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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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老杜家的二闺女杜鹃,十七岁了,开枝展叶,一夜间出落成大姑娘。南池子街坊们说,也就是眼睛那么一眨的工夫,黄毛小丫头脱胎变身了。皮肤晶莹透亮,脸蛋儿像花骨朵绽放,生生透出一层白嫩和粉红来。胸脯也鼓起了,身骨也抽了条,大长腿杨柳腰,人前一站亭亭玉立。杜鹃本就生得柳眉杏目,如今眼神又凭空多了点顾盼含春的味儿,大街上回眸一笑,真叫勾魂夺魄。
  杜鹃的干妈们常夸嘴,咱闺女什么都好,但最好的嘛,是她的一头头发,丰厚乌黑,油亮柔顺跟缎子似的。而且天生有股子香气,跟蜂蜜一个味儿。每逢周末,干妈们在家门口扯起嗓门叫唤,杜鹃,快来家啊。来家干吗?干妈们备下了热水和香胰子,要给咱闺女洗头呢。于是小女子垂了头,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袒露着粉嫩的颈子,由干妈亲手洗濯她一头如瀑黑发,那份情意那份疼爱那份柔顺真是我见犹怜。洗完后干妈先用大毛巾裹上擦干,再用梨花木梳子,蘸了蓖麻油细细地梳理,最后扎成一条麻花大辫子,捆上干妈用体己钱买来的新头绳。在大杂院这地块上当得起干妈的,在家中都是大拿,这头帮干闺女洗头梳辫子,那头吆喝着老公儿子跑进跑出茶水果子招待,吃饱喝足才给放回家来。
  本钱大把地花下去,干妈们是有心思的。这么个如花似玉的人儿,也不知道哪家的混小子有福气娶来做媳妇。咱家小子太老实,闷罐子似的,做娘的再不用点心思就没戏了。一条胡同这么多人家盯着,下钩子要趁早,晚了黄花菜就凉了。
  一条南池子大街从头数到尾,杜鹃少说有三四个干妈。还不算住得稍微远一点的,南井胡同的五干妈,羊圈胡同的七干妈,都眼巴巴地等着候着要帮杜鹃洗头,两三个月才轮到一次,憋气着呢。
  女人都如此捧着宠着,大老爷儿们那就更甭提了。
  京城仲夏的傍晚,夕阳西沉,溽热难耐。胡同口上的老槐树枝叶浓绿茂密,蝉鸣一声接一声。树底下,十来个老少爷们一溜儿排开蹲在胡同口,一水儿的板寸,光膀子短裤衩,趿拉着鞋。捧个蓝花大瓷碗,一面呼噜呼噜吸溜面条子,一面七嘴八舌唠嗑。突然刹那间都没了声响,抬眼一望,只见沿着宫墙那块儿,杜鹃远远走来,府绸小衫,碎花裙子,光脚丫上一双人字拖,下巴颏儿抬得高高的,手上一根雪糕棍儿。人如风摆杨柳,貌比沉鱼落雁。十来双眼珠子白多黑少,齐刷刷地转过来,转过去,轱辘球似的,嘴上含着一截面条子也忘记吸溜了。连树上的蝉都哑了。直到杜鹃走出老远,老少爷们才回过神来,原本一个个伶牙俐嘴的,这下可连话也说不周全了,只会啧啧嘴,瞅瞅,瞅瞅这妮子,他妈的人间尤物啊……
  好一朵鲜花,开在皇城根下。杜鹃到哪儿都被捧着护着,半大小子们让杜鹃加塞买大白菜,卖菜大叔挑最鲜嫩的给她装,几个贼猴子拉了板车,屁颠屁颠地往她家送,还顺带给码好。老少爷们没事就来家串门子,蹲在门洞子里跟老杜拉呱儿,敬烟点火套近乎,一口一个“叔”,叫得那个亲热。三五次来过后,熟了,便涎着脸要认杜鹃做干妹子。可干妹子也不是那么好认的,多少要上点供吧?没话说,老少爷们心甘情愿地掏口袋。杜鹃打小不缺瓜子儿花生杏脯蜜饯山楂条冰糖葫芦,手上牵着精心裱糊的风筝,床头摆着一溜儿泥人,都是街上老少爷们孝敬的。一旦杜鹃家受了委屈,那可不得了,整条胡同的老少爷们一声呼啸,扎紧了裤腰带,抄了板砖家伙一起出动,给咱妹子讨回公道去。
  不可否认,杜鹃是长得出色,招人疼爱。可在偌大的北京城里,好看的女子何止成百上千?有学问,有才情,有身家的也不少。为何一个平民小女子就能集万千宠爱在一身呢?你问老少爷们,一个个抓了头皮,笑得那个龇牙咧嘴,人家是南池子一枝花嘛。有个把老油子狡猾地笑笑,喔,她身上有那个味儿。什么味?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女人味。
  其实用现代审美眼光看来,北方的闺女们从不忌嘴,胃口又不错,包括杜家二妮子在内,普遍地胖了那么一丝儿。但落在老少爷们眼里,那就是成色和韵味,就是珠圆玉润,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屁股是屁股,照他们说法——女人身上是要有把子肉的。可是这把肉长哪儿就费思量了,如果一骨碌地长在屁股上,那些混蛋老少爷们嘴一撇:“磨盘哪,快去籴二升苞谷米來。”也有女孩儿倒是脂肪平均分布,上下一体长成个敦敦实实的粮食口袋,老少爷们也有口实:“你祖上是泥人张吧。”看人家杜鹃,肉是有的,还不少,可都长得是地方,屁股溜圆,腰肢却还是那么俏,那么软和。大腿也丰满,小腿也修长……
  胡同爷儿们眼珠子毒,心思贼,嘴上更是没把闸。京城里女人倒了八辈子大霉给摊上了。成色差点儿,叫声丑八怪还是客气的。长得顺眼了,叫法也肉麻起来:俏妞儿、甜姐儿,再出色些,就叫尤物。殊不知凡是到了尤物这个份儿上,其实也要作些怪的。大到妲己,烟视媚行,掇弄得商纣王失了人心,丢了江山。小到杜鹃,街坊们记得清楚,一九八二年那场打斗,南池子老少爷们无端地搞个头破血流,全是为这小妮子。
  杜鹃高中毕了业,没考上大学。人家落了榜,都在玩命补习。就杜鹃不动窝,妈呀,十二年书也读了,到这会儿脑门子还在疼,也不让歇歇?倒也是,谁说非得上大学不可?人怎么着还不是一辈子?杜鹃被家人逼着,补习班倒是也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马驹子一个没了管束,松了缰绳撒了蹄子,成天白日和闺密逛公园,吃小吃,看电影。就是没事,也可以在王府井百货公司转悠个半天。这可不,转来转去就转出事儿来了。
  事儿主叫墰子,一个清清秀秀的小伙子。
  在城南这地块儿,糙爷们是看不大起男人长了张俏脸儿的。脸儿俊,又怎的,能换饭吃?大老爷们哪,谁还稀罕这个?意下就是好看的男人,都是绣花枕头,经不起摔打。胡同里常见一群小屁孩,合伙拾掇一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儿,不为别的,就是要作践一下人家的眉清目秀。偏偏墰子的爹妈什么也没给,就给生了一张小白脸儿,家庭成分又糙了点,打小没少受欺负。可这小子生就一根筋通到底的倔劲儿,被惹急了,脖子一拧就上。打得赢打不赢,总要见个高低明白,头破血流回家来是常有的事。男人打架并不是个坏事,很多人生智慧就是打出来的。斗殴多了,墰子也摸出些门道:打架不但得狠,还得横。甭管多少人,揪准了领头的,跟他玩儿命。管他城南城北,胡同大院,流氓大腕。谁都是肉身子做的,刀子进去都是血窟窿一个。烂命一条,谁还真怕了谁?一旦真玩儿上了命,糙爷们倒也要发怵的。长此以往,也没人再轻易找茬了。   其实,要说错,糙爷们也没错到哪儿去,小白臉儿是比较容易跌进男女情事中去。墰子在百货公司门口见了杜鹃,立马三刻爱上了,丢了魂似的,一路追到南池子,三天两头在胡同口打转,趁机跟杜鹃搭话。
