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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的故事如果让我来讲，得从一双茄紫色毛线小鞋讲起。
十三岁那年春天，当学校里所有的女孩子都热衷于跳皮筋、集明星卡、追着电视一集一集看小丸子时，我则把大部分时间用在织毛线活上。我刚刚学会织，针法尚不熟练，当我的小手指头钩住毛线，食指把它绕到竹针上向上挑起一针时，不是太紧就是太松，而且，我只会打平针，如果不小心漏了一针，我永远不知道怎样把它抢救起来。我还不会像我姐她们那些成年女人那样盲打——不用看，而让针线在手中翻飞，但我知道我早晚一天会学会的。
我在织一双宝宝鞋。我照着编织书，由鞋面起针，边打边加，打到婴儿小脚丫那么长时再翻过来打鞋底。最后，我用纯白毛线收狗牙边。织好的毛线鞋看上去那么的清新可人，像烘烤得很好的小面包一样引人食欲。
宝宝还没出生，还在我姐的肚子里。两个月前，她开始辞职在家待产，肚子在肥大的孕服里向前可怕地挺着。由于身体的变化，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她变得不爱出门，由原来的爱说爱动变得话少、嗜睡、莫名其妙地谦卑和害羞。对于生孩子这件事，她完全一副没准备好、被生活突然袭击了的模样，就像一个平日里贪玩，被突然告知明天要考试的学生一样心里没底。我姐夫在部队服役，宝贵的假期要攒到孩子降生后才能兑现。而照顾她的担子，则不由分说全部落到了我的肩上。
我坚决不让我姐干重活，像生炉子、洗衣、拎米袋子这样的活我一律不让她碰。身子那么沉重，万一不小心摔倒，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早有耳闻，在书里、电影里也看到过。有时候，我感觉她身体里怀着的仿佛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枚炸弹。没错，它就是危险本身!直到婴儿降生，离开她，危险方才解除。
我和我姐从来不谈论这些——我宁可跟同学李小静谈也不好意思跟她谈。对于新身份——孩子他妈和孩子他姨——我们都还不适应，还感到有些害羞。私下里，我和李小静还讨论过婴儿的美丑问题。她说她妹刚出生时让人很恶心：小脸皱巴巴的像老太太，下意识地抓住你的手像麻雀的爪子；如果一天不洗澡，身上就会散发出一种小鸡崽子的味道……我想不出小鸡崽子是什么味道。
我的外甥女是端午节那天出生的。我13岁生日过后的一百天。名字早已起好，在等待着她：小弦子。她出生的时候，我正在上下午第二节课。我姐感觉到临产前的阵痛，自己打车去了医院。等我赶到时，小弦子已经降临人世，正在护士怀里扯开喉咙向人世高声宣布她的到来。她很正常，有手有脚，不是兔唇，我一下子放了心。
出院那天，护士给她穿上我姐织的宝宝服，脚上套上我织的那双毛线鞋，将她裹在一床用新棉花揉得软软的小棉被里。我抱着这个小人，感觉怀里的她无比贵重，甚至超过整个世界的重量。
我很高兴她是穿着我给她织的鞋子开始她的人生之路的。
二
生产后的姐姐总是那么容易疲倦。稍稍一累就会腰酸背疼。生孩子是发生在女人身体里的一件大事：一种巨大的、渗透进血液和骨骼的潜移默化的改变正在体内发生。李小静的妈妈说如果月子里留下病，会伴随女人的一生。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如果我姐未来几十年里都是这么个病恹恹的样子，我死了算了。于是，我强迫自己做更多的家务。每天放学后，当别的同学还在路上晃晃悠悠、追逐打闹时，我已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回家做事了。
小家伙长得很快，等她站起来走路的时候，常常会一个人走到街上去，或者只身一人去邻居家串门。一次，我看着她迈着嫩藕般的小腿，摇摇晃晃地向邻居家走去。正当她走到邻居家门口时——或许是风，或许是屋里的人——就听啪的一声，门在她眼前关上了。她猛地站住，愣在那儿。我看着她慢慢地转过身来，一抹受伤的表情在那张精致的小脸上一闪而过。我心里针扎般地疼：但愿，但愿这一幕她很快就忘记!不要在她的小心灵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很粘我。每次睡觉时。如果有人问她跟谁睡，她会把小手果断地冲我一指。每次离开都像是一场灾难!她用小手抓着我的头发不松开，不让我走。常常是，我走出去一段路，听到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回头看她在姐姐怀里身子使劲地向前挺着，伸着手要我，我心里就不忍，就又返回来哄她。那段时间，上学迟到成为家常便饭。有一次，我自作聪明，用了一招调虎离山计：我假装藏在门后，但当她一转身，我飞快地从门后溜出来，向学校飞奔而去……这下惹下了大祸：那天，小弦子哭了整整一个下午，一次又一次到门后找我，她大力地拍打着那扇门，让它把我交出来。
