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晚年千家驹

来源 :中国新闻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papaya007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收藏的众多信件中,有一封信是一张白纸。细细辨认,那白纸上尚留存着极淡的铅笔字般的痕迹。那是1999年4月14日千家驹先生从深圳家中发给我的一份传真,多年之后褪色了,所幸我当时复印了一份。
  千家驹是著名经济学家,生于1909年,浙江金华市附近的武义县人氏,曾任中国民主同盟第五、六届中央副主席,第六、第七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还曾担任中央工商行政管理局(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的前身)副局长、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副院长。
  传真是他写好信后发给我的,以求快捷。他把全部藏书捐给了故乡浙江武义县,武义县盖了一座“千家驹藏书阁”作为永久纪念,他邀请我出席落成典礼。
  1999年11月11日,千家驹藏书阁落成典礼在浙江武义举行。他从深圳赶来参加,之后又来到上海,下榻于徐家汇的衡山宾馆。我在那里又一次拜访了他——藏书阁落成之后,一直处于低调,如晚年沉寂的千家驹。

初识千家驹


  我与千家驹先生的初次接触,是在1986年11月下旬。
  应时任上海市市长江泽民的邀请,千家驹前来上海出席上海旅游发展战略讨论会,下榻于华亭宾馆。我致电请求采访,回忆他与章伯钧、罗隆基的交往以及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他忙于会议,无法与我面谈,只接受了电话采访。他很坦诚,对于1957年参与批判“章罗联盟”表示了反省。
  千家驹以敢于直言为海内外称道。1988年4月2日,他在全国政协大会上作了题为《关于物价、教育、社会风气问题》的发言,反响极为热烈。
  他大声疾呼反腐:“社会风气不正,且每况愈下,是当前人民群众议论最多,有识之士痛心疾首的问题之一。一些党员和国家干部利用手中的职权营私舞弊,假公济私、贪污腐化,甚至进行严重的经济犯罪活动。至于非请客送礼,几乎办不了事,那更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这虽然是一小部分人,但其影响之恶劣可以动摇国本。”他猛烈抨击有法不依、执法不严:“孔子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又说:‘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要树立良好的社会风气,必须自整顿党风、整顿官风做起。官风不正,民风自然不正。我们法制不完备、不健全是党风不正、官风不正的原因之一,但即令有完备的法制,如果有法不依,执法不严,有法也同于无法。”他道出自己的心声:“我已年近八旬,许多朋友都劝我不要再发言,优游林泉,著书立说,安度晚年,但感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和当前改革形势逼人……‘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30分钟的发言中,响起了31次掌声。发言完毕,掌声经久不息。发言见报后,光是他本人收到的群众来信,就达一千多封。一时间,他成了“新闻人物”。
  1989年6月,他应美国朋友邀请前去讲学,于6月13日前往香港,7月8日自香港飞往美国。他在美国生活了3年零8个月,于1993年2月14日飞往香港,在九龙安居。
  旅美期间,他写了一篇长篇书评《疯狂的年代,发疯的人──读叶永烈著〈陈伯达〉一书》。我看到后,在致函香港作家潘耀明时,请他代为问候千家驹先生。
  1993年8月13日,千家驹从香港给我回了信,邀我过港时一叙。我随即复函,表示感谢。
  1995年1月12日,我终于在香港九龙见到了千家驹,谈了一个晚上。他赠我新作《逝者如斯夫》,内中便收录了《疯狂的年代,发疯的人──读叶永烈著〈陈伯达〉一书》。
  他告诉我,在赴美之前,他便在与香港相邻的深圳购置了商品房。这位经济学家颇有眼光,那套房子不仅很快升值,而且使他在深圳有了安居之所。来到香港后,他给中共中央领导人去信,说明了情况。经过批准,1993年5月17日,他回到了深圳,以后便香港、深圳两边跑。他把深圳寓所的地址、电话告诉了我,欢迎我去做客。
  此后,我每逢出差深圳,总是去看望他。年事已高的他逐渐定居深圳,不大去香港了。

