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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叫笨笨，是一只白底花色的短腿狗。三年前，我二哥用麻袋把它套好，坐车到邻镇放掉，几天后的一个凌晨，我二哥听到门被碰撞的声音。门刚开一条缝，它就飞窜进来，并直接上楼。我二哥心亏，受了一条狗好几天白眼。
经此一遭，笨笨在家里的地位算是保住了，并且生下一波波的小狗。刚生完小狗的笨笨，眼神总是变得特别，既有母性的温柔，又有疲惫和哀伤。它的孩子可没有它那么会抗争。不论它们看起来有多么洁白可爱，我二嫂总是及时将小狗崽抱走，四处送人。所以，笨笨是一个孤单的母亲。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后来有一次，笨笨在临产前消失。我二哥的女儿陈佳芳在一个黄昏拎回一个盖着衣服的篮子，闪进家门，直接上楼。笨笨跟在后面。这种小把戏可瞒不过我二嫂。我二嫂那天戴着一顶粉红得发白、快看不出碎花图案的旧斗笠，脚上穿着蓝色的塑胶雨鞋，正在院子里拌化肥，准备下到花生地的。她刚好瞥见女儿的身影，就嚷起来：“佳芳，我等下要杀了你！”话虽说得血淋淋，笨笨总算保住它的第一个孩子。佳芳在楼上用纸皮箱做了一个可怜兮兮的狗窝，放在客厅的一角。她还在读小学，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用牛奶喂小狗。这一次的胜利来之不易，既多亏笨笨这位机智的母亲，自己跑到海边的木麻黄地里生产，也多亏陈佳芳，爬过海滩边长着尖角的石头堆，将小狗用篮子拎回来。但这都不是重点，主要还是仗着我二哥这个强大的后台。我二哥那段时间生意不错，拉一车石头可以挣到两千多块钱。抽烟和养狗这种事，就变得没有那么可恶。然而，小狗却在一个星期六突然死掉。陈佳芳哭得很伤心，因为从小狗膨胀的肚皮来看，明显是被撑死的。它被喂得太频繁了，肚子比背还要高。陈佳芳抱着纸皮箱下来，看见不远处的笨笨，想到它还不知道这件事，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情绪。
埋在地下的纸皮箱没能阻断父女俩继续养狗的决心。不久，家里二楼的客厅里又有小狗，而且是两只。陈佳芳念初一了，不会再给狗取笨笨这样的名字，她给这两只从网上买回来的小狗，取名奶东和奶西。很遗憾，奶西也没能度过黑暗的星期六，活下来的，只有奶东。于是，周末陈佳芳从寄宿学校回来时，笨笨和奶东就争先扑到她的脚上，并为争夺脚面那块珍贵的地盘而互相推搡抓挠。面对争宠的混乱场景，陈佳芳费力地将被缠绕的脚拔出，看准后，一脚踢向笨笨。
踢笨笨这件事，陈佳芳总是趁无人时或她以为没人看见时。升到镇上的初中后，她在班上依然是第一名。周末回来，不用任何人督促，她自己戴着眼镜，坐在一张小小的书桌上写作业，字迹娟秀整齐得像打印出来的一样。这和周围的景物对比实在强烈，不论是她写作业所在的客厅，还是旁边的三个卧室，都是乱糟糟的，杂乱、无序，从村里的简陋诊所开回来的药品、买回来就被搁置的多余茶杯、不晓得哪次过节祭拜时买的已经开始发霉的灯饼、已经不能用的杂牌电吹风……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可观的是大家的换季衣服。羽绒的、吊带的、牛仔的、碎花的……全都胡乱堆放在一张没有人睡的床上，不得不说，比夜市地摊还要混乱。堆满一张床后，我二嫂大概也觉得该整理一下了，于是又腾出一张床来堆放。偶尔也能见到她在床前抖落、折叠衣服的身影。但过后，混乱景象依然。对于必须把衣服一套一套搭配好叠放、只穿黑白灰纯色衣服的我来说，实在想象不出来，我二嫂、二哥还有陈佳芳，究竟是如何从中找出自己每天要穿的衣服。问题在于，他们还能穿得整齐，甚至还比村里的一般人好看，这实在是一种神奇的魔法，多年来，我从未破解。特别是陈佳芳，细长的双腿，乌黑的马尾，穿粉红或白色上衣，搭牛仔裤，五官不算美艳，但脸上是一种农村少女才能有的清新之美。她安安静静的，书念得很好，所以，谁也没有想到她会去踢一只狗。
