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的昆虫诗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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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接触到了一本没有被抄去的科普读物——《昆虫记》。它给了我少年时代最初的信仰和生活的依据,给我打开了一个崭新世界的大门,这个世界就是让我热衷了好几年的昆虫世界;它让我欣喜地知道,我吃饭睡觉上学的这个世界并不是唯一的。
  ——顾城
  ◎故事的成立
  1966年,他十岁。十岁,会不记得很多事,也能记得不少事。
  “那是一个傍晚,抄收书籍的工宣队员们,拖着沉重的麻袋走远了,我独自坐在空空的书柜前,不知在想什么。光线越来越暗,我的手一动,忽然在旧报纸下触到了什么;我开了灯,那是一本著名的科普读物——法布尔的《昆虫记》。就是这本幸存的《昆虫记》,使我一夜之间,变成了狂热的昆虫爱好者。上百万种昆虫,构成了一个无限神奇的世界——金龟子身上黄金的光辉,知了背上黑陶的色泽,瓢虫和蛱蝶身上怪诞的图案,每夜都在我的梦中浮动……”
  ◎惊觉
  他多次引用过法布尔在《昆虫记》里的这句话:它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欢迎它,石头是摇篮。
  昆虫的独立是特异的,它们不停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从未在意、也无法留意世间的异动。它们在阳光晒热的岩石上爬着,被晒干,或者死去,但还是有少数,爬到了一个地方,爬到了蜜蜂的窝里,吃了蜜,变成了一种飞虫,飞走了。很多很多这样的故事,法布尔还说过,它在树上唱歌,它的声音不好听,但是人们应该原谅它,因为它是很不容易才爬到树上唱歌的,它在地底下做了好多年苦工,谱写一支歌曲,就是为了有一天在夏天的树枝上歌唱。
  于是,没有先生,没有指导者,并且时常没有书,顾城只是凭着自己的执念向昆虫界进发。
  ◎昆虫分类学
  他为有人不喜欢昆虫而惊奇,昆虫是多么伟大的民族,它们的种类比包裹着地球的植物多出三倍以上,光是小小的瓢虫,身上的图案就有一千多种。
  五年级时,他的兴趣集中到了昆虫分类学上。为了查找昆虫纲的34个目,他把四千多页的《辞海》逐篇滤了一遍。“目”都找到了,但是他更不满意了,下边还有更多的“科”、“属”,有将近100万个“种”呢,书上说比所有其它动植物加起来的种类总和还要多。于是他只有去书店。那时只有王府井的书店还在奇怪地摆着一些没人过问的科学书,他就经常花一两个小时走到那里,幸福地抄记,连同他不认识的拉丁文一起。
  ◎夙念
  他一直想筑一座自己的小城,黄昏的时候带着弓箭在上面走,外边没有人。“城”本来就是他的名字。
  1969年的秋天,他听到了全家将要下放的消息,可是却突然欢喜起来:终于和法布尔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自由地。他翻开了《昆虫记》:
  “我有个最大的梦想,想在野外有个实验室——一块小小的土地,四面围起,冷僻而荒芜。最后我得到了这个乐园。在一个小村的幽静之处杂草多极了;僵卧草、刺桐花、婆罗门参……沙土堆里,隐藏着掘地蜂和猎蜂的群落……树林中,聚集着唱歌鸟、绿莺……小池边住满了青蛙,在五月,它们组成了震耳欲聋的乐军……”
  他幻想的将要去往的乡野,也有这样的一片天地,是只属于他的小城:“蜣螂在神圣地滚动着它的圆球,好像是清道夫在解释星体运行;蝉在地下的黑牢里,一年又一年地谱写夏日交响曲;蟋蟀在圆窗口,在草影中拉琴,遥远而浩大的银河并不让它气馁……”
  卡车最终把他拉到一个叫火道的村子里,他的欢喜凉了下来,眼前出现的并不是田园和草原,而是暗色的茅顶、土墙和直达天际的荒滩。多年以后他这样写:一阵又一阵风暴袭来,我们全家下放了。在一片荒凉的碱滩上,只许生存,不许希望。土墙倒塌了,小小的院落积满雨水,我丢掉一个个发霉的标本。
  ◎无意的阐发
  在那片荒滩上他游荡了三年。没有上学,也没有去研究“昆虫分类学”。生活把他改造成了放猪和拾柴的爱好者。在圆形的大地上走,在崩裂的河岸上跑,去追随风,去寻找绿色……“虽然生存是艰难的,我对美的信仰却并没有削减;这种信仰有了另一种表达,就是写诗。”
  大片而漫长不变的时间是那个年代专有的节奏,在那些安详而几近寂寞的遥远村落中,总有不经意间的破土而出。他应该已经开始发育,他记得自己开始变得非常瘦,而天边的鸟像暴雨一样落在他的周围,就在这片荒滩上,他听到了它们冲他叫,他突然升起了强烈的说话的愿望,而在此之前,他不喜欢周围人们说的话,也几乎不与他们对话。
  他后来细想,这种感受的预演最早来自昆虫,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开始用一些片断的句子,记录来自自然界最早的感觉和启示,“它们是我最初的艺术语言吗?”他在后来这样问自己,并代自己回答:“我并不这样认为。因为那时我的全部热情和灵魂,是系在昆虫翅膀上的。”
  这种与异种的奇异共鸣其实并不难解释,年代的荒诞和荒村的寂寥让他对生命开始不满,而昆虫细小的萌动让他慢慢想起了另外一种生命模样。当共享了这重生命感觉的时候,他在这个世界上现有的生命也就获得了同量的从容和安宁。