获赠年谱


  1995年3月,86岁的千家驹在完成了《夕阳昏语》后,宣布封笔。
  其实,他是闲不住的。宣布封笔之后,他一边整理自己的藏书,在家乡建立“千家驹藏书阁”,一边整理出版长篇自传。
  他的长篇自传是他在晚年陆续写成的。久久的沉寂,倒是给了他一个难得的静静思索的机会。他回顾自己历经坎坷的漫漫人生之路,不胜感慨,写下了自传式的《千家驹自撰年谱》。
  这本书从清朝末年写起,历经民国初年、国共之争,记叙了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直至他晚年客居美国,真实记录了他的心路历程。虽然写的是个人经历,却反映了一个中国高级知识分子在20世纪的苦难和坎途,可以说从一个特殊的视角记录了中国的现代史和当代史。
1995年,86岁的千家驹在香港寓所。摄影/叶永烈

  1997年3月,88岁的千家驹为该书写下了序言。他没有公开出版此书,而是自己出资6万港币,印刷了100册,分赠友好。印毕,即毁版。我十分荣幸地获赠一本。
  1998年冬日,早已宣布封笔的他为我写了一幅条幅,作为永久纪念。由于右手老年性颤抖,他写了四次,才用毛笔写成。他的夫人说,这是他最后的条幅了,今后不再写了。
  在条幅中,他以司马迁的一句名言相赠:“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风流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其实,他才是“风流倜傥非常之人”。他怀一颗“非常”之心,以“非常”之举,走“非常”之路,成为“非常”之人。

