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几番爱恨淡如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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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许多人一样,最初“认识”郁达夫,是从中学课文《故都的秋》开始的。
  在他的笔下,不论北方还是南方,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包括他和他的女人们),都是那么地真切!既有文人的优雅情调,亦有市井的烟火气。于是,在品读时,书页上的每个字仿佛都活了起来,把人“引”入他曾到过的现场。那里,有声有色,有香有味,还有温度以及一切可被真实觉知的质感,然后再“陪”他一起品尝,一起感受。
  茶,便是他牵引我们的一根若隐若现的“绳索”。
  他生在富春江畔的茶乡,氤氬的水雾与清新的茶香,滋养了他的多情。他是一个“博爱”之人:有时是风雅性灵的嗜茶之爱,有时是你侬我侬的儿女情长,有时又是忧愤满腔的爱国豪情。也正因如此,他给我的印象总是鲜活、清晰、深刻,每读其书,如晤旧友,尽管我们还隔着时空。
  其实,之所以会觉得他很亲近,坦白说,多多少少是有点私心的。
  他虽不是福建人,却与福建尤其是福州结下了不解之缘,从日记、游记、演讲、题词,到自己的化名、孩子取名,还有情人,都有福建元素。可以说,在近现代文化名家中,除了闽籍人士外,他是最“懂”福州的一个。更重要的是,在闽生活及离闽后赴南洋的这段岁月,当他把洇着茶香的丰富情感倾注于笔端时,无不流淌着爱恨情仇……
  “虾油味”里的茶香 大寒的前一天,我從定光寺旁拾阶而上,来到一幢黛瓦红墙的庙宇前。四周绿荫如盖,草木森然,时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更添幽静肃穆。这里,便是为纪念抗倭名将戚继光而建的戚公祠。 祠前醉石亭下的岩壁上,刻着著名书画家沈觐寿手书的《满江红》:
  三百年来,我华夏,威风久歇。有几个如公成就,丰功伟烈,拔剑光寒倭寇胆,拨云手指天心月。至于今,遗饼纪征东,民怀切。 会稽耻,终当雪。楚三户,教秦灭。愿英灵,永保金瓯无缺。台畔班师酣醉石,亭边思子悲啼血。向长空,洒泪酹千杯,蓬莱阙。
  凭吊故人,怀古伤今,一腔杀敌报国的豪情壮志,汹涌而出。填词者是郁达夫。是的,就是那位把北京的秋天写成了语文经典的郁达夫!原来,他离我是如此地近!
  82年前,约莫也是这样一个时节,郁达夫在杭州的寓所中接到时任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的来信,邀他赴闽出任公报室主任一职。过完春节,他收拾好行囊,从黄浦江登船,一路辗转南下,走进福州晴和的早春,开启在闽的宦游生涯。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福州。早在十年前,他就曾路过,并在城中住了一日。福州城的繁华秀丽,令他赏心悦目。后来,他在谈及住所的散文中写道:“瀕海的福州等处,也是住家的好地方”。他在给妻子的信中也难掩喜爱之情: “福州风景好极,远胜富春江上。”
  这一回,他来福州,是他这辈子待得最长的一次,没多久,把家小也都带来了。
  在榕生活的两年多时间里,他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以笔代戈,执笔抗战,留下了许多振奋人心的作品。然而,作为文人的他,铁笔之下亦有闲情逸致。他除了遍访榕城山水古迹外,还常常携友啜茗饮酒,尝美食,泡温泉,观闽剧,赏美女。他把这段难忘的点点滴滴写成《闽游滴沥》(六篇),并有专文记述品评福州的西湖、文化名人及饮食男女。
  这些文字,写的都是最“原汁原味”的榕城山水风物,在今天读来,依然令人会心而笑。 “虾油味”最浓郁的当属《饮食男女在福州》,字里行间,皆活色生香。有酒肉饭菜香,有福州女子的鬓影衣香,亦有清新隽永的茶香:
  “闽茶半出武夷,就是不是武夷之产,也往往借这名山为号召。铁罗汉,铁观音的两种,为茶中柳下惠,非红非绿,略带赭色;酒醉之后,喝它三杯两盏,头脑倒真能清醒一下。其他若龙团玉乳,大约名目总也不少,我不恋茶娇,终是俗客,深恐品评失当,贻笑大方,在这里只好轻轻放过。”
  茶中情致
  关于闽茶的这段评述,足见郁达夫的品茶功夫!
