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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门前的电线杆上,绑着一个老头,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找刘小手”五个大字。
小区保安打电话问我,你是不是刘小手?我说,我要不是刘小手,你干嘛打我电话?保安说,别废话,你要是刘小手,就抓紧回来一趟,有人找你。我说,你让那孙子等着吧。刚挂断电话,保安便将一张照片发到小区的微信群里。点开照片后,我撂下手里的扳手就朝回赶。我知道,那是父亲进了城。
见到父亲时,他依着电线杆睡得正香。他的头歪在一边,任凭我怎么掰,都直不起来。他的嘴有些歪,一半能合上、另一半合不上,合不上的那一半正垂着口水。与父亲一起绑在水泥柱子上的,是那床绣着牡丹和鸳鸯图案的棉被。棉被上的牡丹原有两朵、鸳鸯也有两只,可是一朵牡丹和一只鸳鸯,被我妈带走、化成灰了。留下的这一朵牡丹花和一只鸳鸯,父亲请人把它缝制在一张宽大的蓝布里,就像装裱一副残破的国画那样。接着,父亲用这块装裱好的残布,重新做了一床被子。
我给父亲松绑。绑在棉被上的绳子,上下纵横、左右交错,足足有七、八道,尤其是脖子上的那一道,已经勒进了肉里。这种绑法,在我老家的林场叫做“捆野猪”。用这种方法捆的野猪,别说跑了,就连哼哼的力气也使不出来。解开棉被上的这一层绳索,我发现父亲贴身的棉袄上还捆了一层,用的是犯人行刑的五花大绑,绳子在每一个交叉处,都打了死结。看来,父亲是被人捆进城的,到了小区后,又再次被绑在树上。这两层捆绑,扎疼了我的心。
我说:“他妈的,你这是捆人呢还是捆牲口呢?”
我四顾无人,但见父亲面前的水泥地上,用红砖写了一串电话号码。那是送父亲进城的人留下的。我拨打过去,本想将那人臭骂一顿,可是一听到家乡的方言,心就软了下来。不知为何,我说了这样一句话:“让你费心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我小时候听过,好像是林场的李叔或者王叔。那位叔说:“小手,这次你爸病得不轻呀,他连人都认不清了。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就把他给你送去了。你爸他实在不能在林场呆了,他要呆在林场,我们这些人的饭碗都不保了。”接着,他列举了父亲在林场犯下的罪行。
“半个月前,有人来林场偷黑松,偷的是那种长不成材的侏儒松,回去做盆景。林场对这些挖侏儒松的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反正,这样的松树也长不成材,长大了也是砍材烧火的料。你爸逮到了一个挖侏儒松的,将人绑在树上用荆条抽了一顿。抽完之后,他披着衣服就走了,却把人忘在了树上。虽然已经开春,可早晚还滴水成冰呀,要不是有人看见,那人就该活活冻死了。”
这时,身边有人补刀。“上个礼拜,你爸在屋子里烤火,把自己搭在树上的房子给烧了。前天,他跑到仓库边烤火,又把仓库给烧着了,养在里面的三百多只鸡,一夜之间全变成烧鸡了。那对租房子养鸡的夫妇,也差点送了命。小手,你带你爸到大医院查查,是不是他的脑子不行了。”
我上一次见父亲,是两年前,那次,也是林场打来的电话,说老头子八成是疯了,他把林场分给他的房子给拆了,谁劝都不听。我和老婆乔美玉带着女儿赶回林场,在宿舍区找了两圈也没有找到家。闻讯而来的邻居说:“小手,别找了,房子被你爸拆掉了。”这时,陆续有人围过来看热闹,其中就有我的父亲。我把他从人群中拽出来,喊了他几声“爸”。他揉了揉眼睛说:“原来是你们回来了,我以为是来林场收山货的呢。”
父亲把从林场宿舍拆下来的材料,运到我妈定居的那面山坡上,搭建了一个新家。那个家建在几棵野板栗树上,离地有一米半高,像一个搭在树上的窝。说实话,那个窝虽然不大,但建得还是挺不错的,正面朝南,一年四季有阳光,房顶开设天窗,有一架简陋的木头梯子可穿过天窗直达屋顶。如果站在屋顶,边看风景边小便,真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这间屋子里最大的房间,是我和乔美玉的,大概有七、八个平方,呈椭圆形,就像过去大户人家盛粮食用的粮囤子。我将被子铺在地上,整间屋子就变成了一张椭圆形的床。女儿小楠还没睡过这么大、这么圆的床,她将鞋子一甩,就趴在上面打起滚来。
我问父亲:“你怎么把房子建在了这里?”
父亲打开那扇木板窗,朝外指了指说:“从这儿,看你妈方便。”
就是这句话,让我觉得父亲没有疯。
那天晚上,父亲说,你陪我喝一杯酒吧,好长时间没有人陪我喝酒了。他执意要跟我碰一杯。父亲端着酒杯,手抖个不停。父亲说:“我脑子坏了,记不住东西了,要是哪天连你也记不住了,你可不要怪我。”第二天,当我再次出现在父亲的面前时,他愣了好几秒,好像大脑正从别处风尘仆仆地赶来。他试探着问我:“你是不是昨天回来的?”父亲竟然把我昨天下午回来、晚上陪他喝酒的事都给忘了。
那次离开林场,我许诺过年回来看他。临近年关,乔美玉所在的宾馆生意火爆了起来,从腊月初八到正月十五,所有的房间都被预定一空。乔美玉本打算跟别人调班,可是听说加班发两倍的工资,另外每天老板还要发红包,便改变了主意。
乔美玉说:“等清明前再回去吧,既看爸了,也给妈送点钱花。”
我觉得乔美玉讲得有道理,便打电话回去:“爸,今年春节不回去了,你一个人过吧。”
父亲说:“鸡都杀一半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听到鸡在叫,接着就是“哐当”一声,那应该是杀鸡的刀掉在了地上。
想到这里,电话那边的叔已是急不可耐了,他大声喊道:“喂喂,小手,你还在不在?”
我说,我还在。
那边的叔接着说:“我们发现你爸不對劲,就开始打你的电话,可一直都打不通,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大家以为你混大发了,到国外发展了。后来访了很多人,才找到你家的地址。”
我说:“我的确太忙,手机还经常不在服务区,你们要找我,肯定不容易。”
我在自来水厂上班,干的是安装与维修的活,经常在地下作业,所以接不通电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加之,今年乔美玉给我的手机办了一个八块钱的套餐,除了接听电话,其他所有功能都要出钱。为了省钱,乔美玉给我下了命令,除了那八块钱,手机不能多一分钱的费用。我说打不了重要电话怎么办?乔美玉说,你手机里一共就十来个联系人,能有狗屁的重要电话,除了我找你,还有鬼找你?
我给电话那边的叔一个劲地道谢。我说:“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大老远地来一趟,怎么不吃过饭再走?”“你就别跟我们客气了,天寒地冻的,快把老爷子弄进屋吧,千万给伺候好了。”那边的叔沉默了两秒钟,应该是抽了一口烟,然后喷出来一句呛人的话来,“最近林场正在改制,原来不是自收自支吗,现在政府要收回了,大家要变成铁饭碗了。你千万把你爸给看好了,别给大家添乱了。”
挂了电话,我笨手笨脚地解起了绳子,解了十来分钟,连一个死结都没有解开。可见,这一路父亲肯定没少挣扎,要不然绳结也不会紧得像铁疙瘩。我想找人帮忙,可正是上午十点左右的光景,上班的还没有下班、上学的也没有放学,只有几只麻雀在仓库的屋檐上蹦跶。这时,我听到了保安室传来一串画眉鸟的叫声,那是早上打我电话的那个保安在学鸟叫。
我冲保安室喊道:“魏保安,过来帮个忙。”
魏保安便背着工具包走了出来,鸟叫仍然挂在嘴上,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他有这个骄傲的资本:他开过这个小区里所有丢了钥匙的锁,拧开过所有生锈的螺丝,可以说,在这个小区没有能难倒他的事。魏保安用钳子夹住一股绳子,用牙咬住另一股绳子,像啃骨头那样啃了几分钟。他揉了揉腮帮子说,“不行,我去拿剪刀”。魏保安去了又回,扛来了一架巨大的修枝剪。他把剪子的一只把手按在地上,屁股坐在了另一只把手上,硬是把绳子给剪成了两截。
魏保安在收拾工具时说:“早知道里面还有一层绳捆着,我就不让他们朝柱子上绑了。”
我说:“怎么,你看到他们绑人了?”
魏保安说:“不仅看到了,我还帮了忙呢。“
我说:“有人在小区里绑人,为什么不报警?“
魏保安说:“那几个人捆一道绳子就喊一声‘哥’,人家是在捆自己的哥呢,我报什么警?”
我背着父亲进了屋。魏保安跟在我的身后,手里拎着父亲的帆布包。那个帆布包通过一根铁链子系在了父亲的裤腰上。我把客厅的沙发展开,把父亲安顿在上面,把帆布包临时放在沙发的边上。将父亲安顿好,我突然有些忐忑,便给乔美玉打去了电话。我说:“美玉,跟你说件事。”乔美玉说:”有屁快放,宾馆的马桶正在倒灌水呢,马上就要漫到大厅里了。”我说:“以前,你不是说要把我爸接进城的吗,你不用接了,今天他已经进了城。”
2
母亲远行后,父亲像一件铁器慢慢生了锈。
最初的锈蚀,还很轻,父亲的主要表现是忘事和丢东西。比如,他进山砍柴,不是忘了带绳子,就是忘了带斧头。可不久之后,父亲走在砍柴的路上,就把砍柴的事给忘了,他拿着斧头在林子里转了一天,天黑后便空手回了家。
那些被父亲忘掉的事,有的便从此消失了,可是有的事,他还想给找回来。于是,父亲便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用力挠着自己的脑袋。几年下来,父亲把头顶两侧斜四十五度的地方,挠出了两块无毛区。父亲顶着两块无毛区的样子,看上去无比的喜感。有人便打趣道:“老刘,你这是要第二次发育,要长角呀?”
说实在的,把这个生了锈的父亲丢在林场,我一直揪心不已。我和乔美玉商量,把父親接进城和我们一起住吧。乔美玉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她想都没想就点头同意了。乔美玉说:“我同意,但有个条件,你起码得弄个两室一厅吧,没有两室一厅也行,你得弄个能放下两张床的地方,总不能一家人都挤在一张床上吧。”
这个要求不高,但我满足不了。
我和乔美玉住的房子,是啤酒厂工人宿舍改造的。原本只有一间,我用木板从中间给隔开,外面五、六个平方,用于安放日常生活,里面的七、八个平方,用于安放睡眠。前年,我家西侧的邻居搬走后,我便和西边第二户人家,合伙将他的房子买了下来,每家各分半间。我将我那半间改造成了厨房和卫生间。
当小楠还是孩子时,我们一家三口都住在里间,挤在一张大床上。小楠五年级那年,有一天我进屋拿东西,撞见她正在偷偷地试穿她妈妈的衣服。我和女儿四目相对,接着她突然大叫一声。女儿这一声叫喊,把我惊醒:女儿已经长成大姑娘,开始有自己的隐私了。我从里屋搬了出来,睡到了外面的沙发上。乔美玉从宾馆带回来一张“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里屋的门把手上。我要到里屋拿东西,一定要先敲门,经过许可才能进入。如果此时把父亲接到城里,将他安放在哪里,这的确是一个难题。这期间,我怀着无比矛盾的心情打电话给父亲。
我说:“爸,你一个人在林场行不行,不如搬到城里来吧。”
父亲说:“行,几十年都行,现在还能不行?不去。”
我说:“真的行?”
