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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延岁三年五月初七，雨已拉拉扯扯地下了五天，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天边突兀地飞过几只穿雨而过的鸟儿，如同一张陈旧宣纸上的一排小字。许久后忆起来，我仍觉得情景凄清生寒。
那一天，我没了自己的爹。
爹一直夸我聪慧，在他看来，我注定是要继承他的家业的。我也这样以为，并且引以为傲。那时候，子承父业在我看来是一件分外光荣的事情。于是，我学武，练功，做了女儿家该做的和不该做的所有事情。然后，在父亲死前最后一次见面时，我才得知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这一点很好接受，因为我从来没看见过我娘。
事实上，爹平时都是很闲的。私心里其实我很想他这样闲着，因为他可以指点我武功，而且我不用提心吊胆，担心他再也回不来。
爹的名字很奇怪，叫作不胜。原因是他有一把极其锋利的好刀，叫作不胜。
爹下葬后第三天，我见到了皇上。
他说：“你是不胜的女儿？”
我说：“当然。”
“你自小随着他学武？”
我说：“当然。”
“除你之外，不胜门下无其他弟子？”
我说：“当然。”
“那日后，便是你接替了他的任务。”
我又说：“当然。”
“你记住，自此后你会替朕杀许多人。你先不去做那些事，朕先要你去杀一个人，楚王燕连。”
我还是说：“当然。”
二
一次皇家宴席之上，皇上把这个长得好看到令京城无数少女思慕的皇弟指给我看。
我面无表情地道：“哦。”不得不说，最初我的想法，其实是庆幸我有这么个理由去接近他。
再次相遇也是出乎我预料的。我躺在皇城的屋顶上，手里把玩著一只瓷杯，心里想着的是与燕连重逢时应该穿什么颜色的裙子，该画什么样的妆容，应该说什么样的话。
想着想着，我就出神了。事实上做我这行出神是一件要命的大事，执行任务的时候出神，可能会没命，而像我这样躺在屋顶上出神，也可能会没命的。这个道理我是看见手中瓷杯掉下去后的一瞬间明白的，当时我的想法是：完了完了这个杯子是皇上最喜欢的，我好不容易偷出来，要是打碎了，我这辈子也差不多就到这儿了。
然后，我的脑袋也发热，一时冲动自己也跟着下去了。那时候我还在思考，如果我此时摔了个残废，皇上会不会因为我以身救驾饶我一命。我突然落入了一个怀抱，鼻尖绕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香气，淡淡的好闻，紧接着就是一声破碎的声音。
我顿时觉得我的心也碎了。睁开眼，我看到的却是这些天日日念着的那张脸。
那张脸是英俊却不逼人的好看，嘴角勾起，笑意融融。
“你这姑娘倒有趣，竟然敢爬到屋顶上去，这不掉下来了？嗯？”
我努力忍住了把头埋在他胸口的冲动。
转念一想，正是个戴罪立功的好机会，我哭嚎：“大哥哥救救我！我是皇上身边的宫女家中贫穷，父母双双饿死，被可恶的舅母卖到宫里，好不容易混了个俸禄高的差事，偷来了皇上心爱的杯子想沾沾圣辉，却没想到杯子碎了……我一定会被乱刀砍死的。”
我揉揉鼻子，补了最后一句：“哥哥，你带我走吧。”
我知燕连自十五岁开始就桃花无数，此时说了这样一番话，不知他是会高贵冷艳地直接把我丢到一边，还是温柔贴心地细致询问。然而，他只是略微愣了一下，便道：“好吧。”
我一时心花怒放，暗想自己还是有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的。
随后，就听他继续道：“正好我要去封地，你便跟着帮我们打杂吧。”
“……”
想起那日同皇上讨论如何才能接近燕连，完成刺杀任务云云，我满脸愁容，皇上却胜券在握地一笑，道：“美人计。”
听得此言，我的笑意从心底蔓延到脸上，眼角余光扫过旁边的铜镜，觉得当朝皇帝莫不是个昏君啊，眼瞎得不轻。世人皆知，京城有四美，为首当属沈芸。为了解燕连，我曾细致调查过。传闻中的沈芸貌美如花，肤赛雪，目胜星，弱柳扶风，我见犹怜。而当有一天我跟着皇帝得见本人，惊觉传闻有时并非那么不可靠。
也有传闻说皇上好男色来着。
至于我为什么要为了燕连去调查沈芸，原因也很简单，京城有段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风月事，就是楚王和沈家小姐的。那一日与燕连初见，树下桃花的人，正是传说中倾国倾城的女子。燕连大概是真的很爱她，甚至为她放弃了皇位，引得众多闺中少女又是感叹又是妒忌。
综上所言，对于用美人计来暗杀燕连这件事，我的压力很大，皇帝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放心地把这重任交付给我。此时机会就在眼前，我当然不能放过。飞快地收拾好东西后，我又给皇帝留下个字条，说我执行任务去了，别跟我提杯子的事，否则我手一抖没把人捅死，下一个机会可就难找了。
燕连在外面等我，看着我背后的行李，道：“动作挺快。”
我点点头，道：“谢谢夸奖。”
他往我身后看了一眼，问：“你方才，在写什么？”
“给皇上说我自知罪孽深重，跟着杯子殉葬，求皇上原谅。”
三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燕连这么聪明，为什么当初我这么容易就潜入了他身边？还不算潜，简直可以算私奔。但那时候的我没有深思熟虑，最多孤芳自赏地想想，或许燕连也看中了我的与众不同呢？从房顶上掉下来的人不少，但从屋顶上掉下来一个黄花闺女，还落在燕连的怀中，连我这个一心思考怎样接近他的人都不禁感叹缘分的奇妙，更莫说平白无故接住我的燕连。
我就这样跟着燕连走了。但我没想到，沈芸会跟他一起走。
皇上登基后连亲兄弟都要除掉，绝不会放过亲兄弟的狗腿。不过后果没那么严重，非得斩了他的头皇上才会觉得舒服，所以沈大人也就被贬贬官降降职。正是为先帝守孝满三年后，诸王……诸王只剩了燕连一个。 正是楚王回封地，便连着沈大人的事儿一并办了。虽然不在一个地儿，但也不远，女儿嫁过去后还可以常回娘家看看。那些皇帝向来都要在登基之后干掉与自己争夺皇位的兄弟，但我也从未听说过办事效率如此之高的，这主要还是归功于我爹。
先帝七子，皇上最大，燕连最末。直到爹去世了，皇上才给我下了这个任务。燕连是皇上从前最大的竞争对手，他却留着三年没处理，着实是件奇怪的事，像是专门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做一样。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我都不禁要怀疑皇上是不是喜欢我，才在我身上想出美人计这个招数。但思前想后，我还是觉得皇上眼瞎了这个解释靠谱。