  武夷的铁罗汉和安溪的铁观音,是福建乌龙茶的代表,各以“岩韵”和“音韵”著称。自近代以来,不仅风靡于全国的茶行、茶馆和茶楼,而且备受东南亚华侨的欢迎。直至今天,武夷岩茶和安溪铁观音,依然是许多茶庄茶店的主打产品。此外,他提到的“龙团玉乳”,即宋代大名鼎鼎的北苑贡茶,被他用作指代其它的名茶。一句“大约名目总也不少”,则道出了闽茶品种花色之丰富。
  他来福建虽不多,却对闽茶有着如此独到的见解,这与他饮茶嗜好和见多识广不无关系。他的家乡富阳及住过、到过的城市如北京、济南、广州、上海、苏州、杭州等,饮茶氛围都非常浓厚。
  就拿富阳来说吧,富春山之茶与富春江之鱼作为当地的名产,明时曾被宦官强征进贡,成为“民害”!在浙任职的韩邦奇悲悯百姓疾苦,作歌哀之,还因此丢了官。歌是这样唱的:
  富阳江之鱼,富阳江之茶。鱼肥卖我子,茶香破我家。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昊天何不仁,此地亦何辜!鱼胡不生别县,茶胡不生别都!富阳山,何日摧!富阳江,何日枯!山摧茶亦死,江枯鱼始无。于戏!山难摧!江难枯!我民不可苏!
  字字句句都是含着血泪的哭喊,比玉川子的呐喊“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更沉重更有力,若能谱上曲调,想必也是极为悲怆的。当然了,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富阳茶、鱼的品质之高。
  而在富阳这座小县城, “茶店酒馆,竟也有五六十家之多”,这些都是卑微得像“蟑螂”一样的百姓们最爱去的地方,吃喝拉撒、排难解纷都在这里进行。被郁达夫视作“小英雄”的邻居阿干,是一个经常跟着家里大人出入茶店酒馆的孩子。阿干陪他一起度过了快乐的年少时光,而阿干的死则带去了他的梦和青春。 “故乡的茶店酒馆,到现在还在风行热闹”,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郁达夫的记忆中,无不充盈着茶香。如果仔细翻阅他的日记和散文,就会发现,茶在他的生活片段中俯拾皆是。
  (1926年11月)四日,早餐后做《迷羊》,写到午后,写了三干字的光景。头写晕了,就出去上茶楼饮茶。   (1926年11月)二十二日,在水亭上坐着吃茶,静得可人。
  (1927年1月)三日,起火烧茶,对窗外的朝日,着实存了些感叹的心思。
  (1927年1月)十五日,王映霞女士,为我斟酒斟茶,我今晚真快乐极了……
  (1927年6月)八日,上孤山去饮新龙井茶……
  (1927年6月)十九日,上西园三楼吃茶,到夜才回来。
  (1936年3月)十二日,午后去于山戚公祠饮茶,汗流浃背。
  “我们一面喝着清茶,一面只在贪味着这阴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静……” (《半日的游程》)
  “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 (《故都的秋》)
  苏子瞻云: “人间有味是清欢”。他的生活有味,而且还有茶味!茶就是他的生活。
  风流多情茶作媒
  郁达夫把铁罗汉、铁观音比作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该比喻倒是颇为贴切。 “酒醉之后,喝它三杯两盏,头脑倒真能清醒一下”,说的是茶之提神醒脑之功用。然而,生来多情的他,在情感生活上就没这么淡定清醒了,他风流倜傥,对美丽女性的渴慕与追求总是很炽烈。
  在中國传统文化观念中,不同于令人冲动亢奋的酒,茶是清心寡欲之饮。但是,在郁达夫笔下人物的眼中却是“色媒人”。