父亲说:“真的行。”
我和父亲的对话,就像两个路人在寒暄,一个是真心不想来,另一个没有真心请。时间一晃就是两年,我仍然没有给父亲找到容身之所,而父亲已经迫不得已进了城。
我将父亲安置在沙发上。我勉强容身的沙发,他睡上去便打起折来。一处折打在脖子上,父亲的头向一侧歪着,像菜场里卖的那种大头、无根的豆芽菜。另一处折打在膝盖上,父亲的双膝弯曲,两条腿抱在胸前,整个人被折成了三段。我把乔美玉穿旧的几件棉衣,塞到一个盛面粉的白布口袋里,扎好了口,做成了一个巨大、松软的枕头。接着,再从厨房里翻出几只空罐头瓶,封闭不好的那只,给父亲当作水杯;封闭好的那只,灌满热水,用旧衣服包裹起来,塞在被窝里给父亲暖脚。还有一只容量超大的玻璃罐,我用软铁丝沿着罐口捆了几圈,再加上一个提手,塞在门后头备用。
这期间,我喊了他几声爸。
他不应。
我问他要不要喝水。
他还是不应。
我问他抽不抽烟。
他嘴角有几根皱纹动了动。
我叼了两支烟,用打火机一并点燃,用力吸了两口,把抽出了火苗的那一根,塞到他张开的那一侧嘴里。父亲的嘴唇没有动,看不出来他到底抽还是没抽,但那支烟一直稳稳地站立在父亲的嘴上,就像一支插在香炉里的高香。等那支烟烧完,我把烟蒂从父亲的嘴里拔了下来,伏在他的脸前,把落在他脸颊、胡子,还有脖子里的烟灰给吹掉。
乔美玉下班后,问父亲冷不冷、渴不渴,父亲也没有搭理。末了,乔美玉问了一句:“爸,你还认得我吗?”父亲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眼里的黑色比以前少了,眼神飘忽不定,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父亲没有说认识、也没有说不认识,他的眼睛睁了两分钟,又缓缓地闭上。
乔美玉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说:“我看爸这里病得不轻,还是送到医院,挂个专家号看看吧。”
第二天一早,我借来轮椅把父亲推到了医院。几年不见,如今的医院像一颗恶性的肿瘤,向外扩张了三四倍,把附近的护校和毛纺厂都给吞并了。在门诊大厅里挂专家号的人,像葎草的藤蔓从大厅蔓延出来,围着花坛绕了一圈。我把父亲推到大厅里,把轮椅和铁椅子绑在一起,然后跑到门外排起队来。大约排了一个多小时,医院工作人员说,今天两百个专家号已经发完了,没领到的明天早上再来。这时,队伍的前头有人哭了起来,那人说,我都排三天了,我能等,可是病不能等呀!
我把父亲推了回来,打算送进私立医院。那里随到随治,还有专车接送。乔美玉说,别急,我有一个叫“肋条”的初中同学,在医院当保安,我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帮上忙。乔美玉打通了电话,那边的人立着嗓子问,你谁呀,噢,美玉呀,有几年没通电话了,你怎么就想起我来了……乔美玉看了我一眼,拐到卫生间说话去了。大约五、六分钟后,乔美玉出来说,肋条说了,你将爸送去就行了,那边找医生的事他全包了。接着,乔美玉又小声嘀咕一声,“听口气,应该不像是吹牛”。
我推着父亲再次来到了医院,与肋条安排的一个中年妇女接上了头。我递上父亲的身份证和两千块钱,那妇人沾着唾沫把钱数了两遍,才放心地装进口袋。
那妇人说:“这是买号的钱,多退少补。治疗的钱,你还得自己付。”
我问买什么号?
那妇人说:“先买专家号,如果专家开的单子里有化验、CT什么的,再买化验、做CT的号。总之,看哪个科就要买哪个科的号。”
我说那号不是排队领来的吗?
那妇人说:“要是排队,估计这一套检查没有十天半个月都做不完。如果在大城市,光做一个CT就要等一个月,一套检查做完,没有小半年都不行。你看这号是买还是不买?”
我想起上午排队的经历来,便咬着牙说:买。
那妇人躲到墙角,打了一个电话,几分钟后就有人将专家号送来。专家检查后,我们陆续买了血检、尿检、CT等检查的号。在那妇人的引领下,我和父亲就像两只虫子,在医院迷宫一样的楼道里穿梭。花了两个半天,终于将父亲的检查做完。我将一叠检查报告放在了专家面前,专家挑出了一张脑部CT,挂在看片灯前。她用笔尖点了点一个地方说:“你看这里,有轻微出血痕迹,还好出血已经止住。”
我把眼睛凑到父亲的大脑影像前,可我看到的是一幅比老城棚户区还要混乱的图片。
那专家又用圆珠笔在父亲大脑的边缘敲了敲:“你看这里,有一个空腔,都能塞进去一根指头了。”
我小心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专家说:“老爷子脑萎缩得厉害,大脑和颅骨都分开了。他是不是经常忘事?”
我连忙说,是,连家人都认不识了,有没有治疗的办法?
专家说:“这是人老的自然现象,没有好办法。平时多吃一些健脑的食物。记住,千万不能喝酒。”
这让我为难了。父亲不吃饭、不喝水都行,但唯独不喝酒不行。在林场时,那里的冬天又湿又冷,父亲又没有暖脚的人,全指望酒与寒冬对抗。父亲喝酒不论顿、也不论杯,而是想喝就喝,见到酒瓶子就要灌两口。每当父亲灌下了酒,他僵硬的关節便开始松动,眼睛里便重新有了光,就像一个木头人变成了活人。如今要让他戒酒,难度可想而知。
我把父亲推回了家,让他对着墙坐着。我把与酒有关的瓶子清理完毕,接着,又对沙发进行改造。我将沙发两头的扶手拆掉,用木板将沙发加长、加宽,这样,沙发就变成了一张单人床。我把父亲挪到上面,把他摆成了标准姿势,以试试床的宽窄。这个标准姿势是:两腿并拢,双臂伸直紧贴在身体两侧,头颅端端正正地摆在两肩的中央。摆好这个姿势后,我突然有种不详之感,便把父亲的头掰到一边,这样,父亲看上去就像自然入睡的样子,不至于那么庄严。
沙发经过改造后,虽然不太宽大,但总体还算合身,左右还有可供翻身的空间,比我睡的时候条件改善很多。小楠放学后,也对我的作品赞不绝口。她在夸着这张沙发床的时候,突然问我:“爷爷的眼睛怎么一直睁着,一下都不眨呀?”
不知何时,父亲的眼竟然睁开了,直定定地望着屋顶,眼珠子半天也不动一下。到了晚上,那双眼睛还睁着,对面水塔上的信号灯倒映在眼里,一闪一闪的,像是在呼叫与求救。乔美玉下班后,见到这两只闪着信号灯的眼睛,不由地吓了一跳。
乔美玉说:“你给爸吃什么药了,他的眼睛怎么闭不上了。”
我说:“什么药都没吃,也许他心里有冤屈吧。”
我想,也许父亲在埋怨林场。他和我妈在林场工作、生活了几十年,一辈子的青春都消耗在里面,如今老了,却从原来的劳动模范变成了头号危险分子,被五花大绑清理出境。可是你们要撵人,就趁我妈活着两人一块撵呀,要不然就再等几年,等父亲把自己给折腾完了,事情就和平解决了。也许,父亲是在埋怨我们。他和我妈养老的钱、看病的钱,都支援我和乔美玉了。先是支持我俩求医问药、求神拜佛,请来这个叫“小楠”的孩子。后来,因为小楠有先天性心脏病,他们的钱又陆续用在了小楠的手术上。
当然,也许父亲什么都没有想,谁也没有埋怨,他睁眼与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相干。
我说:“爸,你把眼合上吧,要有什么想不开的,先睡一觉,明天再想。”小楠双手合十,在念着“芝麻关门、芝麻关门”。因为附近都是拆迁工地,每晚落在桌子上的灰尘,比一张纸币薄不了多少,这一层灰尘要是落在眼睛里,谁能受得了呢?最后,不得不对父亲动手了,我将他的上下眼皮捏在一起,就像捏饺子皮一样,可是一松手,那上下两瓣眼皮便如老蚌吐珠,又将昏黄的眼珠子吐了出来。后来,我用小楠修改作业的透明胶带,将父亲的上下眼皮给粘了起来。
就这样,父亲住进了我的家,睡了我的沙发,我在靠近卫生间的地方铺下海绵垫子,算是有了卧处。一家四口人终于团圆了,我的心也安了下来。这天晚上,父亲的鼾声竟然把我带到二十年前的林场了。父亲和母亲睡在大床上,我睡在大床旁边的小床上。我梦到我憋着尿又不愿下床,把小鸡支得老高,把被窝顶出一个小小的蒙古包。这一夜,我还梦到了乔美玉,地点是在啤酒厂的灌装车间。乔美玉刚下班,她将工作帽摘下来,将头发在空气中抖了抖,再从手腕上撸下橡皮筋,将散开的头发束成一条流水。我问乔美玉:“你的辫子这么粗、这么长,是真的还是假的?”乔美玉说:“是真是假,你拽一下不就知道了。”我用力一拽,竟然把乔美玉给拽到了怀里……
其实,梦里的场景就是当年发生的事情。那年,我大学毕业分配进啤酒厂干机修,我进厂时,厂子已经半死不活了,也多年没有进过大学生。我便被人稀罕地喊成“刘技术员”。那时,乔美玉所在的罐装车间,流水线严重老化,我隔三天差五便要去更换一批零件。我每次去,都是乔美玉和我接头。我那时还怯生,不敢抬眼看人,只记得乔美玉穿着一件鹅黄色羽绒服,包着屁股,还有就是她有一头长发,像瀑布一样漫过了屁股。我们林场里的女人,没有留这么长头发的,后来在大学里学机械制造,一班里就没有长头发那种性别的人。那天,乔美玉从流水线下来,把头发从帽子底下解放时,有一抹阳光在上面跳动。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就提出了那个要求,更是没有想到,一下子就把乔美玉拉到了怀里。
我正睡在地上做梦呢,乔美玉出来上厕所,踩到了我的胳膊。她的脚一崴,就倒在了我的身旁。接着,乔美玉也不去上厕所了,她拱了几拱,就贴在了我的身边。此时,我在梦中还没有完全醒来,以为自己刚进啤酒厂,还是二十来岁的身体呢,有个地方的火烧得正旺,呈现出朝气蓬勃的气象。
乔美玉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她贴在我耳边说:“你怎么了,病了吗?我来给你治治。”说着,她就翻到我的身上。
3
吃早饭时,小楠说,昨天晚上听到屋里有鸟叫,问我们听到了没有?乔美玉说,你别瞎说,这屋子门窗都是关上的,哪来的鸟叫?小楠说,有鸟叫,千真万确。她从腕上取下智能手环说,我计时了,从四点五十叫到五点零五,足足有十五分钟。那个时间点,我和乔美玉已经分开。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也许是那个魏保安学的鸟叫吧。
我们这个小区的前身是啤酒厂,厂房和工人宿舍都在一个院子里。啤酒厂倒闭后,这里一度特别招贼。有一年,所有放在外头的自行车、电动车,竟然被人开着小货车给洗劫一空。于是,各家各户便把自行车、电动车收进屋里,可有一家的车子是三轮车,进不了门,只能放在屋外。那家的主人便给三轮车加了两把锁,上了双保险。可是第二天,那辆三轮车就有了四把锁,多出那两把是偷车贼加的。贼偷不了,你也骑不成。
小区频发偷盗事件,引起管事部门的注意,为防止机器设备被盗,上头便找来了两个保安。这两个保安,一个年龄大一点,负责值夜班,另一个年龄和我相仿,负责值白班。这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就是魏保安。魏保安最初来时,还有些腰身,经过几年的消耗,身上囤积的脂肪越来越少,他居然变成一个细瘦文弱的人。魏保安只有一个爱好,就是学鸟叫,最初是跟着几张碟片学,后来就捧着手机学。这么多年下来,他竟然练成了百鸟朝凤的口技,还到市电视台参加过选秀节目。最为传奇的是,去年秋天他学母雁叫,竟然把从天上路过的一群大雁给勾引了下来。
魏保安除了看门这一本职工作外,还是小区的勤杂工。每家每户遇到困难,他都乐意帮忙。前面说过的那个工具包,他是随身携带的,里面的螺丝刀和扳手有好几套,总有一套能满足你的需要。我之所以对魏保安反感,主要原因有两样。一样是他眼里有水,见到有男人开着豪车、女人牵着好狗进出小区,他便弯着腰、堆着笑跑去给人家开门。而像我这样骑电动车出入的,往往要喊三声“魏保安”,他才挪动屁股,好像那门是他家的。还有一样是因为乔美玉总爱拿我跟他比,言下之意,我混得还不如一个保安。
乔美玉说:“你看人家魏保安,每天绕着小区跑步,身上一两肥肉都没有。你看你,整天把电动车夹在屁股底下,一步路都不多走。”
我说:“我不是脚有问题,不能跑吗?我要是能跑,一天电动车都不骑。”
乔美玉便不说话了。
啤酒厂倒闭那年,仓库里的啤酒被抵押了出去。债主找人搬運啤酒,出价两百块一个人。乔美玉让我去挣那两百块钱。我坚决不同意。我说:“你让我去拆墙角,这种吃里扒外的活,我不能干。”乔美玉说:“你别糊涂了,现在已经没有啤酒厂了,哪还有拆墙角之说。你去干一个晚上,小楠的生日蛋糕和娃娃就都有了。”这么一说,我便不得不去了。干到下半夜,站在货车上接箱子的人打了瞌睡,手一软,一箱啤酒从高处摔了下来,爆炸飞出的玻璃,切断了我左脚的一根脚筋。虽然住院和治疗的钱全部报销了,可我的脚从此使不上劲了,不能登高,只能干钻在地下管道的活。
这天小楠上学后,我找到了魏保安。我问他:“昨天晚上是不是你值班?”魏保安正在换保安服,他一边系着皮带,一边对着镜子说:“这么多年我值的都是白班,你看不到我正在换装吗?怎么,昨天晚上家被偷了?”