狗也没有想到。就算踢过几次以后，笨笨还是一如既往想去占领陈佳芳脚面那块珍贵的方寸之地，得意洋洋地把屁股滚圆的奶东挤到一边。
于是，这年春天的一个上午，陈佳芳又抬起脚。狠劲出乎所有狗和人的意料，就连陈佳芳自己都吓了一跳。很快，大家都听到一阵尖利的叫喊声。奶东溜得最快，笨笨也选择迅速逃离现场，在下楼梯口的时候，它还是回头望了一眼，眼神极为复杂。笨笨，这只过于聪明的狗，算是惹下大祸了。
陈佳芳蹲下来，慢慢捋起牛仔裤的裤脚，她看到自己的脚踝上方，赫然出现一块鲜红的伤处，像极了生物课老师最近刚教的心脏的形状。没有流血，也不疼。笨笨，毕竟没有对她使尽力气。陈佳芳在阳台的矮凳上，呆坐良久。阳台上共有四把这样的矮凳，围绕着大理石桌，这是他们家每天吃饭的地方。虽然吃饭的时间极随意、不规律，但总是在这张桌上吃的。旁边，摆着十人位大圆桌的餐厅，反而不怎么用，桌上堆满大米、线面、白晒花生、难吃也没人削的水果等。
如果不是我二哥上楼来，陈佳芳不知这样继续坐多久。我二哥一上来，就觉察出她的不对劲。然后，他拐到阳台边上的洗手间里，用热水和大毛巾痛痛快快地洗脸。他刚运完一车沙子回来，现在已经是春天了，阳光烤得人头晕，一路上他饿着肚子在想，等下回家要好好洗把热水脸。我二哥猜到发生了什么，从洗手间出来后，他让陈佳芳把裤脚捋起来，看完后，比平常还要柔声细语：“你是不是踢它了？”承认的话是说不出口的，但她的脸瞬间红了。如果爸爸生气发火一些，她就不用这么羞愧。我二哥的口气更像个同伙。
事实上，他们父女俩很快就结成挨骂小分队。我二哥从二楼下来，陈佳芳也乖乖地跟在他后面。我二哥未免演得太过，他让陈佳芳用自来水冲洗伤处，自己进到茶室，居然坐在一邊泡起茶来。这时，二楼靠边的一间卧室，窗户被嘭的打开，陈佳芳的心随之弹了一下，原来我二嫂在家啊。只见我二嫂站在窗边，气得浑身发抖，但依然吐字清晰：“我早就说过，要把狗送掉，不然就要拴起来，你偏偏舍不得，拴没几天你又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场，我二嫂没有谩骂，但语气里满是滚烫的恨意。我二哥在楼下一边慢悠悠地喝茶，一边看向鱼缸里的鱼。通常这种时候他都是选择看向天空的，不过，这次的地形显然不利。如果看向天空，他就得看见一个愤怒的中年妻子手里正拿着火箭筒哒哒哒地开火。 没有对手的战争是持续不了多久的。这大概是我年近五十的二哥宝贵的人生经验之一。过了一会儿，炮火停止。窗户被嘭的一声再次关上。
这样的寂静中，人反而是焦急的。我在我二哥身边转来转去，又不敢多嘴，难道他会不知道，除了清洗伤口，必须尽快要带陈佳芳去打狂犬疫苗吗？我不禁抬头望向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吃不准是不是该把装在口袋里的五百块钱掏出来给他。我总不能伤了我二哥。于是，我只能继续在他的茶室里转来转去。这间屋子大概是他们家收拾得最为干净整洁的地方，主要都是我二哥在用，一个人泡茶或是来几个朋友一起泡茶，當然还有打扑克赌钱。角落里的桌子上，还是有堆放东西，过期药品、闲置的茶杯（我二哥买茶杯的强迫症大概和我买记事本差不多）、一摞崭新的未拆封的扑克牌、拆开好多天却没吃完的口水米饼板栗仁等，此外，还有一本书，准确地说，是《白姐六合宝典》。封面是一张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女明星写真照片，上面还有醒目的“祝君中奖”等字样。面对宝典，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
