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本地人实在，讲诚信，又都是熟客，不兴做假的。
镜泊小镇隶属于宁安市，离镜泊湖风景区约50公里，是我旅行的最后一站。自驾也就是几脚油的功夫。我去那儿是看小邢。小邢大名邢希岘，是我年轻时在煤矿上的好朋友，处得来，聊得投机，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多年前，几经辗转，才找到他。知道他早已投奔妹妹，在宁安市镜泊乡落户。约五年前，小邢致电，说女儿开鞋店，资金短缺，拟告贷。我当时手头并不宽裕。另外，毕竟阔别30来年，从未谋面，对他各方面的状况都不了解。打个折，借给他一万元。心想，能还更好，不还权当帮他一把。小邢守信用，两年多以后，如数归还，还多给1000元，说是利息。利息？呵呵……本儿我都没打算收，岂可得陇望蜀？给他汇了回去。这笔钱是经由我夫人的银行卡汇出汇入的。收到还款时，她单位的同事一个个惊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小邢早早在路边候我。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岁月如刀，在上面刻下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纹。小邢已经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老邢。
老邢约在20年前到镜泊乡落户，以酿酒为业。他的酒是隔一天酿一窑，一窑50斤，两天售罄，盈利约百元。老邢的酒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玉米酒，大路货，售价4元一斤。一类是高粮酒，由于原料缺，所酿不多，酿后窖藏一年后出售，每斤10元。也可以说还有一类，不过，那是老邢的镇窑之宝，贵贱不卖的。
老邢的镇窑之酒是2007年用笨曲酿制的。酿时单独为我留了一小坛儿，10公斤左右。走时，老邢先将酒倒在一个塑料桶内，这样如何颠簸都不会漾出来，也不会打破。考虑到在市内坛坛罐罐不好淘换，他将坛子也一并送与我。还特地清洗了一遍，怕脏兮兮的，让我夫人笑话。坛子空空，放在车上会左颠右倒，又从园子里摘些油豆塞进去。原汁原味，还是原装，到家后我即刻封存，成为我的镇宅之酒。
“这镇窑之酒的度数与一般酒可有区别？”我问。老邢说，“没有区别，都是60度。”本地人实在，讲诚信，又都是熟客，不兴做假的。酿酒过程中酒桶里放一支测量计。初时蒸馏出来的酒精度高，后来的要低些，混在一起达到60度时即移开酒桶。后流出来的低度酒待翌日再折回窑中续酿。几口缸里的酒我都尝过，口感差别很大，但烈度差不多。
镜泊小镇离201国道约七公里，地理位置偏僻，营销观念却挺超前的。
小镇客栈不多，选一家整洁的住进去，叫赵振刚小店。午间在这家店里用餐。一条湖鲫鱼，鲜活的，野生的，1斤左右，35元一斤。一个青菜，一个油豆。这油豆本不是为我们烹制的。去后厨洗手时，见灶台上放一小盆油豆，用手一指，就来这个。老板娘说，是自家吃的。对，要的就是这个自家的味道！
入口才知道，这油豆竟颇接近我寻觅多年而不得的“妈妈菜”。小时候，入秋时分，妈妈经常给我们焖油豆，用咸腊肉焖。刚出锅时，绿莹莹的，还挂着一个个小气泡。每欲尝，母亲则制止。用咸肉焖出的油豆，起锅时不冒热气，其实温度蛮高的，不小心就烫嘴。母亲作古后，我就再也没吃过那么好的油豆。曾让夫人尝试着做几回，也不错，但味道总是差火候。我疑心是没放咸肉。有次在乡下踅摸了一块咸肉，回来再做，可味道还是上不去。
小镇上的鲜鱼经营最具特色。街上的店铺负责进货与售卖，食客上街亲自选买，店主负责烹制。街上的售鱼店铺约有三四家。临街搭个凉棚，置两个水槽；几条鱼游弋其间，食客看好哪条点哪条。
我们来到一家店铺前，看看槽里的鱼，老邢有些失望。于是，铺主将我们引至后院。后院的水池大且深，鱼的品种也多，个个活蹦乱跳。老邢指定了一条大鲫鱼。铺主将鱼拎到前院，过完秤，手脚麻利地去鳞、开膛、除内脏……老邢又领我到别处转。“那鱼……”我嗫嚅地问。“噢！收拾完他会送到小店的。”我仍然不时地回头张望，生怕铺主调包。