我说:“没有。昨天晚上,不,应该是今天早上,我女儿小楠听到小区有十几种鸟叫,我还以为是你学的呢。”
魏保安两眼放出光来:“能有这事?要是有十几种鸟叫,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围着小区找起了鸟来。小区周边的果糖厂、酱油厂,都碎身为瓦砾了,打桩机正将一栋栋楼房的根基夯入大地。啤酒厂后方是一座丘陵状的小山包,那里曾是几个厂的工人谈情说爱的地方,类似于现在城市公园里的相亲角。十多年前栽植的水杉,已长出了顶天立地之感。有人刻在树上的“某某我爱你”几个字,被树木放大了好几倍,也不知,那刻字的人是否如愿以偿。这些水杉树,树形惊人的相似,如同实施粘贴复制的操作一般,整齐划一地站成两个队列。
从水杉林看过去,正面对着的是那座废弃的水塔,塔顶上长满了杂树,如同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有零零碎碎的鸟叫传来,那声音远远没有魏保安叫的好听。水塔的旁边是几排高大的厂房和仓库,房顶上还压着少许的积雪。据说,啤酒厂至今没有拆迁,就与这水塔、厂房和仓库有关。据管事部门说,要把啤酒厂打造成一座工业遗址公园,以此来纪念这座城市曾经轰轰烈烈过的食品工业。我觉得这个说法有些荒唐,这些一点生机都没有的厂房,怎么可能和公园联系在一起?
我找了一个多小时的鸟,见到的大多是麻雀,也有几只喜鹊和鸽子。这些鸟的叫声都是单音节的,不是小楠所说的那种叫成串的鸟声。我跨过院墙进入小区时,身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以为是厂房坍塌了,兀自跑了很远,才发现是房顶的积雪整体滑落下来。住在仓库里的麻雀,惊慌失措地尖叫着,空旷的厂房变成了一个硕大的音箱,把麻雀的叫声放大了很多倍。
绕过厂房,我顶头遇到了魏保安。他正举着手机,朝四周收集什么。魏保安把食指压在嘴唇中间,示意我不要出声,他在录鸟的叫声。
我说:“你别神经了,这里里外外我都找过了,根本就没有那种能叫成串的鸟。”
魏保安说:“有,我刚才听到了,还录了一段呢。”
魏保安回播了声音,可他录在手机里的只有“轰隆”声,那应该是雪块坠落的声音,不过听上去更像远处的雷声。
季节已至雨水,虽然真正的降雨还没有到来,但空气却如同受孕的子宫,变得温暖、湿润起来。我家的水泥地面接通了地气,洇着一层水,像穿棉袄的人焐出的一层细汗。我睡的那张海绵床垫,早已吸饱了水分,变成一张适合植物生根发芽的温床了。加之,这张海绵床垫堵着卫生间的门,给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不便。于是,我便有了建一张高低床的想法。我睡上铺,父亲睡下铺,把我跟父亲的位置关系改变一下。
我在手机里搜了一番,网上卖的双人床多为“双子床”,是给两个孩子睡的,尺码小不说,价钱还不便宜。而我要的是“父子床”,需要专门定制,商家的报价远远高出我的预期。我对乔美玉说出,我想建一张高低床的想法。乔美玉说,去年商学院学生宿舍楼搬迁,扔了一批铁架子床在操场上,你去捡一张回来不就行了。我骑着电动车赶到商学院,别说那操场和铁架子床了,就连商学院的幾栋宿舍楼都被清理干净,连一块砖头也不剩。
我想起原果糖厂拆迁时,有些木板被推土机推到了水沟里。我赶到原果糖厂,找了几块品相好的,朝小区里扛。魏保安见了我,冲我晃着手机,一脸洋洋得意的样子。
我说:“快开门,没看到我正扛东西吗?”
魏保安像没有听到我说话,他自说自的:“我录到鸟叫了,放一段给你听听。”
魏保安的手机里传出两只鸟叫,听上去是两只鸟在对话,至于说的是什么,我就听不懂了。魏保安撅起嘴,学了一段鸟叫,然后问我:“这是什么鸟叫的,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过?”
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魏保安学的这段鸟叫,是以前父亲在林场里喊我用的。那时,别人家的大人喊孩子,大多是“谁谁回家吃饭”,只有父亲用的是鸟叫。其实,就是把喊孩子回家吃饭,用鸟叫声给喊出来。所以,这一段声音准确地说是人叫、不应该算鸟叫。
我问:“你怎么会这个?”
魏保安说:“你猜。”
我正扛着木头,腰就要被压断了,哪有心思猜。魏保安见我要发火,才慢吞吞地说:“那天早上,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听到鸟叫吗?我真的没听到,但我不服气。在这块地盘,哪有鸟叫能瞒得过我的耳朵呢?我一边找鸟、一边学着鸟叫,走到啤酒厂宿舍前,听到了一只鸟跟我对答。我跟它一对一答,就来到了你家的门前。”
我说:“果真有鸟躲在我家?”
魏保安说:“没错,我到了你家门前,发现你家老爷子趴在窗台上,对着外面学鸟叫呢。别说,你家老爷子的口技还真不赖,他学的鸟叫竟然没有重茬的。”
我说:“这怎么可能,老爸进城这么多天,还从来没有开过口呢。”
魏保安坚持说,那鸟叫是父亲发出来的。我没有办法不信,因为这串鸟叫,只有父亲才能发得出来。在我的少年时代,也有过短暂的“父亲崇拜”,我也想学一嘴的鸟叫,可学了几年也没有学会。我实在没有那个天分。而这些复杂的声音,魏保安听了两遍就学会了,就能把那些叫声挂在嘴上。
魏保安问:“这到底是什么鸟在叫?我在手机上也没有搜到。”
我说:“这不是鸟叫,是老爸瞎编的。”
魏保安不信:“这明明就是鸟叫,你怎么说不是呢?我非要见识见识这鸟不可。”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暗中留意父亲,试图找到他学鸟叫的证据,可是无果。我跟小楠商量,能不能给你爷爷嘴上装个什么装置,他一学鸟叫,我们这边的手机就报警。小楠说,好像没听说有这种发明。我暗中研究过父亲的嘴。他的嘴实在是再普通不过了,嘴唇干裂、起皱,与别人不同,就是朝一边歪斜得越来越厉害。反倒是父亲的胡子很有特点,颜色焦黄,末梢打着卷儿,还保留着在林场被火烧过的痕迹。这时,门外有女人喊狗回家吃饭,她的喊法很原始,就是学狗叫来喊狗。我突然想起了魏保安,如果让他学着鸟叫,说不定能把父亲嘴里的鸟叫给勾引出来。
第二天,我去找魏保安,见保安室空空如也,对着小区的这面玻璃,贴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我到省城参加演出去了,三天后回来。看来,又有电视台邀请他去表演了。从保安室朝回走,我与早上的太阳打个照面,初春的太阳已经有了热力,照在身上,有一种猫抓之痒。到了中午,气温升到十度以上,我脚上的那根断筋,也开始痒了起来,像有种子要破土而出一般。
我扶着父亲出门小解,前几天,他的身子还是硬梆梆的,像刚从冷库里取出来的,还没有化冻,可是今天,他的身体突然柔软、灵活了很多,僵直了一个冬天的关节可以打弯了。此外,父亲今天尿得也不错,不用我伸手去扶了。父亲尿成了一条直线,将躲在背阴处的一小撮积雪,冲出了一个黄色的窝窝。父亲正尿着,突然头顶落下来一声鸟叫,很响亮、也很尖锐,像掉下了一根冰锥子。父亲的身体猛然一哆嗦,他的尿在对面的墙上画出了一扇大大的拱门。
这是父亲通往春天的大门吗?