就像武侠片中的无数个“可惜，就在这时”的片段，我还没来得及翻开宝典，我二嫂来了。
她把拽紧的钱递过来。我二哥站起来，接过了钱，拽着。如此默契，仿若地下接头。我甚至出于祝福的心理，想象他们互相朝彼此点了点头。
但我错了。我二嫂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她看到还在一边晃悠的奶东，突然大声说道：“养狗，养狗！”然后她看向她的左边，左边是鱼缸，看向她的上面，上面是龙眼树枝头已开满花，龙眼树上挂着鸟笼，里面是一对翠绿的小东西，那是虎皮鹦鹉，然后，再往楼上看，阁楼那里传来“咕咕咕”的叫声，里面的鸽子已经会下蛋了，最后，再看向她的右边，屁股滚圆的奶东正站在我二哥身边，仰着一张不谙世事的脸。至于那只凶手笨笨，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我二哥拴起来，此时正在不远处的狗窝里，不合时宜地吠起来。“你看看你，整天都养些什么东西？养鱼，养鸟，还有养鸽子，能吃的还是能卖钱的？连鸽子蛋都不让我捡一个。对了，明天我就把狗杀了！”
“明天你不是没空，要去拉海带吗？”我二哥突然小声接了一句。
然后，我二哥迅速地把摩托车骑出院子外，大喊：“佳芳，快点，快点！”陈佳芳手里拎着一件外套，从楼上冲下来。这对逃难似的父女，在摩托车上坐好后，经过一长溜的花盆，分别是茶花、栀子花、玫瑰花、虎皮兰等，奔向镇上的卫生所。他们身后，饱满热烈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仿佛也在说：“快点，快点！”
他们身后，还有我和我二嫂。我二嫂哭笑不得地向我唠了一句：“气都要气死了！”这时，四周已无旁人，连奶东也不知闪到哪里去。茶室，最适合聊天，我不由地想说，二嫂，你看，男人真是单纯的动物，多少男人到老了还只是个男孩，他们根本不懂一个女人一生要承受多少复杂的情绪。我甚至还想说，二嫂，你看，我们都有点年纪了，应该明白，人要想活得下去，不仅要有挥斥方遒的对生活还手的能力，还得有一些不动声色的放手的技巧，所谓梦想至上，一切有形无形皆可牺牲。庆幸的是，这些话没有说出口，我就自己先笑出来。我二嫂愣了一下，也忍不住笑，带出眼角清晰的鱼尾纹，难得的笑声倒是令人想起刚嫁来我家时候的二嫂。一晃，这么多年。她最近都在忙着拉海带赚钱，原本美丽的人，憔悴不少。拉海带一天有两三百块钱，持续一两个月，现金结算，所以每年春天，村里的妇女都会去。但活不轻松，早出晚归，风吹日晒，手拉肩扛，虽然用斗笠将脸和脖子遮住，一天天下来，皮肤晒得通红粗糙，浑身筋骨酸痛。每天二嫂回到家，在阳台的小矮凳一坐，就一动不动，连起身装饭的力气都没有。想一想，进口的狂犬疫苗，一针要好几百块钱，要打好几次，她这些天拉海带的钱，算是被海浪冲走了。
事已至此，谁都没说出口这件事，钱都掉了，心疼只会更狼狈。但我二嫂很快又恢复眉头紧锁，心事浮沉的样子。她的眼神不自觉地瞟向不远处的狗窝。笨笨一直在叫个不停，这只倔强的狗。有时我二嫂不得不停一停再说，所以我们差不多可以算是两个人和一只狗在聊天。
“笨笨是佳月用牛奶喂大的，奶东是佳芳用牛奶喂大的，姐妹俩简直一个德性。所以我一看到就气，一气就骂佳芳，可别跟你姐姐一样！”我二嫂说。