我随着燕连一同到了他的王府，沈大人便急不可耐地把自己女儿塞到燕连身边。这甚至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因为先帝早就同意过他们的婚事，只不过差了一桌酒席罢了。但这样的话，一路上我在心里策划了良久的“呆纯纯情丫鬟与霸道贵气王爷”缠绵不休的计划，就没办法实施了。
我觉得燕连十分后悔把我带回来，虽然他没有言表，但我已然意会。主要是因为沈芸看我不顺眼，就喜欢折腾下人，比方说克扣工钱什么的。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大家也就总结出规律来了，规律就是主子见了我，他们口袋里的钱就要少几分。最后，众人纷纷向刘婆婆阐述这一观点。刘婆婆也是感同身受，又是劝解，又是逼压地赶我到院子里扫地。
四
入了秋，我的活儿也变多了不少，院子里时常有树叶飘下，偏偏刘婆婆吩咐了不能让她看见一丝不整。我常在空闲的时候想，照这样子我就该扫一辈子的地了，什么时候才能完成皇上托付于我的重任呢？
坐在石阶上，我掏出了一颗核桃，轻轻一捏，小心地掏出核桃仁。好不容易偷得清闲，我才发现闲下来的自己真的是无事可做。凭着作为一个杀手的警觉，我发觉身后有人，回头看去，正看见燕连一脸愁容地看着我。我心想这可怪不得我了，除非挖个坑把我给埋了，否则这偌大一个王府全是他燕连的，他怎么可能见不到我。
燕连却比我先开口，问：“你为什么坐在地上？”
我答道：“因为没板凳。”看他的脸色，他的意思应该是问我坐在地上干什么，我便又道：“休息一会儿。”
我侧侧身子，补充道：“王爷请看，这里连片叶子也……”
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手臂一紧被人拉住，我下意识地想一掌劈过去，还未反应过来，就撞上了什么东西。随即而来的是一声箭啸，我在混乱中感知出燕连温热的胸膛。
侍卫此时都已发觉，燕连却没有再动，紧紧让我靠在他身上。追过去的侍卫走远了，我才回头，他另一只手上抓着一支箭，箭上带着刺，上面流着的血。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刚才分辨出这支箭离我的距离不过一指，若是没有被燕连抓住，就会直接穿过我的头颅，我必死无疑。背后有冷汗沁出，我不敢乱动，燕连也没有说话。直到看到沈芸跑过来，他微微低下头问我：“没事吧？”
我连忙摇头，他放开我。我怎么会有事呢，我看着他的手，不知道那箭上是否淬着毒药。沈芸当然比我更为直接，抓起他的手左右反复看，连着问了好几次怎么样。
我一路跟着。燕连被沈芸拖去给大夫检查，上药，被强按在床上休息，他们几乎没有理会我。
直到最后，沈芸折腾得靠在燕连肩膀上睡着了，燕连才看向我：“柳离？”
我愣愣地回答了声：“嗯。”
燕连却缓缓闭上眼，偏偏头道：“你以后每天都留在我身边。”
对于这一次的刺杀，我心中存有疑惑。当晚我飞鸽传书去京城，洋洋洒洒用尽心思极力写出一篇文采飞扬的信，暗中询问了是不是皇上派了其他人来。三天后，我收到了回信，皇上言简意赅，先说“你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然后问一句“对了，柳离，你看见我往日放在案头的茶杯了吗？”
我干脆连信都没回。那一支箭，如果他没有及时拽住我，并伸手挡下，当时正大意的我绝无活路。
灯火黄昏，他还在书房。我依着吩咐把飯菜端去。这其实本来应该由沈芸来做，但近来沈大小姐不大高兴。我不知道原因，也不大感兴趣。
我踏进去时，燕连从案台上抬起头来，烛光映衬下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后，他便道：“拿过来吧。”
我依他所说过去，正放下食盘，燕连忽然开口：“柳离。”稍微顿了一下，又道：“你家乡在哪儿？”
我家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我记不得父亲是什么时候收留我的，我也渐渐把他当作我的亲生父亲。只有在被逼着练剑练到手发抖的时候，我才会想想自己的娘是谁。
我没想到燕连会想到问我这个，但很快回道：“京城。”
京城，可算是这世间最为繁华的地方了。我翻阅自己的记忆，却也只想起四四方方的院子，春深凋零的梨树，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忆，和记忆里我从来没看清的人。
说起来，燕连的故土，应当是京城。我并不可怜他，也没这个资格。
我咽了咽口水，还是小心翼翼地问：“王爷可知，那天那支箭的来历？”
他语气平淡，似是不甚在意，道：“是冲我来的，不小心，差点连累到你。”
是吗？我想，我的身份无人知道，要说有人费尽心机要来杀我，还偏偏在燕连身边动手，我怎么也想不通。
五
后来我被安排了一间别的住处，居然还是单人间。待遇直接上去了，我觉得燕连外在的美延伸到了内在去。此后连着好些日子，我都跟在燕连身边。他写字我磨墨，他听曲我倒茶。这也大大地加深了我在王府里的存在感。为此，沈芸通过一系列方式表示了她的不满，以至于刘婆婆即便不敢当着燕连的面发作，暗地里也会给我脸色看。
后来，我意会到主要是因为燕连特意把我了带回来。沈芸一直被燕连宠着，连这点莫名其妙的小醋也要吃，也着实怪不得我。
后来隆冬时节，燕连带沈芸去阆山赏雪，期间受皇上之命去了一趟京城。沈芸在等他时耐不住寂寞，携一干人马自个儿去了山间，结果遇到大雪封了山。 当时这一干人马中就有我，而事后想想，我应当是这其中充当“马”的部分。
大雪封山，护卫丫头们缩着脖子搓着手，精神颓废。这是第二天了，彻骨寒风中我们居然已经熬过一夜。粮食倒也还有，马车上备了些东西，但是因为人不少，现在已经所剩无几。
沈芸起先还很乐观，估计是想着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自己不见了，知道自己在山里迷路了，会搜山寻人。只是现在山被大雪覆盖着，连他们自己也有走失的危险，何况在雪地里行走本就是件危险的事。
等了一天没人来，她彻底慌了，面色苍白地坐在马车里，还点着香炉。我往四处看看，如若自己……也许还是能有几分希望出去的。我是受皇命潜伏在燕连身边的，却莫名其妙被她的女人嫌弃了。现在我不仅身上穿得单薄，这一天一夜连一口干粮也没吃到。我尚还在青春年华，不想因此而丢了自己的性命。