4
我请假的期限已到,自来水厂打来电话,问我还回不回去干了。我要是不回去,他们就要重新招人了。我不能没有这份“入地”的活,钱拿得不比乔美玉少,每月二十五号还能准时发放。我要了最新的施工地址,并保证下午准时到岗。
自立春开始,大地逐渐苏醒,流水自我松绑,一个冬天自来水管道积累的病症,开始集中暴发。特别是老城区的自来水管网,在修补多年之后,如今就像一截截溃烂的盲肠,到处都在跑冒滴漏。水厂组织十个突击队,二十四小时轮班作业,哪里漏水,队伍就开到哪里,工人便吃住在哪里。
我跟乔美玉简单分了一下工。中午,她在宾馆吃过饭后,抽十来分钟回家给父亲送饭,顺手把父亲吃的药喂下去。晚上,我回家负责做饭、洗衣、拖地等一切家务。我俩都不在家时,只好将父亲关在屋里,因为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把房门虚掩着,这样,父亲不至于有坐牢或者被囚禁之感。
以前,乔美玉的午饭通常是一份盖浇饭,有时就是一个鸡蛋煎饼,草草对付了事。自打给父亲带饭后,她提高了伙食标准,开始在宾馆对面的排档里炒起菜来。乔美玉吃一半,另一半装在保温桶里带回家。父亲爱吃荤,吃饭时先把菜里的肉挑出来,堆在米饭上,肉吃完了才开始吃饭。饭吃完了,素菜便剩在碗里,一根都不动了。汤是用来服药的。乔美玉像剥豆子一样,剥了一把药片放到父亲的嘴里,看他就着那碗汤把药片吞下去。之后,乔美玉还要父亲张嘴接受检查,防止他把药片压在舌头底下,或转运到两个腮帮子里,趁人不备给吐掉。我在水厂听一个整天吃羊球的人说,吃物可以补物,便给父亲买了一回猪脑子。好在现在补下身的人比补脑子的人多,我只花了十块钱,便从猪头肉的作坊里买了一方便袋猪脑子。先是原汁原味地煮,煮出了一屋子令人作呕的土腥味儿。我用勺子给父亲灌下去半碗,剩下的倒了可惜,便捏着鼻子全部给自己灌了下去。现在没有时间弄猪脑子了,听说核桃也可以补脑,便去超市买核桃。我捏着一颗摇了摇,里面“哗啦啦”地响,空旷的程度跟父亲的大脑差不多。我买了两包回来,把核桃仁剥出来,放在一只棕色的药瓶里,让父亲和药片一起吞服。
这段时间,我在干完家务活、伺候父亲吞下核桃仁和药片后,便加班加点地打造那张高低床来。
我看到一些古建筑,仅用四根柱子便能撑起几层楼阁,而且能站立好几百年不倒,便想借鉴这样的结构,打造这张双人床。毕竟这张双人床不同于儿童床,我和父亲两人加起来该有三百来斤,用上这种结构不仅床更牢固,而且还有更强的仪式感。我从魏保安那里借来了锯子、斧头和凿子,然后对着手机里的教程,制作起榫卯结构来。几天过后,整间屋子里摆满了木棍和木板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将锯好的床腿、床架和床板分门别类地排好。小楠放学后,我让她用红色的记号笔给这些木头编号。比如,在床腿写上“左前”与“左后”、“右前”与“右后”,將床板写上“上肋一”与“上肋二”、“下肋一”与“下肋二”等。乔美玉说:“你这哪是在做床,分明是肉联厂卖猪骨头呀。你要是再不整理,我非把这些东西都给扔了。你信不信?”
大约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我终于做齐了所有零部件,开始总装了。第一步是将床腿的榫卯和床框的榫卯扣在一起,可找床腿时,才发现少了两条。我问父亲,白天就你一个人在家,你看到那两条床腿了吗?父亲不说话,眼睛一直朝斜上方瞅着。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确认父亲是在看墙。可是那面墙上空空的,连一根钉子也没有。我们都猜不出父亲究竟是在看什么。
小楠开玩笑说:“不会是那两条腿自己跑了吧?”
我说:“要跑,也该四条腿一起跑才对,怎么只跑了两条?”
我怀疑那两条床腿是被乔美玉扔了。等乔美玉回家,我先试探地问她看到我的床腿没有?这一问,还真的问到了下落。乔美玉说,门外的小花坛里,有两根树棍插在那里,挺突兀的,你去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床腿。我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跑出去一照,果真见那两条床腿插在花坛里。我将两条床腿从花坛里拔了出来,它们的下端还沾着泥水,像是被人浇过。
第二天,我从地下管道里爬上来时,手机里的短信如果能摞起来,该有一尺多高了。这些短信竟然全是乔美玉的未接来电提醒。乔美玉和我平时只发微信,打电话必定是有要事、急事,而且这一次就打了十来个,事情肯定不小。我打电话过去,问乔美玉发生什么事,是不是宾馆的马桶又喷水了,要我去帮忙。
乔美玉说:“不好了,家里进贼了。还有,爸也不见了!”
我初步分析,乔美玉说的是两件事,进贼是一件事,我爸不见了是另外一件事。不可能是贼偷东西,顺便把我爸也给偷了去,做贼,没有这么眼瞎的。我问乔美玉报警了没有?乔美玉说光顾找东西了,忘了报警了。我说,你快报警呀,你在屋里还能把贼给翻出来不成?
我赶到家后,见屋里被翻得七零八落的,所有带门的衣橱都被打开,所有带抽屉的柜子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还有,所有带“肚子”的容器,都被集中在卫生间,并且装满了水,甚至,连以前盛馒头用的竹篓子,也湿漉漉地放在地上。乔美玉蹲在屋子里,将零乱的东西一一归位,可是越整理,越觉得不对劲。
乔美玉说:“这贼到底是来干嘛的,难道是来玩的、练胆的?你看这金耳环、金戒指都在,还有这五百多块钱都翻出来了,也没有拿走。你说这事怪不怪?”
我把那只竹篓子提到外面时说:“难道是偷水的不成?”
乔美玉将家里物品清点完毕,确定她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少。可我这边却少了两样,一样还是床腿,与昨天不同,这次一下丢了四条。还丢了一样,就是准备给父亲做夜壶用的那个带提手的罐子。
我去找魏保安,想问他有没有看到有贼进来,可转而一想,话没有这么问的,便问他有没有看到我家老头子去哪了。魏保安刚演出归来,看样子是拿了奖,笑容堆得脸上都盛不下了,已经漫溢到头顶和下巴上。保安室的墙上,贴着一张红彤彤的奖状,上面的字是金色的,兀自发着光芒。
魏保安说:“今天小区出奇安静,别说没有人进出了,连鸟都没有飞过一只。”
我在小区附近找起父亲来,找到那片杉树林时,见父亲提着那只夜壶,正颤颤巍巍地给树木浇水。父亲的裤子自膝盖以下全是湿的,鞋子丢了一只。我顺着他踩在地上的湿印子,来到那个小水塘边。他的一只鞋子掉在塘里,塘边还有他爬上来的痕迹。我猜,父亲是想把家里那些盆盆罐罐盛满水,然后背过来浇树。可是,他看到了这个水塘后,便改变了主意,就地取起了水来。我把那只鞋子捞了出来,拎在手里,返回杉树林时,看到那四条床腿整整齐齐地站在杉树林的尽头,与那些树木保持步調一致。原来,父亲把它们当成了树苗,给栽下了地。
已经到了栽树的季节了。虽然大多数树木仍然睡意惺忪,但一些早醒的树木,已吐出半个指甲大小的新芽了。每年的这个时节,林场便开始大面积栽树了。以往是将山头分到各家各户,分片包干。今年林场像一个弃子又重新被母亲抱在了怀里,这树是怎么栽的,我就不知道了。将任务分包到户时,林场为防止树苗外流,便将树苗用红色油漆给码上记号,这样,如果在林场外看到这些带着红色油漆的树苗,就知道是从林场流出去的了。想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对床腿情有独钟了。那四条床腿上,被小楠用红笔写下了记号,这让父亲误以为是林场里发放的树苗了。
至此,家里失窃的原因,已基本查明。我让乔美玉再打个电话,把报的警给撤了。乔美玉打电话过去,问警察来了没有,要是没来,就不要来了,这个案子我们自己破了。我本想把那四条床腿扛回家,看在父亲为它们挖坑、浇水的份子上,便把它们留在地里,虽然不能生根发芽,但说不定夏天还能长出木耳、蘑菇呢。我重新找来四根木头,简单地去皮,用手指头粗的钉子给钉了起来。只用半天的功夫,便把高低床给做好了。
第二天,我从地下爬上来时,又收到乔美玉的一串短信。果然,家里又有了状况。原来,父亲斜着眼睛瞅过的那个地方,被凿出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乔美玉发来一张照片:父亲蹲在高低床的高层,正在凿第二个窟窿呢。我对乔美玉说:“不要管他,让他凿吧。我倒是想看看,这老家伙整天不理人、不说话,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鬼。”
我晚上到家后,父亲的工程已经完工。他在离地三米多高的位置凿了两个洞,把两根做床腿截下来的木棍塞进去,把一块木板横担在两根木棍上。而那块木板上,放着他从林场带来的那个帆布包。我爬上了高低床,连夜把父亲的工程给拆了。我把手机从窟窿里伸进去,拍了两张照片。还好,对方的屋子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有一台“大屁股”电视被砸中了,摔在地上。
次日,我从附近的工地,要了一方便袋的水泥,从小区里找了几块砖头,便开始补起墙来。刚补第一个窟窿,魏保安领了两个人进来,说要找我谈谈。我以为是邻居回来了,便说砸坏的东西我全部据实赔偿。可低头一看,进来的是两个肩上扛着徽章的人。
我问乔美玉:“你报的警不是已经撤过了吗?”
乔美玉说:“撤过了,我的手机还有通话记录呢。”
民警说:“你还是下来说吧,我们还要做笔录呢。”
我说:“事实我们自己调查清楚了,我家东西也没丢,没有什么笔录可做的。”
民警说:“不是这事,我们是来调查你是否虐待老人的。”
我一时半会摸不着头脑。我家生活水平虽然不高,给父亲提供的条件,远远没有他在林场好,睡的地方就不说了,吃的也差了很多。我妈在的时候,每天早上要给父亲煮两个鸡蛋、中午和晚上都要为他煨一壶酒,父亲到我家之后,这些待遇都没有了。不过,自父亲到来之后,我家每天都有一到两样荤菜,生活水平已经提高了不少。
我说:“我家就这个生活水平,我和乔美玉吃的还不如老爸呢,哪里虐待他了?”
民警说:“你们有没有强行关人,限制老人的人身自由?”
我说:“我和老婆白天出去上班,的确把老爸关在屋子里,不让他出门。可是,不关他行吗?他以前在林场,路就两条路,人都是熟人,跑到哪都能找到家,可是现在进了城,路多、人多、车更多,要是跑丢了怎么办?”