我心下骇然。原来我二嫂思虑的很多。但是她又是多么不聪明，陈佳芳怎么能跟她姐姐一样呢？她的姐姐，佳月几年前离家出走，吸毒被抓还拘留过，直到现在漂泊在外，杳无音讯，成为我二哥二嫂心口一道无法愈合的伤，不去触碰亦疼痛难忍。但我二嫂将气撒到陈佳芳身上，陈佳芳再将气撒到笨笨身上，这样任性不自制，又怎么能扯住生活，不让它往下滑呢？我就跟我二嫂说，这样的教育方法很不科学，孩子最怕这样的比较和暗示，陈佳芳读书那么好，要好好培养。但笨笨显然叫得比我还要大声，也不知我二嫂有没有听进去。自从二嫂获知我的月薪数额后，她早已不再叫陈佳芳向小姑学习了。我们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神一直停留在笨笨的饭盆上，那里面是满满的卤面，笨笨一口都没吃。
第二天一早，狗吠声忽然停止了。我看见我二哥解开狗链，拍了拍它的身子，笨笨开心得不得了。它大概以为日夜不停的狂吠和绝食，再次为自己赢得了艰难的胜利，伟大的胜利啊，堪比三年前的那场。笨笨非常骄傲地跟在我二哥身后，一直走出院子，看到我二哥早已把车停在那里。他打开卡车的副驾驶座的门，朝笨笨挥了挥手，笨笨愣了一下，它不解地看向我二哥。我二哥用两只手利落地抓着笨笨的脖子，将它举起来，放到副驾驶座上。卡车实在是太高了，平常我二哥是不允许它上车的。透过高高的车窗，笨笨看到下面一长溜的花盆，原来那株玫瑰的最顶上，还开着这么鲜艳的一朵，它后悔没有早点发现。它把屁股和两只后腿坐在座位上，高高举着两只前爪，看向车窗外的世界，像第一次出门旅游的小孩子一样紧张和兴奋。
我二哥一边绕到车后面，一边打电话：“我现在从家里出发，大概一个半小时能到你家吧。嗯，记住，隔夜饭不要给它吃，它从来都不吃隔夜饭的。”挂掉电话，我二哥走到驾驶座边，一把抓住扶手，轻盈一跳，就上车了。他对笨笨笑嘻嘻说了一句：“坐好！”就发动了引擎，那种表情，也像极一位即将带孩子远游的快乐父亲。
在轰鸣的引擎声中，笨笨坐着我二哥开的卡车，心里惦记着家中院子里的一朵玫瑰，渐渐远去了。
经此一遭，笨笨在家里的地位算是保住了，并且生下一波波的小狗。刚生完小狗的笨笨，眼神总是变得特别，既有母性的温柔，又有疲惫和哀伤。它的孩子可没有它那么会抗争。不论它们看起来有多么洁白可爱，我二嫂总是及时将小狗崽抱走，四处送人。所以，笨笨是一个孤单的母亲。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后来有一次，笨笨在临产前消失。我二哥的女儿陈佳芳在一个黄昏拎回一个盖着衣服的篮子，闪进家门，直接上楼。笨笨跟在后面。这种小把戏可瞒不过我二嫂。我二嫂那天戴着一顶粉红得发白、快看不出碎花图案的旧斗笠，脚上穿着蓝色的塑胶雨鞋，正在院子里拌化肥，准备下到花生地的。她刚好瞥见女儿的身影，就嚷起来：“佳芳，我等下要杀了你！”话虽说得血淋淋，笨笨总算保住它的第一个孩子。佳芳在楼上用纸皮箱做了一个可怜兮兮的狗窝，放在客厅的一角。她还在读小学，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用牛奶喂小狗。这一次的胜利来之不易，既多亏笨笨这位机智的母亲，自己跑到海边的木麻黄地里生产，也多亏陈佳芳，爬过海滩边长着尖角的石头堆，将小狗用篮子拎回来。但这都不是重点，主要还是仗着我二哥这个强大的后台。我二哥那段时间生意不错，拉一车石头可以挣到两千多块钱。抽烟和养狗这种事，就变得没有那么可恶。然而，小狗却在一个星期六突然死掉。陈佳芳哭得很伤心，因为从小狗膨胀的肚皮来看，明显是被撑死的。它被喂得太频繁了，肚子比背还要高。陈佳芳抱着纸皮箱下来，看见不远处的笨笨，想到它还不知道这件事，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情绪。
