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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人眼里,我很容易成为一个面目可疑的家伙——东北人说我是山东人,山东人说我是东北人;流窜到北京,舌头拧着劲的小兄弟们坚信我是南方人;到了南方,别人猜测我是北方人;再漂到上海,大部分群众认为我是江苏人;混迹到台北,人家的评价很简单——外省人,对吧?
这倒是有个妙处,无论邂逅何方人士,我都可以欣欣然的冒充老乡,挺不要脸的。然而,还是心里发虚,就仿佛脚底下没了根,走起路来都打漂,怅惘啊。遇到好天气,再遇到坏心情,看见皓月当空,偶尔也闷骚一把,冷不丁的想起那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可自己一琢磨,这家乡问题还没搞清楚,我有什么好思的?据说,李白兄弟的籍贯问题也一贯混乱,可见,最思念家乡的未必是离家者,而是搞不清籍贯的家伙——无论他流窜到哪里,都是一个异乡人。
这都怪我爷爷,以及爷爷的爷爷,首先他们喜欢充当漂儿,关里关外的来回折腾几个,全然不顾我们的感受,我们这些晚辈也只好跟着流窜。折腾也可以,起码也留个家谱之类的,可爷爷们还没这个意识。若干年前,我曾经问过我爷爷,他老人家酒喝多了,记性不太好,说到自己的爷爷那里就开始犯糊涂,而且每次说的版本都不一样,那感觉就跟戏说乾隆一样,敢情都是野史。我就给他时间,让他好好回忆一下,结果还没等他回忆出来,他就忽悠一下,去找自己的爷爷去了。再问我母亲,她还不如我爷爷,顶多就说到我爷爷的爸爸;假如逼急了,她就和我开玩笑了,“你啊,是我当年从厕所里捡来的。”看看,还把我当小孩呢——搞了半天,我最初还是排泄物的一种了。
有时候,也想入非非——没准儿这家世还很扑朔迷离,一不留神,就和八旗沾边,那可算是高干子弟;再往深处想,有无突厥后代的可能呢?据我爷爷交代,他的爸爸曾是武秀才,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派出所所长,后来莫名其妙的发疯了。我再去问我母亲,老人家说,确有此事,然而,铁定是汉人一个,不属于游牧民族。也就是说,我的若干个奶奶们都未曾和外族发生过关系。
说了半天,我还是满腹狐疑——假如是汉人一个,我怎么动辄搬家,偏偏象个游牧民族呢?回忆起来,从我记事开始,一共搬过14次,其中前3次是被动搬家,后面的11次都是自己折腾出来的。早在13年前,我和女朋友住在一起,心血来潮,就开始折腾搬家。先找房子,然后借了一辆三轮车,趁着夜色朦胧,载着几个箱子和一台洗衣机,晃晃悠悠的上路了。那个新家我至今记忆深刻,有两个小房间,中间是个小厨房,没有洗手间,每次内急,都得紧张兮兮的穿越邻居的铁门——那个老太婆异常孤僻,一听到动静就愤怒,就大声的咳嗽起来。到了后来,她还变本加厉了,造谣说我女朋友是坐台小姐。我都气乐了——有我这么纯真的嫖客吗?于是乎,只得买了个痰盂,想嘘嘘时就使用那家伙了。早晨起来,我负责倾倒里面的液体,原本睡眼惺忪的,被那味道一熏,立即精神大振。
过了半年,我感觉那老太太都快得精神病了,按照我老婆的说法,估计等老太太真得了精神病,我们早就先疯了。于是,搬家,索性租了两房一厅。此时我们的家当多了很多,三轮车是对付不了了,便租了一辆小货车,号召宿舍的兄弟们帮忙搬家。搬完了,两个人都挺兴奋,赶紧买了一张漂亮的餐桌,炒上几盘菜,幸福的咀嚼着。
等到大学快毕业时,我抽了个空子先把婚结了,那时又几番折腾,搬了几次家,其中的一次是个小小的一房一厅,私房,布置一下,还算温馨。还有一个小阁楼,某次我上去塞东西,就顺着梯子爬上去。阁楼里面很低,黑乎乎的,人得爬着进去。我一抬头,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里面居然有张脸,还是很肃穆的老女人的脸;再仔细看看,是张黑白的遗像。后来房东解释说,那是他的母亲。我这里就开始嘀咕了,母亲是伟大的,可你都搬走了,也应该把她老人家带走啊。你放在这儿,知道的说是你母亲,不知道的还以为闹鬼呢。不过,话说回来,这事让我乐了一个星期,以后每次上去塞箱子、找拖把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的向她老人家问候一下。
再想想,老婆大人真是懂事——那时是新婚,可除了那张桌子是自己的,别的家具都是房东的,连那张大床都是借别人的——那房子隔音效果不好,每天晚上,都可以听到邻居的呼噜声,更可气的是,我们那张床也不争气,在上面稍做运动就嘎吱嘎吱的响个不停,搞得人心惊肉跳,时常分神。好在我比较善于观察,后来终于发现,在上面运动不能横躺,也不能竖躺,而是要躺在对角线上,如此,无论你怎么折腾,那床坚决不哼哼。
等到自己买了房子再搬家时,那阵势就浩大起来,大卡车来回跑三趟,连我都纳闷怎么会多出如此的家当来?这还不算完,还要兴高采烈的去买家具,沙发要皮的,桌子要红的,电视柜要长的,大床要坚固的。某一日,疲惫不堪的往大床上一躺,幸福了,圆满了,真想就这样一直躺下去,躺上一辈子。当然,这是不切实际的妄想,首先我还得忙着生活;其次,那张床也是中看不中用,第二年,在某个平凡的夜晚,但听轰的一声,那床坍塌了。
即使塌了,心里还是塌实,因为,那毕竟是自己的床,那毕竟是自己的家。
再过几年,自己又不安守己了,拎着皮箱去了陌生的城市,又搬了几次的家。只不过,这个家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了,再经过一段摸打滚爬、爱恨离仇,如今酸溜溜的蓦然回首,发现家没了——或者说,家还是有的,只是折腾了这么多年,不管好的坏的,统统给遗失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仅剩下一段记忆和一箱子衣服,那个破烂的大皮箱就是我的家。当然,还有点小家当,比如还有件电器叫电脑,还有个家具叫电脑桌。在不经意间,自己居然成了候鸟。
这感觉叫人难受。这是一间小而精致的单身公寓,坐在电脑前,床距离我有一米,身侧的电视机距离我有两米,后面的小圆桌距离我有一米八,墙壁距离我很近很近,透着一股洁白的冰冷。到家第一件事,通常是打开所有的灯,让那橘黄的灯光铺满墙壁。即便如此,还是感觉这里的一切陌生得让人恍惚。然后,想了想,居然在这房子里住了一年多,该换个地方了。
是的,月底,我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