民警说:“那你们经常给老人下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已经到了吃药的点了。乔美玉又从锡箔纸里剥出了一把药片,塞到父亲的嘴里。喂他一杯水后,便让父亲张嘴检查,果然,父亲又把几粒药片压在了舌头底下。民警了解了大概情况后,拨通了举报人的电话。“是不是你举报有人虐待老人,每天都给老人下药的?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这时,我听到魏保安躲在门外说,对,是我,调查清楚就好,我这边没有什么要了解的。
5
我突然同情林场的人了。这个老头不言不语,貌似老实巴交,可满脑子净是馊主意。在过去的那几年,他在林场肯定干了不少捣蛋的事。
我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我将他重新关在屋子里,限他上午不许出门,中午上厕所时,可以在小区里溜达两圈,但绝对不能走出小区。我指着那片杉树林连吓带骗地说:“那里刚拴了几条狼狗,见到带骨头的就咬,你要不怕就去试试。”我还领他到了小区的铁门前,敲着那扇铁门警告他:“看到上面那些尖钉没有,那里可是戳死过人的。”这倒是真事,几年前有一个小偷抱着一台电视机翻铁门,电视机翻过去了,可人却被串在了上面。
此后几天,父亲果然老实了很多。他在高低床的下铺躺着,我经过时,看他正在练习翻白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翻给我看的。中午,乔美玉送饭时,父亲低着头扒着米饭,从嘴边逃逸出来的饭粒,粘在胸前和腿上。他吃完饭后,便将那些掉下的饭粒一粒一粒捏起来,放到碗里,聚少成多,再用勺子扒进嘴里。在这过程中又有米粒掉到了地上,父亲便将它们重新捡起来放进碗里。所以,父亲吃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在捡米粒儿。可父亲在朝嘴里扒着米粒时,眼睛并不看碗,而是从碗沿上方飞了出去,飞到了窗户外头的天空上。
这是初春的天空,天又蓝又深,像一潭湖水。云块像广场上暴走队的成员,从天的一端暴走到另一端,不在天顶做片刻停留。已过雨水节气多日,现实中的雨水仍然没有降落下来,春天奔跑至中途,后勤补给却出了问题,树木将叶片收拢起来,一副要打道回府的样子。远处有几团绿烟,那应该是几棵柳树,绿得没有精神,更像是几团绿色的雾霾。
在这让人提心吊胆的春天里,小楠十四岁的生日到来了。
乔美玉说,今年爸也进城了,我下功夫做几道菜,咱家好好吃顿团圆饭。接著,我和乔美玉又分了工。她负责买菜做饭,我负责接小楠放学。平时,我很少接小楠放学,一是下班不准时,二是没有固定的工作地点。此外,还有一点是我最为顾忌的。小楠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肯定是爱面子的,如果我穿着工作服,一身泥水去接她,我怕我会给她丢人。有一次,乔美玉所在的宾馆临时有事,让我代她参加家长会。我穿着齐膝高的胶鞋,踩着一串黄色脚印来到了小楠的教室,坐在迟到家长席。那天,偏偏有一个神经质的老师要求家长自报家门,说自己是谁谁的家长。快轮到我了,我赶紧起身走了出去,我说走错教室了,我是隔壁班孩子的家长。
今天,我花了两个多小时,将自己从头到脚打扮了一新。其实,就是洗澡、理发、光脸,将身上多余的毛发和死皮刮了下来。我还用抹布沾水,将一双多年没穿过的皮鞋擦了擦。经过一番打扮,我感到整个人都变薄、变轻了,体会到了久违的春风扑面之感。我和小楠一起朝回走,走到一处窖井前,见里面冒出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人来。小楠便凑过去,一看究竟。我问小楠,你在看什么?小楠回过神来说:“爸,我忘了,今天你接我来了。”
原来,小楠养成了一个习惯,看到地下窖井有人出来,她就要去看那个上来的人,是不是她的爸爸。我俩路过大塘公园,看到有人在举行婚礼庆典。一对新人相互搀扶着,在红毯上款款而行,即将穿过一道缀满鲜花和彩色气球的拱门。这时,婚礼司仪说:“记住这神圣的时刻吧,当你们携手走过这扇拱门,你们将不再是你们自己。你,将成了一个人的丈夫;而你,将成为一个人的妻子。你们的生活将会重新书写……”
小楠说:“走过那个门,人生就会重新书写吗?”
我说:“差不多吧,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说,又有这么多的人信呢?”
生日晚餐果然丰盛,连消失多年的东坡肘子和松鼠桂鱼都神奇复现。乔美玉提议道:“不如,我们喝一杯,虽然没有喜事,但也没有坏事,就为这一年的平安干杯。”我给父亲倒酒时,跟他说:“就一杯,重在参与。”我刚把父亲的杯子放下,转身给乔美玉倒酒时,发现父亲又把杯子伸了过来。他竟然将刚刚倒下的酒,一口给喝干了。
乔美玉说:“沾小寿星的光,就让爸喝两杯吧。”
两杯之后,父亲突然清醒了一些,他低声说了一句“田彩霞呢”?小楠问谁是田彩霞?我说是你奶奶。这时,父亲又说“喊田彩霞一块吃饭”。我走到门外,把双手合拢在嘴前,就像对着山林那样对着空荡荡的夜空喊:“田彩霞,你老公喊你回家吃饭。”进屋后,我说:“田彩霞八成上街卖山货去了,没有听到,我们先吃吧。”
父亲说:“不会是迷路了吧,怎么天黑了还没回来,我去找找。”
我又给父亲倒了一杯。我说:“爸,你喝酒吧,我去找。”我不能说田彩霞在林场呢,我要是这么说,父亲一定要去林场。我佯装出去找田彩霞,来到小区里,依着一棵树抽烟。那是一棵白玉兰,在月光下开出一树白色的花苞,像点亮了一树灯盏。春天还是悄然在枝头登陆了。
回屋后,我说,田彩霞在镇上吃了,今天不回来了。父亲说,不回来吃,怎么不讲一声。父亲表情失落,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我趁热打铁,问父亲我是谁,你认不认识我?父亲看了一眼说,在哪里见过。我沉不住气了,对他大声说道,爸,我是你的儿子刘小手呀。父亲盯着我看了一会,摇了摇头说,你不是。我突然鼻子酸酸的,也有被人遗弃之感。我想不明白我怎么不是刘小手了,我不是刘小手,那我现在是谁?还有,父亲心中的刘小手又会是谁呢?
之后,父亲在小区里活动,见到人就问:“你看到田彩霞没有?”他以为自己还在林场呢,谁都认识田彩霞呢。我想你找就找吧,反正也找不到,等你找死了心就不找了。果真如此,父亲找了几天的田彩霞之后,就不再提这事了。可是父亲却变得更加古怪。他把我的被褥从上铺抱下来,把他的帆布包放在了上面。他和他的帆布包睡着那张高低床。还有,乔美玉送的午饭,他趁家里没人时才吃,也不知道他到底吃了没有。
这天,小区便利店的女老板找到了我:“你爸来我家买东西,拿着东西就走,根本不提钱的事。我问他要钱,他还要发脾气、要打人。”
我赶紧给她赔不是。我说:“你不要生气,我家老爷子脑子不好,他还以为自己在林场呢,拿东西不要付现钱,可以从养老金里抵呢。一共少你多少钱,我付给你。”我要过账单一看,里面竟然有两瓶酒。难怪这段时间他吃饭也躲着人,原来是把饭菜端出去喝酒了。
我找到父亲,让他立刻把酒交出来。我说:“我喊到三,你要是不交,今天会有你‘好果子’吃的。”这一套,是小时候父亲用来吓我的。那时,我和林场的孩子们玩到半夜还不想回家,父亲就对着林子说:我喊到三,你再不回来,准有你“好果子”吃。这句话对我来说,比那些红眼绿鼻子、专逮小孩子去焐炕的鬼怪还要吓人。别说,这一招还真管用,父亲老老实实地把埋在花坛里的酒给刨了出来。我当着父亲的面,把酒给倒进了下水道。
这件事平息没有几天,魏保安又找上门来了,把左边半个脸伸给我看。魏保安说:“你看这边半个脸是不是肿了一点?”
我说:“何止是肿了一点,都够一盘菜了。你被马蜂蜇了?”
“被你家老爷子打的。”说着,他把手机递给了我,“你看这张照片,是上午刚打过时拍的,五个手指头印子都陷到了肉里,现在又肿了出来。”
我说:“为什么不打别人,偏偏跟你过不去?”
魏保安说:“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吧。上午,我正在学鸟叫呢,你家老爷子找到我,非要我把嘴里的鸟吐出来给它。我张嘴给他看,说里面没有鸟。可老爷子看到我嘴里是空的,就说我把鸟给吞下去了,轮起胳膊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还是问那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多人不找,偏偏找你要鸟呢?”
魏保安说:“这事还得再朝前说。几天前,老爷子来找我,问我是不是刘小手?我说我不是刘小手。老爷子不信,非一口咬定我是他儿子刘小手。我想当儿子就当儿子吧,反正我也有二十多年没有爸了,我就承认了我是刘小手。接着,老爷子说有人要害他,把他给关起来不让出屋,还整天下药要将他给毒死。今天上午,老爷子又来找我,见我在学鸟叫,非说我嘴里的鸟是他的。我张开嘴巴给他看,他就给了我一巴掌。我马上要参加达人秀的淘汰赛了,你说我嘴肿成这样,还怎么参加比赛?”
我说:“谁叫你是他儿子呢,老子打儿子,不是天经地义吗?”
玩笑归玩笑,我还是发去两百块钱的红包,让他赶紧去治嘴,千万别耽误了比赛。事情至此,仍然没有完结。这个迟来的春天,已经偷偷潜入父亲身体里,一些不可知的变化,正在他的身体里酝酿。每天晚上,父亲不是学鸟叫,就是指挥别人种树,睡熟之后,鼾声打得比锯木头的油锯还要响。我找来木板和硬纸板,将中间的隔墙做厚了几层,可是还隔不住父亲的噪音。
父亲的夜间活动,对小楠的影响最大。小楠晚上睡不好觉,醒来就说自己胸闷,脑子里像被灌了猪油一样,而这几天更是如此。乔美玉问我,你说这可怎么办?我说,小楠这次会不会跟上次一样?乔美玉问,上次是哪一次?我说,你怎么忘了,上次小楠也说胸口难受,你带她去医院检查的那次。
乔美玉想起来,那次小楠说胸口疼,我和乔美玉吓得不轻,怕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又不安分了,便带她去医院检查。可检查结果却让人喜不自禁:小楠要长成大姑娘了,一些变化在胸部悄然发生。我对乔美玉说,这次会不会和上次一样,也是身体在发育?
乔美玉说:“晚上我捏捏看。”
晚上,小楠放学回来,乔美玉带她去澡堂洗澡,给她搓澡时,偷偷捏了捏。回来后,乔美玉的脸色很不好看。她说:“我看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不是发育的问题。”我的心一沉,双腿一软,差一点要摔倒。乔美玉问我怎么办,别把小问题闹成了大麻烦。
我说:“要不租一间房子出去住吧。”
乔美玉说:“谁出去?”
