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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秋夜微凉。父亲坐在隆起的玉米堆旁,一枝枣横斜在父亲头顶上方。
枣树靠近房子,风吹雨打烈日霜寒,枝干嶙峋苍劲,铁干虬枝上,新枝绿叶密不通透,沉甸甸的枣子压下来,枣枝不堪其重,下面用长木杆顶着。“七月枣,八月红。”母亲的声音从秋空里传过来,枣叶一样光鲜青翠。农历七月,满树青枣子泛白发酸儿了,抬手一颗,牙齿轻轻一嗑,脆生生酸味爽口。进了八月,新枝绿叶青翠不减,却早已掩不住满天星般的累累朱红。此时,红绿相间的秋色横斜半空,一院树木,最是枣树亮人眼。
我踮起脚尖仰脸够枣子,目光落下来,一眼望见父亲坐着的木墩儿。
父亲堆叠一摞板板正正的日出日落,兑换出一穗穗玉米,毛驴车吱吱扭扭把秋天掳回家,院子当中就隆起一抹起伏的秋山。一线灯光剪开一绺秋夜,朦胧在山脊下的父亲,伸手一穗,掀开顶端,扯去外皮,光灿灿的玉米映亮八月的夜空。
父亲就坐在院中的一方木墩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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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墩儿为何物?
乡村人家,盖房搭屋,截下的檩头,难以成器,劈柴可惜,又派不上大用场,人可坐物可垫,用时想起来,不用被撂在一旁,多数时候躲在院落被遗忘。木墩儿数着时光,拥着寂寞,不避日月,淋风沐雨不朽,雷鸣电闪安然,不悲不戚,四季轮回中无声无息地歌唱。
父亲坐的木墩,让我想起早年家里盖房。
盖房是父亲一生中的大事件,在这样的大事件面前,父亲无疑就是王。白天,王守在房场干活,夜里,王跑细了腿。房不得不盖。我们一家和奶奶小叔共住三间房,小叔结婚没房往。不得不盖就得盖。父亲东挪西借,靠着亲戚和同村人帮衬,硬生生挺直不弯的脊梁,咧咧巴巴支起四间土坯房。盖房,让年少的我开始知道王的不易,也让我多少知道些乡邻的厚道。房子上盖,我们辽西叫上笆。上笆那天,乡亲们轰轰烈烈来帮工。帮工,是特有的乡村风情。人心里外通透,干活出尽力气,不藏不掖,没有谈工钱一说,顶多管顿饭。坡上坡下热热闹闹,一些细节我还能说上一二。天生笑面的五奶奶,胸前挂着大围裙,站在露天摊煎饼。谷茬升着的火不软不硬,五奶奶手持长柄木勺,手腕轻轻一抖划个圆圈,一勺面稀泼匀,一轮笑容洒下,眨眼工夫一張大煎饼已成形。一大锅黄豆芽汤在身边熬得翻开,腾腾热气随风舞,飘来荡去,真香。父亲张罗盖房的情景,如今还在我的眼前晃。
后来,就有了木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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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柴草垛成垛,木墩儿常钻进去躲猫猫,顽皮的孩子挤进来,挤眉弄眼朝它笑。更多时候,木墩儿静候时光的花开,它能看到外面瑞雪纷飞,它能听到雪花飘落庭院的声音,冬天是忍耐又是静享。当冰消雪融,院子清爽了,木墩儿就倚在墙边晒太阳。春天回到院子,麻雀在树上扑打翅膀高叫了,燕子在院中俯仰翻飞了,枣树要吐新叶儿了,木墩儿就打起精神,和院子一起编织春天。退掉软叶的秫秸秆埋进土里,竖成篱笆墙,庭院被分割成网格状,新翻的泥土升腾着农家特有的芬芳,菜芽儿点点,像摁不到屋内的村童,一场新雨后,菜畦里跃跃欲试万头攒动着。
春风里,有客来访,可别冷落了光鲜的暖阳,看天聊天,索性栖息院中,搬来木墩儿,小憩成坐,便是上好的礼遇。一袋烟,一席话,一片心。盈盈谈笑间,眉目颦蹙里,人实在如木墩儿,木墩儿敦厚亦如人。坐过的木墩儿,余热不散,升起的念想,炊烟袅袅,暖暖的乡情不散,直连成淡淡的乡愁。
在母亲的暖阳里,驱赶木墩儿当马骑,快乐一院子飞扬。母亲刷净菜板,木墩儿就走到檐下,湿漉漉的菜板跳上去,倚墙而站,清水沿板边滴下,淌成一汪。母亲抢夺了我的木马,还我一条梦幻的小河。
鞭炮的脆响催生了空中烟花,母亲从湿漉漉的炊烟里走出,把蒸熟的豆包装进缸,盖帘儿盖住,怕猫狗扒开,搬来木墩儿压实,返身忙年去。是怕猫狗,还是怕我呢?寒冬腊月,我贪婪地扒开盖帘,硬如坚冰的豆包上留下了我的牙印。
乡村的夜空深邃迷人,母亲拉我看星星,星星顶在头顶。母亲说,天上的星星密着呢,明儿个准是个好天儿。母亲说,你看见连成一条线的三星了吗,除夕夜,三星升到头顶,家家就该燃鞭炮吃饺子了。母亲举头说星星,院里的木墩儿,也像我一样痴痴地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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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墩灿烂着我的年少时光,也目睹了乡村清淡的生活。
