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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庆嫂便利店
齐芸这天午后接到两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她坐在柜台后打盹时炸过来的,那时齐芸正梦见自己和夏庆手牵着手在黄山旅游,那山云遮雾绕……电话就把眼前的云彩炸飞了。她接了,对方问:是阿庆嫂吗?
是呀。齐芸说。齐芸等待对方咨询货物,但电话那头却没了声音。齐芸把手机从耳朵上挪到眼前,发现对方已经挂了。
第二个电话紧跟着就来了,是婆婆打来的。婆婆在电话里叫齐芸赶快回一趟老家,说是有事要商量。婆婆知道二儿子夏庆的家是齐芸做主。齐芸问到底有什么事啊?婆婆说,这事要当面说。齐芸好奇,正想刨根问底,老韩头站到了柜台前。齐芸只得撂下电话。
阿庆嫂,拿一包黄山。老韩头拿了一张皱巴巴的票子,朝齐芸扬了扬。顾客都叫她阿庆嫂,并没有谁知道她的名字。
4塊8。报价的是站在货架顶上的绿毛。绿毛是一只翠皮鹦鹉,夏阳阳生日时同学集体送的礼物。齐芸便拿了一盒黄皮的黄山烟递给老韩头。
齐芸长相端正,有一脸的雀斑。身材偏高,肉肉的,人很热情。跟街面上理发的、开面馆的、做美容的女人一样,喜欢刨长问短,把打探的八卦作为馈赠送给顾客。常来店里的顾客,她基本上都搞清楚了人家的工作单位、夫妻感情、儿女情况,甚至某个老女人年轻时的风流韵事也摸得一清二楚。
齐芸刚来锦州时在市场上卖菜,早上三点去批发市场,晚上六点多收摊回家。自从两年前女儿夏阳阳上了锦州的实验小学,她就在学校南面的石城路开了个“阿庆嫂便利店”。挣的没有卖菜时多,但能多照顾一下孩子。
“阿庆嫂便利店”是个壁挂商品小超市,除了低档烟酒,还有学生娃爱吃的棒棒糖、辣条、薯片……洗衣粉、卫生纸也有。前段时间梅雨连绵,齐芸就进了许多内裤,销量很好。现在是夏末,一只二手市场上买来的冰柜就摆在小超市外的人行道上,惹得城管不断上门说教。齐芸很讨厌那个一本正经蹙着眉头的城管,那个城管一定也很讨厌低头哈腰、阳奉阴违的齐芸。
老韩头是齐芸的房东,便利店就是向他租的。老韩头住在便利店楼上,据说退休前是某矿山的高级工程师。不下雨的日子,老韩头就固守在“阿庆嫂便利店”外的梧桐树下,放一个帆布袋,摆一杆打气筒,替人修自行车。十天半月遇不到一桩生意,但还天天坐小马扎上守着,如同垂钓的老翁,为的不是鱼。他黑色的衣服上常有头屑似的烟灰,花白的胡茬上常粘着唾沫星。每天一包4块8的黄山烟,雷打不动,说话时带了烟味的腥臭气能弥漫齐芸的整个小超市。
常来光顾便利店的除了邋里邋遢的老韩头、叽叽喳喳的学生,还有一个扎了一根麻雀尾巴似的辫子的作家,一个腆着肚子的老板。小辫子作家瘦而高,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戴窄而长的黑框眼镜,高昂着脑袋走路。老韩头背地里称他薛孬子。据说他原来有单位,因为喜欢写作辞掉了工作。豆腐干似的文章虽然常常见诸报端,但稿费收入很难保障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他还偏偏爱折腾,自费出版作品,除了送给认识或不认识的文友“惠存”,其余都堆在床底接灰蒙尘。他还自编自排一份叫《陌上春色》的报纸,自费打印,四处散发。老韩头屁股下垫马扎的就是一份还散发着油墨味的《陌上春色》。直至妻离子散,他依然执着地追寻他的文学梦想。
大肚子老板也就三十多岁,穿名牌衣,拎名牌包,大家叫他黄总。黄总自己有一家公司,年收入上千万,却爱来齐芸小超市占便宜。口香糖一小包一小包地买,一块钱一小包,还讨价还价。曾有一次黄总喝多了,半个身子懒在柜台上,大着舌头说:阿庆嫂,你、你像我的初恋女友,真、真他妈的像。黄总已经二婚,结发妻子被他休掉了。齐芸心里比较抵触这种人。男人一有钱就变坏,齐芸偶尔也为夏庆的没有钱而感到欣慰,但更多的时候是抱怨。齐芸偶尔也会瞎想:夏庆要是有了钱,是不是也会把她换掉,或者背着她在外面养女人?她相信夏庆不会。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可要是在老公有钱而有外遇和无钱而无外遇中选择一个,她倒情愿选前者。