我说:“你和小楠。”
乔美玉说:“不行,小楠在家里住惯了,搬出去住肯定不适应。”
我说:“那就让我爸出去住吧。”
乔美玉说:“那也不行。”
乔美玉给我算了一笔账,无论谁搬出去住,一个月都要多开支几百块钱,这几百块钱,她在宾馆里不知要擦多少个马桶才能赚回来。所以租房子是万万不行的。乔美玉开导我说,你再想想,办法肯定会有的。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在父亲的身上打主意了。
6
我跟父亲商量一件事,想让他换个地方临时住一段时间,等小楠考上了高中,在学校寄宿之后,再把他给接回来。说是商量,其实没有商量的余地,可我还是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这样我会心安一些。
我递给父亲一个板凳,用手拍了拍,示意他坐下来。父亲没有坐,而是蹲在板凳边,垂着双手,一副受审的样子。我也陪他蹲了下来。我和父亲有很长时间没这么蹲过了,以前在林场,我俩经常晚上结伴去野板栗树下蹲半个小时。我手捧着下巴,望着缀满宝石的星空,臆想着林场之外的事情。今天这么一蹲,我又找回当年的情怀与便意。
我说:“爸,你看我们一家四口人挤在三十个平方里,实在不方便。尤其是小楠,她打小身体就不好,晚上睡得又特别浅,跟浮在水面上似的,扔个石头子下去就能惊醒。还有,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有自己的隐私了,我们得给她腾出地方来。你说是不是?”说这句话时,我不知不觉把“你”说成了“我们”,言下之意,是我和他一起搬出去。我说:“爸,你要是不同意,就点一下头,要是同意,就不用点头了。”
果不其然,父亲没有点头。
乔美玉说:“太好了,爸同意了。我俩赶紧给爸找一个合適的地方。”
乔美玉所说的“合适的地方”,主要是指不要花钱的地方。在这个坐车、喝水,到公园呼吸几口新鲜空气都要花钱的城市,去哪找到一个住房不要钱的地方呢?就连火车站和医院旁边,那些像鸽子笼一样的小旅馆,睡一晚还要三十块钱呢。
这天傍晚,我在小区里绕圈,把乔美玉安排给我的五千步给走完,迎面遇到了巡逻归来的魏保安。魏保安将手里的一串麻雀扬了扬说:“刚才有人在仓库里打鸟,被我报警给抓了去。”
魏保安把那串麻雀挂在树枝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通体鹅黄的鸟:“这是画眉鸟,小区叫得最好听的就是它,也不知还能不能救活。”魏保安两只手掌合起一个“凸”形的空间,把那只鸟捂在手心。在跟我说话时,他通过手指间的缝隙,不断地朝里面吹气。我想起我妈养鸡时,把生病的小鸡扣在葫芦瓢里敲,像是为小鸡超度,有的小鸡竟然被敲了回来。我跟魏保安讲了这个起死回生术,魏保安说,我把它扣在饭盒里敲敲看。說罢,魏保安便朝保安室走,走到一个水泥椅子前,突然刹住了车。魏保安把我喊了过去,让我坐在椅子上,身体靠紧椅背,脑袋微微上仰。接着,他又帮我调整一番姿势和角度。
魏保安说:“这两天,你家老爷子又不对劲了,喜欢坐在这个椅子上,就是你这个姿势,一坐就是半天,一嘴乱七八糟的鸟叫。我估计他的脑子里又有什么馊主意了。”
我的眼神越过仓库,落在小区外的那片水杉林上。树梢上有一个鸟巢正在搭建,从建设进度看,工程已经过半。可两只喜鹊却发生了争执,在树梢上激烈地争吵着。我想,也许父亲在劝树上的那两只喜鹊吧,要不,就是想念林场的那个家了。
这几天,我和乔美玉在为父亲寻找一个合适的安身之地。也找到一些地方,比如,水厂取水口旁边几条搁浅的渔船、城乡接合处的排灌站,但这些地方都不合适。一是距离较远,一个单程就需要花上四十来分钟,根本没有办法照顾父亲的生活。二是位置都在水边,要是父亲失足摔进了水里,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肯定爬不上来。此外,我还打过小区里那几栋厂房的主意,想借用内部的一角,搭个简易的木板房,把那张高低床搬进去。可当我爬进其中的一栋厂房后,便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为厂房过于浩大、过于空旷,人站在里面,身上的热量很快便被空旷的厂房给吸干。
实在没有办法,还是回到租房子这条路上。我在老城区租了一间老房子,并预交了一个月的押金。可我和父亲搬去那天,女房东看到搬进来的是一个憨老头和他的瘸腿儿子,便不干了。女房东说:“你是把我这里当成养老院了吧?房子不租了,押金全退给你。”
乔美玉说:“实在不行,我再找老同学‘肋条’,听说他现在保安的事情做大了,干起了好几个小区的物业,说不定他会有办法的。”
乔美玉联系过肋条后,脸像被春风吹过,颜色红润了不说,双颊还泛出光来。乔美玉说:“还真有一个能临时住的地方,离我们这里近不说,还不要爬楼。肋条说,他马上就给看工地的人打招呼。但那地方有一点不好,就是几年前死过人。”
我说:“城里哪个地方没死过人,医院里死的人要是摞起来,肯定比门诊大楼还要高呢,可那里不还住得满满的,不预约还住不进去呢。要是住重症监护室,一天还要花好几万呢。”
事不宜迟,我和乔美玉赶过去一探究竟。
这是位于老城区的一处拆迁工地,四周被高大漂亮的广告围挡包围着。几年前,因为有几户人家的赔偿没有谈拢,又有人为了拆迁的事跳了楼,拆迁就此搁浅了下来。至今,这里仍保留着几栋未拆完的小楼。我和乔美玉选中了一栋两层小楼。这是一栋西式洋楼:走廊砌的是罗马柱,门窗都带着西式斗拱。它的西半边被拆掉了,还剩下东边的一半,残存的墙面上还有半个红色的“拆”字。进入小楼后,见头上有吊顶,地面有大理石,还有一架设在屋内的楼梯,通到二楼的小平台上。说实在的,这里的条件比我们住的房子要好上很多倍。
我对这半栋小楼进行简单的维修。先是找来几块木板,将窗户给钉上,再抬进去几张门板,用砖头支起两张床。用木板铺的那张,是父亲的床。用一扇大铁门铺的那张,是我的床。因为没有电,我用铁丝拧成一个类似于医院挂吊瓶那样的架子,挂在原来吊灯的位置上。接着,我将电瓶灯吊在了灯架上,用报纸和乔美玉的一条旧丝巾做成灯罩,这样,屋里的光线就变得柔软了起来。
一切安排妥当后,我邀请乔美玉来体验生活。因为仅有的家具就是床,我请乔美玉来试试我的那张床。乔美玉刚坐到床沿上,那扇铁门就像被火烤似的噪响起来,一副满是拒绝的样子。乔美玉索性一个“大”字压在上面,她又朝四周伸了伸腿,去试探床的边界,之后,她还翻了翻身,很舒服地哼了几声。
我说:“怎么样,够大吧,怎么翻都掉不下来。”
乔美玉说:“够大,宾馆的床也没有这么宽。”
乔美玉将身体朝床内侧挪了挪,给我空出一块地方来。我和乔美玉就躺在了这阔大的门板床上。我俩有很长时间没有这么躺在一起了,睡在一起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我们干睁着眼睛,没有说话。过了几分钟,乔美玉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说我在想我俩第一次睡在一起的事情。
那年,我和乔美玉刚处对象,季节是比现在迟一点的暮春,树木吐露出一年中最葱郁的绿色,百花开出了一年中最美丽的色彩。我俩躺在啤酒厂后面的林子里,空空地望着蓝得缺氧的天空,谁都没有说话。我从余光中,看到乔美玉的胸脯像海水涨潮退潮一般大起大落着。我问乔美玉,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乔美玉说,我心跳得厉害。我去试探乔美玉的心跳时,摸到的是她心脏之上那只正在发烧的乳房。那是半个圆润、柔软的球体,胜过我以前接触过的任何工业材料。也就在那一刻,有一股类似暖流、电流之类的流体,从乔美玉的身体出发,将我重重地击倒……
想到此时,我的手已经按在了乔美玉的乳房上了。我俩很久没有这么躺在一起了,也有很长时间没有那个过了。这么多年,我俩虽然生活在一个屋子里,但一直睡在两处,有时突然有了兴趣,往往都是短平快的配合,点对点的接触、沟通是不充分的,更不要说大开大合了。而干那事的意义,更多地体现在对彼此的关怀与问候上,几乎没有了性爱的成分。
今天在灯光的映照下,乔美玉的脸白中泛红,眼睛里也起了雾。她的声音没有了白天的棱角,听上去又软又糯,刚好入口。乔美玉说:“你去看看门窗关好了没有。”我跳下床,把窗户的木板缝隙合了合,将门栓重新销住。回来后,却见乔美玉已经下了床,正在紧裤腰带呢。我像被浇了一瓢冷水,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问:“怎么了,不那个了?”
乔美玉肯定地说:“不那个了。”
我说:“刚才还要那个呢,怎么突然就不那个了?”
乔美玉说:“哪有在别人家那个的,改天回家再说吧。”
我和乔美玉把那事放下后,便顺着楼梯,来到二楼的露台上。我俩席地而坐,看着废墟和废墟之外的灯火。我给乔美玉说起那天接小楠放学的事情来。我说,那天有一对新人在公园里结婚,那对新人从缀满鲜花和气球的拱门下经过时,婚礼司仪说,从那扇门下走过的人,人生就会重新书写,不知是不是真的?
乔美玉说:“哄人的把戏,你也相信?”
我说:“我相信。”
乔美玉说:“等女儿结婚时,我带你从下面走一回。”
通过试睡,乔美玉对这个新家很满意。没过多久,我和父亲便一起搬了过来。我对父亲说,这就是咱俩的家,不比你建在树上的那个家差吧。这房子楼上有一个露台,那地方离太阳近一些,你要是怕冷就上去晒晒太阳,也补补钙。我指著周围的广告围挡说:“看到这个圈子了没有,在这里,你想栽树就栽树,要浇水就浇水,只要不犯法,干什么都行,都没有人管你。但一定不能出了这个圈圈。”
我们住进来这天,有两台挖掘机也跟着开了进来,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我问乔美玉,工地怎么出现两台挖掘机,不会是要拆楼吧?乔美玉说,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说,你问问肋条,看看他知不知道?乔美玉说,总不能遇到屁大的事就问肋条吧?再说,这几栋破楼几年都没人拆没人问了,哪能我们前脚刚搬进来,后脚就要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我觉得乔美玉讲得对,我俩一辈子都没有赶过巧,这样的巧事应该不会落到我们的头上。可挖掘机不走,我心里的石头便落不了地。为了提醒那两台挖掘机,这栋小楼里还有人居住。我到五金店买了两罐油漆,在墙上那个大红“拆”字前,加了一个“勿”字。可是,你叫人不拆,人家就不拆了吗?房子又不是你的。于是,我又在“勿拆”两个字前面,喷上“有人”两个字。喷完之后,油漆还有剩余,我便围着小楼,在四面墙上都喷上了“有人”两个字。为了强调这两个字,我还在字的周围画上了重重的圆圈。
7
住进小楼没几天,门前一丛油菜花便热热闹闹地开了起来。我和父亲以油菜花为中心,开辟了一块小小的菜地。记得当年我妈最喜欢种攀爬的植物,有一种开着紫色小花的茶豆,每年都会将我家的墙面爬满。我也想把那种茶豆种出来,埋下种子的同时,便为它搭好了“脚手架”,算是替它们谋划好了未来。
乔美玉也被这一片油菜花吸引住了,她自拍了一组照片,通过微信发给了我,随后语音就追了过来,问拍得怎么样,好不好看?我正在菜市买鱼呢,匆匆扫了一眼说,好看。乔美玉说,你认真看了没有?我把照片放大两倍,仔细看了起来。别说,今天乔美玉还真是好看,颧骨上的雀斑变淡了,眼角的细纹也没有了,就像一件蒙尘多年的瓷器,被清水擦洗后,重新发出光泽来。
我问乔美玉:“你是不是开了美颜滤镜了?”
乔美玉说:“你怎么这么扫兴,不过,我是化了淡妆了。”
的确,乔美玉的眉毛浓了一些,在眉梢处人造了一个弯儿,有点勾人的意思。她的嘴唇比以前红了一些,像是刚刚喝过热茶或者是用力咬过。乔美玉一年也画不了几次妆,用她的话说,一个整天在宾馆里擦马桶的人,化妆干什么,难道给马桶看?乔美玉有一支口红,已用了十来年了,至今仍然没有擦完。每次想用那只口红,先要将它在温水里泡上半个小时,待那凝固的红色有所松动才能使用。这只口红的红色,也由原来的桃红越变越暗,从今天乔美玉嘴上的颜色来看,这支口红已变成了红褐色。
我问乔美玉:“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家里貌似也没有什么喜事可以庆祝,你怎么想起来化妆了?”