很不想。于是，我决定逃。
沈芸如今自身难保，不会注意我的离开。我借口去方便，抄着一条小道离开。风雪漫漫，我裹紧袍子，即便习武之人身强体壮，也不能承受滴水成冰的寒气。
走了不知多久，直到双腿麻木，我坐下来歇了一会儿。
眼前有座小山，翻过去后也不知是什么。来时我似乎还有些印象，但记得不太清楚，不知这一过去是悬崖还是出口。但总归还是要去试一试。
山崖陡峭，双腿被冻伤，最后到达山顶时，我的意识已经模糊了。我分不清耳畔是风声还是幻听，似乎有人叫我的名字；分不清方才爬上来的陡崖或厚雪，一片茫茫而沧然。我想要倒下去，只是不知这一下去，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燕连，估计这次又得辜负皇上他老人家的期望了。
“柳离！”是有人在叫我？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极力看去，却什么也没瞧见。但此刻我已再无力气，只能任凭自己往下倒去。
六
我醒来时，自己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身上裹着被子。金丝银线的，我觉得有些熟悉，细细想来，这不就是沈芸那床洗都舍不得洗，放在马车里的锦被吗。我爬起来，发现这就是沈芸的马车。掀开窗帘，我才知道现在已经下山了，马车旁跟着一大群护卫。
这时，我忽然想起，自己是想要弃主出逃被燕连逮了个正着，还被他救了一命。
我揉了揉肚子，对着风打了个喷嚏，问坐在面前的车夫：“这位兄弟，有吃的吗？”
打喷嚏时他已经转头来看我，脸上是关怀的表情，犹豫了一下，从身边拿了个馒头起来，道：“中午吃了饭就只剩这个了，虽然是冷的，但还可以将就着吃。姑娘要吗？”
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握着刚刚热过的馒头，先用来暖暖手。从我头上方的窗子里看去，可以很容易看到燕连那对狗男女还在卿卿我我。毕竟燕连那件贵得要死的大氅还在我身上围着，我就坐在门口，一边看雪一边等他。雪又大了，我啃一口馒头，不防头顶传来个笑音：“我王府里穷得连馒头都给不起一个吗？”然后，我就噎住了。
他一双笑眼看着我，将我扶起来，还贴心地帮我理了理鬓发，道：“我送你回去休息。”
踏在柔软的雪地上，深雪足以覆没脚踝，燕连仍扶着我的手臂，道：“我叫人来扫雪。”说完他转眼看我，须臾，轻声念道：“你……”
闻言，我心中一慌。
他却凝眉道：“你何必只身犯险，为他们开路？”
“啊？”
后来，慢慢地，我才明白燕连是发现我一边走一边留下防止迷路的记号，才找到了快被冻死的沈芸。我都不禁脸红，好在风吹得我脸色苍白冰凉。
燕连就这样陪我漫步雪中，忽然，对我道：“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我正要去开门，闻言转身。他立在一片雪色里，衣着单薄：“你该知道，我是迟早也会来的。”
我怔住，想着，对啊，他就算拼了命也会来救沈芸。我想起，若是当时是他登基，那如今我的主子，就该是他。不知为何，我心里觉得有些堵，想起不久前他还抱着我，温暖如春。
我解下他的大氅递给他，道：“谢王爷关怀。”
七
這一夜，我没睡安稳。皇上的暗卫，其实是先帝他爹才开始有的，而原本皇帝也是十分信任我们这些暗卫的，只是我爹的上一任出逃过一次，最后还是被我爹亲手处决的。所以，皇上已经有了疑心，后果就是，每月我们都得服毒药。
每月再按时服解药就没什么大碍，顶多折寿。如果早点退休，彻底解毒后多吃点补药，也可颐养天年。只是，虽然几天前我才用了药，过盛的寒气居然诱发了毒性。
在外面的时候，皇上每月都偷偷把药寄给我，现在我身上根本找不出。
万箭穿心的疼，加上受了风寒，我只能窝在床上，哆嗦着发冷。躺久了，头开始发昏，那种快要滴血似的疼似乎在减弱了，从脊梁处有一阵温暖传来，渐渐地，我竟然还疼着疼着睡了。
醒来的时候，窗子半开着，跟我住一间房的林兰看我睁了眼，叹气道：“唉，可恨当时跟沈小姐出去的不是我啊。”
我迷迷糊糊的，不明白。
她一脸惋惜：“想不到你救了沈小姐染了病，王爷对你就这么好，每天都支开我来看你。”
我揉揉眼睛坐起来，林兰替我倒了杯茶，我抿了一口，问道：“看我？每天？”
她道：“对啊，那杯水就是王爷喝过的。”
手一时不稳，茶水被我倒出了一半。
八
回王府时，春雪都已化了大半。我回望斜阳中的阆山，想起宫中跟在皇上身边的阿若说，我是一个单纯的人，这种单纯仅仅表现在我对感情的木讷。而此时燕连正站在我跟前，回眸对我微微一笑。
传说中的祸国红颜，都会有不一样的经历，帝王恩宠背后的勾心斗角，在各色男子中周旋，不时来个你死我活。燕连估计就属于这种人，所以终于有一天，沈芸把刀架在了我脖子上。未曾有防备的我落了一身的伤，左腿已经没有知觉，靠着手里夺来的剑勉强站立着。
我看着沈芸狰狞的表情，还是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全身几乎没有力气，我跪倒在地上，沈芸才缓步走来。我问：“你何必费这么大力气来杀我？” 她一笑绝美：“女子，无非是为了自己所爱之人。即便他不是自己的，我也舍不得放手啊。”
我听不懂。
而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我还不想死在她手里。我忽然想起来燕连，想起他着急唤我名字的声音。
沈芸以为我现在已经完全不可能伤到她，但事实上我爹本来就教过我，如何能在双腿尽断的时候致对方于死地。我指间的刀刃划过她脖颈时，所以她是一脸不可思议。
我的想法很简单，她要杀我，我不想死，就要自保，而最直接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她去死。借着这一会儿的慌乱，我抢得一线生机逃了出去。
我躲在街巷里不敢回王府去，在那个月朗星稀的晚上，我终于想清楚了自己对燕连的感情，我舍不得下手了。因为我终于记起了那个在我病中抱住我的人，给我温暖的人。
九
不过一年的时光，我又见到了皇上。他用几乎可以说是和蔼可亲的语气问我：“事成了？”
我低头不敢看他：“没有。”
其实我在此之前就飞鸽传书解释过自己的情况，他现在这么问，我知道他是气得不轻。他弓着腰，低声道：“你当真是爱上他了？”
我想反正现在是死罪难逃了，便直截了当地点头，又补充道：“但是我杀了沈芸。沈芸是他最爱的人，你看，我这样做在心理上给了他打击，他后半生会生不如死的。”