只此一次，直到她成年，我再也不敢不经她的同意，悄悄离开。
三
小弦子两岁半，我去了南方读高中。自此，我们便开始了长久的分离。
陌生的环境，让我一下子适应不了，加上对亲人的思念，那段日子过得特别艰难。姐姐会不定时地打个电话来，告诉我一些故乡的消息，说得最多的。还是小弦子：她会说长句子了；会从1数到20了；会背诵“床前明月光”了……特别是，她会想念我，她的三姨。她听不得别人提我的名字，甚至不允许别人说“三”这个字。一次，邻居大婶过来串门，和我姐说了句“早饭吃了三个包子”。这时，在一旁玩积木的她忽然别过脸来，小嘴撇了撇，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看看邻居，又看看我姐，忽然仰起脸，哇的一声哭了。可怜的孩子，敏感的她过早地体会到了思念这种情感。
直到第一学期快结束，我才慢慢适应南方生活，逐渐融入到集体生活当中。来年，我交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我们一起在操场上散步，谈论班里哪个男生长得帅，周末骑自行车去海边吹风。丰富多彩的高中生活让我逐渐淡忘了故乡。还有小弦子，除了给家里打电话时，想起来问问她，平时极少会想起她来。可是，随着升入高三，功课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令我头疼，就连往家里打电话的次数也少了。她的小脸在我心里渐渐地模糊起来。
再见到小弦子已是五年之后，她已是一名光荣的小学生，而我也已经走上工作岗位。
显然，她已经不记得我了，当我欣喜地叫着她的名字，迎着她向她张开手臂时，她愣怔了一下，一闪身，躲开了。她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嘴里应着门外小伙伴的呼唤，飞也似的跑了出去。我姐跟在后面，气恼地大声交替喊着她的小名和学名，要把她追回来，被我拦住了。她已长成一个小姑娘：马尾辫束在脑后，略微羞涩，盯着人看时一双大眼睛像小时候一样带点茫然。我想起以前她是那样地粘我，离不开我，心里竟微微有些怅然。 第二天早上，当我们在厨房里相遇，仿佛睡了一觉这才想起我来，她朝我羞涩地微微一笑，随即又转开了。
四
那年春天，我恋爱了，因为南北差异和年龄原因遭到家里反对。我姐在电话里唉声叹气，苦口婆心地给我分析种种的不合适，甚至扬言，如果在这件事上我不听她的话就和我断绝关系。我没有听她的，自作主张，很有主意地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定了下来。从此，我们便失去了联系。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姐打来的。隔了那么久没联系，却没有一点疏离之感，这就是血缘。
“呆会儿，你劝劝小弦子吧。我管不了了……”我姐在电话里说。
“怎么了?”
“我和你姐夫就是说了你两句，被她听到了，唉，这下她不干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不吃饭，怎么叫都不开门。”
有一会儿，我没说话。“你们说我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她有些支支吾吾。
我突然不想听了，也懒得知道。刚刚我还以为，她向我伸来橄榄枝。我已经得到谅解。“我打电话给她，你放下电话。”
电话在长长的走廊里响着。好久好久，才听到咔嗒一声，话筒被拿了起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电话里咳了一声。
“咋的了?”我问。
电话里传来一声从某个哭累了的身体里进发出来的哽咽。我心里一酸：在这个家里，总算还有一个人理解我、维护我。
我叹了口气，说：“你爸妈也是为我好，他们是因为担心我，才那样说。”
“我不喜欢……有人说你的坏话。”
“傻孩子!”我的鼻子一阵发酸。
她抽抽搭搭地哭。就像我小时候，为一件事转不过弯来而伤心，跟自己较劲。“我讨厌这样!”