  杜鹃在南池子的爱慕者,明的暗的至少有一打。都说羊在一群狼中反而安全,一群混小子,别看平时一个个蠢蠢欲动,志在必得的模样,要说让谁去跟杜鹃表明心迹,怕是没谁有这肥胆。突然平地里冒出个愣头儿青,没眼色的,跑到南池子拍婆子来了,那可真叫太岁头上动土了。再一打听,这小子竟还是大栅栏出身。大栅栏,那旮旯儿还真没好货。三教九流,一句话——上不得台面。嗨,小子,你要实在熬不过去了,自个墙上去蹭蹭。拍婆子也要看看对象,杜鹃可是皇城根儿的一枝花,你墰子高攀得起吗?一条街的老少爷们激动得浑身贼肉乱颤,一个个摩拳擦掌——这小子得给他些教训。
  胭脂胡同在珠市口西大街,离南池子也就两三站路。老少爷们敞了怀,趿了双鞋,再叼了根烟卷儿,晃荡晃荡就过去了。
  胭脂胡同,他妈的这名字就透着一股子骚情味儿。短短一条巷子,一底儿的青砖黑瓦,水磨石阶,雕花大马档。当年可是大名鼎鼎的八大胡同之一,粉红黛绿,丝竹笙歌。当年,赛金花在此色诱瓦德西将军。月下花间,风流遍地。
  时光倏忽,斗转星移,历史上如此这般一块温柔香艳之地,现在哪还有半点影子?一路进去,巷子里的标语,经风雨剥蚀,碎纸残墨,望去满眼破败。当年一幢幢高堂亮瓦,山清水秀的四合院,凋敝成了大杂院。不是门残窗破,就是缺砖少瓦,油漆剥落,总有几十年没修葺过了。每个门洞子里都起码住有十七八户人家,老鼠窝似的,人满为患。每家门前搁个煤球炉子,堆着蜂窝煤,檐下码着大白菜。一日三餐煎炒炖煮,好端端的粉墙烟熏火燎。过道上,堆满了自行车、人力板车、躺椅、矮几、长短板凳、大篮子、小筐子,人进出都要侧着身子,一不小心就绊个大跟斗。
  161号里,家家户户窗户敞着,哪家的收音机正在播放京戏《打渔杀家》,一个苍老的嗓音长吟着:“日落西山天已晚,一轮明月照芦花。”穿了短褂子敞腿裤在廊下乘凉的街坊们,一看门洞子里涌进七八个愣头儿青,咋咋呼呼打听墰子家,知道要闹事了。胆小的收拾起板凳茶壶躲进房里,贴了门缝,撩了帘子,探头探脑地看院里动静。也有见惯场面的,袒胸露腹跷了腿坐在竹椅上摇蒲扇。北檐下,两个下军棋的中年汉子,赤了膊,盯着棋盘,司令团长炸弹,正厮杀得热闹,眼珠子都没朝这儿瞟一下。
  院中间亮起一嗓子,中气十足:“墰子呢?你给老子滚出来!”
  谁家养的鸽子被惊起,屋檐上扑棱着带下一缕灰来。下军棋的汉子,略一回头,马上又埋首棋盘。
  院底一间朝北的屋子,灯光灭了,破门帘一闪,出来个少年,穿件白色老头衫,短裤拖鞋,脸色青白,声音却沉稳:“我就是墰子,各位老哥找我有啥事儿?”
  南池子的这伙人里一个愣头儿青,长得五大三粗的,人叫板凳老四,跨前一步:“你就是墰子?”冷不防伸手就在少年脸上抽了一耳光:“啥事?他妈的爷让你长点记性。”
  一声脆响,满院子都听得到。月光下,少年的脸色愈加青白,一条细小的血流,从他鼻孔里挂了下来。少年并不去擦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板凳老四向来好勇斗狠,十岁就跟部队大院的小孩打群架,骑了自行车抢女兵的军帽,进出派出所如家常便饭。到山西插队,少发他两斤口粮,他把生产队长儿子的脑袋给开了瓢。南池子街坊跟外人打架,他抡了条板凳冲在前面。不知打过多少恶架,都没咋吃过亏。今天上门来教训墰子,一看是这么个雏儿,也没当回事儿。可是一耳光上去没见动静。打不还手?那他妈的也太没劲了。老四是条汉子,要棋逢对手,旗鼓相当,这架打得才不丢份子。
  瞅瞅,那小样儿,小兔崽子太不经打。来来,老子再赏你几个耳光……
  板凳老四手还没落下,只见墰子身影一动,寒光闪过。老四只觉得胳膊一麻,低头看去,手拐上鲜血大量地涌出来。腿一软,人就一屁股坐地下了,身后传来一片惊叫。
  定睛看去,少年手上多了把切菜刀,没见他是怎样出手的。只一下,就把个凶神恶煞的板凳老四劈倒在地。
  廊下敞开的窗户里,收音机还在不知死活地憋尖了嗓子唱,有道是,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抄家伙了嘛!南池子们一声喊。几个领头的心里有点后悔。没想遇见这么个玩儿命的主。真该捎上把小攮子、三节棍什么的。但事到如今也不能丢份子不是?传到外面说,南池子七八个大老爷们上门说事,被一个小白脸儿拿把菜刀给砍跑了。在京城这地头上还要混吗?几个人一使眼色,突然一拥而上,抱腿扯胳膊,咱才不信对付不了你这小子。
  廊下地方狭小,墰子被围在中间,胳膊腿都被人撕撸住了,身子都被抬离了地面。可那把菜刀,不知怎的还在人群中奔突游走,一下子老三被削去半个耳垂,几下挣扎过后,小庚又被划伤。有人大叫,把菜刀给夺下来。墰子的手腕也被人攥住,可是没人夺得下那把血迹斑斑的菜刀。任凭你又捶又扯又掰,墰子的五指还是紧攥着刀把,纹丝不动。
  下军棋的光头过来拉架:“哎哟,我说,这样不要出人命了吗?”
  南池子们不甘:“你没见是他先动刀?老子跟他没完。”
  光头说:“你们七八个上门来打他一个,不动家伙还不被你们打死了?都给我放手。”
  南池子们吃了大亏,哪肯放手。“今天不给你小子开了瓢不算数,叫你拿刀劈人!”一个愣小子抄起廊下垫炉子的板砖,也不管张三李四见个脑袋就抡,黑灯瞎火的,板砖不生眼,连拉架的光头也挨着了几下。
  人脑袋真不是那么好砸的,砸谁谁犯急,豁出命来跟你对打。光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奶奶的,来真的了?好好,老子就陪你们玩。”从门后抢出一根碗口粗的杠棒,抡圆了朝人群打去,一面骂不绝口:“奶奶的,还真没王法了……”
  喔,京城的风光,胡同的大戏。菜刀与杠棒齐飞,板砖与血糊糊的脑袋一色。那场混架差不多打了十多分钟,都抄了家伙,铁锨,擀面杖,火钳子,小凳子,什么顺手抡什么。廊下炉子倒了,小桌散了,花盆碎了,蜂窝煤渣子碎一地,派出所来了人才吆喝住。清点一地鸡毛,八个对两个,墰子打架不要命,光头中年人身壮力沉,南池子来了七八个大汉,竟没占到什么便宜。除了刀伤了三个,另有一个打落牙齿的,一个青了眼圈的,还有一个脑袋被板砖开了豁子的。当然打架总没好,最难看的还数墰子,手脚都有伤,又被板凳在头上招呼了一下,豁出了半尺长一个口子,血流披面。白汗衫一大半都染红了。   派出所片警见多了——你们这是流氓打流氓,活该。各打五十大板,自家上医院处理。这些人贱皮贱肉的,进拘留所跟回娘家似的,还要管饭。除了训斥一顿,写张检查,还能怎样?