忽然有眼泪滑下来，我实在是不争气，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哭吧。心里倒是不觉得委屈，我只是没道理地想哭。皇上蹲下来，含笑抬手替我抹去：“你即便是为了他死，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你杀了他最爱的人。”
皇上说，看在相识这么久的分上，就不默默处死我，而是昭告天下，让我风风光光地死一回。
我道：“皇上真会为我着想。”
皇上说：“不谢。”
于是，二月初五，我跪在了刑场。起初我在幻想，燕连会不会突然醒悟过来，其实他因为我的种种不同，自己早就移情别恋。但想归想，这种事情大抵不会出现在我这种行业上的。
所以，燕连的出现扰乱了我心中的一汪春水，而且是令船翻了一半的波涛。
他搂着我，立于刑刀兵甲之中，扬声道：“皇兄，臣弟有个不情之请。”
皇上看着我们，道：“她忤逆朕的圣旨，本就该死。”
燕连必然知道沈芸死在我的手上，如果他让我直接被斩首，那样还好，可他现在是想要救我，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皇上轻轻地笑着，三分笑意，凉薄生寒。那是先帝一向挂在脸上的笑容，皇上远比燕连更适合这个帝位。
“你要带我的人走，就得留下点东西。朕仔细想了想，觉得你这双腿不错。”
我愕然看着燕连，看着他思考不过片刻，便点头答应。
十
燕连原本是无缘认识不胜的，毕竟天子的刀总藏在最阴暗之处。只是从小顽劣的燕连有一次偷偷跑出宫来，受自己大哥迫害，差点丢了性命，只因为偶然遇见为摘一枝梨花出门的不胜才得救。彼时燕连仅十岁，竟然被不胜带回了院子里。而一个年幼的小姑娘站在院子里扎马步，脸憋得通红，头发一把高束起，春寒料峭时身上衣著单薄。
那是不胜捡回来的女孩儿，他一手栽培的下一任接班人。
许多年之后，柳离已不记得当初见过的那个男孩，那个伸出手指去戳她的脸，却被她一口咬出了血的小燕连。终归是她那时年纪太小，而长期服用皇帝给的药，又令她记忆受损，她所谓的与燕连的初见，不过是燕连默默看着她，这十五年苦守所换来的一眼。
燕连聪颖，有宫中师傅传授，又有不胜指点，武学突飞猛进，很快便超过了比自己先练武的柳离。而他见不胜时总在别院，只能攀墙遥遥望一眼那个姑娘，看着她一点点长大。
从前每月都会有一个与柳离武艺相当的蒙面人同她比武，后来她渐渐熟悉了对方，一晃七年，她做梦都想用剑挑开那银色的面具，可每次她都打不过对方。有一次柳离不小心摔在剑上，剑锋擦着她的脖子，留下一道血痕。燕连有些着急，而柳离对他狡黠地一笑，道：“若你觉得对不起，就把面具取下来。”
燕连问：“你就这么想看我长什么样子？”
柳离道：“万一你长得好看，我也许就芳心暗许了，以后爹爹也不必担心我的婚事。”
燕连面具下的脸藏着些笑意：“这算是理由？”
柳离摇头，道：“不是，主要是我、我觉得也许我是喜欢你了，得看看你的长相才敢确认。”
“所以呢？”
“万一你长残了，我还可以把自己的悸动扼杀在摇篮里。”
“……”
柳离到最后都没看见燕连的脸，七年后的一天，不胜告诉她，那个人死了。
柳离的表情分外平静：“怎么死的？”
“被人下毒。”
此后她与燕连之间相隔六年，不知燕连常在那间别院里，与不胜切磋，顺道看看梨树下的她。
燕连天性如此，爱好自在悠闲，原本不愿去沾夺嫡权谋。可有一天，他对不胜说：“我想带她走。”
“走？”
燕连眼神坚定：“我可以娶她。”
不胜悠悠地倒了杯茶：“这全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给她自由。”
话没有说完，燕连已然明白。于是，他开始着手自己不熟悉的，厌恶的，司空见过的，明哲保身而无视的。他未曾真正在意过什么人，薄情的父皇，早逝的母妃，相残的兄弟，只有那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大胆而怯弱的姑娘，是他想要保护的。
而这件事，被当时还身为皇子的当今圣上发现了。皇上笑道：“若是被父皇发现你在窥视他的东西，你说会怎样？”
燕连问：“你想怎样？”
皇上说：“你深受父皇宠爱，父皇有意给你指一门婚事，不如你便拒婚好了。你说你有了深爱的女子，那个人，皇兄自然会为你着想，不如就是沈芸好了。”
沈芸从来都不是他心爱之人，沈大人也并非他背后的朝廷势力，不过是皇上借着他做掩饰，隐藏自己最大的支持者，而沈芸也不过是皇上加给他的桎梏。他明里暗里和皇上斗了不知多少回，输了许多次。而每次他将要赢的时候，总有柳离的事为对方挡过。然后，终于到了那一天，他携沈芸踏入金殿，留下一段传奇，从此与皇位无缘，也与柳离再无缘。 燕連那天先面见了皇上，皇上道：“既然你如此退步，不如我便将柳离还给你好了。”
皇上告诉他柳离的位置，他踱步而去，看见碧色的裙裾摇摆着，那是他心爱的姑娘。
没想她却自己掉到了怀里来。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骗自己的，他心里最清楚不过。
发病的时候，他夜夜拥她入睡，抱着颤抖的她，试图以身换来她的痛苦。
估计皇上唯一没掌控的，是沈芸在两个人的虚情假意里会怎样做。他也许会算到两人相爱私奔，想着柳离最终发病而燕连看她死去无能为力，可沈芸却因嫉妒，想要杀了柳离，让柳离不得已逃回来。失了双腿，这天下，纵使他燕连如何搅弄，也不可能由他来掌控。
十一
我说：“我一直想要杀你。”
燕连淡淡地问：“那又如何？”
我又说：“其实我一直都只是觊觎你的美色。”
燕连道：“看看我这脸又不收钱，你请便。”
我说：“我还杀了沈芸。”
这下，燕连不说话了。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下，他才道：“她从一开始就是枚棋子，你以为你是皇上的密探，其实她才是皇上的眼睛。再说，要是你真的被她害了，我也不会放过她。”
我眨眨眼看他，不无感慨地道：“被枕边人出卖，你也挺辛苦地吧。”
他脸色古怪，问：“什么叫作枕边人？”
我笑出了声，不知是为什么。掀起车帘，灌进一阵凉风，夹着斜雨。从京城一路赶来，我也不知如今走到哪儿了。
我回头看他，问道：“一开始就陪我演戏，你挺辛苦的吧？”
他却道：“不辛苦，骗你这么容易。”
“……”
他粲然一笑，“别那么看着我，我可是为了你连皇位都给丢了。”
我戴上斗笠一边出去，一边回瞪他：“你之前还说我是你争夺皇位的动力。”
他点点头，道：“你知道就好。”
林间雨落潇潇，风声瑟瑟。燕连看着还是个面如冠玉的少年郎的模样，却因身体原因，面色苍白，还要一边忍痛与我说笑，一边帮我试皇上给的药是否有用。
我眼眶发热，转头望着前路，不想让自己哭出来。然后，我问道：“那客官，我们这是要往哪边走啊？”