“我知道!我知道!”我安慰着她，极力寻找着那个可以解开她心结的线头，“一个人活在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喜欢的；你做的事，不是所有的都会被人认可。虽然很无奈，但这就是现实。”
我听到她抽纸巾用力擤鼻子的声音。我知道，哭之后，会有一场剧烈的头疼在等待着她。这个也随我。“小弦子?”
“嗯。”她应道。
“好，现在去吃饭，然后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五
来年春天，女儿端出生了，那年我26岁，小弦子13岁。因为此前有带小弦子的经验，此次算是重温，但仍免不了手忙脚乱。
女儿周岁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回了一趟北方。一直对我的选择心存疑虑的姐姐，看到我目前的生活很满意，她一下子释怀了。仿佛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我们回北方的那些日子，她把全部的爱一股脑地给了端，一时三刻地跟在小人身后，鞍前马后地侍候。
这时的小弦子已经长成一名少女，身材修长，眼眸清澈，浑身透着一股子青涩的气息。她张大眼睛，惊讶地望着地上刚刚学会走路的妹妹，眼睛一分钟都不想离开，赞叹地、若有所思地、研究般地瞧着她。
对我，她有些若即若离：她总是在我身边，两步之外的地方呆着，看书或者听我们大人说话，而正当我准备撂下手边所有的事情，想坐到她身边和她好好聊聊时，她仿佛嗅到了我这种想法的气息，蓦地转身离开了。
院中，那个藤编的秋千摇椅还在，那上面留下无数我带小弦子玩耍嬉戏的回忆：她喜欢我站在前面，而不是后面或旁边摇她，这样，秋千荡过来时，她胖乎乎的小脚丫就会踢到我的身上，这时，她会开心地咯咯咯笑个不停。而当我作势要离开，留她一个人在秋千上时，她会尖着嗓子大叫：“回来，你回来!”
我把端刚一放到秋千上，她就立即大哭起来，惊怕地看着远了又近了的地面，两手紧紧地抓着绳子。真是个胆小鬼!我只得坐上去，把她抱在怀里一起摇。很快，她就喜欢上了这个游戏，一看到秋千，她就迈不动脚，吵着要上去。最后，她把我赶下去，一个人坐在上面。我乐得清闲，让小弦子看着她，自己进屋了。
没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哭声。隔窗望去，只见端站在地上，正仰脸朝天地大哭，而小弦子，则坐在秋千上悠荡得正起劲。我姐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一把抱起地上嚎哭的妹妹，对着秋千上的姐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你多大了，还跟妹妹争，也不嫌害臊!”
我正想伸手把她抱过来哄哄，让她赶快止住哭：这样哭，招不来狼，也保准会引来一群街坊围观。很快，我就意识到错了：小弦子怨愤地看了我一眼，眼皮一耷拉，脚撑住地面猛地站起身，扭头向院外走去。那背影，唉，很受伤。我把大哭着的端往我姐怀里一丢，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在大门口，我追上她，从后面一把抱住她。这个还未出生我就倾注了全部的爱，在我怀里、背上长到两周岁，长大后对我一直若即若离的孩子，现在，她已经高过我半个头。“对不起，对不起……”我抱着她，眼泪流下来。这些年，我们聚少离多，离别成了我们之间永恒的主题。当初，我就不该离开，我应该留下来，一直看着她、陪着她长大。她背对着我抽泣，身体里汹涌着巨大的委屈，像奔涌的河流，在为那些无法挽回的遗憾不平。
六
有一年，我去北方出差，有一个月的时间住在一个叫拦海的县里，白天采访，晚上就着宾馆昏黄的灯光写稿。这里离我老家不远，只有五六个小时的车程，我准备采访一结束就回一趟老家。那天，我刚刚收工，就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姐打来的。
“小弦子去你那儿没?”我姐在电话那头急吼吼地问。
我心里猛地一揪：“没有啊!”