  墰子和光头从医院缝了针出来,两人都白纱布缠满头。墰子敬了光头一支烟,说:“张叔,要没您出手,今天可就吃大亏了,多谢了。”
  张叔一面点烟一面说:“不是我说你,墰子,打架总没便宜。刀子板砖没个轻重的,哪一天说不定就把小命折了进去,能悠着点就悠着点。”
  墰子说:“张叔您说得没错,要不是打上门来,我也绕了走。”
  张叔比画着:“刚才医生给你缝针时我看了,伤口一巴掌还不止,都见着白花花的骨头了。也没有麻药,就这样硬生生地挺过来,你真成。”
  墰子没作声,只是牙缝里“咝”了一下。
  “你没想过真给打死了咋办?别忘了你妈就你一个儿子。”
  墰子惨白了张脸,抬起头来一笑:“死不了的。张叔,好日子在前头呢。”
  使南池子一众老少爷们下巴颏儿落下托不起来的是,就在那场恶战之后一个礼拜,传出消息,杜鹃真的跟墰子好上了。
  你给说说,憋屈不憋屈?七八个大老爷们搞了个头破血流,腿瘸手拐,为了啥?不就为了让你杜鹃不受那小子的纠缠。这下倒好,架打完了,你自己送上门去。这叫老少爷们的脸面往哪儿搁啊。
  杜鹃哪里吃他们这一套:“你们这些人都是喝护城河水长大的?管这么宽。本姑娘爱谁谁,跟你们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去去去,别跟咱瞎掺和。”
  雌威慑人啊!老少爷们蔫了,他们有再大的气也不敢跟杜鹃撒,且不说她眼睛一瞪,老少爷们脚脖子就发软。她的七八个干妈也不是吃素的。
  这才叫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啊,风景还是那道风景,城头夕阳依旧,秋风落叶老鸹声声,只是以前的形單影只变成了形影双双。南池子的老少爷们眼巴巴地看着小两口挽着胳膊在胡同里进出,眼珠子看得冒血,杜鹃那个腻乎劲儿像是跟大伙儿宣战:我就是跟他好。怎么着,看不过?一边儿晾着去吧。
  老少爷们信奉大人不记小人过,好男不跟女斗。再咋地,也要看了干妈的面子。当面看见,还是要招呼一声:“吃了?”背后嘀咕:“孔老二说得一点不差,唯女子和小人难养。”
  笑话!这哪儿跟哪儿啊?太阳从西边出来,杜鹃也轮不着他们养的。别看胡同里光棍们牛皮哄哄的,真要能顾上自己就不错了。没见在饭顿上,一个个抄了豁边大碗蹲在胡同口喝面条稀粥。去王府井喝顿炒肝,都能回味个十天半月,也不嫌寒碜人。墰子跟他们才不一样,墰子不显山不露水。只要杜鹃在服装柜台前多看一眼,墰子必定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票子,不管多贵也把那件衣服给买下来。杜鹃偶尔说句,好久没吃涮羊肉了。隔天墰子就带她去了东来顺,叫上一桌菜。杜鹃大快朵颐,吃得脸红扑扑的,一抬头,墰子没动筷子,抽着烟,痴痴地盯着她看。杜鹃催他:“你这个人哪,看什么看?饭当口的,怎么也得吃点东西。”墰子梦醒似的一笑,捡起筷子:“哦,有你这么一个绝色美人儿在面前,我是茶饭无心啊……”
  杜鹃脑中也会闪过,墰子哪来这么多钱?那年头,十多年工龄的工人,月薪不过半百。普通市民,抠着省着,一年也不见得上一次馆子。像墰子这样没正式工作的,大把散漫地花钱,不由使人疑惑,他的钱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墰子倒也不瞒她,说自己其实就是北京人口中的倒爷。最早跟在人后面小打小闹,倒些票证之类的,后来就自己干了。三个月前,从广东弄来一批日本三洋牌双声道手提收音机,市场上的紧俏货。两个礼拜不到就全脱手了,净赚几千块钱。所以嘛,还有几天舒坦日子可过。
  杜鹃疑惑,这钱听着怎么也不像是正路上来的。墰子便开导她,现在不比以前了,人都讲究个小康,邓爷爷不是说了嘛,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其实我这样倒几台收音机还属于小打小闹。有些背景大的,倒水泥钢材,倒批文,一得手就是几十万。
  墰子这么一说,杜鹃也就放心了。女人都是欣赏能赚会花男人的,男人好看难看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自信和能力。别看墰子大栅栏出身,出手那个潇洒劲儿。不像南池子墙根下蹲着的那些穷花子,一个钱一个钱地抠在手心里数,花块儿八毛都要心疼半天。
  墰子是个心思缜密的,想尽了法子讨杜鹃欢心,除了大包小包孝敬老杜夫妇,还顾及了街坊,也不能每次来南池子,街坊都像乌眼鸡似的。杜鹃十九岁生日那天,墰子从马克西姆蛋糕店订了一个硕大的生日蛋糕,和一大捧康乃馨一起送上门来。把老杜一家子,再捎上三四个干妈,一块请到东来顺吃酒席,说是感谢干妈们多年的照顾。老太太们本来一个个跟胀气蛤蟆似的,白白伺候了多年,翘望中的媳妇儿,就这般轻易地被一个小马猴勾走了。可是经不住白花花羊肉火锅的引诱,在饭庄子里又经不住人家劝酒布菜,一口一个干妈。一顿饭下来就不由嘴软,又看到杜鹃跟这小子黏糊得一塌糊涂,知道大势已去,罢罢,谁叫咱家小子没这个福分。
  接下来的事情水到渠成,杜鹃怀孕了。
  两个热恋中的男女,天天黏在一起,家里进家里出,情到浓处,头脑一热,干些偷吃禁果之事是很平常的,谁没有年轻过,像只馋嘴猫似的,要怪也只能怪计划生育没现在那么深入人心。二十出头大小伙子大姑娘半懂不懂的,一个不小心就中招了。
  杜鹃倒也不太着急,反正跟定了墰子,女人早晚总要生孩子,晚生还不如早生。两人一合计,决定尽早结婚。
  结婚,对男人说来是一件大事,有压力也是难免的。墰子父亲去世后,就靠母亲在生产组打短工养活他和妹妹。日子过得凄惶是可想而知的。虽然这两年他倒手几批货物,赚的钱也只能稍微改善家里的境况,离丰衣足食还远得很哪。
  一结婚,他就有两个家要养,母亲妹妹和自己的小家庭。杜鹃这么出色的女孩儿跟了自己,让她吃苦受穷太说不过去。而且,人生只结一次婚,无论怎样,婚事一定不能寒碜,要够派儿,要抢眼,要把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请来,好酒好烟好饭管个够,让老街坊们看看杜鹃慧眼识英雄。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好好地赚一票,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不过,京城人爱扎堆儿。倒爷们赚了钱,一传出去马上半个北京都是倒爷倒奶了。友谊商店门前,总有鬼鬼祟祟的人拖了老外要换外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连夜骑车去保定,载了两大筐心里美萝卜清早到菜场里叫卖。不过这都是小打小闹,真正赚大头的都是倒卖建材、批文的主儿,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生意不好做,赚大钱的生意更不好做。
  据街坊们说,眼看着墰子腰包像气球一样鼓起来,也就是近五六个月的事。先是家里添了彩电音响,买了重磅永久自行车,没多久就换了山东济南产的轻骑摩托车,白色和墨绿色相间,那个拉风啊。几十年间,崇文门这块方圆上百条胡同,还没见过谁有私人摩托车的。墰子戴了副港式的大号墨镜,趿了人字拖,叼了根烟卷儿。车后载着杜鹃,长发飘扬,在胡同里窜进窜出,油门拧得山响。老辈子的街坊们哪见过这个阵势?摩托车都跑没影了,还在那儿啧啧个不停。
  一辆摩托车,总要上千块钱吧,这么多钱,哪儿来的?
