在夜色里寻觅。她走到了桥南边的T字型路口。
  看见那辆车时,安正准备走下引桥,就像是因了她的呼唤,它适时出现了,在这个寻寻觅觅的夜晚。
  周围出奇地静。
  安迈了两步,站在路口,他必经的地方。车子缓缓而至,停在她面前。她看见他摇下车窗,朝她微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的身旁,苏琪正对着她微笑。
  安咧着嘴笑了,像每次面对摄像头一样,甜甜地笑。她知道夜色下的她比白天美,笑着的她比不笑美。她有点遗憾没有穿那件新买的仙女裙,她喜欢把新衣服留到与他见面时穿。
  “你们好!”她挥手。
  “你好!”不知是他还是苏琪说。
  “节日快乐!”安听见自己说。
  然后安看见车子开走了,开过她身旁。她觉得浑身震颤了一下,两条腿剧烈抖动起来……
  安终于看见自己倒在这个事故多发的路口。一辆车开过来了,两辆车开过来,经过她身边。她没有再看一眼。
  一直走到家门口,安都不敢回头看那个横躺在路口的她。她想,自己大约是死了,没有在那个事故多发的路口避开这场意外,但又怎么知道自己不是故意寻找这意外呢。也许,她的一生都在等待这样一场意外,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可这又有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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