在我追问下，我姐说，小弦子的班主任打电话来，说她一整天都没去上课，不在宿舍，也没回家。邻班一个同学说看见她早上背着个包出了校门。“我以为她会去找你，除了你那儿，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别急!”我安慰着她，“她是一个非常谨慎、能力很强的孩子，骗到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开始等电话。一周前，我们还通过一次话。她在电话里忧心忡忡，说学习压力大，不想上学了。我当时没往心里去，以为她只是向我发发牢骚。
傍晚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奔过去抄起话筒。“小弦子?”
“三姨……”话筒里传来一个低低的、怯怯的声音。
“你在哪儿?”
“楼下!” “等着我!”我边下楼，边给我姐打电话报平安。
她坐在台阶上，书包放在脚边，仿佛一个跋涉了千山万水的行者。我叫了她一声。她转过头来，汗津津的小脸上又现出那个熟悉的微笑。这个微笑告诉我，她很好，安然无恙。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决计对她好一些，不说重话，让她自己体会她的这种行为是多么愚蠢。
那天晚上，我带她去吃当地有名的四脚猪，去附近的海滩上散步。回到住的地方，星星出来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眺望着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灯光。
“我是偷着跑出来的。嗯，就是……逃学。”
“我知道。你妈打过电话了。”
她坐在台阶上，手里撕扯着一朵蔷薇花的花瓣。“我不想上学了……太累了。我讨厌竞争!”
“不想上学你干什么呢?”
“我可以找份工作，一边工作，一边自己学习。”
“听上去不错。”
“什么叫听上去不错?本来就不错。”她嘟起嘴巴。
“好不好我不知道?!我是过来人——”我严肃地看了她一眼，“人这一生，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任务，错过了，你就得比当时多付出千百倍的辛苦。”
“那是你那个年代……”
“无论哪个年代，做逃兵都是不光彩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不吭声了，坐在那儿，背挺得直直的。
我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碰触到她的胳膊时惊觉上面满是夜的凉气。我揽住她。
“知道吗?你小时候，喜欢让人挠着背睡，而且一定要摸着我的脸才能睡得着。”
“我记得。”她笑了，“我还记得捉迷藏。你明明藏在门后，后来却消失了，不见了。好多年我一直害怕那扇门，不敢碰它，感觉它又神秘，又可怕。”
“那么早的事你都记得?”
“嗯。”
她把头伏在我的膝盖上。“三姨……活着真不容易啊……是光做学生时这样，还是一辈子都这样?!”
“都这样。”我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灯光说。
第二天，她让我给她买了回去的车票，回学校了。
七
上个月，我接到小弦子从美国打来的电话。这时，她已去美国读研一年。这孩子尽管嘴上嚷嚷着怕吃苦、怕竞争，却一样也没落在别人后面。她告诉我，新搬了家，离学校很近，房子后面有片湖，湖面上落满了成百上千只白色的水鸟。
随后，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有一个男生……”我感觉她在电话那头微笑，羞涩地，嘴角微微地上扬……那是一个来自中国北方的男孩，高大，帅气，喜欢运动，他们同时喜欢上对方。最后，她有些不放心地叮嘱我：“别告诉我爸妈呀!”
我真想再听她说说这事，可是，她得去上课了。
“等等!”我突然想叮嘱她一番。就像当年我姐恋爱之初我父母叮嘱她的，我恋爱之初我姐叮嘱我的那样，“我有话要说——”
她咯咯地笑起来。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笑什么?”
“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
“我要说什么?”
“你是不是想要告诉我：我们家是传统家庭，女孩子要自尊自爱……诸如此类的?”
我笑了：“聪明!”
“对我，你还不放心啊!”