  甭说,肯定不是正道上来的。正儿八经的三级技术工人,月工资才四五十块钱,顾了吃饭过日子,彩电自行车一样都买不起。
  光头大叔也私下跟墰子说过,财不露白,你小子也别太张扬了。
  墰子一笑:“张叔,我会掂量着的。”
  不久,墰子进去了,因为卖假批文。杜鹃挺着肚子和墰子的母亲四处奔波,想尽办法托人情找门道,要把墰子捞出来,然而无济于事,墰子被判了无期,宣判之后马上押往青海监狱。
  杜鹃哭成个泪人儿,押解之前,干妈通了路子,算是最后见了一次,墰子身穿灰色囚服,脸白如纸,但还撑得住。会面只有十分钟,一个个告别,最后是杜鹃。四目对望,不禁悲从中来,竟说不出话来。最后,墰子说:“杜鹃,别等我了,我对不起你,孩子生下来给我妈养吧。”
  杜鹃泪如泉涌,心乱如麻,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自己也不知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看守进来,给墰子戴上手铐押回监房。出门之际,墰子一回头,那灼热如炭的眼神,杜鹃一辈子忘记不了。
  二
  毫无疑问,杜鹃是爱墰子的,爱得刻骨铭心。可是,无期徒刑这个沉重的石头压上来,任何人都要三思的。一辈子,守着个远在天边的劳改犯,带着个没爹的孩子,处处遭白眼,处处低人一头,这情况摊到谁都受不了。杜鹃在父母和干妈的反复劝说下,去打了胎,好在还不算太晚。
  那年头,一个未婚女子要去打胎,其中的艰难心酸难以为外人道。先要去打证明,就算杜鹃有干妈在居委会行走,可是办事员的脸还是臭得冒汁子。到了医院,医生护士重手重脚乱掏乱捅,疼得杜鹃尖叫出声。马上被大饼脸子护士训斥,现在才知道疼?早干吗去了?杜鹃自忖一条命捏在人家手里,受了侮辱还得低声下气地赔不是。好容易挣扎着从手术床上下来,一辆板车给拉回南池子。街坊们笑得那个假啊,脸皮都浮起来了。杜鹃在屋里躺了十天,心里灰暗一片。真是人有旦夕祸福,上个月她和墰子还兴致勃勃地逛王府井百货置办结婚用品,哪想到一个月后灰飞烟灭。
  杜鹃第一次尝到人情的冷暖,平时热乎走动的街坊,如今绝了足迹。在胡同里遇到她,也冷了张脸,装没看见,杜鹃什么时候欠过他们了?以前腼腼腆腆的小伙子,跟杜鹃搭句话都会闹个大红脸的,现在看起人来变得直勾勾的,讲话嘴上也少了个闸了。更有一些二流子,早前给杜鹃提鞋也不配的,明里暗里竟然撩拨起她来,在往日的话,借他七八个胆子也不敢的。那意思明摆着,墰子进去了,你也就不要再以为自己是南池子一枝花,大伙都知道是咋回事。
  就连杜鹃最亲近的干妈,也苦了张脸对她说:“妮子这下你可咋办呢?好歹找个人再嫁了吧。”
  种种打击下,杜鹃蔫了半年多,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考大学是甭说了,不但补习班学的荒废了,连原来学校里学的都丢得差不多了。杜鹃也死了这条心,就只想找份工作打发日子算了。
  但找工作谈何容易,北京城里到处都是插队返城的知青、应届毕业没考上大学的高中生,一職难求。家家户户使出浑身解数,刨地钻洞找门路,想给自家的孩子找份活儿干,拉大车做泥瓦工都抢着干,菜场里卖菜,饮食店做服务员都算是上好活儿了。杜鹃有个干妈是居委会的副主任,说是给咱闺女留意着生产组的空缺,但是几个月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杜鹃那时二十才挂零,人生毫无目标,花样年华一天天地蹉跎过去。她有时会去胭脂胡同看望墰子的母亲,墰子的母亲命若黄莲,三十几岁丧夫,现在儿子又被判个无期。才四十多岁妇人看起来像六十老妪,脸上皱纹纵横,头发花白稀疏,腰也弯了。见了杜鹃就一把死死拖住,没完没了地倾倒苦水,说墰子这辈子大概没有再见天日的可能了。说到心酸之处,杜鹃也不禁动容,两人常常抱头痛哭。
  只是杜鹃本身就够憋屈了,再听了这些辛酸之语,心情不免大为低落。而且工作一直没着落,家人开始担心,说这样闲着也不是办法,一个闺女家,不上不落的,三五年一过,人就废掉了。有时不免在话语里漏了出来,弄得杜鹃更是焦躁。
  一天她从墰子家出来,在院里碰见张叔,打了个招呼。墰子妈说自从墰子服刑后,这院里人都避着她,只有这张叔还热心,常常出个力帮个忙,算是有情义之人。
  杜鹃正待出院门,张叔叫住了她:“姑娘,听墰嫂子说你在找事做?”
  杜鹃不由得站住脚,点头道:“是哎,找了好久了。张叔可有什么事介绍我去做吗?”
  张叔搔搔后脑勺:“事嘛,倒有一桩,但不晓得你干得了干不了。”
  杜鹃不假思索地说:“有什么干不了的?您说吧,我肯定干得了。”
  张叔欲言又止:“难说,你年轻姑娘脸皮薄……”
  杜鹃想,最多不就是扫大街嘛。她有个同学就分配在西城环卫所扫大街,一身工作服从头罩到底,再戴个大口罩。同学说活儿其实不累,而且自由,就是名声不太好听。杜鹃撂荒了这么些日子,就是环卫所她也情愿去。
  张叔还是摇头:“不是你想的。”   杜鹃纳闷了,环卫所都肯去了,还有什么更下不了面子的事?可是张叔语焉不详,不肯说到底是什么事。最后说好,后天张叔带她去,由她自己决定。
  张叔约摸四十挂零,光棍一条,早前是当兵的,后来不知怎的闲散在家。邻里私下说他是在部队里犯了生活错误,跟一个驻地军属好上了,被开除了。回来后也没个正经工作,居委会有时让他做些短工,都是砌墙掏下水道之类重脏累的活儿。日子过得紧巴,一件汗衫,胳肢窝都让汗水蚀出鸡蛋大的破洞,还穿在身上。张叔好在性子爽朗,再苦再累,只要有二两白干,一碗炸酱面,一副军棋,照样快快活活的。有的街坊多事,问他:“老张你不找媳妇啦?我有个远房侄女,大姑娘啥都好,白白嫩嫩出水萝卜似的,就是脑袋不太灵光,小时候生过脑膜炎。你看成吗?”张叔呵呵一笑:“咱嘛,这辈子就算了。修修下辈子,再找个九天仙女。”
  说好的那天,张叔带杜鹃去了王府井的中央美术学院,校尉胡同5号。虽然离南池子咫尺之遥,杜鹃却从未进来过,东张张西瞧瞧像进大观园似的,胡同妞儿再泼辣,也不免有点忐忑。接待他们的是学校办公室的副主任,张叔介绍说徐老师负责安排工作,我先走,你们谈吧。
  徐老师是个矮小的男人,四十来岁,挂副秀郎架眼镜,头已经开始秃了。他看着杜鹃的神色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笑容也有些暧昧。他用自己的茶缸子给她泡了一杯胖大海,坐定之后,徐老师一面用耳挖子掏耳朵,一面问道:“小杜姑娘,你确定要干这份工作吗?”
  杜鹃想她一个中学毕业生,也就是会个加减乘除,写个简单的开会通知罢了。好像还轮不到她来坐办公室,工作大概也就是个打扫卫生,送送茶水之类的吧。于是点点头。徐老师又问道:“做过模特儿没有?”
  杜鹃别说做过,听都是第一次听到。徐老师看她滿脸不解的神色,皱了眉:“老张没给你说过?”
  “说过什么?”
  “关于这工作。”
  杜鹃摇头。
  徐老师嘀咕道:“这个老张,也不给人解释清楚,就把人带来了。这样吧,快中午了,你先去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瞧瞧这工作是怎样的。”
  杜鹃拿了徐老师给的饭菜票,去食堂打饭。打饭的学生们一个个头发老长,身上穿的衣服东一块油彩,西一个破洞。一个瘦得像猴的男生,正扯着嗓子骂食堂大师傅,大师傅也不甘示弱骂回来,大舅子姑奶奶全捎上了。突然间一盆菜汤汁淋漓地飞出窗口,饭堂里鸡飞狗跳。不多的几个女生,排在队伍里跟男生打情骂俏,笑得花枝乱颤。杜鹃常吃食堂,就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两眼不够看了,午饭吃的什么也记不起了。
  下午徐老师带她去课堂,进门只见画架林立,学生一个个专心致志地画着台上的人,只听到一片铅笔划过纸面的刷刷声。台上坐着的是个老头儿,满脸的皱纹,头上包了块羊肚毛巾,扮成老农民的样子。杜鹃这才知道,坐着不动给人画的就叫模特儿。这个活儿看来不累,只是坐久了屁股会不会硌得慌?