  ◎讲给法布尔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诗人,我的哲学到现在也没有超出他的范围。”
  ◎诗来了
  他后来读到了洛尔迦的诗:哑孩子在寻找他的声音,偷他声音的是蟋蟀王。最后当哑孩子找到了他的声音,却穿上了蟋蟀的衣裳,变成了昆虫。
  这给了他很大的启示,他突然想:我要到一个地方去,变化一下,哪怕变成一只昆虫,我要找到我的声音,说自己的话。
  这样的过程一直在反复,他把自己全部忘记,然后像初生儿一样,忽然醒来,新鲜地看着这个世界,然后发现了应该享有的世界。
  “语言是不够的。生命需要的是一个世界。”
  “诗的语言来自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带给了我们那个看不见的地方的信息,就像是一块陨石从天外扔进来,我们觉得很奇怪,但它又是真实的。”   ◎契机
  很久以后的后来,他接受采访,“你长大以后有什么事情改变了你让你写了诗?”他被这样问及。
  “我有过多次大的改变。
  第一次是我发现昆虫很可爱。
  第二次是我看见了一个死人。
  第三次是许多鸟落到我的周围对我说话。
  还有我遇见了我的女朋友。”
  ◎再述
  “我一开始写诗完全处在自然状态,遇到露水或是昆虫的叫声,生命也会自然地发出声音,这声音在我十二岁去农村时响成一片。我去的是个叫火道的小村子,只有土和干草,但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切就不同了。天上有种细微的骚动,一群鸟飞来,我忘不了那些快乐的鸟,像暴雨一样落在我的周围,几里、几十里都是它们快乐的叫喊。”
  “诗人不过是个守株待兔的人;经过长久的等待,他才发现,自己就是那只兔子。”
  “他看见许多昆虫、人和语言,在同万物分离的一刻跳来跳去。”
  ◎再问
  他又被问及什么是神,什么是鬼,什么是人,什么是昆虫?
  “神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光,是一种洁净的感觉,是一种洁净的心境。
  鬼对于我来说是我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化身、一个旅行。
  人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名称,也是一个概念。
  昆虫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没有妄想的生命。它不会变得很大。”
  ◎世界的样子
  如此比照起来,这个世界充满了妄想。盲目而不真实的目的,复杂化了人间的一切。但昆虫看不见这些,诗也不需要这些。
  “诗人应该有清楚的自性。如果竟然以诺贝尔奖的标准为写诗的标准,那是非常荒唐的。你把奖金和奖章放在这里,不会吸引一个小虫子,他们爬过来也会爬过去,他们沿着自己的方向前行。”
  ◎自由生长
  “在反复的梦魇之中,诗悄悄走过,使世界变白,像病房,使人想起在洞壁上画画的最初的一瞬,想起那一瞬之前,没有语言,没有思想,也没有死亡的恐惧,昆虫在露水中爬,自然生生灭灭,成为花束。”
  或许如此。诗的语言于他是纯粹的自然现象,和树要长叶要开花一样。
  ◎自然
  他分别多次谈及自然,表述不一,所指恒定。
  “自然不仅是树林,也是你的心。”
  “自然生命是永不出走的人格。”
  “人离开了自然,自然就愈发地神秘了。我想这是因为人,他心理上的血液中的和自然的潜在联系,从未曾断掉过的缘故;那个神秘感在人不断远离自然而时时产生的恐慌中,反而越来越强烈了。”
  “我开始发现自然并不等同自然界。原来我觉得我在人世的不幸是由于我脱离了自然,而那个时候我开始感觉到自然是一种心的力量体现。”
  ◎时代
  他青春期的十年和“十年”刚好重叠,好在有了开头和《昆虫记》的邂逅,这十年并不算一个全盘糟糕的故事脚本。他自己的小城是否算修筑完毕,其实并不容易得出结论,而他却一直有这样可考的梦境:“我想修好了就一关门,这个世界就与我无关了。”他在后来的文本和访谈里多次试图重解“文革”,他确信他的解读已经离开了一般性的批判,转而成为一个看待。
  他还说,“我有这样的习惯,小时候玩过的地方,一般不愿意再去;我害怕再看见它。”
  或许这并非出于本性。
  ◎春天
  “有一件事我觉得有一点儿意思,就是写诗和出国。我于是有一个机会整整一年都在春天里面走。”
  而春天,也是昆虫出动的季节。
  ◎洞悉
  他说过中国的哲学都太世故了,于是不合他意。而中国以前是有着非常完美的玩世不恭的传统的,想来中国历史上发生过多次崩溃,比如魏晋时代,而他们有办法,他们会用充分的胡说八道来度过光阴。
  于是和昆虫等待下一个春天的来临一样,诗人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让自己干净。等待光穿透他们。
  ◎宿命
  人们之于世界,其实本就无异于昆虫之于世界。
  “上帝把咱赶到人间来就是个装置艺术。”
  “最莫名的是这个世界加与你的结局,它恰恰是你需要的,永远恰如其分。”
  于是,他最后说出了自己唯一的抗争:“我必须阻挡我成为我厌弃的世界的一部分。”
  摘编自《生活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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