土坯房低矮闷热,夏季柴草反潮,灶膛的烟火往外炝,熏得母亲直流泪,一顿饭艰难地做好了,满屋浓烟斯斯文文,窗门洞开,躲在里面也不肯出来。父亲把饭桌拉进院中空地儿,夕阳绕过房角,天光正亮,阴凉尚好,木墩儿砖头蒲团就和一家人凑上来,热热闹闹围满桌。玉米面是主食,除了熬粥和贴饼子,做出的面条最可口。一把榆皮粉末掺在里面,玉米面有了筋性,擦出的面条滑溜劲道,浇上咸菜汤儿,一家人都吃不够。农家常见的生活场景,水墨一笔荡开,氤氲出真正的艺术。真正的艺术,强劲地绽放着永不凋零的生命之花。
真实的生活远远高于人为的艺术,再高明的艺术永远也贴不近真实的生活。我对玉米从小就感到亲切,我最爱吃母亲做的玉米面面条,可是玉米面常常让母亲遥不可及。青黄不接时,父亲曾赶着毛驴领着我,翻山越岭去四姑家借粮,季姓的四姑父认亲,人厚道,深知父亲张开嘴的难处,自家紧着,不让远来的父亲空手走,驮回的半口袋玉米,让一家人拨开阴霾盼到了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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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坐的木墩儿,亲亲地迎着我,目光落上去,木墩儿就泛起了青色。
我念初中时,个子矮小,每天要走二十多里上下学,早出晚归,父亲心疼我,仰脸求借四邻,七拼八凑,八十元钱买了一辆旧自行车。从此,我无需顶风冒雨步行了,父亲却多了不少活计。毕竟是旧车,隔三差五出毛病,夜里或起早,垫上木墩儿砸大拐拴钉,撮出新茬的皮子粘自行车里带,成了父亲的常事。
生产队解散后,土地分到个人手里,牲畜也进了农户,几垄田地,一颗诚心,让打蔫的乡村焕发着生机。
一捆新鲜的青草染绿门口,父亲一侧身闪进院里,青草从肩上滚落,左右扑打全身,枣树下搬来木墩儿,挥动砍刀,手臂舞出一轮又一轮满月,木墩旁,青草碎成一截截。父亲一直奉行一句话,“寸草铡三刀,没料也上膘。”石槽边,毛驴低头酣畅地咀嚼,阵阵青草香,脆声声一院飘荡。 父亲打理车辆又精心又有耐性。时不时从车上卸下肚带、搭腰,用力抻一抻,拽一拽,垫上木墩儿,在铁环和胶皮连接处敲敲打打。叮叮当当的声响,穿过午间嘹亮傍晚,岁月就被敲打出一首绵长不绝的乡音,在时光的缝隙里悠扬。父亲从不吝啬,舍得把毛驴和木板车借给邻里用,嘱咐来人别打牲口,在他眼里,牲畜也是人,毛驴好使,车辆提通,送还时发自内心的一句赏赞,就是父亲最大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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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和勤劳换来的秋天,肚子填饱了,家里仍是没有余钱。
父亲不得不在农闲做些小买卖。他从凌源用自行车往回带棉花卖,公路是沙土路,更别说低洼不平的乡村路了,单程一百五十里,返回时还要带上几十斤棉花。父亲感恩他的自行车。一趟回来,总要先把自行车从头到脚修理一遍。大拐松动了,搬来木墩垫住,砸掉旧串钉,再把新串钉牢牢砸上。检查车闸是否灵敏,蹲下身反复调试。父亲不怕风不怕雨,就怕自行车里带被扎,坏在半路回不来。每次离家时,都不忘带上打气筒,粘自行车里带用的小木撮,备用膠皮,虎王胶水等。
父亲不在家,一家人心都悬着,有时三更半夜进家门,沉寂的夜里,母亲惊恐地坐起身,倚着窗台撩起窗帘一角,屏住呼吸往外瞅。父亲只说挺挣钱的,累不累的绝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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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家里重又盖了房。
旧房拆掉时,我徘徊在废墟上,跌倒的土坯房是对一个时代的祭典。日子往前奔,土坯房换成了砖瓦房。房子从打地基到上盖,讨价还价后,包给了建筑队。雇工替代了帮工,新事物一经出现,旧事物就成了惹人留恋的美好回忆。墙边,儿时的我和父亲栽种的一行杨树,盖房时用料伐掉了,枣树没舍得砍,留下了,依然站在墙边,成了老院子的见证。房子盖好后,收拾院子,没发现再有新的木墩儿。
从前的旧木墩儿,倚在墙角,经年日久,颜色有些发黑,依然在着,俨然是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员之一。论守家,走出院子的人远不如木墩儿做得好,浓重的乡思,不及片刻的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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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慢慢悠悠往前走。