  下一个教室,台上站了个光溜溜的男人,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就在男人的那个玩意儿上戴了个套子。进去时那男人是背对了他们的,听到响动,回头一瞥,不是张叔是谁?
  杜鹃虽然经过男女之事,但这种场面还是第一次见识,不禁脸红耳赤,眼帘低垂不敢和张叔对视。原来他是干这个的,怪不得人家问起来,张叔总是闪闪烁烁。
  她说这工作干不了。徐老师一脸可惜,说:“女孩儿脸皮薄,其实这活儿收入不错的,一天有十来块钱呢。”看到杜鹃不为所动,又说:“画头像也不干?”
  杜鹃问道:“那有多少钱?”
  徐老师掐指算了算:“一天七个小时,怎么也有七八块钱。”
  杜鹃心里一估,一个月算二十五天也能冒两百,一个工人的月工资才六十来块,心里有些松动了,问道:“不脱衣服?”
  徐老师笑了:“不脱,肯定不脱。”
  当下说定了,杜鹃填了个表,徐老师说下个星期一来上班吧。
  三
  杜鹃做模特儿的第一天,台下坐得密密麻麻,除了学生,还有好几个中年人也混迹其中。四十分钟一轮,下来到屏风后面休息十分钟。休息期间,听到屏风外面有学生说道:“说是中央美院,跟大车店没两样,模特儿都是歪瓜裂枣,一个比一个难看,今天才算来个够水准的。”
  另一个说:“是嘛,难得来个俏妞儿,你看连带教研组都一窝蜂地出动。这些老家伙好久没动笔了,忙着钩心斗角。现在倒跟我们抢位置来了。”
  “不知道这妞做不做人体模特儿?”
  “要做也是给教师们开小灶。你嘛,光膀子乡下大姑娘就够你嚼巴了。”
  在一阵哄笑中,杜鹃涨红了脸,心里啐道:“小兔崽子,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门都没有,做梦去吧。”
  偶尔在学校里会见到张叔,杜鹃多少有些尴尬,但初来乍到,有许多事得请教,张叔倒是竹筒子倒豆,把他几年来做模特儿的经验一五一十地传授给她。哪节课要模特儿摆很别扭的姿势,哪个教师不能得罪。最主要的是告知杜鹃,工资是按小时算的,哪个签单的教师好讲话,半个小时二十分钟就给你算一个小时了。别看这些零碎时间,月底到财务科结算,也有三四十块钱的上下。照张叔的话,那是他半个月的烟酒钱。
  领了第一个月工资,杜鹃也顾不上大姑娘的体面,颤抖着手指头,蘸了口水足足数了半个时辰,一百六十七块三毛整。要知道这是她第一次拿工资,意义非凡啊。下班就顺道去了稻香村,买了半斤山核桃,一斤加应子,一斤大白兔奶糖,都馋疯了。墰子在时,哪至于这样,莫说这些零嘴,就是想吃龙心凤肝,墰子也会给弄来。想到墰子,兴头儿一下子泄了大半,大白兔奶糖嚼在嘴里也无滋无味的。由此又想到墰子妈,忙了上班,总有一个多月没去看她了,于是提了两袋奶粉,一篮苹果,一径往大栅栏而来。
  见面吓了一大跳,一个多月不见,墰子妈变得形销骨立,人瘦得飘起来。脸上除了一双深陷的眼珠子,就见一排牙巴子。说是吃不下东西已经有半个月了,吃了就吐。胸口又堵得慌,人是一丝力气也没有。杜鹃立马要带她去医院。墰子妈苦笑一声:“别浪费那钱了,我这把老骨头看医生干吗,早死早托生。”杜鹃不答应:“还有墰子呢。您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墰子交代?”说到墰子,触景生情,两个女人又抱头痛哭一场。死拖活拽来到医院,检查下来,医生眉头紧皱,说墰子妈一身的毛病,胃溃疡,心脏病,关节炎,加上中枢神经功能紊乱,病历单写满一整页。要住院,墰子妈死活不肯。“死不了的,死了倒好,住什么院!一定要回家。”杜鹃拗不过她,只得回家来。可墰子妈病体虚弱之极,一去一回折腾了半日,回到了家里连门槛都迈不过去,脸色发青,倒在床上气若游丝,叫人看了直揪心。杜鹃来找张叔商量,两人说来说去是钱的问题,墰子妈没工作,没劳保,妹子又是个残疾人。穷人的命不值钱,自己也不把自己当回事。张叔长叹一口气,说:“还有,墰子给判了,他妈也就没了个活头,这是心死啊。杜鹃啊,我多嘴一句,当初那个孩子如果没流掉,墰子妈也许还有个盼头,现在就难说了喔。”   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南池子,杜鹃初领工资的高兴烟消云散,张叔那句没轻没重的话,一直梗在她心里。杜鹃难道就舍得那个孩子?墰子进去了,他妈没了活头。杜鹃心也死了大半,毕竟墰子是她的初恋啊。但这情形你叫一个弱女子怎么办?没结婚带个私生子,守着个远在天边的劳改犯人,一辈子的事,试问有几人挑得起这副担子?张叔就是不说这些屁话,杜鹃心里对墰子也是有愧疚,但她一帮不了墰子减刑,二也没法让事情从头来过,目前她能做的是,尽最大的可能让墰子妈好过些。
  杜鹃是什么时候下水的呢?没人说得清。
  过了许多年之后,当年的教师们还记得那个像出水芙蓉般的女模特儿。从来没见过那么标致的女模特儿,容颜、体态、比例、肤质都是一流的,别说乳房屁股腰肢大腿,连脚丫子都生得珠圆玉润。中央美院建院三十多年,从没一个模特儿如此出挑的。可臭男人总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可惜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嫁不出去了噢。老徐啊,你算是始作俑者,可是作了大孽的。”
  徐老师一脸无辜:“看你们说的,我是替人做嫁衣,你们几个谁都没少往前凑。真要说作孽,那是钞票作的孽。”
  这倒是真的,凡是杜鹃做模特儿的课,乌龟王八全出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好几个有些名头的老头子,学校里宝货般地养着的,平时连人影也不见的,那天一一都出现了,叫人提着画箱,巍巍颤颤地挪进画室,占了第一排的好位置。可是功夫实在荒废已久,昏花老眼眨个不停,手指头抖索了半天,结果画出了一个橡皮人儿。第二排是年正当打的中年教师,一个个脸孔紧板,眼不错珠,好像一生的成败都系于这张画像似的。可怜那些刚进校的年轻教师,只有蹭在外围的份儿了,努力把脖子伸得老长,从画布和人堆的缝隙里捕捉一二浮光掠影。
  说杜鹃是为了钞票而轻解罗衫,这话倒是没说错。那是个空气中都闻得到强烈钞票味道的时代,中国人实在穷得太久了,各种物质一下子显示在人们面前,就如一桌酒席摆在饿昏头的人面前一样,眼珠子都绿了。该倒腾还是倒腾,该投机倒把还是投机倒把,该坑蒙拐骗还是坑蒙拐骗。该爽一把还是要爽一把,哪怕明天脑袋搬家。下海的多了,老头老太太整天琢磨着开公司,练摊的小年轻遍地都是,脑筋快些的倒爷倒奶南下深圳,北上俄罗斯海参崴。火车上人挤人,层层包裹压着人。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远行千里只为几张钞票。
  杜鹃也得过日子,也得花钱,一百多块工资刚拿到手觉得是笔大钱,很快就不够花了。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钱也越来越不经花。杜鹃在学校做了一年多肖像模特儿之后,那一百多块钱就像个笑话似的。在徐老师好几次巧舌如簧的劝说下,说也不用全裸,可以披个丝巾什么的。在墰子妈医院账单日益庞大的压力下,杜鹃牙一咬,脱就脱,人都是爹妈给的身子,为艺术牺牲也是物有所值,到了这个地步,冰清玉洁也顾不上了。再加在如今的形势下,能让墰子妈过得好一些,也就值了。
  杜鹃知道一个女人光了身子呈现在人前,会勾起多少淫欲和遐想。只是多数人有色心没色胆而已。
  然而,还是有些脸皮厚的家伙来撩拨她,啊啊,小杜同学,我请你喝咖啡怎么样,顺便交个朋友?或者是,我有一张创作要参加画展,就缺一个像你这样的模特儿。怎么样,来我家吧,半天就好。
  面对中年人的一脸淫笑,白痴也估摸得出那些小九九。杜鹃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脸,啊,老师,那敢情好,您的大作上了全国美展,我这个胡同妞儿也跟着露下脸。只是徐老师定下了规矩,任何人用模特儿都要教务处批条子。您赶快去找徐老师给批个条子吧。
  听到如此说法,那人讪讪道,小杜姑娘,我这算是私人请求,批条子还是算了吧,姓徐的那家伙跟我不太对路子。
  杜鹃肚子里暗笑,又是一个有色心没色胆的家伙,嘴上卻说,哦,私人的呀?这可不敢,徐老师知道后要砸我饭碗的。您看,我可是愿意为您效劳的,但不能坏规矩不是?