女儿夏阳阳放学后来便利店拿了钥匙,踮脚逗绿毛玩。绿毛兴奋了,拍着翅膀在笼架上跳上跳下,一面学着齐芸的口吻恐吓阳阳:就知道玩玩玩,小心我揍你。齐芸讨厌这只鹦鹉,要不是怕阳阳哭闹,她早把它炖汤喝了。阳阳很快就被齐芸赶出了店门,齐芸千叮咛万嘱咐,叫回家就做作业,不许看电视,不许看杂书,不许吃雪糕……女儿每一次放学归来,这些“不许”齐芸都会打包相送。她说一句,绿毛说一句。夏阳阳蹦蹦跳跳地走远,绿毛还在连声说“不许吃雪糕”……
等到老韩头笨拙地收拾东西,蹒跚地回家,齐芸伸长脖子往马路上看,夏庆的出租车也该交班回来了。夏庆和古师傅共开一辆出租车,每人开十二小时,十天休息一次,再换班。这几天夏庆是白班,六点钟交车回家接齐芸的班,她才好回家烧饭。
齐芸今天特盼望夏庆能早一点回来,婆婆在电话里没跟她说的事,也许早跟夏庆说过了。但到了六点半,还不见夏庆人影。齐芸打了五个电话,他才接了,说送一个客人过了大桥,现在正往回赶。
夏庆说的大桥,是长江大桥。夏庆的老家和齐芸的娘家都在江那边。他们这边的家,其实是一室一厅的二手房。客厅,除了吃饭,还充当了女儿的书房和卧室。
夏庆
这天下午夏庆其实没有去拉客,他躺在张玉新身边。
是她的电话吗?张玉新翘起脑袋问,眼睛里有一抹妒意和忧伤。夏庆摸摸她的脑袋,一骨碌坐了起来,迅速地套上裤子。
离婚的事你还没有跟齐芸说吗?你要是开不了口,我直接打电话跟她说。我早就想给她打电话了。
别这样好不好?我心里只有你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张玉新还要说什么,夏庆已无心听,抓起上衣就往门口走。张玉新拦住他,抱住他的脑袋,在他脸上亲了又亲,又有意在他衬衣领子上蹭了下,自己瞟了一眼,却没有像电视剧中表现的那样,留下一个清晰的红唇印。腮帮上倒是有一点红印子,勉勉强强能看到。夏庆也亲了她,在她背上拍了拍,示意她让开。 车交给老古时,老古送了他一程,到小超市时已经七点钟了。
怎么拖到现在?阳阳肯定在家看电视了。期末考试成绩要是再上不来,下学期肯定还是坐最后排。你脸上蹭了什么?齐芸顺手在夏庆的腮帮子上抹了一把。你妈下午打电话给我,叫我回去一趟,么子事啊?
不知道啊。你快回去吧,还磨磨唧唧的。齐芸朝夏庆装手机的口袋看了看,想说什么。被夏庆一赶,立即想起来有可能在看动画片的女儿,立即骑上廊檐下的电瓶车,吱地一声开走了。
夏庆没好气地打发走了齐芸,立即掏出手机看。刚才忘了让手机成静音,吓出他一身汗。手机里,张玉新已经发过来五六条信息:宝贝,到店里了吗?宝贝,我又想你了;宝贝,你跟她说,你是我老公……
没有客人进超市,夏庆看着门外的人行道发呆。一只麻雀跳跃在方砖上,一边跳跃一边转动着脑袋。它在方砖缝里狠啄了一口,又腾地飞起,避开行人的腿脚。然后又落下,又飞起。夏庆觉得这只麻雀太大胆,他自己是不是也像这只麻雀?
张玉新说爱他,他不太信,但很愿意把它当真的。张玉新很依恋他,这点他能感受到。他的微信好友有999人,家人、亲戚、朋友、同学和顾客,他每天收到的信息99%是张玉新发来的。宝贝,我想你了。宝贝,我今天煲了绿豆汤,等你过来喝。宝贝,你看这些裙子,我穿哪一件好看……诸如此类。被人叫“宝贝”的感觉挺好,前所未有的好。母亲生了三个儿子,她称呼他们为“大鬼”“二鬼”“三鬼”。他排行老二,是“二鬼”,有他不多,无他不少。母亲整天不是在田里干活,就是在厨房里干活,陀螺样转个不停,看见他们哥仨,母亲总是絮絮叨叨地骂个不停,好像他们都是来向她讨债的。齐芸也从来没有叫过他宝贝,刚谈恋爱时,羞羞怯怯地叫他夏庆,现在说话就冲他吼,好像他没有名字,好像他是一棵没有长耳朵的树。
夏庆和所有不安分的男人一样,既要享受家庭生活的日常,又期盼浪漫的邂逅。生活中有了故事才能让人亢奋,男人的故事里不能缺少女人。张玉新就是走进他故事里的女人。前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张玉新抱着孩子站在路边焦虑地朝他挥手,然后就上了他的车。孩子发烧,要送医院。张玉新一直问:师傅你能不能开快点?夏庆被她催得心气浮躁,结果一不小心就闯了红灯。
催催催,你早干吗去了?夏庆恼火。
对不住了。罚款我来付。晚饭前喂了退烧药,以为没事了。谁知半夜又烧了起来。
大半夜的,怎么你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出来了?她爸呢?