  小说《迟桂花》中,他借主人公老郁之口,给我们介绍了一款“撩人”的桂花茶。老郁受邀到翁家山参加老友翁则生的婚礼。他迷恋那里的美景,更迷恋则生的妹妹莲姑——一个纯洁、善良、可爱得像迟桂花一样的女孩。
  老郁接过翁莲泡的桂花茶,喝了一口。这种茶是用满觉陇的桂花制成的,有着“一种实在是令人欲醉的桂花香气”。他掀开茶碗盖,俯首向碗里一看, “果然在绿莹莹的茶水里散点着有一粒一粒的金黄的花瓣”。谈及桂花时,则生告诉他, “这茶叶里的还是第一次开的早桂,现在在开的迟桂花,才有味哩!因为开得迟,所以日子也经得久。”老郁想表达自己对莲姑的爱慕之情,却欲言又止:“……可是到了这里,却同做梦似地,所闻吸的尽是这种浓艳的气味。老翁,你大约是已经闻惯了,不觉得什么罢?我……我……”语罢,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在则生的追问下,他才说:“我,我闻了,似乎要起性欲冲动的样子。”
  喝茶都喝到这份上,老郁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倒有几分“风流茶说合”的轻佻意味了。
  虽是小说人物,其实老郁就是他自己。1932年秋,郁达夫在杭养病时,上翁家山盘桓了半个月。那段时日,他赏景啜茗,满心都在思念王映霞。他在日记中写道:“上翁家山,在老龙井旁喝茶三碗,买龙井茶叶、桑芽等两元,只一小包而已……今晨发霞的信,此后若不做文章,大约一天要写一封信去给她。”也正是那里的醉人桂香,成为《迟桂花》的灵感之源: “在南高峰的深山里一个人徘徊于樵径石垒间时,忽而一阵香气吹来,有点使人兴奋,似乎要触发性欲的样子,桂花香气,亦何尝不暗而艳……”。游赏归来后,他还赋诗一首:
  病肺年来惯出家,老龙井上煮桑芽。
  五更衾薄寒难耐,九月秋迟始桂花。
  香暗时挑闺里梦,眼明不吃雨前茶。
  题诗报与朝云道,至局参禅兴正赊。
  正如老郁爱上莲姑,他对王映霞亦是一见钟隋:“在那里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又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的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南风大,天气却温和,月明风暖,我真想煞了霞君。”然而,这位他爱得最深的女子,后来也是伤他最深的人。
  多情善感的郁达夫,如同饮茶喝酒一样,品赏相貌姣好、皮肤白皙的女子,是他的一大嗜好。在他50年的生命中,可谓“阅”女无数,同学赵家少女、日本女子、拱宸桥堤茶馆里的农工织女、西溪上的摇船少女、福州的闺阁少女……全都入了他的“法眼”。落墨最多的除了映霞,恐怕就是福州女子了。
  他说福建人“广颡深眼,鼻子与颧骨高突,两颊深陷成窝,下额部也稍稍尖凸向前”的面相,一生在福州女的身上,“高突部为嫩白的皮肉所调和,看起来却个个都是线条刻划分明,像是希腊古代的雕塑人形了。福州女子的另一特点,是在她们的皮色的细白。生长在深闺中的宦家小姐,不见天日,白腻原也应该;最奇怪的,却是那些住在城外的工农佣妇,也一例地有着那种嫩白微红,像刚施过脂粉似的皮肤。”
  他还说,福州女“天生丽质难自弃”。 “她们的美的水准,比苏杭的女子要高好几倍;而装饰的入时,身体的康健,比到苏州的小型女子,又得高强数倍都不止”。而“天晴气爽,或岁时伏腊,有迎神赛会的关头,南大街,仓前山一带,完全是美妇人披露的画廊。眼睛个个是灵敏深黑的,鼻梁个个是细长高突的,皮肤个个是柔嫩雪白的……”
  当他写下这些溢美之词时,心中依然无时不刻地牵挂着映霞,而在千里之外的富阳老家中,还有一位守活寡的发妻,她叫孙荃。后来,他客居星洲时,又结识了小她十多岁的情人李筱瑛,福州人。
  清茶亦难蠲忧愤
  陆子云: “蠲忧忿,饮之以酒。荡昏昧,饮之以茶。”一盏清茶,何以蠲山河破碎之恨?!