他回答我：“依你吧，反正你走到哪儿，我跟着便是了。”
延岁三年五月初七，雨已拉拉扯扯地下了五天，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天边突兀地飞过几只穿雨而过的鸟儿，如同一张陈旧宣纸上的一排小字。许久后忆起来，我仍觉得情景凄清生寒。
那一天，我没了自己的爹。
爹一直夸我聪慧，在他看来，我注定是要继承他的家业的。我也这样以为，并且引以为傲。那时候，子承父业在我看来是一件分外光荣的事情。于是，我学武，练功，做了女儿家该做的和不该做的所有事情。然后，在父亲死前最后一次见面时，我才得知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这一点很好接受，因为我从来没看见过我娘。
事实上，爹平时都是很闲的。私心里其实我很想他这样闲着，因为他可以指点我武功，而且我不用提心吊胆，担心他再也回不来。
爹的名字很奇怪，叫作不胜。原因是他有一把极其锋利的好刀，叫作不胜。
爹下葬后第三天，我见到了皇上。
他说：“你是不胜的女儿？”
我说：“当然。”
“你自小随着他学武？”
我说：“当然。”
“除你之外，不胜门下无其他弟子？”
我说：“当然。”
“那日后，便是你接替了他的任务。”
我又说：“当然。”
“你记住，自此后你会替朕杀许多人。你先不去做那些事，朕先要你去杀一个人，楚王燕连。”
我还是说：“当然。”
二
一次皇家宴席之上，皇上把这个长得好看到令京城无数少女思慕的皇弟指给我看。
我面无表情地道：“哦。”不得不说，最初我的想法，其实是庆幸我有这么个理由去接近他。
再次相遇也是出乎我预料的。我躺在皇城的屋顶上，手里把玩著一只瓷杯，心里想着的是与燕连重逢时应该穿什么颜色的裙子，该画什么样的妆容，应该说什么样的话。
想着想着，我就出神了。事实上做我这行出神是一件要命的大事，执行任务的时候出神，可能会没命，而像我这样躺在屋顶上出神，也可能会没命的。这个道理我是看见手中瓷杯掉下去后的一瞬间明白的，当时我的想法是：完了完了这个杯子是皇上最喜欢的，我好不容易偷出来，要是打碎了，我这辈子也差不多就到这儿了。
然后，我的脑袋也发热，一时冲动自己也跟着下去了。那时候我还在思考，如果我此时摔了个残废，皇上会不会因为我以身救驾饶我一命。我突然落入了一个怀抱，鼻尖绕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香气，淡淡的好闻，紧接着就是一声破碎的声音。
我顿时觉得我的心也碎了。睁开眼，我看到的却是这些天日日念着的那张脸。
那张脸是英俊却不逼人的好看，嘴角勾起，笑意融融。
“你这姑娘倒有趣，竟然敢爬到屋顶上去，这不掉下来了？嗯？”
我努力忍住了把头埋在他胸口的冲动。
转念一想，正是个戴罪立功的好机会，我哭嚎：“大哥哥救救我！我是皇上身边的宫女家中贫穷，父母双双饿死，被可恶的舅母卖到宫里，好不容易混了个俸禄高的差事，偷来了皇上心爱的杯子想沾沾圣辉，却没想到杯子碎了……我一定会被乱刀砍死的。”
我揉揉鼻子，补了最后一句：“哥哥，你带我走吧。”
我知燕连自十五岁开始就桃花无数，此时说了这样一番话，不知他是会高贵冷艳地直接把我丢到一边，还是温柔贴心地细致询问。然而，他只是略微愣了一下，便道：“好吧。”
我一时心花怒放，暗想自己还是有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的。
随后，就听他继续道：“正好我要去封地，你便跟着帮我们打杂吧。”
“……”
想起那日同皇上讨论如何才能接近燕连，完成刺杀任务云云，我满脸愁容，皇上却胜券在握地一笑，道：“美人计。”
听得此言，我的笑意从心底蔓延到脸上，眼角余光扫过旁边的铜镜，觉得当朝皇帝莫不是个昏君啊，眼瞎得不轻。世人皆知，京城有四美，为首当属沈芸。为了解燕连，我曾细致调查过。传闻中的沈芸貌美如花，肤赛雪，目胜星，弱柳扶风，我见犹怜。而当有一天我跟着皇帝得见本人，惊觉传闻有时并非那么不可靠。
也有传闻说皇上好男色来着。
至于我为什么要为了燕连去调查沈芸，原因也很简单，京城有段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风月事，就是楚王和沈家小姐的。那一日与燕连初见，树下桃花的人，正是传说中倾国倾城的女子。燕连大概是真的很爱她，甚至为她放弃了皇位，引得众多闺中少女又是感叹又是妒忌。
综上所言，对于用美人计来暗杀燕连这件事，我的压力很大，皇帝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放心地把这重任交付给我。此时机会就在眼前，我当然不能放过。飞快地收拾好东西后，我又给皇帝留下个字条，说我执行任务去了，别跟我提杯子的事，否则我手一抖没把人捅死，下一个机会可就难找了。
燕连在外面等我，看着我背后的行李，道：“动作挺快。”
我点点头，道：“谢谢夸奖。”
他往我身后看了一眼，问：“你方才，在写什么？”
“给皇上说我自知罪孽深重，跟着杯子殉葬，求皇上原谅。”
三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燕连这么聪明，为什么当初我这么容易就潜入了他身边？还不算潜，简直可以算私奔。但那时候的我没有深思熟虑，最多孤芳自赏地想想，或许燕连也看中了我的与众不同呢？从房顶上掉下来的人不少，但从屋顶上掉下来一个黄花闺女，还落在燕连的怀中，连我这个一心思考怎样接近他的人都不禁感叹缘分的奇妙，更莫说平白无故接住我的燕连。
我就这样跟着燕连走了。但我没想到，沈芸会跟他一起走。
皇上登基后连亲兄弟都要除掉，绝不会放过亲兄弟的狗腿。不过后果没那么严重，非得斩了他的头皇上才会觉得舒服，所以沈大人也就被贬贬官降降职。正是为先帝守孝满三年后，诸王……诸王只剩了燕连一个。 正是楚王回封地，便连着沈大人的事儿一并办了。虽然不在一个地儿，但也不远，女儿嫁过去后还可以常回娘家看看。那些皇帝向来都要在登基之后干掉与自己争夺皇位的兄弟，但我也从未听说过办事效率如此之高的，这主要还是归功于我爹。
先帝七子，皇上最大，燕连最末。直到爹去世了，皇上才给我下了这个任务。燕连是皇上从前最大的竞争对手，他却留着三年没处理，着实是件奇怪的事，像是专门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做一样。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我都不禁要怀疑皇上是不是喜欢我，才在我身上想出美人计这个招数。但思前想后，我还是觉得皇上眼瞎了这个解释靠谱。