女人不答,却抹起眼泪来。夏庆心软了,为之前的气恼歉疚。到了医院,夏庆主动为她抱孩子,她去挂号、付款。后来她要了夏庆的电话号码,加了微信。之后的几天,孩子去医院打吊针,她叫的都是夏庆的车。
俩人就这样熟悉了。她说她叫张玉新,长得不算好看,鼻子像蒜头似的,但人很妩媚,很温柔,着装打扮都很洋气,齐芸跟她比就土得掉渣渣。她说她老公很少回家。夏庆潜意识里的邪念像烛火突然被点燃。夏庆的外貌普通得没有辨识度,个头勉强也就1米6,但他对自己的外貌却没来由地自信,这点自信让他在女性面前总能谈笑自若,诙谐有加,平添了一丝魅力。他给她微信,从关心到暧昧,也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情人节那天他从小金库里抠出几十块钱,给她买了一条好看的丝巾。她回赠他一条手工织的围脖。那条围脖夏庆不敢带回家,就一直放在出租车上,去见她时戴了一两回。她说过喜欢吃大通镇的茶干,他送客人去大通镇时就顺手买了两袋茶干,十块钱不到。他把茶干送过去时,显得慌慌忙忙的,说是特意去大通买来的。女人捧了两袋茶干,定定地看着他,眼圈红红的。
第一次抱住她光滑耀眼的胴体时,他瑟瑟发抖,一进入就射了。她抚摸它,安慰他。尝到甜头的他起初几乎每周都要见她一两次,每一次都是奔着进入她的身体而去。而张玉新却把他装进了心里,她每天看到的一切,想到的一切,都想跟他絮絮叨叨,生活中一切事物都变得美好而有趣。遇到好吃的东西,第一个念头会想到他;买了一件新衣服,只想穿给他看。她为他开始学做菜,给他买手机,买四季的衣服。女人一旦开启了恋爱模式,就有点稀里糊涂的。也有那么一两次,他把出租车开到邻市去,带她转一个景区,然后住宾馆,整夜黏在一起。关于张玉新丈夫的情况,他问过,她总是讳莫如深,只字不提。有了张玉新,夏庆和齐芸的性生活越来越少。齐芸也不烦他,晚上陪完孩子做作业,头一挨枕头就进入梦乡,还像男人一样打呼噜。齐芸哪天若是能喜滋滋地跟他说话,那一定是小超市意外地赚了一笔,或者女儿考试的排名又提高了。
夏庆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但是最近几个月张玉新却不让他近身了。他原以为张玉新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排遣孤独和寂寞,没想到她却认真了。夏庆不知道,女人即使是第N次恋爱,只要是爱了都是认真的,这种认真一定是奔着长相守而去的。最近,张玉新说已跟丈夫离了婚,也逼夏庆离婚。她说,你离吧,离了我给你生儿子。
一谈到离婚,夏庆头都大了。他知道齊芸是个好女人,兢兢业业地操持着这个家,要跟她谈离婚,他开不了口,也下不了手。关键是他根本就不想折腾。岳父岳母舅子小姨,人际关系早就织成了一张网,他没有勇气学一只苍蝇,要把一张网撞出个豁口来。他从来就没有打算要离开齐芸,要生儿子他也是跟齐芸生。但是,他也舍不得离开张玉新。
张玉新一直逼问:你跟她说了吗?你说没说?如果不是夏庆安抚得好,张玉新恐怕会亲自找到阿庆嫂超市里来和齐芸摊牌。夏庆烦得实在受不了,就把这事跟古师傅吐了。古师傅问,那女人脑子有没有毛病?要是没有,那就你脑子有毛病了。我敢保证,她要是真和你结了婚,要不了仨月,她准后悔。
夏庆想想也是,他对她的种种好,结了婚还能保持多久呢?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可以吸引她?
人行道上的那只麻雀突然飞走了,不知道是砖缝里的碎屑被啄尽了,还是已经到了归巢的时间。
夏庆给张玉新回复了几条安抚信息后,就给老妈打了个电话。老妈在电话中要求夏庆把侄儿夏飞带到江南去读书,放在家里她实在管不了。夏庆斩钉截铁地回绝了,说齐芸肯定不会同意。母亲在电话中骂他是个没出息的脓包,事事都要听老婆的,老夏家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末了,母亲叫夏庆跟齐芸说,是奶奶想孙女了,叫他们周末一起回家来。
齐芸
齐芸他们家就在实验小学附近,是学区房,从便利店骑电瓶车,如果不算等红灯的时间,大概用不了十分钟就能到家。
五年前齐芸就想把老家的房子卖给小叔子,凑些钱在锦州城里买套房。夏庆死活不同意,说老家现成的楼房不要,却要买城里的鸽子笼,脑子有毛病啊?齐芸反问,老家有房,你天天回老家住啊?两年前,他们在锦州的房租涨了又涨,再加上阳阳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夏庆这才同意买房子。他们看上了一套八十几平的房子,算算加上卖老家房子的钱,应该能付个首付。老家房子二百多平,造价花了十多万。小叔子当时正准备结婚,正需要房子,齐芸打算只收小叔子十万。建筑材料和工钱都在涨,这个价给小叔子也算是便宜他了。婆婆因为跟小儿子过,她只肯让小儿子出八万。拖来拖去,短短的三个月,锦州城里的房价每平米又涨了千把块。齐芸一气之下,老家房子宁愿空着让它慢慢氧化也不卖了,后来按揭在锦州买了一套五十几平的房子。一想起多花掉的冤枉钱,齐芸对婆婆多少有点怨恨。
齐芸到家时,女儿阳阳乖乖地伏在椅子上写作业。齐芸伸手摸了摸电视机,机体还在发烫呢,火气便腾地窜出脑袋,一掌就朝阳阳的脑袋拍了过去。叫你回家写作业,你偏偏看电视。你也给我争口气,让你奶奶看看,你不比夏飞差。为了你读书,我们省吃俭用,花了许多钱买了这套房……阳阳想辩解几句,语文作业做完了才看会电视的,但是她不敢。
齐芸麻利地淘米上电饭锅,又做了水煮鱼坐在灶上,小火炖着,便开始拖地。一边干活一边唠叨:你那个奶奶,心眼又偏又小,为人又奸又猾。以为我不了解她,总把我当孬子。你的脚能不能让一让?你要是投个男胎,你奶奶也不至于不把我当人。你那个大伯妈,都不正眼看她,她还是笑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结果人家不还是跑了?齐芸对婆婆有一肚子气,总在不知不觉间朝夏庆或女儿撒出来。
夏飞哥哥说,他妈妈是去浙江打工了。夏阳阳使劲地擦着写错的汉字,小声嘀咕了句。
打个屁工。人家是去二婚了好吧。你小孩子家不要管大人们的这些破事,好好做你的作业。齐芸把拖把柄靠在怀里,开始翻女儿的作业本,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红×。怎么又做错了呢?她用食指狠狠地点了一下夏阳阳的脑袋,夏阳阳对她翻着白眼。
你再不好好学习,小心我揍你。你要比夏飞更有出息!听到了没有?没等食指再去狠狠点一下女儿的脑袋,厨房里水煮鱼的糊味已经窜到客厅里来了。
晚饭桌上交流的话题,不是煮糊的水煮鱼。夏庆嘴不刁,糊的也能将就着吃。夏阳阳吃鱼吃怕了,妈妈说吃鱼会更聪明,几乎顿顿都逼她吃鱼。现在妈妈没有叫她吃鱼,她也就绝不提鱼的话题。
你妈可给你打电话了?齐芸用筷子在水煮鱼里扒拉着,把几块没怎么糊的夹到夏庆碗里。
我给妈打电话问了,她说是想阳阳了,叫你周末带孩子回去一趟。
切,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齐芸撇撇嘴,笑意却从眉眼中漏了出来。要是真想,这个星期天我就带阳阳回去一趟。阳阳一听说要回老家,立即雀跃起来,叽叽喳喳地说飞飞哥,说隔壁家的灵儿姐,说能逮老鼠的大黑狗,还有她种在篱笆下的葡萄一定结果子了。跟奶奶在老家生活时,她想爸爸妈妈。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她又想老家了。
夏阳阳说想奶奶时,齐芸笑道:你奶奶偏心眼,好东西都留给夏飞吃,可有你的份?夏庆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说我妈待你差了?