是啊是啊!这个孩子，她如此乖巧，如此强大，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多叨咕几句，只不过想尽到我做姨的责任罢了。
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我面前的书架上，那里，有一双茄紫色毛线小鞋。那是我十三岁时为她织的，我生命中第一件编织作品，现在，作为一件家庭纪念品放在我的书架上。
我的外甥女小弦子，就是穿着这双鞋子开始走她稳健的人生之路的。
(周庄杯小说征文作品选登)
她的故事如果让我来讲，得从一双茄紫色毛线小鞋讲起。
十三岁那年春天，当学校里所有的女孩子都热衷于跳皮筋、集明星卡、追着电视一集一集看小丸子时，我则把大部分时间用在织毛线活上。我刚刚学会织，针法尚不熟练，当我的小手指头钩住毛线，食指把它绕到竹针上向上挑起一针时，不是太紧就是太松，而且，我只会打平针，如果不小心漏了一针，我永远不知道怎样把它抢救起来。我还不会像我姐她们那些成年女人那样盲打——不用看，而让针线在手中翻飞，但我知道我早晚一天会学会的。
我在织一双宝宝鞋。我照着编织书，由鞋面起针，边打边加，打到婴儿小脚丫那么长时再翻过来打鞋底。最后，我用纯白毛线收狗牙边。织好的毛线鞋看上去那么的清新可人，像烘烤得很好的小面包一样引人食欲。
宝宝还没出生，还在我姐的肚子里。两个月前，她开始辞职在家待产，肚子在肥大的孕服里向前可怕地挺着。由于身体的变化，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她变得不爱出门，由原来的爱说爱动变得话少、嗜睡、莫名其妙地谦卑和害羞。对于生孩子这件事，她完全一副没准备好、被生活突然袭击了的模样，就像一个平日里贪玩，被突然告知明天要考试的学生一样心里没底。我姐夫在部队服役，宝贵的假期要攒到孩子降生后才能兑现。而照顾她的担子，则不由分说全部落到了我的肩上。
我坚决不让我姐干重活，像生炉子、洗衣、拎米袋子这样的活我一律不让她碰。身子那么沉重，万一不小心摔倒，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早有耳闻，在书里、电影里也看到过。有时候，我感觉她身体里怀着的仿佛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枚炸弹。没错，它就是危险本身!直到婴儿降生，离开她，危险方才解除。
我和我姐从来不谈论这些——我宁可跟同学李小静谈也不好意思跟她谈。对于新身份——孩子他妈和孩子他姨——我们都还不适应，还感到有些害羞。私下里，我和李小静还讨论过婴儿的美丑问题。她说她妹刚出生时让人很恶心：小脸皱巴巴的像老太太，下意识地抓住你的手像麻雀的爪子；如果一天不洗澡，身上就会散发出一种小鸡崽子的味道……我想不出小鸡崽子是什么味道。
我的外甥女是端午节那天出生的。我13岁生日过后的一百天。名字早已起好，在等待着她：小弦子。她出生的时候，我正在上下午第二节课。我姐感觉到临产前的阵痛，自己打车去了医院。等我赶到时，小弦子已经降临人世，正在护士怀里扯开喉咙向人世高声宣布她的到来。她很正常，有手有脚，不是兔唇，我一下子放了心。
出院那天，护士给她穿上我姐织的宝宝服，脚上套上我织的那双毛线鞋，将她裹在一床用新棉花揉得软软的小棉被里。我抱着这个小人，感觉怀里的她无比贵重，甚至超过整个世界的重量。
我很高兴她是穿着我给她织的鞋子开始她的人生之路的。
二
生产后的姐姐总是那么容易疲倦。稍稍一累就会腰酸背疼。生孩子是发生在女人身体里的一件大事：一种巨大的、渗透进血液和骨骼的潜移默化的改变正在体内发生。李小静的妈妈说如果月子里留下病，会伴随女人的一生。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如果我姐未来几十年里都是这么个病恹恹的样子，我死了算了。于是，我强迫自己做更多的家务。每天放学后，当别的同学还在路上晃晃悠悠、追逐打闹时，我已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回家做事了。