这种经营模式始于三五年前。头几年，活鱼很便宜。有段时间鱼价陡涨，食客抱怨店主太黑，于是店主就让食客自己上街去看价。食客觉得好玩，就选了两条带回去，店主拾掇一下，收些加工费，顺手就给烹制了。这种办法对三方都有好处，慢慢地，就被固定下来。开膛破肚、清洗加工这道工序也由鱼铺承接过去。
消费者参与其中，鱼价透明，鲜活程度有保证，心里自然踏实。省却了一道营销环节，鱼价自然会有所回落。店主的烹制费用也公道，每道鱼5——10几元不等，按鱼的数量，品质，制做方式如红烧还是清蒸来决定。消费者凭个人喜好及眼光亲手指定，增加了许多消费乐趣。镜泊小镇离201国道约七公里，地理位置偏僻，营销观念却挺超前的。这不正是经济学家所称的体验经济模式么！
这个地区的鱼大抵分三类。一类是湖鱼，产自镜泊湖，纯野生的，最好。一类是坝鱼。是在镜泊湖的上游垒起一个大水坝，将水蓄起来，使湖区向上延伸数公里。这种鱼是次野生的，稍逊于湖鱼，与水库鱼相仿。第三类是养殖鱼，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食用的那种。湖鱼与坝鱼较难区分，坊间老手也有看花眼的时候。由食客“进货”，真假责任自负。这样，种类识别风险就由消费者乐呵呵地接了过去。
此外，店主还免去了保活保鲜的成本。以前，他要放几个大玻璃缸，因为有些鱼互相残杀，不能混养。占空间、占地方不说，还要喂食，换水，加氧。有鱼死掉，就得折价卖，甚至亏本。
这种方式对鱼铺也有好处。规模扩大了，进货多，与供货商和渔民讨价还价的能力就会增强，进价会降低。由于储养鱼的数量多，囤鱼的单位成本会下降。周转速度加快，死病鱼的损耗会减少。小镇不大，上游的供货商相对稳定，下游的客户又常来常往，使劣掺假的行为早晚要露馅，提高了市场的纯洁度。此外我猜想：小镇上鱼铺不多，彼此间又是长期合作，交易费用低，售价容易达成一致，也许会串通一气，享受一定的垄断利润。标准的产业经济学教科书就是这么说的。但这种猜想很脆弱。因为食客多为本地人，大家都在湖边儿混，鱼价是透明的。加之，既然多为本地人，就是一种重复性博弈，垄断利润的高低应当与交易频数成反比。
甚至想到了老子的“小国寡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吃过午餐，老邢提议到湖边走走。这当然最好不过了。我望望楼上，细软可全在里面呢。我问老板娘：“房间要不要锁一下？”“没事儿，这里很安全的！”老邢也说是。
晚餐时，又有一拨客人入住。于是，我心里犯嘀咕，“老板娘，要不你把房间的钥匙给我？”老板娘爽朗地笑起来：“才住下这拨儿都是本地人，放心吧！”小心眼儿被人家看破，我赶紧埋下头，作狼吞虎咽状。
入夜，在房间配备的电脑上网查看邮件。我的“邻居们”都已睡去，有的还打着鼾声。窗外很静。我蹑手蹑脚地将房门轻轻地反锁，既怕惊了房客，也怕老板娘听见再笑我。伸个懒腰，上床了。
午夜过后时分，一片狗叫声将我惊醒。原来这农村的狗与城市的不同，有一只叫，其它的便都跟着叫起来。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这是古人讥讽狗不重证据，一有风吹草动，便个个推波助澜。可换个角度看，也许是乡俗所染，狗也抱团儿吧！“礼俗相交，患难相恤”，是乡土社会人际交往的古老传统。或是封闭，或是生存条件较差，农村人对传统多有敬畏，遂使古风代代相袭。
狗吠止息后，一时竟不能入睡。我已经有几十年未曾在此类小镇上过夜了；近距离观察农村人的机会不多，实质性的交往就更少。我在想这镜泊小镇，小镇上的人，小镇上的鱼，甚至小镇上的狗……我想到了苏东坡的“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想到了陶渊明意境中的桃花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甚至想到了老子的“小国寡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想着想着，在一阵阵鸡鸣声中我又睡了过去。
（作者系东北财经大学工商管理学院教授）