你妈待我们有多好呢?齐芸不服,沤在心里的陈芝麻烂谷子忍不住就往外倒。你大嫂做月子,你妈整天围着她转;我做月子,你妈给我烧过几餐吃?我们结婚时欠下的债她可帮着还过一分钱?老三结婚欠下的债却要我们分摊;我屋顶上的太阳能不声不响地挪到他们家房顶上了……齐芸唠叨时,夏庆不说话,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连出气和动作都带着火,让齐芸觉得他态度恶劣,齐芸的火气也就真的上来了,对婆婆的怨恨也就莫名地得到了强化。
齐芸撂下没吃完的半碗饭,独自坐一旁生闷气,阳阳低头赶紧扒饭,也不再挑食,糊了的水煮鱼主动地吃了个干干净净,吃完饭赶紧收拾桌子。齐芸见女儿乖巧,气也就消了,又系上围裙去收拾锅碗。作为对夏庆的打击报复,她取消了周末带女儿回老家的计划。
夏婆婆
周六这天,夏婆婆早上去街镇上买了一刀肉,买了西红柿、豆角等几样反季节蔬菜。本来她还打算买阳阳喜欢吃的青虾,一问价格要45元一斤,她立即捏紧钞票,连捏票子的手一起揣进衣袋里。
夏婆婆今天买了不少菜啊?有熟人遇见了打招呼,夏婆婆喜滋滋地说:二鬼的媳妇今天要带娃回家看我。
你那二鬼有出息了,听说在对岸的锦州城买了房子?
买房了。有什么出息,也就那样。夏婆婆嘴上谦逊着,眼角却藏不住喜悦和自得。走到早点铺前,她被缭绕在蒸笼上的热气所蛊惑,趋前伸长了脖子。腰间系了白围裙的胖女人,立即一抬手扯下一只白色塑料袋,哗啦一下抖开,等着夏婆婆开口。夏婆婆犹豫了一下,还是轉身走了。飞飞那个小狗日的,天天早上要钱买早点,也不知道他天天都买什么。
飞飞昨天放学就没有回家,这段时间他总是这样。等他回家时,问他去哪了,他总说去同学家做作业了。前段时间老师的电话总是打到家里来,问夏飞怎么又旷课了。夏婆婆不懂什么叫旷课,老师请她去学校一趟,她才知道宝贝孙子最近常不上课。老师说,夏飞肯定跟同学一道去上网了,这样不仅会耽误了学业,最后恐怕连人也要被毁掉。以前就有学生因为上网需要钱而出去偷窃的。
夏婆婆这才着急了,本应该打电话给大鬼,叫他多管管儿子。但大鬼的电话早就打不通了,夏婆婆想到了二鬼夏庆。夏庆离得不远,只隔了一条江,况且飞飞从小就有点怕齐芸,如果他们愿意把飞飞带在身边,夏婆婆就省心了。他们弟兄几个,都是一根藤上的瓜,互相帮衬都是应该的。
夏婆婆买了菜赶回家,吃了几口汤饭,就忙着把早已关在笼中的母鸡宰杀了,收拾干净,放进电锅中慢慢地炖。藏在硬纸盒里的本鸡蛋,一个一个地数出五十个,用一个小纸盒装好,准备给齐芸带上。她知道齐芸稀罕本鸡蛋。艰难地直起腰后,想想又蹲下,在给齐芸的纸盒中,又添了十个本鸡蛋。飞飞那鬼,不识好歹,天天给他煮鸡蛋,也不好好吃,总是要钱买吃。看样子那些钱多半也是拿去打游戏了。这个鬼,让人操不尽的心。 夏婆婆收拾好鸡蛋,又马不停蹄地去给齐芸收拾屋子。窗子要打开通风,被子抱到太阳底下晒晒。齐芸屋里的暖瓶、椅子、高压锅,她平时拿回家用的,这时候也赶紧物归原位。对了,给她的暖瓶装上开水,她回家就喝现成的。这几个儿媳妇,就没有一个好的。齐芸是钻进钱眼里去了,老家的房子浪费着也不肯好了自家兄弟。给她几个钱,夏飞她肯定是会带走的。夏飞那个娘,唉,白白好待了她十多年,末了还是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大鬼离婚后,人就泄了精气神,整天蔫头耷脑的。对付老婆没本事,对付她这个做妈的倒是有能耐。一肚子怨气就朝她这个做妈的发,好像他老婆要离婚是因为她婆婆做得不合格。拍着胸口自问,我这个婆婆做得不好吗?就差没把心扒出来给大鬼的老婆炖汤喝了。大鬼离婚后,就一直在外面打工,过年也不回家。平时从来也不给她这个妈打个电话,总是她借着飞飞的名义打过去,想知道他在外面过得可好。电话里他也只说个三言两语就挂了,最近她电话打得勤,他干脆就不接电话了。想想可真气人。
三鬼的老婆也不好说话,仗着自己读过大专,文化程度比三鬼高那么一指甲盖,就连她这个婆婆也小瞧了,家里的大事小事她都爱指手画脚,好像她这个婆婆活到七十多岁,还不如她这个年轻人。最可气的是他们结婚两年了还不肯要孩子,说是要多享受几年美好生活。夏婆婆就不懂了,养孩子不是享受生活?孩子……哟,差点忘了,阳阳喜欢吃的咸菜焖肉还没有做呢,其实,生个女儿也挺好的。