母亲到底没能抗过一场大雪带来的感冒。那年秋收后,雪来得早,山坡上,玉米秸秆站在地里来不及割倒。一场接一场的雪化不开,路上结成了冰,走路跌跟头。院中积满了雪,无处堆放,木墩也被埋进雪中,埋进雪中的木墩儿,一定感受到了这个冬天的凄寒。
亲人离世的伤痛实际上是熬不出来的。父亲小心翼翼把母亲的遗像摆在柜面上,寒冷的冬天,我近前静静对望,轻轻抚摸,细细端详,母亲真的就笑着走来了。母亲可怜我,她呈现出昔日的影像和声音。她站在枝繁叶茂的枣树前,望着满树枣子,把枣子青熟与月份关联的一句谚语说给我听:“七月枣,八月红。”
没有母亲的枣树,孤零零立在院中,越过漫漫严冬,挨过春寒,发芽,长叶,开出米粒状的小花。八月,枣子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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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子红时,我回到老家。一条平展的水泥路通向村子,秋日的庄稼分列两侧,静静地等待收割。
我眼睁睁看着,并不灵活的父亲,站到院中的枣树下,踩上木墩儿,竖直木杆,他把爱子之心举上高天,仰头枝间,树尖上红红的枣子和他一起颤颤巍巍。固执的父亲,似乎想证明他和枣子的关系,非要站上木墩儿亲自打枣子。我蹲下身,边捡边吃,红红的枣子,甜中带酸,酸中有甜。
这是父亲的秋天。父亲和土地厮守惯了,离不开庄稼,他一个人坚持种几亩地,地里全种玉米。玉米还是那样的玉米,只是不再用来糊口,乡村的炊烟里几乎闻不到玉米香了。
木墩儿看惯了春花秋月,每个秋天大致一样又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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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秋天,从某一个霜白的早晨开始。
打开房门,天蓝到震得人无语,秋光在天地辉映。父亲穿上稍厚的衣裤,顶上帽子,戴好手套,手握镰刀,朝向他的玉米地。我想起戏文里的描述:一员老将,披挂上阵,猎猎风中,催马绰刀,气势如虹威震山河,苍凉和悲壮盈满天地。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驰骋疆场的老将和父亲连在一起,我无法判断,父亲的秋天,到底是热烈,还是苍凉。秋来,父亲挥动镰刀拔弄一曲秋天的战歌,辽远的秋天的战场,托举出年迈父亲的形象,容颜苍老,淡定不屈,秋天是在为孤傲的父亲作赋。秋天是属于男人的,秋日的骄阳是雨打风吹后的阳刚,秋夜的寒凉是男人藏在骨子里的伤痛。
山坡路,秋舞长龙。收割前,村里出动铲车,上上下下修整一遍,雨水冲刷的痕迹不见了,仄歪的路面平坦了。玉米从田野被毛驴车驮进家,一小车一小车堆放在院中。傍晚的乡村,暮色苍茫,三轮车嗒嗒嗒的声音,毛驴车下坡刹闸吱吱扭扭的声响,生动地诠释着三春不如一秋忙。
沉甸甸的收获一经捧上父亲的手,父亲的眼里就写满了内容。一粒春天的种子,一线挑开的垄沟,一帘吝啬的春雨,一地惹人爱怜的秧苗。还有,一轮火炭一样不息的毒日头,一汪弓身时脚底板淌出的溪流,一场叶子来回拉锯割着胳膊的疼痛。父亲说,他恍惚又看到母亲隐在田里摘豆角,小筐落在她身边,长高的玉米地里风丝儿不透,闷得汗水湿透了衣裳。父亲长长地祈望连着天,心够不着底儿。
乡村的夜晚,金黄的月亮升上东山,天很蓝,云如莲,童话世界如在眼前。孩子们追逐的童音,村童跑跳的脚步声,从遥远的岁月排山倒海向我涌来。村子静得出奇,秋风吹动庄稼枯黄的叶子发出无边的刷刷声。邻家新买的白色小汽车,睡在月下,年轻人出去打工了,院里剩下老人守着家。
枣树下,坐在木墩儿上的父亲像厮杀后凯旋的勇士,疲惫中带着坚毅。他温情地欣赏他的收成,堆起的玉米,让他一眼又一眼看不够,像看不够养育的一帮孩子。剥去外皮的玉米棒捧在手上,夜色里金光灿灿,那是土地结出的珍珠。
木墩儿上坐着父亲,父亲被一方木墩儿温暖着,也被四面秋夜浸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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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八月,我和木墩儿,在时光的缝隙不期而遇,我看着木墩儿,木墩也看着我,相互的惊喜和感慨,化作无言的对望。我知道,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和木墩儿之间,注定有许多话要说。
一场场雨打风吹,让木墩儿从新新的木色,慢慢变黄又变黑,刀砍的印迹是它额头深深的皱纹,砸陷的凹痕是岁月留给它抹不去的伤痛,厚重沧桑的木墩儿,就这样默默隐忍着,倔强地坚守着。
在我眼里,木墩儿已不是可有可无的院中杂物,它是凝固的光阴,是岁月遗落的花瓣,是乡间的一院家史,是我深深拜祭的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