我随着燕连一同到了他的王府，沈大人便急不可耐地把自己女儿塞到燕连身边。这甚至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因为先帝早就同意过他们的婚事，只不过差了一桌酒席罢了。但这样的话，一路上我在心里策划了良久的“呆纯纯情丫鬟与霸道贵气王爷”缠绵不休的计划，就没办法实施了。
我觉得燕连十分后悔把我带回来，虽然他没有言表，但我已然意会。主要是因为沈芸看我不顺眼，就喜欢折腾下人，比方说克扣工钱什么的。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大家也就总结出规律来了，规律就是主子见了我，他们口袋里的钱就要少几分。最后，众人纷纷向刘婆婆阐述这一观点。刘婆婆也是感同身受，又是劝解，又是逼压地赶我到院子里扫地。
四
入了秋，我的活儿也变多了不少，院子里时常有树叶飘下，偏偏刘婆婆吩咐了不能让她看见一丝不整。我常在空闲的时候想，照这样子我就该扫一辈子的地了，什么时候才能完成皇上托付于我的重任呢？
坐在石阶上，我掏出了一颗核桃，轻轻一捏，小心地掏出核桃仁。好不容易偷得清闲，我才发现闲下来的自己真的是无事可做。凭着作为一个杀手的警觉，我发觉身后有人，回头看去，正看见燕连一脸愁容地看着我。我心想这可怪不得我了，除非挖个坑把我给埋了，否则这偌大一个王府全是他燕连的，他怎么可能见不到我。
燕连却比我先开口，问：“你为什么坐在地上？”
我答道：“因为没板凳。”看他的脸色，他的意思应该是问我坐在地上干什么，我便又道：“休息一会儿。”
我侧侧身子，补充道：“王爷请看，这里连片叶子也……”
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手臂一紧被人拉住，我下意识地想一掌劈过去，还未反应过来，就撞上了什么东西。随即而来的是一声箭啸，我在混乱中感知出燕连温热的胸膛。
侍卫此时都已发觉，燕连却没有再动，紧紧让我靠在他身上。追过去的侍卫走远了，我才回头，他另一只手上抓着一支箭，箭上带着刺，上面流着的血。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刚才分辨出这支箭离我的距离不过一指，若是没有被燕连抓住，就会直接穿过我的头颅，我必死无疑。背后有冷汗沁出，我不敢乱动，燕连也没有说话。直到看到沈芸跑过来，他微微低下头问我：“没事吧？”
我连忙摇头，他放开我。我怎么会有事呢，我看着他的手，不知道那箭上是否淬着毒药。沈芸当然比我更为直接，抓起他的手左右反复看，连着问了好几次怎么样。
我一路跟着。燕连被沈芸拖去给大夫检查，上药，被强按在床上休息，他们几乎没有理会我。
直到最后，沈芸折腾得靠在燕连肩膀上睡着了，燕连才看向我：“柳离？”
我愣愣地回答了声：“嗯。”
燕连却缓缓闭上眼，偏偏头道：“你以后每天都留在我身边。”
对于这一次的刺杀，我心中存有疑惑。当晚我飞鸽传书去京城，洋洋洒洒用尽心思极力写出一篇文采飞扬的信，暗中询问了是不是皇上派了其他人来。三天后，我收到了回信，皇上言简意赅，先说“你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然后问一句“对了，柳离，你看见我往日放在案头的茶杯了吗？”
我干脆连信都没回。那一支箭，如果他没有及时拽住我，并伸手挡下，当时正大意的我绝无活路。
灯火黄昏，他还在书房。我依着吩咐把飯菜端去。这其实本来应该由沈芸来做，但近来沈大小姐不大高兴。我不知道原因，也不大感兴趣。
我踏进去时，燕连从案台上抬起头来，烛光映衬下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后，他便道：“拿过来吧。”
我依他所说过去，正放下食盘，燕连忽然开口：“柳离。”稍微顿了一下，又道：“你家乡在哪儿？”
我家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我记不得父亲是什么时候收留我的，我也渐渐把他当作我的亲生父亲。只有在被逼着练剑练到手发抖的时候，我才会想想自己的娘是谁。
我没想到燕连会想到问我这个，但很快回道：“京城。”
京城，可算是这世间最为繁华的地方了。我翻阅自己的记忆，却也只想起四四方方的院子，春深凋零的梨树，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忆，和记忆里我从来没看清的人。
说起来，燕连的故土，应当是京城。我并不可怜他，也没这个资格。
我咽了咽口水，还是小心翼翼地问：“王爷可知，那天那支箭的来历？”
他语气平淡，似是不甚在意，道：“是冲我来的，不小心，差点连累到你。”
是吗？我想，我的身份无人知道，要说有人费尽心机要来杀我，还偏偏在燕连身边动手，我怎么也想不通。
五
后来我被安排了一间别的住处，居然还是单人间。待遇直接上去了，我觉得燕连外在的美延伸到了内在去。此后连着好些日子，我都跟在燕连身边。他写字我磨墨，他听曲我倒茶。这也大大地加深了我在王府里的存在感。为此，沈芸通过一系列方式表示了她的不满，以至于刘婆婆即便不敢当着燕连的面发作，暗地里也会给我脸色看。
后来，我意会到主要是因为燕连特意把我了带回来。沈芸一直被燕连宠着，连这点莫名其妙的小醋也要吃，也着实怪不得我。
后来隆冬时节，燕连带沈芸去阆山赏雪，期间受皇上之命去了一趟京城。沈芸在等他时耐不住寂寞，携一干人马自个儿去了山间，结果遇到大雪封了山。 当时这一干人马中就有我，而事后想想，我应当是这其中充当“马”的部分。
大雪封山，护卫丫头们缩着脖子搓着手，精神颓废。这是第二天了，彻骨寒风中我们居然已经熬过一夜。粮食倒也还有，马车上备了些东西，但是因为人不少，现在已经所剩无几。
沈芸起先还很乐观，估计是想着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自己不见了，知道自己在山里迷路了，会搜山寻人。只是现在山被大雪覆盖着，连他们自己也有走失的危险，何况在雪地里行走本就是件危险的事。
等了一天没人来，她彻底慌了，面色苍白地坐在马车里，还点着香炉。我往四处看看，如若自己……也许还是能有几分希望出去的。我是受皇命潜伏在燕连身边的，却莫名其妙被她的女人嫌弃了。现在我不仅身上穿得单薄，这一天一夜连一口干粮也没吃到。我尚还在青春年华，不想因此而丢了自己的性命。
很不想。于是，我决定逃。
沈芸如今自身难保，不会注意我的离开。我借口去方便，抄着一条小道离开。风雪漫漫，我裹紧袍子，即便习武之人身强体壮，也不能承受滴水成冰的寒气。