夏婆婆午饭做好了,客厅里的摆钟送过来清脆的响声,不用数声音,夏婆婆也知道已经十二点了。她手搭凉棚朝村口看看,还是不见齐芸母女的身影。也不见飞飞的身影。这小狗日的也不知道是在同学家做作业还是去网吧打游戏了,别冻着饿着才好,千万不要跟了坏孩子去干坏事,千万不要被人贩子拐走了……夏婆婆突然燥热起来,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打鸡撵狗地瞎转悠了阵,她用米汤泡了半碗热饭,为齐芸和阳阳做的菜,她一筷头也不舍得吃。吃完饭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夏婆婆去地里摘棉花。她种油菜,种麦子,种棉花。儿子们都叫她别种地了,别种了。不种吃什么?谁给她买过一袋米了?谁给她买过一两油了?逢年过节确实是给了她几个钱,那又能管什么?还不够飞飞一个人开支的。人情来往总还要吧?遇到发烧拉肚的,还要去卫生院打个吊针吧?这些都是要钱的。儿子们都说,需要钱的时候说一声,她从来都没有说过需要钱。她体谅他们的不容易,情愿自己多累点,也不想去连累晚辈。就这样,还是惹人嫌,一个一个都不晓得回家看看她。夏婆婆擤了一把鼻子,不再去想这些让人心里发酸的事。
傍晚,最后一班车从村部那边停过后,她站在田埂上凝望了很久,也没有见到齐芸母女的影子。她想过打电话问问,却又拉不下老脸,毕竟是有事求齐芸。如果能走得脱,她也会买了车票到江那边的城里去找齐芸,跟她好好商量商量。但是走不脱啊,一群鸡鸭要伺候,一个孙子要伺候,三栋空楼房要看护……夏婆婆突然没有了心劲,胳膊软得提不起棉袋。心里埋怨,这些做晚辈的,一个个都不孝顺。
齐芸
拿一包黄山。老韩头又站在了齐芸便利店里了,黄褐的鼻尖上吊着一滴清鼻涕,穿了很久的蓝色羽绒服上留下很多暗暗的油渍和白白的牙膏沫子。
四块八。绿毛在架子上拍了拍翅膀,勾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老韩头。老韩头拿了烟,拆开,抽出一支,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摸捏打火机。
阿庆嫂,把它卖给我吧。老韩头夹着烟的手指指绿毛。
没门。回答他的还是绿毛,这回模仿的是阳阳的口吻。老韩头在阳阳面前已经提过多次了。
齐芸笑了。我倒是想把它卖给你,一天到晚忙得要死,还要照顾这个小爹爹。可是我家小公主不讲道理啊,我还做不得她的主哩。
老韩头逗弄一阵绿毛,烟瘾来了,一边扭着脖子看着绿毛说再见,一边挪着小步朝外走,不想一脚踏空,胖胖的身躯像一截枯木轰地倒下。齐芸惊叫一声,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跑出来扶他,怎么也扶不动。隔壁五金店里的李师傅跑过来帮忙,俩人才把老韩头半个身子扶起来,让他在地上坐着。老韩头半边脸全擦破了,一只手够着他的右小腿揉着。我的腿……他说,一只眼睛痛苦地眯着。
齐芸关店门时,手机又响了。是阿庆嫂吗?对方问。是呀是呀,你有什么事歇会再说,我现在没空呢。齐芸挂了电话才想起来,这个电话她前几天接过,这个女人找她到底有什么事?老韩头还坐在地上哎呦呢,齐芸来不及多想,用拉货的电动三轮车把老韩头拖进医院,拍了片子,所幸没有骨折,只是扭了脚腕。齐芸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韩头送到便利店的楼上。
打开老韩头的家门,一股似腥非腥、似臭非臭的腐朽气息迎面扑来,齐芸早上吃下去的面条差点吐了出来。满屋凌乱得像仓库,老韩头有点不好意思。齐芸这才知道老韩头是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住一套一百多平的大房子。
老韩头的老伴去国外带孙子了。这一去就是七八年,七八年都没有回来。老姐姐劝他再找一个好女人过日子,老韩头说:怎么找?结婚证没有变成离婚证,怎么找?等她一回来,你看我不一脚踹掉她。
其实老伴也不是一点都不管他,过年过节或者老韩头生日时也会打个视频电话,责骂他把屋子弄得像猪窝,把自己整得像流浪汉。责成他立马洗澡,立马拖地,立马打开窗户通风。老韩头屁颠屁颠地照做,还乐呵呵地问这样行吗?这样呢?