小家伙长得很快，等她站起来走路的时候，常常会一个人走到街上去，或者只身一人去邻居家串门。一次，我看着她迈着嫩藕般的小腿，摇摇晃晃地向邻居家走去。正当她走到邻居家门口时——或许是风，或许是屋里的人——就听啪的一声，门在她眼前关上了。她猛地站住，愣在那儿。我看着她慢慢地转过身来，一抹受伤的表情在那张精致的小脸上一闪而过。我心里针扎般地疼：但愿，但愿这一幕她很快就忘记!不要在她的小心灵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很粘我。每次睡觉时。如果有人问她跟谁睡，她会把小手果断地冲我一指。每次离开都像是一场灾难!她用小手抓着我的头发不松开，不让我走。常常是，我走出去一段路，听到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回头看她在姐姐怀里身子使劲地向前挺着，伸着手要我，我心里就不忍，就又返回来哄她。那段时间，上学迟到成为家常便饭。有一次，我自作聪明，用了一招调虎离山计：我假装藏在门后，但当她一转身，我飞快地从门后溜出来，向学校飞奔而去……这下惹下了大祸：那天，小弦子哭了整整一个下午，一次又一次到门后找我，她大力地拍打着那扇门，让它把我交出来。
只此一次，直到她成年，我再也不敢不经她的同意，悄悄离开。
三
小弦子两岁半，我去了南方读高中。自此，我们便开始了长久的分离。
陌生的环境，让我一下子适应不了，加上对亲人的思念，那段日子过得特别艰难。姐姐会不定时地打个电话来，告诉我一些故乡的消息，说得最多的。还是小弦子：她会说长句子了；会从1数到20了；会背诵“床前明月光”了……特别是，她会想念我，她的三姨。她听不得别人提我的名字，甚至不允许别人说“三”这个字。一次，邻居大婶过来串门，和我姐说了句“早饭吃了三个包子”。这时，在一旁玩积木的她忽然别过脸来，小嘴撇了撇，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看看邻居，又看看我姐，忽然仰起脸，哇的一声哭了。可怜的孩子，敏感的她过早地体会到了思念这种情感。
直到第一学期快结束，我才慢慢适应南方生活，逐渐融入到集体生活当中。来年，我交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我们一起在操场上散步，谈论班里哪个男生长得帅，周末骑自行车去海边吹风。丰富多彩的高中生活让我逐渐淡忘了故乡。还有小弦子，除了给家里打电话时，想起来问问她，平时极少会想起她来。可是，随着升入高三，功课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令我头疼，就连往家里打电话的次数也少了。她的小脸在我心里渐渐地模糊起来。
再见到小弦子已是五年之后，她已是一名光荣的小学生，而我也已经走上工作岗位。
显然，她已经不记得我了，当我欣喜地叫着她的名字，迎着她向她张开手臂时，她愣怔了一下，一闪身，躲开了。她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嘴里应着门外小伙伴的呼唤，飞也似的跑了出去。我姐跟在后面，气恼地大声交替喊着她的小名和学名，要把她追回来，被我拦住了。她已长成一个小姑娘：马尾辫束在脑后，略微羞涩，盯着人看时一双大眼睛像小时候一样带点茫然。我想起以前她是那样地粘我，离不开我，心里竟微微有些怅然。 第二天早上，当我们在厨房里相遇，仿佛睡了一觉这才想起我来，她朝我羞涩地微微一笑，随即又转开了。
四
那年春天，我恋爱了，因为南北差异和年龄原因遭到家里反对。我姐在电话里唉声叹气，苦口婆心地给我分析种种的不合适，甚至扬言，如果在这件事上我不听她的话就和我断绝关系。我没有听她的，自作主张，很有主意地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定了下来。从此，我们便失去了联系。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姐打来的。隔了那么久没联系，却没有一点疏离之感，这就是血缘。
“呆会儿，你劝劝小弦子吧。我管不了了……”我姐在电话里说。
“怎么了?”
“我和你姐夫就是说了你两句，被她听到了，唉，这下她不干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不吃饭，怎么叫都不开门。”
有一会儿，我没说话。“你们说我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她有些支支吾吾。
我突然不想听了，也懒得知道。刚刚我还以为，她向我伸来橄榄枝。我已经得到谅解。“我打电话给她，你放下电话。”
电话在长长的走廊里响着。好久好久，才听到咔嗒一声，话筒被拿了起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电话里咳了一声。
“咋的了?”我问。
电话里传来一声从某个哭累了的身体里进发出来的哽咽。我心里一酸：在这个家里，总算还有一个人理解我、维护我。
我叹了口气，说：“你爸妈也是为我好，他们是因为担心我，才那样说。”
“我不喜欢……有人说你的坏话。”
“傻孩子!”我的鼻子一阵发酸。
她抽抽搭搭地哭。就像我小时候，为一件事转不过弯来而伤心，跟自己较劲。“我讨厌这样!”