埋在地下的纸皮箱没能阻断父女俩继续养狗的决心。不久，家里二楼的客厅里又有小狗，而且是两只。陈佳芳念初一了，不会再给狗取笨笨这样的名字，她给这两只从网上买回来的小狗，取名奶东和奶西。很遗憾，奶西也没能度过黑暗的星期六，活下来的，只有奶东。于是，周末陈佳芳从寄宿学校回来时，笨笨和奶东就争先扑到她的脚上，并为争夺脚面那块珍贵的地盘而互相推搡抓挠。面对争宠的混乱场景，陈佳芳费力地将被缠绕的脚拔出，看准后，一脚踢向笨笨。
踢笨笨这件事，陈佳芳总是趁无人时或她以为没人看见时。升到镇上的初中后，她在班上依然是第一名。周末回来，不用任何人督促，她自己戴着眼镜，坐在一张小小的书桌上写作业，字迹娟秀整齐得像打印出来的一样。这和周围的景物对比实在强烈，不论是她写作业所在的客厅，还是旁边的三个卧室，都是乱糟糟的，杂乱、无序，从村里的简陋诊所开回来的药品、买回来就被搁置的多余茶杯、不晓得哪次过节祭拜时买的已经开始发霉的灯饼、已经不能用的杂牌电吹风……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可观的是大家的换季衣服。羽绒的、吊带的、牛仔的、碎花的……全都胡乱堆放在一张没有人睡的床上，不得不说，比夜市地摊还要混乱。堆满一张床后，我二嫂大概也觉得该整理一下了，于是又腾出一张床来堆放。偶尔也能见到她在床前抖落、折叠衣服的身影。但过后，混乱景象依然。对于必须把衣服一套一套搭配好叠放、只穿黑白灰纯色衣服的我来说，实在想象不出来，我二嫂、二哥还有陈佳芳，究竟是如何从中找出自己每天要穿的衣服。问题在于，他们还能穿得整齐，甚至还比村里的一般人好看，这实在是一种神奇的魔法，多年来，我从未破解。特别是陈佳芳，细长的双腿，乌黑的马尾，穿粉红或白色上衣，搭牛仔裤，五官不算美艳，但脸上是一种农村少女才能有的清新之美。她安安静静的，书念得很好，所以，谁也没有想到她会去踢一只狗。
狗也没有想到。就算踢过几次以后，笨笨还是一如既往想去占领陈佳芳脚面那块珍贵的方寸之地，得意洋洋地把屁股滚圆的奶东挤到一边。
于是，这年春天的一个上午，陈佳芳又抬起脚。狠劲出乎所有狗和人的意料，就连陈佳芳自己都吓了一跳。很快，大家都听到一阵尖利的叫喊声。奶东溜得最快，笨笨也选择迅速逃离现场，在下楼梯口的时候，它还是回头望了一眼，眼神极为复杂。笨笨，这只过于聪明的狗，算是惹下大祸了。
陈佳芳蹲下来，慢慢捋起牛仔裤的裤脚，她看到自己的脚踝上方，赫然出现一块鲜红的伤处，像极了生物课老师最近刚教的心脏的形状。没有流血，也不疼。笨笨，毕竟没有对她使尽力气。陈佳芳在阳台的矮凳上，呆坐良久。阳台上共有四把这样的矮凳，围绕着大理石桌，这是他们家每天吃饭的地方。虽然吃饭的时间极随意、不规律，但总是在这张桌上吃的。旁边，摆着十人位大圆桌的餐厅，反而不怎么用，桌上堆满大米、线面、白晒花生、难吃也没人削的水果等。
如果不是我二哥上楼来，陈佳芳不知这样继续坐多久。我二哥一上来，就觉察出她的不对劲。然后，他拐到阳台边上的洗手间里，用热水和大毛巾痛痛快快地洗脸。他刚运完一车沙子回来，现在已经是春天了，阳光烤得人头晕，一路上他饿着肚子在想，等下回家要好好洗把热水脸。我二哥猜到发生了什么，从洗手间出来后，他让陈佳芳把裤脚捋起来，看完后，比平常还要柔声细语：“你是不是踢它了？”承认的话是说不出口的，但她的脸瞬间红了。如果爸爸生气发火一些，她就不用这么羞愧。我二哥的口气更像个同伙。