齐芸打开老韩头家所有的窗户让室内通风,又麻利地把沙发上的脏衣服和架子上的毛巾一股脑地丢进了洗衣机,把茶几和饭桌上的物品归类,摆放整齐。十几分钟后,老韩头的屋子里便焕然一新。老韩头目光追随着齐芸陀螺般的身影,口中啧啧赞叹,夏庆真是好福气,娶了你这样一个能干的女人。
老韩头好像不是摔了一跤,而是得了一場大病,人突然没了精神,脚总也不能着地走路。齐芸给他送一日三餐,老韩头许诺每个月减少叁佰元房租作为她的跑腿费。齐芸算算,叁佰元可以买一个月的小菜了,也就乐呵呵地答应了。
齐芸给老韩头送了两天饭,就被夏庆发现了。 夏庆这天上夜班,八点多钟路过阿庆嫂便利店,看见便利店的卷闸门拉下一大半,心里狐疑。把客人送到目的地,他立即把车开了回来。车到便利店门口时,正看见齐芸从楼梯上下来。
去哪了?夏庆说这话时已经站到了齐芸面前。
哟,要死,吓我一跳。齐芸拍着胸脯,嗔怪道。
我问你去哪里了?
齐芸便把老韩头受了伤,托她买饭的事简单地说了。
你一个女人大晚上的从一个老男人家里进进出出算什么?
齐芸横了夏庆一眼。神经病,她骂。我傍晚一忙就把他的晚饭给忘了,这不才想起来吗?
那个老男人,整天赖在我们便利店门口,有事没事就找你搭讪,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家伙,你离他远点……
夏庆对老韩头都吃醋,齐芸心里好笑,嘴上又骂了句神经病,便不再理睬夏庆,兀自开了抽屉的锁,开始点数一天的营业额。夏庆上了自己的出租车,心里还是很窝火,准备明早回家,再跟齐芸说道说道,不许她再接近老韩头。他因为自身有点不干净的事,就对男女的事特别敏感,他不仅希望自己的女人干干净净,也希望她的名声干干净净。
齐芸却不理夏庆的告诫,照常去给老韩头送一日三餐,顺带着帮他收拾一下屋子。老韩头夸齐芸是女雷锋,是好人,齐芸心里受用,脸上现出羞涩的笑。她看着老韩头形单影只,孤苦无助,心里感叹:他儿子读书倒是读优秀了,他自己却这么可怜。齐芸看到老韩头一天天蔫下去,感觉老韩头可能要死,心里纠结,不该拒绝他要绿毛的请求,这也许就是人家的临终愿望。这天放学后,她主动给了阳阳一包辣条,说了老韩头想要绿毛的事。
阳阳起初坚决不干,听妈妈说老韩头如何可怜,便扬起小脸问:他要是死了,那绿毛还归我吗?齐芸说,那当然。
齐芸去给老韩头送晚饭时,阳阳便亲自提了绿毛,一同去了老韩头家。老韩头看见齐芸母女带了绿毛来,高兴地从腰包里掏出钱来,直问要多少钱。齐芸只收了他的饭钱。齐芸说,绿毛先放你这养着,等我们阳阳小学毕业了,你再还我们。老韩头连说中。
绿毛的笼子就挂在老韩头家的玄关上。齐芸刚带上老韩头家的大门,就听老韩头喜滋滋地说:拿一包黄山。
齐芸以为老韩头是在叮嘱她,就站住了。
四块八。绿毛脆脆地回答。
哈哈哈。再拿包黄山。
四块八。
再拿一包,让点价可行。
老不死,就晓得讨价还价。绿毛轻声嘀咕,带着一种不满。
阳阳朝妈妈吐吐舌头,齐芸在阳阳后脑勺上轻拍了一掌,推着她赶紧走人。
夏庆
夏庆对古师傅借钱,都是被张玉新逼的。
张玉新跟夏庆好了半年后就离婚了。她爱夏庆,只想属于他一个人。夏庆当然也应该属于她一个人。她不能忍受夏庆和齐芸一起出门,一起吃饭,一起商谈孩子的事,更不能忍受他俩睡在一起。她总是跟夏庆唠叨,我不想相思,只想相守。不想做第三者,这很伤自尊。夏庆说,当初跟我在一起时,你知道我是有老婆的。张玉新说,你有老婆干吗还来撩我?我怎么知道会爱上你?我怎么知道爱上了会这么痛苦?每当这时,夏庆只能苦着脸,深情且歉疚地看着张玉新,不说话。如果张玉新哭了,夏庆便过去拥着她,亲吻她。她在泪水涟涟中软了心,又来回吻他。
你要是不离婚我们就分开。张玉新下最后通牒。但是夏庆却没有离开齐芸的勇气。如果齐芸主动提出离婚,他也可能还会犹豫。夏庆只能一头瞒着,一头哄着,日子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刺激,有的只是担惊受怕。这样的时候,他也不会放弃享受张玉新的身体。张玉新迎合他,满足他,虽然她几乎没有达到过高潮,却也乐此不疲。但是,当她得知夏庆用她给的钱为齐芸买了一件羊绒大衣做生日礼物时,突然暴怒,抓起一瓶矿泉水朝夏庆砸过去,直接把夏庆的鼻子砸出了血。
流氓!无赖!无耻之徒!你就是一个蹭吃蹭喝的货……你还我钱。她又哭又骂。
夏庆用过张玉新的钱。他用的苹果手机是张玉新买的,他遭乘客投诉,被公司罚了两千块钱,是张玉新付的。平时手头不方便也来她这里借。有一次妈说身体不舒服,他准备回家去看看,张玉新给了他两万,叫他给妈看病买吃的。他瞒着齐芸回去过一次,妈身体没病,就是夏飞那臭小子让她伤透了脑筋。她说,你把夏飞带到锦州区去上学,城里老师管得严,免得这个鬼学坏了。夏庆不敢答应妈,叫妈等齐芸过年回家时好好跟她商量,临走时他塞给妈两千块钱。自己大手大脚地奢侈了一阵,又用剩下的钱给齐芸买了一件羊绒大衣,送给她做生日礼物。这事本来是瞒着张玉新的,但夏庆不知道怎么说溜了嘴。
夏庆不愿意还钱,又不得不还钱。这天在跟古师傅办交接时,他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借钱的事。
古师傅说好呀。古师傅说过好后,似乎又后悔了,问他借钱干吗?夏庆不想说谎,就把张玉新要他还钱的事说了。古师傅幸灾乐祸,笑个不停,说你小子没个屌用,那种钱用就用了,还个屁呀。古师傅不肯再借钱。