走了不知多久，直到双腿麻木，我坐下来歇了一会儿。
眼前有座小山，翻过去后也不知是什么。来时我似乎还有些印象，但记得不太清楚，不知这一过去是悬崖还是出口。但总归还是要去试一试。
山崖陡峭，双腿被冻伤，最后到达山顶时，我的意识已经模糊了。我分不清耳畔是风声还是幻听，似乎有人叫我的名字；分不清方才爬上来的陡崖或厚雪，一片茫茫而沧然。我想要倒下去，只是不知这一下去，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燕连，估计这次又得辜负皇上他老人家的期望了。
“柳离！”是有人在叫我？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极力看去，却什么也没瞧见。但此刻我已再无力气，只能任凭自己往下倒去。
六
我醒来时，自己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身上裹着被子。金丝银线的，我觉得有些熟悉，细细想来，这不就是沈芸那床洗都舍不得洗，放在马车里的锦被吗。我爬起来，发现这就是沈芸的马车。掀开窗帘，我才知道现在已经下山了，马车旁跟着一大群护卫。
这时，我忽然想起，自己是想要弃主出逃被燕连逮了个正着，还被他救了一命。
我揉了揉肚子，对着风打了个喷嚏，问坐在面前的车夫：“这位兄弟，有吃的吗？”
打喷嚏时他已经转头来看我，脸上是关怀的表情，犹豫了一下，从身边拿了个馒头起来，道：“中午吃了饭就只剩这个了，虽然是冷的，但还可以将就着吃。姑娘要吗？”
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握着刚刚热过的馒头，先用来暖暖手。从我头上方的窗子里看去，可以很容易看到燕连那对狗男女还在卿卿我我。毕竟燕连那件贵得要死的大氅还在我身上围着，我就坐在门口，一边看雪一边等他。雪又大了，我啃一口馒头，不防头顶传来个笑音：“我王府里穷得连馒头都给不起一个吗？”然后，我就噎住了。
他一双笑眼看着我，将我扶起来，还贴心地帮我理了理鬓发，道：“我送你回去休息。”
踏在柔软的雪地上，深雪足以覆没脚踝，燕连仍扶着我的手臂，道：“我叫人来扫雪。”说完他转眼看我，须臾，轻声念道：“你……”
闻言，我心中一慌。
他却凝眉道：“你何必只身犯险，为他们开路？”
“啊？”
后来，慢慢地，我才明白燕连是发现我一边走一边留下防止迷路的记号，才找到了快被冻死的沈芸。我都不禁脸红，好在风吹得我脸色苍白冰凉。
燕连就这样陪我漫步雪中，忽然，对我道：“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我正要去开门，闻言转身。他立在一片雪色里，衣着单薄：“你该知道，我是迟早也会来的。”
我怔住，想着，对啊，他就算拼了命也会来救沈芸。我想起，若是当时是他登基，那如今我的主子，就该是他。不知为何，我心里觉得有些堵，想起不久前他还抱着我，温暖如春。
我解下他的大氅递给他，道：“谢王爷关怀。”
七
這一夜，我没睡安稳。皇上的暗卫，其实是先帝他爹才开始有的，而原本皇帝也是十分信任我们这些暗卫的，只是我爹的上一任出逃过一次，最后还是被我爹亲手处决的。所以，皇上已经有了疑心，后果就是，每月我们都得服毒药。
每月再按时服解药就没什么大碍，顶多折寿。如果早点退休，彻底解毒后多吃点补药，也可颐养天年。只是，虽然几天前我才用了药，过盛的寒气居然诱发了毒性。
在外面的时候，皇上每月都偷偷把药寄给我，现在我身上根本找不出。
万箭穿心的疼，加上受了风寒，我只能窝在床上，哆嗦着发冷。躺久了，头开始发昏，那种快要滴血似的疼似乎在减弱了，从脊梁处有一阵温暖传来，渐渐地，我竟然还疼着疼着睡了。
醒来的时候，窗子半开着，跟我住一间房的林兰看我睁了眼，叹气道：“唉，可恨当时跟沈小姐出去的不是我啊。”
我迷迷糊糊的，不明白。
她一脸惋惜：“想不到你救了沈小姐染了病，王爷对你就这么好，每天都支开我来看你。”
我揉揉眼睛坐起来，林兰替我倒了杯茶，我抿了一口，问道：“看我？每天？”
她道：“对啊，那杯水就是王爷喝过的。”
手一时不稳，茶水被我倒出了一半。
八
回王府时，春雪都已化了大半。我回望斜阳中的阆山，想起宫中跟在皇上身边的阿若说，我是一个单纯的人，这种单纯仅仅表现在我对感情的木讷。而此时燕连正站在我跟前，回眸对我微微一笑。
传说中的祸国红颜，都会有不一样的经历，帝王恩宠背后的勾心斗角，在各色男子中周旋，不时来个你死我活。燕连估计就属于这种人，所以终于有一天，沈芸把刀架在了我脖子上。未曾有防备的我落了一身的伤，左腿已经没有知觉，靠着手里夺来的剑勉强站立着。
我看着沈芸狰狞的表情，还是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全身几乎没有力气，我跪倒在地上，沈芸才缓步走来。我问：“你何必费这么大力气来杀我？” 她一笑绝美：“女子，无非是为了自己所爱之人。即便他不是自己的，我也舍不得放手啊。”
我听不懂。
而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我还不想死在她手里。我忽然想起来燕连，想起他着急唤我名字的声音。
沈芸以为我现在已经完全不可能伤到她，但事实上我爹本来就教过我，如何能在双腿尽断的时候致对方于死地。我指间的刀刃划过她脖颈时，所以她是一脸不可思议。
我的想法很简单，她要杀我，我不想死，就要自保，而最直接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她去死。借着这一会儿的慌乱，我抢得一线生机逃了出去。
我躲在街巷里不敢回王府去，在那个月朗星稀的晚上，我终于想清楚了自己对燕连的感情，我舍不得下手了。因为我终于记起了那个在我病中抱住我的人，给我温暖的人。
九
不过一年的时光，我又见到了皇上。他用几乎可以说是和蔼可亲的语气问我：“事成了？”
我低头不敢看他：“没有。”
其实我在此之前就飞鸽传书解释过自己的情况，他现在这么问，我知道他是气得不轻。他弓着腰，低声道：“你当真是爱上他了？”
我想反正现在是死罪难逃了，便直截了当地点头，又补充道：“但是我杀了沈芸。沈芸是他最爱的人，你看，我这样做在心理上给了他打击，他后半生会生不如死的。”
忽然有眼泪滑下来，我实在是不争气，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哭吧。心里倒是不觉得委屈，我只是没道理地想哭。皇上蹲下来，含笑抬手替我抹去：“你即便是为了他死，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你杀了他最爱的人。”