乔美玉说:“忘了对你说了,今天初中同学毕业二十年聚会。”
我说:“那你中午还回不回来吃了,今天买了一条鲤鱼。”
乔美玉说:“当然不回来吃,哪有同学会不吃饭的?我早晨就留着肚子,打算放开肚皮吃一顿呢。”
我提着鱼回到小区,魏保安好像知道我要回来似的,早在大门前等候了。魏保安身边站着一个人,一脸的皮肉都拧成了笑的模样。魏保安向那人介绍我:这就是刘小手,那个会爬树的老头是他爸。那人便握住我的手,开始夸起我的父亲来。
那人说:“你家老爷子真是好身手,这么大年纪还身轻如燕,爬起树来灵活得像只猴子似的。”魏保安接话说:“可不是吗,你看他胳臂又细又长,垂下来跟刘备一样足以过膝。有一天,我在健身路径那儿遇到他,他双手吊在双杠上跟我说话。结果,我的脖子都仰酸了,可他还是那么吊着呢。”
我不知道这两人一唱一和想干什么,尤其是这个陌生人,第一次和我见面,就拿出这么一大堆不友好的笑脸,还没头没脑地夸我的父亲。一般陌生人头次见面,不是说今天的天气怎么样,就是夸孩子的,从来没有遇到过夸对方老爸的。还有,我是一个自来水厂的合同工,老婆在宾馆给人家刷马桶,别人也没有必要来拍我的马屁呀。
我问魏保安:“你们是什么意思,是想拜师学艺,跟着老爷子学爬树吗?”
那人听出我的不悦,便把话接了过去。那人说:“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大塘公园的管理员,今天来找你,的确不是拜师学艺的,我是来找你赔钱的。”
我更是摸不到头脑了。我至少有十年没有进过那个公园了,上次看到一对新人在那里举办婚礼,也只是远远地看看,没有迈进去一步。难道多看几眼也要收费?那人见我一脸的迷茫,便解释道:“看来,这事你还不知道。你家老爷子看上我们那里的一片林子,想在树上建房子。”说着,他把手机打开,把里面的照片调出来。那是一片板栗林,在几棵挨得比较近的树上,绑着七八根木棍。那应该是一栋房子的基座。
我说:“不就在树上搭了架子吗,我晚上去给拆了。”
那人说:“架子我们已经拆掉了,来找你,是让你赔这几棵被砍掉的树。”
原来,绑在板栗树上的那些木棍,竟然是父亲砍的树。那些树只有手臂粗细,估计也值不了几个钱,我便问道要赔多少钱,我给。那人说,这些树还没长成材,你就按小树赔吧,一棵四百块,一共是八棵三千二百块。你是付现金,还是扫码?
我用小拇指抠了抠耳朵,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遍:要赔多少?
那人说:“一棵四百,一共是八棵,要赔三千二,你给三千就行了。”
我说:“你这是金树银树还是摇钱树,哪里值这么多钱?”
那人说:“你家老爷子有眼力,砍的都是银杏树,而且专挑直溜的砍。现在这么粗的银杏树就是这个价位。”
我反悔了。我以为是几十块钱的事,最多也不会超过两百,权当花钱买平安了。可是现在要赔三千多,这远远超出了我的心理预期。我跟那人商量道,现在正是栽树的季节,老爸砍了你们多少树,我们就给你栽多少。见那人不同意,我又做了退让。“不行的话,我按一比二来栽,不是砍你们八棵吗,我们栽十六棵,也是这么粗的,包栽包活,死一棵,来年再罚三棵。”
那人说:“不要这么麻烦,你赔钱就行,栽树的事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那人坚持要赔钱,我坚持要栽树,彼此都不同意退让,于是事情便僵持了下来。回家后,我把鱼腹剖开,抠出肚肠、肝胆和双腮,正在鱼身上码花刀、放盐时,有人来敲门。我满手血腥地去开门,见来者是一男一女,那女的一脸的苦相,像刚刚吞下过鱼胆。两人见我拿着菜刀,而且是满手血污,不由地后退两步。
我说:“又是来要钱的,对不对?”
男人看了女人一眼说,“对,是来要钱的。”
我说:“不是说过了吗,只賠树不赔钱。”
两人又互相看了一眼后,男人说,你不欠我什么树呀?
待仔细一盘问,原来这两人是从林场赶来的。父亲在进城之前,不是在林场烤火点着了仓库还烧死了几百只鸡吗?仓库的账,林场买了单,这一对夫妇是来要鸡钱的。两人明显是有备而来,他们也掏出手机,把里面的照片调了出来,其中有一张是父亲和那些鸡的合影。接着,两人给我算了一笔账。
“按三百五十只鸡、每只五十块钱来算,就是一万七千五。如果加上生蛋的损失,怎么也得有三四万块。我们自认倒霉,蛋的钱不要了,你赔一万七千五的鸡钱算了。”
我觉得他们算得合情合理。可我家的钱都在乔美玉手里,前面已经说过,我的手机多出一块钱话费,就要向乔美玉说明原因,这上万块的赔偿,哪是我能做主的呢?可是,我又不想让乔美玉知道这件事。女人嘛,都是爱财如命的,要把一万多块钱白白送人,还不等于要了她的半条命。
我说:“你们把手机号码给我,人先回去吧,等我考虑好之后,给你们打电话。”
那对夫妇说:“这事和理都明摆着,还有什么考虑的。我们还等着这笔钱买鸡再生产呢。”
我说:“事和理都没有问题,是钱有问题。你们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想想这个钱怎么赔。不过你们放心,这个账我认了。”
我没有一点做鱼的心思了,满手的血污也懒得去洗,便骑着电动车去找父亲算账。此时,父亲并不在小楼里,我对着周边的废墟喊话。我说,我喊到三,你赶紧给我出来。我从一喊到了三,废墟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说,再给你一次机会,要是再不出来,肯定会有你好果子吃的。我又喊到了三,父亲还是没有出来,看来,他是跑到拆迁区围挡以外的地方去了。
我正在找父亲,乔美玉却打电话找我。她说:“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看你能不能猜出来。”
我说:“自打小楠出生后,我家就没有好消息了。我猜不出来。”
乔美玉说:“小区马上要被征收了,要建什么工业公园。我们住的房子也要被征收,据说按一比一点二赔偿。”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可因为等得太久了,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问乔美玉,你是从哪听说的,消息可不可靠?乔美玉说,肋条也参加了同学会,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对了,你帮我算个账,如果我们的房子按一比一点二赔偿,能不能赔到五十个平方?我说差不多吧。乔美玉说,那我们再加一点钱,换个两室一厅应该没有问题了。
我跑去找魏保安,想问他有没有听说小区要征收的事。他是这里看门的,小区里飞进来一只鸟他都知道,别说小区被征收这么大的事了。我在仓库后面找到了魏保安。他正伏在花墙的后头,观察水杉树上两只喜鹊筑巢。魏保安应该伏在那里很长时间了,见到我之后,揉了好一会才把腰直起来。接着,他又揉着脖子,我听到里面类似于齿轮咬合发出的“咯吱”声。
我问:“小区是不是要被征收了?”
魏保安说:“差不多吧,最近来了几批人,用手点着那些厂房、仓库和水塔,你家的那排房子他们也是点过的。”
我说:“你有没有听到那些人说了什么?”
魏保安说:“没有,我是保安,哪能随便离开岗位呢。我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我问:“什么意思,你被开除了?”
魏保安说:“不是开除,是我不想在这干了,人哪能一辈子都当保安呢。我在工地上找了个活,工资比看大门高一倍,这不,我正在观察怎么建房子呢。”
说着,魏保安把身子朝墙靠了靠,拉开了裤子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泡尿来。他切过包皮,龟头酷似一只缩头乌龟,看上去无比的喜感。魏保安尿得很直,把墙面上风化的红色砖末都冲了下来,像是尿出了血。魏保安一边尿、一边摇晃着身子,让这泡尿尽可能在墙上铺展开。这让我想起那些为了证明自身强大,绕着地盘撒尿的动物来。魏保安尿在墙上的拱门,也比父亲尿的那个要大上两三倍。
这天,乔美玉聚会回来,明显呈现出醉态。她进了小区便开始解腰带,进屋时裤子已经褪到了屁股上,刚进卫生间便传来开闸泄洪的声音,听上去比歌星唱“滚滚长江东逝水”还要有气势。完事后,乔美玉提着裤子走了出来,她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说:“我还有一个好消息。”
我不由地打了个冷战。不知为何,这些接踵而来的好消息,让我感到不安。我把身子依到了墙上,等待着乔美玉抛来的好消息。
乔美玉说:“我们班的几个老姑娘跟肋条谈成了一笔生意,要是做成了,一个人能挣三万多块钱,能抵我俩半年的工资了。”
我说:“你们跟肋条能谈什么生意。你们也不是一路的人呀?”
乔美玉说:“这个小区的改造工程就是肋条承包的,我们从肋条那里分包了刷墙的活,就是把这些厂房、仓库和水塔用涂料刷白,就跟化妆打粉底差不多。我们把这些建筑刷白之后,肋条再请工艺学校的学生在上面作画。”
我说:“你在宾馆的活不干了?”
乔美玉说:“当然干,我临时雇了一个人替我干呢。”
我说:“你要求那么严,标准比国家标准还高,雇人干,你能放心吗?”
我说这话一点都没夸张。有一年,我去宾馆找乔美玉,见她蹲在大厅的卫生间里,拿着钢丝球擦马桶里的水垢。我问她为什么不用刷子。乔美玉说,刷子刷得不干净。我帮乔美玉刷了几个,竟然没有一个合格的。按照乔美玉刷马桶的标准,马桶上不能留下水渍、也不能留下手印,甚至连冲过马桶的水也要清澈见底,要符合饮用水的标准。
“我有检查的办法呀,”她扬了扬手机说,“我用手机视频检查,检查合格一个,给她发一个红包。”
接着,乔美玉自然而然地说到了肋条。
乔美玉说,你知道“肋条”为什么叫“肋條”吗?他一共兄弟姊妹八个,他排行老七,从小被当成猫狗来养,上初中时瘦得像根竹竿,胸前的肋骨都是一条一条的,大家便叫他“肋条”了。想不到这家伙现在咸鱼翻身了,人胖得像换了个人似的,还长了一身的本事,听说,我们这个地方的头头脑脑他都能认得。
我敷衍了一句,是吗?
乔美玉说,怎么,你不信?