夏庆指望每个月从工资和奖金里抠一点,集腋成裘,慢慢还。但张玉新却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打过来,催命似的。她说半个月如果钱还不来,她就直接去阿庆嫂便利店,对齐芸要去。
跟所有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一样,如果不是女人遭抛弃,就是男人受要挟。觉也睡了,爱也说了,到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夏庆不明白曾经温柔似水的女人,怎么一翻脸就成了母老虎,就成了倒扎刺?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夏庆不想鸡飞蛋打,也不会愚蠢到铤而走险去灭口,那就想办法还钱。好在她只要求还钱。
夏庆一面跟工友、同学打电话四处借钱,一面去各个酒店跟前台服务小姐套近乎,请求有人需要代驾的话就打他的电话号码。这天夏慶白班,快要交班时他送一个客人去了体育馆。体育馆离火车站不远,他想着交班之前赶到火车站接一趟动车下来的客人。他把车子开得飞快,到火车站广场时突然从右边的绿化带上斜冲出一个人,夏庆忙朝左打方向盘,因为用力过猛,车一头撞到了石柱上。 车头严重凹陷,惊魂甫定的夏庆拍了一张事故照片给张玉新,说为了还钱我命都差点搭上了,你能缓一缓吗?张玉新的回复又快又干脆:你搭上性命也不为过。你知道我受的伤害有多深?别耍花招,四万八千块,一分钱也别想少!
夏庆只得回了一趟江北,把母亲的积蓄全部拿了来。自然也把夏飞带到了隔岸的锦州来。
齐芸
夏飞突然出现在阿庆嫂便利店,正擦拭货架上灰尘的齐芸吓了一跳。
哎呦,你这小鬼,今天怎么没念书?
我来锦州念书啊。二叔已经给我转学了。夏飞伸长脖子在货架前转悠,抓了根火腿肠一口就咬开了包装纸。
齐芸惊讶地看着夏庆。夏庆不看齐芸的眼睛,很严肃地皱着眉头。这个鬼在家不好好念书,妈管不住,不带过来怎么行?
齐芸站着不动,死死地盯着夏庆看。看得夏庆浑身扎满了刺。齐芸把手中的抹布砸进红塑料桶里,水花溅了夏庆一身。齐芸骑了电瓶车往家赶,便利店撂下不管了。夏庆叫夏飞帮着照看一会,自己也立马开了出租车跟着齐芸去了。
俩人一进家门齐芸就嚷嚷开了:你怎么把他带来的,就怎么给我送回去!妈管不住他,还有他爸他妈,你算他什么人啊?轮得到你管吗?
你怎么不讲道理呢?大哥不是联系不上吗?好歹也是侄子,多操点心又怎么啦?
是多操点心的事吗?多一个吃喝拉撒要多少事来?一把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别到时候吃力不讨好,烧香遇鬼叫。
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别逮住笛眼就当井。多大的事?你这样吵吵嚷嚷,还叫我怎么做人?
是吃饭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吗?我问你,就这么屁眼大的地方,你叫他睡哪?齐芸有些歇斯底里了。
我睡地上行不行?!夏庆陡然吼起来,少有的强硬。齐芸反倒怔住了。怔了一会,齐芸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哇哇地哭起来。夏庆只好去哄。反反复复地哄,说不是办的转学,转学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只是暂且在这边借读,你要是不喜欢,下学期就让他别来了。好说歹说的,齐芸总算接受了不能接受的现实。
齐芸打算暂且让夏飞住下来,他要是真能好好读书,她就再跟他爸商议,丑话要说到前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要是太淘气,那对不起,过年的时候带回去,好在离放寒假也就一个多月。主意打定了,齐芸就去二手货市场买了一张单人折叠床,摆在客厅的一角。女儿阳阳的小单人床挪进了唯一的卧室里,和她的大床拼在了一起。
夏飞起初还有些拘手拘脚,老老实实地背着书包上学。但半个月不到,他已经不能承受学业差距带来的压力,也和班上不学习的小混混混熟了,放了学不见他回来,齐芸只得关了店门,一家一家网吧去找。店里的营业额也总是和出货不相符,齐芸不知道是自己多心的缘故,还是真的少了,便留心起来。
这天午饭前,齐芸清点了一下账目,上午卖了680块钱,加上昨天放下的120零钱,正好800元整。中午阳阳和夏飞放学后一道来到店里,还有五六个学生也进店来,买了几样零食和牛奶,大概也就四十几块钱的东西。等几个学生走了,齐芸从抽屉里拿了三十元纸币,顺手又锁上了抽屉,去对面快餐店买了四份盒饭回来,叫阳阳和夏飞先吃,自己把老韩头的那份送上楼去。等到阳阳和夏飞上学去了,齐芸又打开抽屉来清点钱数,数来数去少了120元钱。齐芸胸脯剧烈起伏,打算等孩子们放学,要好好盘问一下。先审阳阳,再问夏飞,第一句问什么,该有什么语气她都想好了。晚上怎么数落夏庆,她也想好了。但还没等到放学,老师突然打来电话,说夏飞在网吧被人捅了,警察找到學校来了,叫监护人快去。