  这样软钉子给碰了几次,那些人狗咬刺猬没处下口,消停些了。可是在中央美院这种龙盘虎踞之处,人中龙凤有,刁钻奸猾之辈更是不少。相对说来,她对学生比较没有防备,一是年龄相近,兴趣契合,共同话题比较多,说说笑笑一来二去就比较熟稔了。二是杜鹃还活泼泼年轻着,本能地对爱情还有憧憬,虽然放不下墰子,但时空相阻,日子一久,墰子的记忆和形象也慢慢淡去。不管多坚贞的女子,要她凭了一个念想而独善其身是不现实的。外面的花花世界在诱惑她,她自身的生命力也在寻找出路。
  油画系有个学生叫汪和平的,是个大院子弟,听说老头子是一个什么官。满脑袋高粱花子的老革命倒生养出个艺术家儿女来,也算是鸡窝里飞出了凤凰。这个汪和平与一般大院子弟有所不同,人是极其聪明,据说很晚才开始学画,但领悟力极强,一手潇洒的灰调子很有俄国巡回画派的遗风,被人称为中央美院的小塞罗夫。人样子也长得不赖,细高条儿,一米七五的身材可算是长身玉立。苍白的脸庞稍有一丝忧郁之色,留个五四青年式的偏分长发,风流倜傥地站在画架前,不时地把头发往后一甩,这个动作一使出来,顷刻迷倒一大片文艺女青年。
  杜鹃其实是晓得的,在北京这地块儿,大院子弟和平民不是同类物种,官家的门槛岂是平头百姓轻易可以跨入的?据说就是大院子弟,本身也是泾渭分明,总部一级的子女只跟平级的子女恋爱,军区一级的也只跟军区的子女结婚。平民子女不掂清分量凑上去,到头来只有哭的份儿。谁叫你自己昏了头来着的?
  所以杜鹃的心态也平,人好看,也就看看吧。她自己记事起就这样被人看过来,钩子似的。人是视觉的动物,谁也挡不住别人看。再说,看不对眼,一切都是白搭。
  上课教师指定了要画的姿势,她半卧在展示台上,身后堆着靠枕,一条薄纱半掩着半边身子。你还别说,静止不动待上半个小时还是蛮累的,教人直犯困。杜鹃使劲不让眼皮合起来。在画架林立的间隙中看过去,一个班二十来个学生,高低胖瘦,参差不齐的一道风景。这些未来的艺术家自视甚高,可模样儿也真不咋地,早上头没梳,脸没洗就来画室了。衣服穿得像抹刀布似的,也分不清是油彩还是脏。纽扣半边高半边低,有人浑然不觉,裤链大开,花内裤都露出来了。   杜鹃肚里暗笑,还艺术家呢,比南池子小混混的档次也高不了多少。
  这堆人里,也就是汪和平还顺眼点,头是头脸是脸的,衣着也还算得体。此刻他站在第二排偏左的角落里,满脸严肃,不时地朝她看一眼,又蹙起眉头在画布上挥笔,间或后退几步,歪了头打量画幅。休息期间,他点了支烟,皱了眉头端详画幅。
  杜鹃自从做了人体模特之后,给自己定了个规矩,不管这些学生怎么画,一律不去看,不捧场,也不跟他们交谈,省得麻烦。
  但她倒很想看看这个俊秀的小伙子把她画成什么模样。
  午间,开饭的铃声一响,这批未来的艺术家像饿死鬼去投胎一样,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杜鹃在屏风后穿好衣服,好奇地一个个画架看过去。还别说,中央美院的学生还是有点实力的,画得都像模像样,形象是形象色彩是色彩(杜鹃做了一年多模特儿,也会几个专业名词了)。杜鹃边走边寻找汪和平的画架。她是记得那个位置的,站到画前不由得呆住了。
  这张油画与别的画都不同,画家采用了一个非常侧面的视角,画面上侧卧的她,一条手臂微微地撑住头部,另一条手臂搭在臀部,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见四分之一的脸,而脖子和满头乌云之下的耳廓却画得非常精细,光线从侧面打过来,耳朵显出半透明的粉红色。整张画用的是银灰色的调子,只是肩膀和面部有温暖的光渲染着,有一种慵懒却雅致的情调。那是她自己吗?杜鹃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哎,小妞儿,别碰,还没干呢。”
  杜鹃像受到鞭子抽击一样猛转过身来。被画架遮住的角落里有把椅子,汪和平跷了腿坐着,手指中夹了一支香烟,青烟袅袅上升。
  杜鹃不懂她自己为什么会脸颊发烫,不就是看了一眼画吗?又不是偷鸡摸狗,犯得着闹个大红脸吗?
  “谁碰了!看看都不行吗?”杜鹃柳眉一挑,嘴硬道。
  汪和平笑了:“当然行啊。”站起身向她走来,杜鹃一阵晕眩,一阵错乱,怎么这人笑起来这么像谁?谁啊?活见鬼,这不是活脱脱又一个墰子嘛。那副叼着烟卷,没心没肺的淘气样子,笑起来却格外诱惑。
  汪和平走到画前,偏了头,又打量了一下画幅,说:“看吧看吧,也画了你一上午了,不让你看说不过去。”
  脸上还是那股挑逗人的鬼魅笑容。
  杜鹃一拧身子:“谁稀罕!我又不懂画,看了也白看。”
  汪和平深吸一口香烟,然后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熄,抬头看定了她,说:“你不需要懂,小妞儿,你自己就是一幅画。”
  杜鹃心头突突乱跳,扭了脸道:“你看你说的,我一个大活人,怎么成了一幅画了?”
