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木匠的一生
　　整整一生，他都在木头中
　　提取一座座房子
　　再从木头里搬出桌子、椅子、柜子
　　一家人聚在一起。多么温暖
　　整整一生，他都在从木头里
　　拽出一口口棺材
　　安放凉透夏天的肉身
　　退
　　像雷声退出天空
　　桦树退出冬天
　　你退出初恋
　　嘴唇退出少女急促的呼吸
　　退出童年
　　和故乡
　　退出清晨里兰州牛肉面的辣味
　　退出花木镇上
　　那些植物们湖水般的眼神
　　我正在一步一步，退出
　　把自己从这一生中
　　慢慢退出来
　　山 中
　　盛夏像钢水一样
　　悬在头顶。树木耷拉着脑袋
　　除了身边的一条溪流
　　偶尔溅起几滴
　　碎裂的声音。也能听见
　　半坡昆虫的低吟，散发着汗水的
　　闷味。这样的下午
　　通常有许多细节发生
　　两只交配完毕的蚂蚱，其中一只
　　跳着跳着就死了
　　我也能看见一个人身上
　　一些鱼鳞样的黑斑
　　在悄悄走失。
　　镜 中
　　月亮飘在天空。屋檐
　　跌下瓦片
　　银色的声音使寂静更幽亮
　　那口老井，在院角像一只空酒瓶
　　灌满风的低吟。这些事物
　　码放在一块墙镜中
　　落满白霜。倾斜的月光
　　让一盆菊花，停留在窗台上的影子
　　仿佛一根杠杆，随时
　　会把花盆撬翻
　　我已开始衰老，眼睛深陷
　　骨头中的钙，犹如沙地上的水
　　偷偷溜走
　　路过一片玉米林
　　秋深了。冷雨茫茫
　　阵阵狂风从峡口灌进来
　　路两旁绿意尚存的玉米林剧烈动荡
　　那些大个子，结着饱满颗粒的
　　全被吹倒。而站着的
　　空秤子，看上去无比悲伤
　　晨曦里
　　被雷声撞醒，一截好梦
　　像玻璃杯摔在地上
　　大雨倾盆而下，拉开窗帘
　　残夜漂在水上，越流越远
　　抱紧床，想你。
　　鸽 子
　　鸽子一直在打麦场上
　　围着几堆旧草垛，觅食遗留的
　　麦粒。雪在四野释放寂静
　　整个下午，它们都不肯
　　离去。咕咕的叫声，像碎裂的冰面
　　冒出的水声。我一直在读书
　　守着满屋子孤独
　　一群红嘴乌鸦
　　自西山扑过来，从天空摔下一阵阵尖叫
　　母亲喊我吃晚饭，鸽子
　　突然起飞，向苍茫的黄昏
　　飞去，一缕哨音，像尾巴
　　越甩越远。
　　荒草已扑向故乡
　　前些年，我穿粗布衣裳
　　父亲站在院边
　　大声喊我的乳名
　　再疯狂的叶子也逃不过牛羊咀嚼
　　白玉米挂在房前屋后的树上
　　像垂在悬崖的瀑布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一茬茬人老去，西山梁上的坟堆
　　一年多过一年。那天，风大
　　我看见荒地里的茫茫蒿草
　　仿佛野兽，扑向村庄
　　扑向我内心最脆弱的部分
　　预 言
　　阳光蹲在马耳坪梁上
　　南风涌入荒村，野百合一朵朵亮了
　　那些倾斜的土坯房，影子
　　坐在幽草里
　　仿佛湖面上停着的破船
　　失语的道路，随时都可能断裂
　　我从村子中心走过，有一只母老鼠
　　领着一窝小鼠，练习打洞
　　几个老人紧抱午后，背靠土墙睡觉
　　而南风，持续涌入。白茫茫的
　　芦花，犹如荒凉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