天啊!齐芸觉得天塌下来了,她浑身发抖,给夏庆打电话时连话都说不囫囵。她抓了抽屉里所有的钱,关门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心急火燎地赶去医院。
夏飞的脾脏被捅破了,昏迷不醒。
血浆不够了。
钱不够了。
夏飞还是昏迷不醒。
齐芸打大哥的电话,不通。给三鬼打了电话,三鬼立即微信转账一万三千零六十四元钱过来。说卡上只有这么多了。打电话通知了江北的婆婆,婆婆在电话里呼天抢地,一边歇斯底里地责骂齐芸是怎么带孩子的,好好的孩子交给你,你却让他出了天大的娄子?齐芸一肚子委屈,无法跟婆婆辩解,只能挂了电话。
夏庆在群里发了求救信息,说侄儿需要AB型血。十分钟不到,医院门口的出租车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夏庆的工友们,AB型的、A型的、B型的、O型的全来了,一个个捋起衣袖排队等候抽血。夏庆眼圈红了,那份感动洗涤了他的灵魂,他决定倾其所有也要救回夏飞的命。
夏婆婆第二天赶到锦州人民医院,倒是没有再骂齐芸。她茶水不沾,一直哭哭啼啼,说大鬼把娃交给我,我怎么向他交代?齐芸情愿婆婆张口骂他,也不想听这通紧箍咒。
夏飞昏迷了十多天,终于醒了过来。送进医院的钱像流水一样。用刀捅他的孩子几乎是个孤儿,父亲坐牢去了,母亲患有精神病,根本指望不上。夏庆四处告急,除了在朋友圈发公益平台的筹款信息,还在阿庆嫂便利店外的墙壁上贴了一张海报似的求助信。筹款平台上,十元、二十元的,筹了三万多块。扎辫子的作家捐了五千,黄总捐了三百。齐芸给老韩头送饭时愁眉苦脸的,老韩头得知她婆家侄儿出了事,从腰包里掏了半天,掏出几张百元红票子来捐。齐芸一边连声说谢,一边去接钱。老韩头把钱按在齐芸手心不放,另一只冰凉的手却像一条蛇抚上她的手腕子。齐芸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她猛一缩手挣脱了,那几张红票子枯叶一样飘落下来。齐芸骂了句老不死,转身就走。
夏飞出院时,已经花费了十二万。齐芸从娘家哥哥姐姐那里借来了五万块钱,填补上了这个窟窿。等到夏飞苍白着脸出院时,齐芸的脸色已经蜡黄得像一朵枯萎的花,脸上的雀斑一粒一粒格外显眼。
阿庆嫂果蔬店
过春节时,齐芸没有像往年那样和婆婆、叔伯一起过年。她怕遇到大哥,也不想再看见婆婆。她和夏庆兵分两路,各自回自己的老家。 春节过后,齐芸回到江南锦州城。阿庆嫂便利店的墙壁上赫然用红漆圈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像一只怪兽的眼睛。她去找房东老韩头理论,她可是付了五年的租金的。
新年好。说话的是绿毛。
齐芸瞥了一眼绿毛,懒得夸奖它几句,连个笑容也不给。老韩头用筷子从瓶子里搛出一条褐色的小虫送到绿毛的嘴边,满不在乎地说道,说是要拆,真要拆下来最少要三四年。拆了再讲拆的话,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可是跟你家夏庆签了合同的。
齐芸想骂人,但不知道骂谁好。她和老韩头据理力争,老韩头只一句话就给挡了:合同不能轻易毁,人总要诚实守信吧?齐芸说不过老韩头,明明自己吃了亏,却还不占理。她改换了语气,苦歪歪地陈述压垮人的房贷、高得离谱的补课费,还有婆婆不为治病只为安心的药费,老韩头依然不为所动,只顾着喂绿毛、逗绿毛。齐芸转而又骂夏庆那个怂货,没有别的男人会挣钱。一边骂着,一边愤愤不平地提了绿毛的笼子,老韩头眼巴巴地看着绿毛被齐芸带出了他的门。
便利店虽然没有立即拆,但它周边的住户都在忙着搬家。扎辫子的作家也没有再来,听说被关进拘留所了,好像是寻衅滋事,扰乱公共治安。黄总也不再来讨价还价了,据说他公司业务越做越大,又离了婚,娶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老女人。这个世界,真叫人看不懂。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乱叫的是站在货架顶上的绿毛。它怎么叫也是徒劳。人迹渐渐稀少,城管也不再来,人行道上麻雀倒是成群結队地来,赶一下,腾地飞起,一转身,又落下一片,方砖上留下斑斑点点的鸟粪。幸亏有绿毛,店里才有点活气。想到此,齐芸又有点愧疚,后悔不该一气之下就剥夺了老韩头那点乐子,再把绿毛给送去吧,又拉不下这张脸。这段时间,齐芸比较喜欢夜晚。每天晚上,夏庆都会和她温存一番。她的脸色渐渐红润,她觉得她的丈夫夏庆就是比别人家的男人好。
齐芸不再坐等阿庆嫂便利店入不敷出的那一天,她果断关掉了店门,四处寻找新的商机。不久,“阿庆嫂果蔬店”就在实验小学北面的江南路开业了,绿毛就挂着收银台后面的墙壁上,代替了招财猫。夏庆也不再跑出租,夫妻俩一同打理生意。
开业的这天热热闹闹,因为开业有优惠活动,买水果的,买蔬菜的,挤得水泄不通。齐芸夫妇手忙脚乱。
买一包黄山烟。
四块八。绿毛拍着翅膀尖叫。
齐芸一扭头,看见老韩头拄杖站在柜台前,仰头看着绿毛笑。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