责编/王欢
[email protected]
镜泊小镇隶属于宁安市，离镜泊湖风景区约50公里，是我旅行的最后一站。自驾也就是几脚油的功夫。我去那儿是看小邢。小邢大名邢希岘，是我年轻时在煤矿上的好朋友，处得来，聊得投机，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多年前，几经辗转，才找到他。知道他早已投奔妹妹，在宁安市镜泊乡落户。约五年前，小邢致电，说女儿开鞋店，资金短缺，拟告贷。我当时手头并不宽裕。另外，毕竟阔别30来年，从未谋面，对他各方面的状况都不了解。打个折，借给他一万元。心想，能还更好，不还权当帮他一把。小邢守信用，两年多以后，如数归还，还多给1000元，说是利息。利息？呵呵……本儿我都没打算收，岂可得陇望蜀？给他汇了回去。这笔钱是经由我夫人的银行卡汇出汇入的。收到还款时，她单位的同事一个个惊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小邢早早在路边候我。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岁月如刀，在上面刻下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纹。小邢已经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老邢。
老邢约在20年前到镜泊乡落户，以酿酒为业。他的酒是隔一天酿一窑，一窑50斤，两天售罄，盈利约百元。老邢的酒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玉米酒，大路货，售价4元一斤。一类是高粮酒，由于原料缺，所酿不多，酿后窖藏一年后出售，每斤10元。也可以说还有一类，不过，那是老邢的镇窑之宝，贵贱不卖的。
老邢的镇窑之酒是2007年用笨曲酿制的。酿时单独为我留了一小坛儿，10公斤左右。走时，老邢先将酒倒在一个塑料桶内，这样如何颠簸都不会漾出来，也不会打破。考虑到在市内坛坛罐罐不好淘换，他将坛子也一并送与我。还特地清洗了一遍，怕脏兮兮的，让我夫人笑话。坛子空空，放在车上会左颠右倒，又从园子里摘些油豆塞进去。原汁原味，还是原装，到家后我即刻封存，成为我的镇宅之酒。
“这镇窑之酒的度数与一般酒可有区别？”我问。老邢说，“没有区别，都是60度。”本地人实在，讲诚信，又都是熟客，不兴做假的。酿酒过程中酒桶里放一支测量计。初时蒸馏出来的酒精度高，后来的要低些，混在一起达到60度时即移开酒桶。后流出来的低度酒待翌日再折回窑中续酿。几口缸里的酒我都尝过，口感差别很大，但烈度差不多。
镜泊小镇离201国道约七公里，地理位置偏僻，营销观念却挺超前的。
小镇客栈不多，选一家整洁的住进去，叫赵振刚小店。午间在这家店里用餐。一条湖鲫鱼，鲜活的，野生的，1斤左右，35元一斤。一个青菜，一个油豆。这油豆本不是为我们烹制的。去后厨洗手时，见灶台上放一小盆油豆，用手一指，就来这个。老板娘说，是自家吃的。对，要的就是这个自家的味道！
入口才知道，这油豆竟颇接近我寻觅多年而不得的“妈妈菜”。小时候，入秋时分，妈妈经常给我们焖油豆，用咸腊肉焖。刚出锅时，绿莹莹的，还挂着一个个小气泡。每欲尝，母亲则制止。用咸肉焖出的油豆，起锅时不冒热气，其实温度蛮高的，不小心就烫嘴。母亲作古后，我就再也没吃过那么好的油豆。曾让夫人尝试着做几回，也不错，但味道总是差火候。我疑心是没放咸肉。有次在乡下踅摸了一块咸肉，回来再做，可味道还是上不去。
小镇上的鲜鱼经营最具特色。街上的店铺负责进货与售卖，食客上街亲自选买，店主负责烹制。街上的售鱼店铺约有三四家。临街搭个凉棚，置两个水槽；几条鱼游弋其间，食客看好哪条点哪条。
我们来到一家店铺前，看看槽里的鱼，老邢有些失望。于是，铺主将我们引至后院。后院的水池大且深，鱼的品种也多，个个活蹦乱跳。老邢指定了一条大鲫鱼。铺主将鱼拎到前院，过完秤，手脚麻利地去鳞、开膛、除内脏……老邢又领我到别处转。“那鱼……”我嗫嚅地问。“噢！收拾完他会送到小店的。”我仍然不时地回头张望，生怕铺主调包。