事实上，他们父女俩很快就结成挨骂小分队。我二哥从二楼下来，陈佳芳也乖乖地跟在他后面。我二哥未免演得太过，他让陈佳芳用自来水冲洗伤处，自己进到茶室，居然坐在一邊泡起茶来。这时，二楼靠边的一间卧室，窗户被嘭的打开，陈佳芳的心随之弹了一下，原来我二嫂在家啊。只见我二嫂站在窗边，气得浑身发抖，但依然吐字清晰：“我早就说过，要把狗送掉，不然就要拴起来，你偏偏舍不得，拴没几天你又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场，我二嫂没有谩骂，但语气里满是滚烫的恨意。我二哥在楼下一边慢悠悠地喝茶，一边看向鱼缸里的鱼。通常这种时候他都是选择看向天空的，不过，这次的地形显然不利。如果看向天空，他就得看见一个愤怒的中年妻子手里正拿着火箭筒哒哒哒地开火。 没有对手的战争是持续不了多久的。这大概是我年近五十的二哥宝贵的人生经验之一。过了一会儿，炮火停止。窗户被嘭的一声再次关上。
这样的寂静中，人反而是焦急的。我在我二哥身边转来转去，又不敢多嘴，难道他会不知道，除了清洗伤口，必须尽快要带陈佳芳去打狂犬疫苗吗？我不禁抬头望向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吃不准是不是该把装在口袋里的五百块钱掏出来给他。我总不能伤了我二哥。于是，我只能继续在他的茶室里转来转去。这间屋子大概是他们家收拾得最为干净整洁的地方，主要都是我二哥在用，一个人泡茶或是来几个朋友一起泡茶，當然还有打扑克赌钱。角落里的桌子上，还是有堆放东西，过期药品、闲置的茶杯（我二哥买茶杯的强迫症大概和我买记事本差不多）、一摞崭新的未拆封的扑克牌、拆开好多天却没吃完的口水米饼板栗仁等，此外，还有一本书，准确地说，是《白姐六合宝典》。封面是一张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女明星写真照片，上面还有醒目的“祝君中奖”等字样。面对宝典，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
就像武侠片中的无数个“可惜，就在这时”的片段，我还没来得及翻开宝典，我二嫂来了。
她把拽紧的钱递过来。我二哥站起来，接过了钱，拽着。如此默契，仿若地下接头。我甚至出于祝福的心理，想象他们互相朝彼此点了点头。
但我错了。我二嫂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她看到还在一边晃悠的奶东，突然大声说道：“养狗，养狗！”然后她看向她的左边，左边是鱼缸，看向她的上面，上面是龙眼树枝头已开满花，龙眼树上挂着鸟笼，里面是一对翠绿的小东西，那是虎皮鹦鹉，然后，再往楼上看，阁楼那里传来“咕咕咕”的叫声，里面的鸽子已经会下蛋了，最后，再看向她的右边，屁股滚圆的奶东正站在我二哥身边，仰着一张不谙世事的脸。至于那只凶手笨笨，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我二哥拴起来，此时正在不远处的狗窝里，不合时宜地吠起来。“你看看你，整天都养些什么东西？养鱼，养鸟，还有养鸽子，能吃的还是能卖钱的？连鸽子蛋都不让我捡一个。对了，明天我就把狗杀了！”
“明天你不是没空，要去拉海带吗？”我二哥突然小声接了一句。
然后，我二哥迅速地把摩托车骑出院子外，大喊：“佳芳，快点，快点！”陈佳芳手里拎着一件外套，从楼上冲下来。这对逃难似的父女，在摩托车上坐好后，经过一长溜的花盆，分别是茶花、栀子花、玫瑰花、虎皮兰等，奔向镇上的卫生所。他们身后，饱满热烈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仿佛也在说：“快点，快点！”