接着,乔美玉开始夸起肋条来,说他为人仗义、出手大方之类的。乔美玉正在兴头上,我不忍打扰她的兴致,更不忍将赔钱的事告诉她,便想办法把话题岔开。我说,中午老爸从拆迁区跑了出去,不知现在有没有回来,我去找找。
来到了小楼前,我给林场那对夫妇打去电话。我说,跟你们商量一下,赔鸡的钱能不能分期付款,就像买房按揭那样。我一个月还你们五百,要不了三年就能全部还清。我还说,要是你们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了,鸡是我爸烧的,赔鸡的钱你们问他要吧。这时,里屋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声响。我踹开了门,快步赶到里屋,见父亲已翻到窗外,正朝砖头堆里埋着什么东西。
我说:“我喊到三,你赶快把东西交出来。”
我还没喊到三呢,父亲就把东西翻了出来,揣在怀里便朝围挡的外面跑。我也从窗户翻了出去,三步并成两步撵上了父亲,擒住他的胳膊,将他按在地上。父亲浑身发抖,头发在阳光下白得刺眼,像刚堆上去的一蓬雪。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么怕过人。
父亲怀里揣着两瓶酒。我要过来一瓶,把瓶塞子咬开,灌下去一大口。接着,我把另外一瓶也给咬开了,把瓶嘴塞到了父亲的嘴里。我说:“爸,不就是酒吗?你想喝就痛快地喝吧,我再也不想管你了。”
8
天气转暖后,水厂抢修的活少了很多,大家便躲在材料仓库里掼起蛋来。队长有言在先,可以打牌但绝对不能赌钱。于是大伙儿便赌起了“明天”——谁输了牌,谁就要把对方明天的活给承包下来。有的人输了牌又不想干活,就出七十块一天,把赢来的活给卖掉。这给我提供了生财的机会。
只用了十来天,我便挣够了第一笔按揭赔鸡的钱。我把钱通过手机转账给那对夫妇后,心中竟无比的释然。在从水厂回家的路上,春风投怀送抱,麦苗揭竿而起,一丛丛花树已经开出了疲惫之态。这一路,始终有鸟叫从头顶落下来。我驻足朝深空张望,看到云块正以快进的速度流淌着,一些呆头呆脑的风筝在低空里盘旋,反倒觅不到那些鸟的踪迹。这些来自深空的鸟声,让我想起了魏保安来——不知他搬走了没有,我突然很想去见见他。
到了保安室,我将头贴着玻璃朝里面看,见魏保安正站在椅子上,用一把美工刀小心翼翼地揭那张奖状。我敲了敲玻璃问道:“你还没走吗,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魏保安把头转了过来,也许是因为逆光,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我又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魏保安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拉开了门,示意让我到保安室坐坐。这间保安室只有三、四个平方,除了魏保安和那个值夜班的老保安外,很少有他人进去过,也许是别人不屑进去,也许是他们不让别人进去。总之,那间小屋对我来说,既陌生又熟悉,甚至还有一些神秘感。
魏保安大部分东西已经收拾好,盛放在一只拉杆箱里,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本“百鸟图谱”。我拿起这本书随手翻了翻。严格来说,这不算是一本书,是小孩看图识物的卡片,用剪刀剪开后,再用针线缝钉成的册。这书本里的鸟,不过二、三十种吧,远远没有一百种。在黄鹂等一些叫得复杂的鸟旁边,还被他用文字、拼音和符号标注上一串长长的鸟语。
我将书本合上,才注意“百鸟图谱”四个大字是手写的。在这四个字的旁边,还有几个小字“褚建国的书”。
我问:“‘建国’前面的那个字怎么念?是不是念‘猪’。”
魏保安说:“这个字用在姓氏上念‘楚’,楚霸王的‘楚’。”
我表示怀疑:“有姓这个的人吗?”
魏保安说:“我就是姓这个的,褚建国就是我。”
我說:“你别开玩笑了,你不是姓魏吗?”
魏保安说:“谁说我姓魏了,别人喊我‘喂,保安’,只有你一个喊我‘魏保安’。”这个弯拐得有点急,我费了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我说:“真的对不起,把你喊错了这么多年,你怎么不说一声,我好给改过来?”魏保安说:“你不觉得‘魏保安’要比‘喂,保安’好听吗?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不是叫刘小手吗?‘小手’这个名字喊上去跟“小溲”差不多。小溲在我们老家是小便、撒尿的意思。我在背地里一直喊你‘刘小便’呢。”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我活了四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听人喊我刘小便,也好,这样我俩就扯平了。”
魏保安又跳到那只椅子上,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把那张奖状给揭了下来。奖状撕掉了一个角,魏保安心痛得如同掉了一块肉。魏保安把奖状折叠好,夹到了那本百鸟图谱里,这才把箱子给盖上,将拉链给拉上。
我说:“我送你去公交车站吧。”
魏保安说:“不用,所有东西加起来就这一箱子,不费劲就拉走了。”
我说:“你要没有要帮忙的,那我就走了。”说完这句话,我突然感觉很奇怪,明明是魏保安要走,要离开这里,可我这话说的,就像走的人是我。
魏保安想了想说:“你帮我给你家老爷子带个话吧,就说我走了,褚建国去建设国家去了,让他不要找我了。”说着,魏保安又揉了揉眼睛:“你可记得你家老爷子打我的事了,你知道他为什么打我吗?他是把我当成你了,他是在打他的儿子呢。”说着,魏保安把那只箱子拉开,掏出一个布袋子递给了我。魏保安接着说:“这个袋子是老爷子交给我的,如果没有猜错,里面应该是一卷纸钞。老爷子把我当成他的儿子后,就把这个交给我保管。本来我是想把这个袋子带走的,反正我也被打了,也给他当儿子了,就算是他给我的补偿。现在,还是物归原主吧。”
我说:“你跟他真有缘分,认识你没有几天就把你当成儿子了。也许,这是老爷子专门送给你的呢。”
魏保安说:“他是送给儿子的,我这个儿子是假的,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我和魏保安就此别过。我骑着电动车去找父亲,魏保安拉着箱子去等公交车。在拐过一个路口,彼此看不到对方时,魏保安打电话过来:“有一件事,当面不好意思跟你说,只能在电话里说了。你还记得那个用铁链子锁着的帆布包吗?当时,老爷子把那个包也交给了我。我以为里面装的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就起了私心,偷偷将锁给撬开了。那里面的东西,是你爸的命根子,你一定要给保护好呀。”
我想起那个帆布包来。最初,它是系在父亲的裤腰上的;后来,父亲把它放在离地有三米高的架子上;再后来,帆布包又抢了我的位置,占据了高低床的上层。我们搬家后,帆布包去了哪里,我却想不起来了。
我把那只布袋子交给乔美玉时,问她看到那个帆布包没有?
乔美玉反问道,不是跟你们一起搬到小楼里了吗?
乔美玉找来剪刀,把我带回来的布袋子剪开,里面果真装的是钱。大概有鸡蛋粗细的一卷儿,从一百到五十、再到十块,从大到小,有规律地排成一排、卷成一卷,最外面用我妈用过的一段红绳子扎着。乔美玉数了数说,一共四百多,刚好够给爸做一套春装了。
父亲身体的比例跟常人不一样,他的手和脚比人长一截,在市场上买不到合身的衣服,只有到裁缝铺量身定做。可现在要把父亲拽到裁缝铺里,肯定是不可能的事,只好在家量好尺寸,再到裁缝铺里做了。我和乔美玉来到了小楼前,喊来了父亲。见他有一只眼是青的,有半个脸是肿的,一看就是在外面被别人打了。我问他是在哪被打的、因为什么原因、被谁打的。父亲只言不发。我给父亲检查身体,发现他除了几处挫伤和抓伤之外,并没严重的伤情,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叫父亲立正,双腿并拢,双臂伸直,像一副“十字架”那样贴墙站着,然后用手拃起他的长短来。我从父亲的脚底拃到了头顶,再从左手拃到了右手。我觉得父亲的尺寸,好像比以往缩小了很多,于是,又在他的身上重新拃了一个来回。
乔美玉说:“你拃出来的尺寸怎么用,裁缝的手跟你的手又不一样大,要用尺子量才行。”说着,乔美玉从一棵老树上拽下一根新枝,折成手臂长短的一根棍子,然后拿着这根棍子去丈量父亲。我蹲在菜园里,将茶豆的触角小心搀扶到架子上,这时,突然听到乔美玉见鬼般地尖叫:“小手小手,你快进来。”
我跑进屋,见父亲抓住乔美玉的胳膊不放。
父亲说:“你是田彩霞对不对?对不对?”
我将父亲的手掰开,大声呵斥道:“这是乔美玉,是我老婆。”
父亲说:“不对,是田彩霞,是我老婆。”
我说:“田彩霞在林场呢。林场不是有座山叫女山吗,在向阳的那面山坡不是有片板栗林吗?你老婆田彩霞在那呢,你怎么给忘了?”
父亲好像突然开了窍,他放开了乔美玉,双手捂着脸,像个孩子似的“嘤嘤”哭了起来。父亲把这个每天给他送饭,喂他吃药,今天又要给他做衣服的女人,当成田彩霞了。父亲要去找田彩霞,我把他给大声吓住。我说:“你要再胡闹,我也把你给绑起来。”
乔美玉的手臂被捏出了几块淤青,她正揉着胳膊呢,手机响了起来。乔美玉把那根木棍扔给了我,出去接电话去了。我对父亲扬了扬棍子,示意他站好不要动。父亲又把自己撑成了一副“十字架”,紧紧地贴在墙上,身上多处骨头从原来的位置凸了出来,使他看上去显得坑洼不平。
我在丈量父亲时,有几股旋风把乔美玉围在了里面,把她的头发都拽到了空中。乔美玉和她的同学在大声通话,我零星听到一些与“刷墙”有关的字眼。乔美玉突破旋风的包围,理着头发走到我的跟前。
乔美玉问:“结婚前,我那件鹅黄色的羽绒服放在哪了?我想试试还能不能穿。”
我说:“这些年,咱家没搬过家,也没有换过家具、扔过东西,那件衣服肯定还在大衣柜里,你回去找找看。”
乔美玉说:“我都把家里翻一遍了,也没有找到。那件衣服不会被你扔了吧?”
我突然想起父亲的那个枕头来。我将那件鹅黄色的羽绒服从枕头里掏了出来,它的颜色仍然那么明亮、那么醒目,仿佛时间将它遗忘了似的。
乔美玉走后,我在杂物堆里翻到了那个帆布包。包里塞着父亲的一件旧棉袄。棉袄的怀里,抱着一只木头匣子。木头匣子里面,几层棉布包着父亲的至爱之物:一张我妈年轻时的黑白照片。我的心里突然一热:父亲还有希望,明天,我还应该带他去医院看看。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被楼外的轰鸣声惊醒,原来,那两台挖掘机已经开到了楼前。一台挖掘机盘踞在菜园里,正在铲除那里的篱笆和“脚手架”,另一台正挥着手臂向小楼驶来。我跑到里屋喊父亲,可里面已是人去床空。那个帆布包扔在床上,包的拉链被拉开了,如同剖腹一般敞开着。那只木头匣子不见了,看来,父亲是带着我妈的照片连夜出逃了。
我在城里漫无目的地寻找着父亲,找到那片水杉林时,见两排树木已在空中撑起一道巨大的拱门。我又想起那位婚礼司仪的话来:跨过这道拱门之后,你们的人生将会重新书写。我将纽扣重新排序,扣到了最上头。我还把零乱的头发理了理,把皮鞋在裤角上蹭了蹭,让它们重新发出光来。我想,如果乔美玉在,那该多好呀,我可以挽着她的手臂,从这道春天的拱门里幸福地跨过。
想到乔美玉时,林外风声大作起来。对面水塔的半腰处,有一抹醒目的鹅黄色,正被旋风纠缠不放。风力加大后,我仿佛听到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我跌坐在春天的拱门外,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突破了我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