  作为文化人,郁达夫既有细腻柔软的一面,亦有铮铮铁骨的一面,尤其是在抗日硝烟弥漫的年代里,他骨子里的家国情怀,早已把笔尖蘸满。于是,当郁达夫去国远赴南洋时,他笔下的茶,不再有闲情逸致,纵有,也是沾满了国破家亡的忧愤。
  1938年底,在《星洲日报》创办人胡文虎的盛邀下,郁达夫赴新加坡担任《星洲日报》副刊主笔。他来星的目的是: “在海外先筑起一个文化中继站来,好作将来建国急进时的一个后备队。”
  客居星洲的三年(1939年1月~1942年2月)多时间里,他全身心投入抗日的洪流中,先后在各报刊发表了包括社论、政论、随笔、文艺评论及书信等在内的文章共462篇,其中政论时评就有104篇。这些时评,措辞语调无不热烈、充满激情,全无他在国内所写作品那样清词丽句。   其实,早在1917年留学日本期间,身为中国人的他常被日本人嘲弄,他愤懑在日记中写道: “予已不能爱人,予亦不能好色,货与名更无论矣。然予有一大愛焉,日:爱国。予因爱我国,故至今日而犹不得死;予因爱我国,故甘受人嘲而不之厌;予因爱我国,故甘为亲戚兄弟怨而不之顾。国即予命也,国亡,则予命绝矣…—”。20年后,他在福州闽江畔的寓所中,为来访的爱国青年写下壮怀激烈的题词: “我们这一代,应该为抗战而牺牲。”还有,他游戚公祠时所填的那首《满江红》,无不涌荡热血豪情。
  他在紧握铁笔抗日的同时,还深入民间组织、团体讲演,号召侨胞们增强必胜信念和团结。他在星华茶业工友互助社的开幕词中说: “团结就是力量。譬如,一粒沙,是没有是用处的,但是结成了水门汀(‘水泥’英文cement的音译)后,就可以造成这体育馆那么坚强的建筑,可以抵抗飞机大炮了。”
  的确,当时在以郁达夫为代表的一批爱国志士的发动下,包括茶业在内各界各业的侨胞纷纷支援祖国抗战,还建立了各业工人互助会,星华茶业工友互助社就是其中之一。值得一提的是,成立于1928年、主要由闽粤籍茶商组成的星洲茶商公会,其会长林庆年在抗战期间,倡组平社剧团,并自任团长,为南侨筹赈总会筹集捐款举行义演,挽救民族危亡。
  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国内满目疮痍,南洋则相对太平。初到南洋的日子,于1939年新年伊始,郁达夫随友人游访了马来西亚的槟城。他们在当地的茶室坐定,吃了些咖啡红茶、点心果饼之后,郁达夫独自一人走出茶室,登高北望, “生起感伤病来”。这时,友人关先生走近他,拂了拂云雾,微笑说: “这景象有点儿像庐山,大好河山,要几时才收复得来!”他虽回了一笑,但心中无限落寞,写了两首打油诗。
  其一云: “好山多半被云遮,北望中原路正赊。高处旗升风日淡,南天冬尽见秋花”。其二云:“匡庐曾记昔年游,挂席名山孟氏舟。谁分仓皇南渡日,一瓢犹得住瀛洲。”
  据郁飞(郁达夫与王映霞之子)回忆,1941年新年,郁达夫还与《星洲日报》的同仁组团游历大马北部胜地金马伦高原,并被众人推为团长。高海拔的金马伦高原,因地理、气候条件独特,“温度和湿度最适宜茶树生长,所以遍山皆是茶园”。他们住在侨领的一座小巧精致的别墅里,周遭全是青青茶园,如世外桃源一般。然而,他们的内心却无法清静, “几天里闲谈的主题还是对时局的猜测,有人甚至担心德军已在新岁之始渡过了英吉利海峡……”。此间,郁达夫亦有诗作: “三年放棹西溪梦,忽见芦花似梦中。写取秋山图一幅,细题年月纪征东。”
  国难当头,纵是佳景香茗在前,也无心欣赏品尝!山河残破,是他心中难消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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