他们身后，还有我和我二嫂。我二嫂哭笑不得地向我唠了一句：“气都要气死了！”这时，四周已无旁人，连奶东也不知闪到哪里去。茶室，最适合聊天，我不由地想说，二嫂，你看，男人真是单纯的动物，多少男人到老了还只是个男孩，他们根本不懂一个女人一生要承受多少复杂的情绪。我甚至还想说，二嫂，你看，我们都有点年纪了，应该明白，人要想活得下去，不仅要有挥斥方遒的对生活还手的能力，还得有一些不动声色的放手的技巧，所谓梦想至上，一切有形无形皆可牺牲。庆幸的是，这些话没有说出口，我就自己先笑出来。我二嫂愣了一下，也忍不住笑，带出眼角清晰的鱼尾纹，难得的笑声倒是令人想起刚嫁来我家时候的二嫂。一晃，这么多年。她最近都在忙着拉海带赚钱，原本美丽的人，憔悴不少。拉海带一天有两三百块钱，持续一两个月，现金结算，所以每年春天，村里的妇女都会去。但活不轻松，早出晚归，风吹日晒，手拉肩扛，虽然用斗笠将脸和脖子遮住，一天天下来，皮肤晒得通红粗糙，浑身筋骨酸痛。每天二嫂回到家，在阳台的小矮凳一坐，就一动不动，连起身装饭的力气都没有。想一想，进口的狂犬疫苗，一针要好几百块钱，要打好几次，她这些天拉海带的钱，算是被海浪冲走了。
事已至此，谁都没说出口这件事，钱都掉了，心疼只会更狼狈。但我二嫂很快又恢复眉头紧锁，心事浮沉的样子。她的眼神不自觉地瞟向不远处的狗窝。笨笨一直在叫个不停，这只倔强的狗。有时我二嫂不得不停一停再说，所以我们差不多可以算是两个人和一只狗在聊天。
“笨笨是佳月用牛奶喂大的，奶东是佳芳用牛奶喂大的，姐妹俩简直一个德性。所以我一看到就气，一气就骂佳芳，可别跟你姐姐一样！”我二嫂说。
我心下骇然。原来我二嫂思虑的很多。但是她又是多么不聪明，陈佳芳怎么能跟她姐姐一样呢？她的姐姐，佳月几年前离家出走，吸毒被抓还拘留过，直到现在漂泊在外，杳无音讯，成为我二哥二嫂心口一道无法愈合的伤，不去触碰亦疼痛难忍。但我二嫂将气撒到陈佳芳身上，陈佳芳再将气撒到笨笨身上，这样任性不自制，又怎么能扯住生活，不让它往下滑呢？我就跟我二嫂说，这样的教育方法很不科学，孩子最怕这样的比较和暗示，陈佳芳读书那么好，要好好培养。但笨笨显然叫得比我还要大声，也不知我二嫂有没有听进去。自从二嫂获知我的月薪数额后，她早已不再叫陈佳芳向小姑学习了。我们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神一直停留在笨笨的饭盆上，那里面是满满的卤面，笨笨一口都没吃。
第二天一早，狗吠声忽然停止了。我看见我二哥解开狗链，拍了拍它的身子，笨笨开心得不得了。它大概以为日夜不停的狂吠和绝食，再次为自己赢得了艰难的胜利，伟大的胜利啊，堪比三年前的那场。笨笨非常骄傲地跟在我二哥身后，一直走出院子，看到我二哥早已把车停在那里。他打开卡车的副驾驶座的门，朝笨笨挥了挥手，笨笨愣了一下，它不解地看向我二哥。我二哥用两只手利落地抓着笨笨的脖子，将它举起来，放到副驾驶座上。卡车实在是太高了，平常我二哥是不允许它上车的。透过高高的车窗，笨笨看到下面一长溜的花盆，原来那株玫瑰的最顶上，还开着这么鲜艳的一朵，它后悔没有早点发现。它把屁股和两只后腿坐在座位上，高高举着两只前爪，看向车窗外的世界，像第一次出门旅游的小孩子一样紧张和兴奋。
我二哥一边绕到车后面，一边打电话：“我现在从家里出发，大概一个半小时能到你家吧。嗯，记住，隔夜饭不要给它吃，它从来都不吃隔夜饭的。”挂掉电话，我二哥走到驾驶座边，一把抓住扶手，轻盈一跳，就上车了。他对笨笨笑嘻嘻说了一句：“坐好！”就发动了引擎，那种表情，也像极一位即将带孩子远游的快乐父亲。
在轰鸣的引擎声中，笨笨坐着我二哥开的卡车，心里惦记着家中院子里的一朵玫瑰，渐渐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