“我知道!我知道!”我安慰着她，极力寻找着那个可以解开她心结的线头，“一个人活在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喜欢的；你做的事，不是所有的都会被人认可。虽然很无奈，但这就是现实。”
我听到她抽纸巾用力擤鼻子的声音。我知道，哭之后，会有一场剧烈的头疼在等待着她。这个也随我。“小弦子?”
“嗯。”她应道。
“好，现在去吃饭，然后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五
来年春天，女儿端出生了，那年我26岁，小弦子13岁。因为此前有带小弦子的经验，此次算是重温，但仍免不了手忙脚乱。
女儿周岁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回了一趟北方。一直对我的选择心存疑虑的姐姐，看到我目前的生活很满意，她一下子释怀了。仿佛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我们回北方的那些日子，她把全部的爱一股脑地给了端，一时三刻地跟在小人身后，鞍前马后地侍候。
这时的小弦子已经长成一名少女，身材修长，眼眸清澈，浑身透着一股子青涩的气息。她张大眼睛，惊讶地望着地上刚刚学会走路的妹妹，眼睛一分钟都不想离开，赞叹地、若有所思地、研究般地瞧着她。
对我，她有些若即若离：她总是在我身边，两步之外的地方呆着，看书或者听我们大人说话，而正当我准备撂下手边所有的事情，想坐到她身边和她好好聊聊时，她仿佛嗅到了我这种想法的气息，蓦地转身离开了。
院中，那个藤编的秋千摇椅还在，那上面留下无数我带小弦子玩耍嬉戏的回忆：她喜欢我站在前面，而不是后面或旁边摇她，这样，秋千荡过来时，她胖乎乎的小脚丫就会踢到我的身上，这时，她会开心地咯咯咯笑个不停。而当我作势要离开，留她一个人在秋千上时，她会尖着嗓子大叫：“回来，你回来!”
我把端刚一放到秋千上，她就立即大哭起来，惊怕地看着远了又近了的地面，两手紧紧地抓着绳子。真是个胆小鬼!我只得坐上去，把她抱在怀里一起摇。很快，她就喜欢上了这个游戏，一看到秋千，她就迈不动脚，吵着要上去。最后，她把我赶下去，一个人坐在上面。我乐得清闲，让小弦子看着她，自己进屋了。
没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哭声。隔窗望去，只见端站在地上，正仰脸朝天地大哭，而小弦子，则坐在秋千上悠荡得正起劲。我姐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一把抱起地上嚎哭的妹妹，对着秋千上的姐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你多大了，还跟妹妹争，也不嫌害臊!”
我正想伸手把她抱过来哄哄，让她赶快止住哭：这样哭，招不来狼，也保准会引来一群街坊围观。很快，我就意识到错了：小弦子怨愤地看了我一眼，眼皮一耷拉，脚撑住地面猛地站起身，扭头向院外走去。那背影，唉，很受伤。我把大哭着的端往我姐怀里一丢，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在大门口，我追上她，从后面一把抱住她。这个还未出生我就倾注了全部的爱，在我怀里、背上长到两周岁，长大后对我一直若即若离的孩子，现在，她已经高过我半个头。“对不起，对不起……”我抱着她，眼泪流下来。这些年，我们聚少离多，离别成了我们之间永恒的主题。当初，我就不该离开，我应该留下来，一直看着她、陪着她长大。她背对着我抽泣，身体里汹涌着巨大的委屈，像奔涌的河流，在为那些无法挽回的遗憾不平。
六
有一年，我去北方出差，有一个月的时间住在一个叫拦海的县里，白天采访，晚上就着宾馆昏黄的灯光写稿。这里离我老家不远，只有五六个小时的车程，我准备采访一结束就回一趟老家。那天，我刚刚收工，就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姐打来的。
“小弦子去你那儿没?”我姐在电话那头急吼吼地问。
我心里猛地一揪：“没有啊!”