  汪和平意味深长地一笑:“妞儿,有道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你慢慢就会晓得了。”
  就在杜鹃将要出门之际,汪和平又叫住了她:“哎,妞儿,这周末我家有个舞会,你一块过来玩吧,有几个外国人来。”
  四
  家庭舞会——八十年代最暧昧的一个词。
  怎么说——交际场合?新鲜刺激?健康娱乐?思想解放?外国风情?男女混杂?激情碰撞?苦闷宣泄?另有所图?都是也都不是,奔着舞会去的人各怀鬼胎,各取所需,像瞎子摸象一样。
  黯淡的灯光之下,随着音乐的催动,舞者四目相视,耳鬓厮磨,双手相握,人随曲动,翩然若鸿。在如此温柔绮丽的氛围之下,心防逐渐放下,世情也慢慢淡出,眼前只有对方的一张充满欲望的脸庞。所有的气氛都指向一个最后的结局。
  许多女孩就像毫无头绪在密林中闲逛的小动物一样,最后的结果是落入猎人布下的陷阱。
  汪和平更是个中高手,他舞跳得好,人潇洒,又背着艺术家和高干子弟的光环,从高中开始,栽在他手里的女学生、社会女青年总不下六七个。前一阵,多少收敛了些。其实杜鹃刚来美院不久,就被他看上了。汪和平是个拍婆子老手,晓得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所以从不主动撩拨女生,也不像那些急色鬼跟女模特们乱耍嘴皮子。相反的,他常常摆出一副冷傲、疏离的态度,这样女人反倒没了戒心。再加上这小子确实读过些书,文化水平比同班人高了不少。侃起大山来,天南地北,一套套的,班上同学都服他。私底下哄起女人来,能让石头上开出花来。
  这般身手,就是西门庆也要甘拜下风,杜鹃这种没经过世面的傻妞怎么会不手到擒来,何况她本来就对汪和平有好感。
  舞会是在一处大院举行的,汪和平道:“妞儿,那就说好了,王府井大门口,我来接你。”杜鹃说:“就不是几步路的事,我逛逛就过去了,别麻烦了。”汪和平笑了一笑:“还是来接吧,那儿有哨兵把门,一般人不让进。”
  那天杜鹃等在王府井大街上,已经晚了一刻钟。还不见汪和平的人影,杜鹃等得不耐烦起来,自忖道人家只是随口说一声,你还当了真?大院是你这种胡同丫头能随便去的吗?这么想着就准备回家,只听身后一声汽车喇叭长鸣。吓她一大跳,刚想转身骂人,却见汪和平笑眯眯地,从一辆北京吉普驾驶室里伸出头来,挥手叫她上车。杜鹃倒一下子手足无措,摆弄半晌也不晓得如何打开车门,汪和平从里面把门打开让她爬了上去。
  吉普车沿了长安街向西驶去,杜鹃还在新鲜劲头上,东看看,西摸摸:“和平啊,你真不赖,会画画,还会开车。”汪和平叼着烟,矜持地一笑,麻利地换上快挡:“这有什么!大院里好几个发小,都是十几岁就会开车的。老头子的司机拗不过我们,先是在大院操场上兜圈子,后来就上街了,满北京跑,没啥问题。”
  杜鹃天真地说:“自从出娘胎第一次坐小车,我也算开了洋荤了。”
  汪和平一笑,没说什么。过了民族宫,吉普车往北拐弯,在太平桥前面有辆大板车,装着堆得山高的废纸板,占据了大半的路面。汪和平不耐烦地长按喇叭催板车让路。拉车的听到急促的喇叭声慌了神,一扭车把,板车失去平衡,成堆的纸板就往一边倾了过来,只听一阵噼里啪啦响,大量的废纸板就摔落在路面上。
  汪和平骂了声他妈的,跳下车去。拉板车的是个光头中年人,身上一件褂子破得丝丝缕缕,纸板散了一地,正急得满脸的油汗。看到司机气势汹汹来问罪,手足无措,只是点头哈腰地赔不是。汪和平不耐烦地斥责道:“他妈的磨蹭什么,还不赶快把这些破烂挪一边去。”那人不住地点头,手脚并用地清理现场,而汪和平叉了手,点起香烟,像监工一样在旁边督促。   的确,杜鹃真心爱着汪和平,既爱他的艺术才情也爱他的俊俏脸蛋。爱得心疼,爱得痴情,心甘情愿为他做女人能做的一切。她才二十三岁,女人最灿烂的年纪,当然有做女人正常的欲望,想要得到久违的情爱和欢娱。但在汪和平看来,杜鹃只是他又一个虏获物。一个胡同妞儿,长得再好看也配不上他这种干部门庭的。杜鹃对他来说只有两个功用,一是模特儿,随叫随到。二是性发泄的对象,也是随叫随到。
  杜鹃再爱汪和平,也晓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不对在哪里,又说不出来,心里还希望汪和平会改变。有时汪和平有求于她,给个好脸色,她会高兴上半天。一点小事不如意了,汪会当即拉下脸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把她贬得一文不值。或者,干脆来个冷处理,几天不搭理她,弄得杜鹃寻死的心都有。
  那段日子她人显得迷茫,当年南池子一枝花,风风火火的劲儿没了。眼神畏缩了,精神头也蔫了,一整个受气包小媳妇。每次受了汪和平的羞辱,咬牙切齿地说再也不跟姓汪的来往了。但只要两天一过,自己就先熬不住,这时汪和平手指头一勾,她又会管不住自己,兴冲冲跑去。不出三五天,一点小事不如汪和平的意,得到的是又一场羞辱。
  好了吵,吵了再好,一来二去,差不多学校里都传遍了。
  张叔看她的眼光带着歉疚:“二丫头呀,看来我是好心办了坏事。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杜鹃脸上强笑道:“我好好的,张叔您听到什么了?”
  张叔摇头道:“学校里都传遍了,是个人就晓得。我说呀,二丫头你也太作践自己。那个姓汪的太不是东西,这样往死里欺负你。怎么说也得跟他作个了断。你看看自己成什么样了。”
  杜鹃咬着下嘴唇,缓慢地,但坚决地摇头,一声不吭。
  张叔叹了口长气,说:“年轻人的事,我知道说也白说。不过二丫头,你也悠着点,别一股脑儿把自己给折了进去。”
  何止张叔这样劝她,杜鹃的干妈们,看到掌上花如此风雨凋零,也是心痛得不行。“闺女呀,你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虽说出了那件事,找个密云、房山那儿的小伙子还是成的。干吗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杜鹃最不爱听这个,又仗着干妈们的宠,脖子一犟:“我就要在这棵树上吊死,爱咋咋地。”干妈于是也偃旗息鼓了,到底还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打不得骂不得,吃了力还不讨好——真是爱咋咋地。
  不得不说,女人一旦死心眼起来,谁拿她都没辙,更不要说在感情上的事儿了。野史上多的是富家女爱上穷秀才,乖宝贝爱上小混混,头牌红姑娘嫁给卖油郎。所以说一朵鲜花愿意插在牛粪上是有其缘由的,有些女人喜欢出奇,有些女人喜欢不平衡的关系,有些女人只有在受虐的关系中才能感受到爱情,最能拨动她心弦的是,男人与她凶神恶煞大吵一场之后,突然绽现的一个笑脸,一句温语,那真是像久旱之后的甘霖一样。这样一收一纵,什么委屈都抛到爪哇国去了。老戏一遍遍重演,女人也在一年年中耗掉宝贵的青春。
  一切都是缘,善缘也罢,恶缘也罢。该折腾的折腾够了,该还债的还清了,总要等到这段缘分尽了,男女才得安生。
  这般鸡犬不宁地过了年把,众人没少看戏。期间杜鹃怀孕两次,两次都是在汪和平的软硬兼施下去流掉了。妇婴医院的大饼脸子护士都给混成老熟人了,最后一次,人家还一本正经告诫她说:“丫头,实话告诉你,女人真经不起这样折腾,这已经是第三次刮宫了,现在你的子宫壁只有常人三分之一的厚,再来一次,你就要废了。什么叫废了?就是你再也生不出孩子,到头来变成个孤老太婆,没人给你送终,懂吗?还不悠着点!”
  这下杜鹃真给吓着了,一个女人生不出孩子,就等于无根之树,无源之水。年轻时再怎么折腾,到头总归要有个家,要有几个孩子,否则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于是不敢和汪和平轻易上床了,好言好语说:“和平,这阵子可不敢了,我得养养身子呀。等你毕业了,我们就结婚,那时你要咋地就咋地。”
  结婚?这个词从未在汪和平脑子里出现过,他绝不会跟杜鹃结婚,他也不会跟任何一个中国女性结婚。他正忙着办出国呢,正在使出浑身解数追求一个暑期来华的法国女生。杜鹃说要消停一阵子,正中他的下怀,过一阵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这个胡同妞儿甩掉。
  六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板结的土壤终于松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介绍外国的风土人情。外国游客也多了起来,在长城上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跟中国人打招呼。而各大院校里,留长发、穿奇装异服的留学生跟中国人一起下小酒馆,参加舞会,穿了人字拖在小胡同里乱窜,开乌烟瘴气的派对。
  圈子里开派对时,如果一个女的,挎了个陌生的洋鬼子姗姗来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儿。众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哟,我的小姑奶奶,这是哪找来的大老外哟?!”
  于是那女的一脸得意地介绍,某国人,某专家。一片啧啧声中,大老外被人热情招呼坐下,马上有人一脸坏笑地递了二锅头上来,各种吃食堆满了面前的盘子。中国人在吃吃喝喝上是绝对好客的,说实话,言语是不怎么通的,特别是一伙北京人凑在一起,土语,俚语,流行语,政治术语,卷舌音,七七八八一混,大老外能懂真叫见鬼了,甭管你中文几级的水平。不过呢,不懂也有不懂的好处,至少气氛融洽不是?中国人讲究个难得糊涂,吃吃喝喝,酒杯一端什么事都心里透亮,用得着逐字逐句弄个明白吗?