皇上说，看在相识这么久的分上，就不默默处死我，而是昭告天下，让我风风光光地死一回。
我道：“皇上真会为我着想。”
皇上说：“不谢。”
于是，二月初五，我跪在了刑场。起初我在幻想，燕连会不会突然醒悟过来，其实他因为我的种种不同，自己早就移情别恋。但想归想，这种事情大抵不会出现在我这种行业上的。
所以，燕连的出现扰乱了我心中的一汪春水，而且是令船翻了一半的波涛。
他搂着我，立于刑刀兵甲之中，扬声道：“皇兄，臣弟有个不情之请。”
皇上看着我们，道：“她忤逆朕的圣旨，本就该死。”
燕连必然知道沈芸死在我的手上，如果他让我直接被斩首，那样还好，可他现在是想要救我，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皇上轻轻地笑着，三分笑意，凉薄生寒。那是先帝一向挂在脸上的笑容，皇上远比燕连更适合这个帝位。
“你要带我的人走，就得留下点东西。朕仔细想了想，觉得你这双腿不错。”
我愕然看着燕连，看着他思考不过片刻，便点头答应。
十
燕连原本是无缘认识不胜的，毕竟天子的刀总藏在最阴暗之处。只是从小顽劣的燕连有一次偷偷跑出宫来，受自己大哥迫害，差点丢了性命，只因为偶然遇见为摘一枝梨花出门的不胜才得救。彼时燕连仅十岁，竟然被不胜带回了院子里。而一个年幼的小姑娘站在院子里扎马步，脸憋得通红，头发一把高束起，春寒料峭时身上衣著单薄。
那是不胜捡回来的女孩儿，他一手栽培的下一任接班人。
许多年之后，柳离已不记得当初见过的那个男孩，那个伸出手指去戳她的脸，却被她一口咬出了血的小燕连。终归是她那时年纪太小，而长期服用皇帝给的药，又令她记忆受损，她所谓的与燕连的初见，不过是燕连默默看着她，这十五年苦守所换来的一眼。
燕连聪颖，有宫中师傅传授，又有不胜指点，武学突飞猛进，很快便超过了比自己先练武的柳离。而他见不胜时总在别院，只能攀墙遥遥望一眼那个姑娘，看着她一点点长大。
从前每月都会有一个与柳离武艺相当的蒙面人同她比武，后来她渐渐熟悉了对方，一晃七年，她做梦都想用剑挑开那银色的面具，可每次她都打不过对方。有一次柳离不小心摔在剑上，剑锋擦着她的脖子，留下一道血痕。燕连有些着急，而柳离对他狡黠地一笑，道：“若你觉得对不起，就把面具取下来。”
燕连问：“你就这么想看我长什么样子？”
柳离道：“万一你长得好看，我也许就芳心暗许了，以后爹爹也不必担心我的婚事。”
燕连面具下的脸藏着些笑意：“这算是理由？”
柳离摇头，道：“不是，主要是我、我觉得也许我是喜欢你了，得看看你的长相才敢确认。”
“所以呢？”
“万一你长残了，我还可以把自己的悸动扼杀在摇篮里。”
“……”
柳离到最后都没看见燕连的脸，七年后的一天，不胜告诉她，那个人死了。
柳离的表情分外平静：“怎么死的？”
“被人下毒。”
此后她与燕连之间相隔六年，不知燕连常在那间别院里，与不胜切磋，顺道看看梨树下的她。
燕连天性如此，爱好自在悠闲，原本不愿去沾夺嫡权谋。可有一天，他对不胜说：“我想带她走。”
“走？”
燕连眼神坚定：“我可以娶她。”
不胜悠悠地倒了杯茶：“这全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给她自由。”
话没有说完，燕连已然明白。于是，他开始着手自己不熟悉的，厌恶的，司空见过的，明哲保身而无视的。他未曾真正在意过什么人，薄情的父皇，早逝的母妃，相残的兄弟，只有那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大胆而怯弱的姑娘，是他想要保护的。
而这件事，被当时还身为皇子的当今圣上发现了。皇上笑道：“若是被父皇发现你在窥视他的东西，你说会怎样？”
燕连问：“你想怎样？”
皇上说：“你深受父皇宠爱，父皇有意给你指一门婚事，不如你便拒婚好了。你说你有了深爱的女子，那个人，皇兄自然会为你着想，不如就是沈芸好了。”
沈芸从来都不是他心爱之人，沈大人也并非他背后的朝廷势力，不过是皇上借着他做掩饰，隐藏自己最大的支持者，而沈芸也不过是皇上加给他的桎梏。他明里暗里和皇上斗了不知多少回，输了许多次。而每次他将要赢的时候，总有柳离的事为对方挡过。然后，终于到了那一天，他携沈芸踏入金殿，留下一段传奇，从此与皇位无缘，也与柳离再无缘。 燕連那天先面见了皇上，皇上道：“既然你如此退步，不如我便将柳离还给你好了。”
皇上告诉他柳离的位置，他踱步而去，看见碧色的裙裾摇摆着，那是他心爱的姑娘。
没想她却自己掉到了怀里来。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骗自己的，他心里最清楚不过。
发病的时候，他夜夜拥她入睡，抱着颤抖的她，试图以身换来她的痛苦。
估计皇上唯一没掌控的，是沈芸在两个人的虚情假意里会怎样做。他也许会算到两人相爱私奔，想着柳离最终发病而燕连看她死去无能为力，可沈芸却因嫉妒，想要杀了柳离，让柳离不得已逃回来。失了双腿，这天下，纵使他燕连如何搅弄，也不可能由他来掌控。
十一
我说：“我一直想要杀你。”
燕连淡淡地问：“那又如何？”
我又说：“其实我一直都只是觊觎你的美色。”
燕连道：“看看我这脸又不收钱，你请便。”
我说：“我还杀了沈芸。”
这下，燕连不说话了。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下，他才道：“她从一开始就是枚棋子，你以为你是皇上的密探，其实她才是皇上的眼睛。再说，要是你真的被她害了，我也不会放过她。”
我眨眨眼看他，不无感慨地道：“被枕边人出卖，你也挺辛苦地吧。”
他脸色古怪，问：“什么叫作枕边人？”
我笑出了声，不知是为什么。掀起车帘，灌进一阵凉风，夹着斜雨。从京城一路赶来，我也不知如今走到哪儿了。
我回头看他，问道：“一开始就陪我演戏，你挺辛苦的吧？”
他却道：“不辛苦，骗你这么容易。”
“……”
他粲然一笑，“别那么看着我，我可是为了你连皇位都给丢了。”
我戴上斗笠一边出去，一边回瞪他：“你之前还说我是你争夺皇位的动力。”
他点点头，道：“你知道就好。”
林间雨落潇潇，风声瑟瑟。燕连看着还是个面如冠玉的少年郎的模样，却因身体原因，面色苍白，还要一边忍痛与我说笑，一边帮我试皇上给的药是否有用。
我眼眶发热，转头望着前路，不想让自己哭出来。然后，我问道：“那客官，我们这是要往哪边走啊？”
他回答我：“依你吧，反正你走到哪儿，我跟着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