在我追问下，我姐说，小弦子的班主任打电话来，说她一整天都没去上课，不在宿舍，也没回家。邻班一个同学说看见她早上背着个包出了校门。“我以为她会去找你，除了你那儿，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别急!”我安慰着她，“她是一个非常谨慎、能力很强的孩子，骗到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开始等电话。一周前，我们还通过一次话。她在电话里忧心忡忡，说学习压力大，不想上学了。我当时没往心里去，以为她只是向我发发牢骚。
傍晚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奔过去抄起话筒。“小弦子?”
“三姨……”话筒里传来一个低低的、怯怯的声音。
“你在哪儿?”
“楼下!” “等着我!”我边下楼，边给我姐打电话报平安。
她坐在台阶上，书包放在脚边，仿佛一个跋涉了千山万水的行者。我叫了她一声。她转过头来，汗津津的小脸上又现出那个熟悉的微笑。这个微笑告诉我，她很好，安然无恙。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决计对她好一些，不说重话，让她自己体会她的这种行为是多么愚蠢。
那天晚上，我带她去吃当地有名的四脚猪，去附近的海滩上散步。回到住的地方，星星出来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眺望着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灯光。
“我是偷着跑出来的。嗯，就是……逃学。”
“我知道。你妈打过电话了。”
她坐在台阶上，手里撕扯着一朵蔷薇花的花瓣。“我不想上学了……太累了。我讨厌竞争!”
“不想上学你干什么呢?”
“我可以找份工作，一边工作，一边自己学习。”
“听上去不错。”
“什么叫听上去不错?本来就不错。”她嘟起嘴巴。
“好不好我不知道?!我是过来人——”我严肃地看了她一眼，“人这一生，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任务，错过了，你就得比当时多付出千百倍的辛苦。”
“那是你那个年代……”
“无论哪个年代，做逃兵都是不光彩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不吭声了，坐在那儿，背挺得直直的。
我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碰触到她的胳膊时惊觉上面满是夜的凉气。我揽住她。
“知道吗?你小时候，喜欢让人挠着背睡，而且一定要摸着我的脸才能睡得着。”
“我记得。”她笑了，“我还记得捉迷藏。你明明藏在门后，后来却消失了，不见了。好多年我一直害怕那扇门，不敢碰它，感觉它又神秘，又可怕。”
“那么早的事你都记得?”
“嗯。”
她把头伏在我的膝盖上。“三姨……活着真不容易啊……是光做学生时这样，还是一辈子都这样?!”
“都这样。”我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灯光说。
第二天，她让我给她买了回去的车票，回学校了。
七
上个月，我接到小弦子从美国打来的电话。这时，她已去美国读研一年。这孩子尽管嘴上嚷嚷着怕吃苦、怕竞争，却一样也没落在别人后面。她告诉我，新搬了家，离学校很近，房子后面有片湖，湖面上落满了成百上千只白色的水鸟。
随后，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有一个男生……”我感觉她在电话那头微笑，羞涩地，嘴角微微地上扬……那是一个来自中国北方的男孩，高大，帅气，喜欢运动，他们同时喜欢上对方。最后，她有些不放心地叮嘱我：“别告诉我爸妈呀!”
我真想再听她说说这事，可是，她得去上课了。
“等等!”我突然想叮嘱她一番。就像当年我姐恋爱之初我父母叮嘱她的，我恋爱之初我姐叮嘱我的那样，“我有话要说——”
她咯咯地笑起来。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笑什么?”
“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
“我要说什么?”
“你是不是想要告诉我：我们家是传统家庭，女孩子要自尊自爱……诸如此类的?”
我笑了：“聪明!”
“对我，你还不放心啊!”
是啊是啊!这个孩子，她如此乖巧，如此强大，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多叨咕几句，只不过想尽到我做姨的责任罢了。
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我面前的书架上，那里，有一双茄紫色毛线小鞋。那是我十三岁时为她织的，我生命中第一件编织作品，现在，作为一件家庭纪念品放在我的书架上。
我的外甥女小弦子，就是穿着这双鞋子开始走她稳健的人生之路的。
(周庄杯小说征文作品选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