  来华的外国女留学生,跟那些大大咧咧的男学生不同。多了一份天真,热衷于古老的东方文化,有些也确有文化专长。但从小在单纯的环境中长大,待人真诚,根本不识得人间险恶,更是摸不透中国人的弯弯绕绕。没多久就被有心机的男生盯上,先借故接近,再诉衷肠,如何满怀才情却受到打压,如何胸有大志却不得发展。如簧之舌,晓之以义,动之以情,功夫到了,女留学生便徒然生出救人于水火之心。先是僻室同居,几个月过后,便携了新的未婚夫回国去了。于是“郁郁不得志者”“被埋没的天才”在校园里多了起来,个个长发过肩,言辞乖张,个性张扬。上课也心不在焉,毕業创作也马虎行事。平时白天忙于奔走各个西方领馆,夜里忙于混迹留学生派对,都是一副即将乘鹤归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的作风派头。   汪和平哪肯落于人后,虽出身于干部门庭,已经享尽特权,却也晓得中国落后西方很长一段距离了,心心念念地想出去。美术史系有个叫露西的女留学生,比利时人,长得小巧玲珑,脸盘子红红的,像只天真未琢的小母鸡。露西从小在巴黎长大,毕业于巴黎皇家美术学院美术史专业。她跟汪和平在派对相识,和平是什么手段?虽不会法语,单靠眼神手势再加一本中法字典,几个礼拜下来就让外国小女子五体投地,花前月下私定终身,说好等到汪和平毕业证书到手就结婚,回法国举行婚礼。
  杜鹃正诧异着这阵子和平对她态度好多了,说话也不吹胡子瞪眼了,也不老缠着她干那件事了。正想着两年多付出的爱心终于得到回报,情郎懂事了,会体贴人了。正高兴呢,就有好事者去搬弄给她听了。“和平跟我也快两年了,这事系里院里领导也知道,他不敢做出影响不好的事,还要前途吗?”那人就呵呵地冷笑道:“还前途呢!人家很快就要远走高飞了。到时毛都捞不着一根,你哭去吧。”
  这话当真?杜鹃急了,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和平。这紧要关头,和平好像凭空消失了,画室里不在,宿舍里不在,家里不在,平时常去厮混的专家楼咖啡厅也不在。杜鹃找得虚汗直冒。实在没办法了,厚了脸皮跑去系里找,系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小杜同学你不知道?汪和平刚刚通知学校,要提早拿毕业证。说他的法国签证批下来了,两个礼拜后就要上飞机啰。”
  杜鹃傻了眼,什么意思,和平真要去法国?这么大事一声不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行,非得跟他三头六面讲个清楚。
  世界上真有冤家路窄这一说,杜鹃还没出校门,正好瞥见她的和平胳膊上挎了个外国娘儿们,正兴高采烈地跨进门来,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和平像个领导一样,举了胳膊,满脸笑容地兜了圈跟张三李四打招呼。一眼看见煞白着脸的杜鹃,笑容一下子僵住了。赶忙从露西的臂弯里抽出手来,三脚两步赶过来,把杜鹃拖到一边,低声道:“我正到处找你,你听我说……”
  杜鹃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汪和平点上烟,深吸一口说道:“摊开说吧,我马上要出国去了,没说给你是怕你闹。现在正好挑开,原来我俩就挺不合适的,还不如好聚好散。”
  杜鹃全身的血涌上头,耳朵里嗡声一片,眼前只见汪和平的两片嘴唇一动一动,词语听不明白,意思却一清二楚。和平要和她掰了,两年来的感情付出如竹篮打水,她被人像只破鞋般撇到一边了。
  脑中一瞬间空白,杜鹃像是被人从半空中推落地面,意识,言辞,都一下子离她而去,只剩下痛感,浑身骨头都碎了般疼。最疼的是心脏,被一根细细的丝线缚住,不断地抽紧,再抽紧,气都喘不上来。
  汪和平有点害怕了,面前的杜鹃脸色煞白,像是要昏厥过去的样子。他在这个就要出国的紧要关头,可不想弄些麻烦出来。他紧张地握住杜鹃的臂膀:“你怎么啦,不舒服?那就早点回家歇着去吧。”
  杜鹃抬起头来,眼中全是迷茫之情:“全完了?和平啊,你怎么忍得下这个心?”
  汪和平眼睛不看杜鹃,抽着烟沉默不语。
  正在这时,背后传来露西的声音,很娇俏地说:“和平,我们要走了。时间来不及了。”
  说实在的,露西的北京话讲得真不错,西方语态的抑扬顿挫,还带那么一丝外国口音,听起来特别悦耳。
  杜鹃一激灵,突然就撇下汪和平往露西那儿奔去,嘴里说:“我倒要评评这个理。天底下男人多了去,干吗非要抢别人的男朋友?”
  汪和平连忙一把拽住杜鹃手腕:“别胡闹,你要注意国际影响。”
  杜鹃极力挣扎着:“她才胡闹了,抢别人的男朋友。我就要跟她说说清楚。”
  汪和平急了:“你他妈的是要闹事是吧。我叫你闹!”说着用力把杜鹃的手腕往后一拧,只听到杜鹃一声惨叫,一条胳膊垂了下来,肩膀脱臼了。
  杜鹃疼得蹲在地上,眼泪都下来了。本来他们推推搡搡时就有人站住了看,这下都围了上来。纷纷指责汪和平,怎么能对一个女孩子家下这么重的手?有什么话好好说。
  露西分开众人挤进来,满脸痛惜地蹲下,动作非常轻柔地查看杜鹃的胳膊。汪和平也想掺和进来,不料被露西吼了一句:“你走开。”声音不大,但听得出语调中的怒气。汪和平讪讪地退后一步,喃喃道:“我又不是存心的,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就成了这个模样。”露西没理他,转头向围观的众人道:“谁去弄个车来,这胳膊得上医院去治。”
  外国专家一咋呼(在高等院校所有的外国人都被认为是“外国专家”,留学生也不例外),即刻有人屁颠颠地推了辆送货的三轮板车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杜鹃扶了起来,坐上三轮,张叔骑了送到前门医院。露西也一路陪着,百般呵护,到了医院掏钱挂号。医院看到来了个外国人,大为重视,派出骨科老专家看诊,老医生握了杜鹃的胳膊晃悠晃悠,乘杜鹃不在意之际用力一抖,就把个脱臼的肩膀给安回去了。
  露西又把吊了胳膊的杜鹃送回家来,本来还对这个外国娘儿们一腔怨气,这下全跑到爪哇国去了。杜鹃胳膊不那么疼了,注意力也回来了。这个外国娘儿们说话怎么这么软和,待人又周到。笑起来也真好看,就是那副绿茵茵的眼珠子有些瘆人,像猫一样。而露西一脸嚴肃地跟她说:“杜鹃,你好好养伤,这事没完,汪和平必须道歉。”
  两天之后满院传说,露西跟汪和平为这事大吵一场,解除了婚约。露西打点行装准备回国。而汪和平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不吃不喝,乱砸东西,人家怕他伤了自己,但谁劝也不听,班里的辅导员上门还被他撵出来。
  杜鹃听说了,又心疼起她的和平来了,小两口磕磕碰碰总有的,再怎么,也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人是铁饭是钢,三餐不吃啥精神头都没有了。杜鹃顾不上胳膊还没好利落,烙了和平最喜欢的韭菜盒子,配了和平爱吃的天源酱园的酱菜,装在饭盒里给送上门去。一路上心里忐忑地想着,如果和平肯向她认错,要不要再接纳他呀?这念头一冒出来,心里早已经是肯了。自己给自己又想好了一套说辞:和平呀,你不想想,你是吃韭菜盒子炸酱面的,外国娘们是吃面包黄油的,终归过不到一块去的,拌了几句嘴就可以取消婚约。如果你坐牢去呢?那还不翻了天?你不想想,还有谁比我杜鹃更在乎你?你凶人家,你三心二意,你把人家胳膊扭坏了,人家都不计较你,还巴巴地给你送饭上门来了。就是块石头,怀里焐了这么久也该焐热了,是个人就应该晓得好歹。和平啊,快别东想西想了,等这事过去了,我们就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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