这种经营模式始于三五年前。头几年，活鱼很便宜。有段时间鱼价陡涨，食客抱怨店主太黑，于是店主就让食客自己上街去看价。食客觉得好玩，就选了两条带回去，店主拾掇一下，收些加工费，顺手就给烹制了。这种办法对三方都有好处，慢慢地，就被固定下来。开膛破肚、清洗加工这道工序也由鱼铺承接过去。
消费者参与其中，鱼价透明，鲜活程度有保证，心里自然踏实。省却了一道营销环节，鱼价自然会有所回落。店主的烹制费用也公道，每道鱼5——10几元不等，按鱼的数量，品质，制做方式如红烧还是清蒸来决定。消费者凭个人喜好及眼光亲手指定，增加了许多消费乐趣。镜泊小镇离201国道约七公里，地理位置偏僻，营销观念却挺超前的。这不正是经济学家所称的体验经济模式么！
这个地区的鱼大抵分三类。一类是湖鱼，产自镜泊湖，纯野生的，最好。一类是坝鱼。是在镜泊湖的上游垒起一个大水坝，将水蓄起来，使湖区向上延伸数公里。这种鱼是次野生的，稍逊于湖鱼，与水库鱼相仿。第三类是养殖鱼，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食用的那种。湖鱼与坝鱼较难区分，坊间老手也有看花眼的时候。由食客“进货”，真假责任自负。这样，种类识别风险就由消费者乐呵呵地接了过去。
此外，店主还免去了保活保鲜的成本。以前，他要放几个大玻璃缸，因为有些鱼互相残杀，不能混养。占空间、占地方不说，还要喂食，换水，加氧。有鱼死掉，就得折价卖，甚至亏本。
这种方式对鱼铺也有好处。规模扩大了，进货多，与供货商和渔民讨价还价的能力就会增强，进价会降低。由于储养鱼的数量多，囤鱼的单位成本会下降。周转速度加快，死病鱼的损耗会减少。小镇不大，上游的供货商相对稳定，下游的客户又常来常往，使劣掺假的行为早晚要露馅，提高了市场的纯洁度。此外我猜想：小镇上鱼铺不多，彼此间又是长期合作，交易费用低，售价容易达成一致，也许会串通一气，享受一定的垄断利润。标准的产业经济学教科书就是这么说的。但这种猜想很脆弱。因为食客多为本地人，大家都在湖边儿混，鱼价是透明的。加之，既然多为本地人，就是一种重复性博弈，垄断利润的高低应当与交易频数成反比。
甚至想到了老子的“小国寡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吃过午餐，老邢提议到湖边走走。这当然最好不过了。我望望楼上，细软可全在里面呢。我问老板娘：“房间要不要锁一下？”“没事儿，这里很安全的！”老邢也说是。
晚餐时，又有一拨客人入住。于是，我心里犯嘀咕，“老板娘，要不你把房间的钥匙给我？”老板娘爽朗地笑起来：“才住下这拨儿都是本地人，放心吧！”小心眼儿被人家看破，我赶紧埋下头，作狼吞虎咽状。
入夜，在房间配备的电脑上网查看邮件。我的“邻居们”都已睡去，有的还打着鼾声。窗外很静。我蹑手蹑脚地将房门轻轻地反锁，既怕惊了房客，也怕老板娘听见再笑我。伸个懒腰，上床了。
午夜过后时分，一片狗叫声将我惊醒。原来这农村的狗与城市的不同，有一只叫，其它的便都跟着叫起来。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这是古人讥讽狗不重证据，一有风吹草动，便个个推波助澜。可换个角度看，也许是乡俗所染，狗也抱团儿吧！“礼俗相交，患难相恤”，是乡土社会人际交往的古老传统。或是封闭，或是生存条件较差，农村人对传统多有敬畏，遂使古风代代相袭。
狗吠止息后，一时竟不能入睡。我已经有几十年未曾在此类小镇上过夜了；近距离观察农村人的机会不多，实质性的交往就更少。我在想这镜泊小镇，小镇上的人，小镇上的鱼，甚至小镇上的狗……我想到了苏东坡的“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想到了陶渊明意境中的桃花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甚至想到了老子的“小国寡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想着想着，在一阵阵鸡鸣声中我又睡了过去。
（作者系东北财经大学工商管理学院教授）
责编/王欢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