发表长篇专访


  1999年1月29日,我带着磁带录音机,在深圳对年已九旬的千家驹作了又一次深入采访。他穿一件中式对襟蓝布棉袄,在书房里接待了我。   他的书房里书天书地,书柜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他说,平常无其他嗜好,唯爱写书、读书、藏书,以书为友。虽然他的专长是经济学,但是他兴趣广泛,涉猎面广,文、史、哲的书都爱买、爱看。正因为这样,他的藏书颇为丰富。尽管“八年抗战”“三年内战”和“十年‘文革’”使他的藏书三次遭劫,但是“劫后余生”的藏书仍颇可观。当时他告诉我,他已经决定把自己的藏书无偿捐赠给家乡,藏书已经大批运送那里,眼下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他家四壁悬挂着诸多名人字画,都是好友题赠他的,包括何香凝、沈钧儒等。他曾写过多篇对冯玉祥、何香凝、柳亚子、叶挺、马寅初、梁漱溟、范文澜、章乃器、沈钧儒、黄炎培、蒋梦麟、刘哲、张东荪等的回忆文章。这些字画和文章,表明了他的社会高层交往圈。作为著名民主人士、文化人,他交往的大都是著名民主人士、文化人。
  虽然年已耄耋,他仍然记忆清晰,谈话间不时从书柜里取下书,翻给我看,然后又继续谈了下去。
  他在新著《归去来兮》的前言中写道:“我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服膺马列主义达半个世纪以上。”在他家中还专辟了一间屋子,作为佛堂。他是1989年11月5日在美国洛杉矶皈依佛门,正式成为一个佛教徒的。“马克思主义的佛教徒”看似矛盾,然而可以说却正是他晚年错综复杂的内心世界的写照。
  通过多次采访,我写下了长篇专访《九十风雨千家驹》。
  2000年11月25日晚,我在深圳又一次拜访了九十有一的千家驹先生。步入他家的客厅,我发现墙上换上了新的大幅照片:时任全国政协主席李瑞环跟他握手的照片,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王兆国与他的合影。
  千家驹先生满头飞霜,身穿一件褐绿色茄克,戴一副紫色秀郎架眼镜,面目清癯,耳聪目明。他告诉我,这些照片是两个多月前在北京拍摄的。
  2001年,《名人传记》杂志在第3期全文发表了《九十风雨千家驹》,封面是我在香港拍摄的千家驹肖像照。这是十多年以来中国内地第一次发表的千家驹长篇报道。发表之后,我用特快专递寄给了千家驹。他非常高兴,当即托我买了100本杂志,广寄诸友。他的故乡浙江武义县也买了100本杂志。
  2002年8月8日,我从上海致电千家驹。当时,上海的文友托我向他请教有关20世纪30年代的清华大学教授张荫麟的一些问题。电话是千家驹的夫人接的。她说,千家驹从2002年3月3日起因病住院,现在身体尚可。
  隔了一天,我再次致电千家。千夫人说已到医院问过千家驹,他回忆说:“我记得张荫麟,他是吴晗的好朋友。”吴晗是千家驹13岁入读金华第七中学时的同窗。
  不料,不到一个月,2002年9月3日,千家驹先生在深圳因病与世长辞,享年92岁。
其他文献
2016年夏季奥运会主办国、世界第七大经济体、曾经的新兴市场明星巴西,如今正陷入政经双重危机。总统会不会被弹劾,经济能不能走出泥潭,都牵扯到半年后的奥运会。  3月13日,巴西320多个城镇掀起反总统罗塞夫的示威游行。据巴西主流媒体《环球报》网站统计,示威游行参加者超过350万人。圣保罗市的游行人数创下历史之最,甚至超过1984年推翻巴西军政府时的规模。  被诟病的罗塞夫号称巴西“铁娘子”,在20
“12月18日,受访者陈文英,采访者卢彦名,南京,中国。” 美国南加州大学大屠杀基金会(USC Shoah Foundation)的视频文件及后期制作主管扎克在镜头前打了场记板后,采访开始。  90岁的陈文英背对着客厅的窗户,斜坐在轮椅上,黯红色棉袄裹着老人瘦小的身体,略显臃肿。她女儿说,不久前,老人因不慎摔倒骨折了。  客厅里除了陈文英,只有作为采访者的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研究员卢彦名博士以及摄影师
所有这些乍看与阿尔勒这个古老小城完全不搭的现代  与工业一面,都离不开今日阿尔勒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普罗旺斯明媚的地中海阳光与色彩,曾经吸引过塞尚、梵高、莫奈、毕加索、夏加尔等艺术家的到来。梵高的著名画作《夜间露天咖啡馆》,原型就在阿尔勒的弗洛姆广场上。  不过在阿尔勒当了30年导游的阿涅斯告诉我,本地人一般不到这家咖啡馆坐,倒是喜欢在旁边不起眼的馆子里喝咖啡,翻报纸。她告诉我,梵高笔下的咖啡馆
英国人早已习惯了享受民主制度带来的好处,同样,英国人也早就学会了接受和努力修正民主制度可能带来的缺陷。公投结果公布后,这两天英国媒体上也有大量反思本次公投的文章与观点讨论,但是几乎没有任何主流媒体或任何一位负责任的评论人士把矛头对准民主制度本身。  英国当地时间6月23日,3000多万英国民众投出了选票,以52%的支持“脱欧”对48%的支持“留欧”,对欧盟说再见。  这个结果是出乎绝大多数人意料的
2014影响中国年度文化人物  获奖: 贾平凹  提名:杜维明  提名:刘东  获奖理由  他是当下中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在2014年推出的长篇小说《老生》中,他用陕西南部一个村庄中的人物和故事折射了整个中国的变迁,这百年历史的流转、错动、无奈与澎湃,都在那座村庄的虚与实之间展露无遗。这部作品既有解剖当下病理的勇气,也有触碰历史根源的野心。它展现了一个作家对于艺术本体的追求,也体现了作为知识分子对
讲创新应该向深圳学什么?一句话,怎样吸引有想法、有野心的人。  深圳回归中国城市风暴眼。这次,风是李克强总理亲自吹来的。第二届双创周主场首次落户深圳,北京打配合。不仅是总理,库克、任正非、马化腾等一干科技界大佬都来支持创业创新了。  北京与深圳高新周“双峰对峙”发生戏剧性切换,深圳主场,北京辅助,共搭创新平台。  北京是科研重镇,权力中心,高校云集,但在互联网扁平时代,权重倒向深圳一边,这个只有一
中东历来是全球地缘政治的“火药桶”,这不仅因为其地处亚、非、欧三大洲的结合部,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而且中东又是人类经济生活必需的战略资源石油和天然气的主要供应地。基辛格博士的名言“谁拥有石油,谁就拥有世界”虽然被引用过滥,却道出了战略资源与地缘政治的内在紧密联系。而这种关联性目前在“阿拉伯之春”梦想破灭之际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引人瞩目。地缘政治优势转化为对市场份额的控制  对于世界石油市场而言,201
“小粉红”是什么?“帝吧”又是什么?“爆吧”是什么?出征又是什么?  如果不是1月20日晚上一场轰轰烈烈的跨境“网络空袭”行动,这些词语可能仍让许多60后70后的中国社会主流人群感到陌生,甚至是无法理解——费半天劲,跑到脸书的“蔡英文”“三立新闻”“苹果日报”等主页上,用八荣八耻、表情包和美食图,进行一场“只有一个中国”的网络刷屏行动,有什么意义?  这似乎是一场有组织的行动。比如此次行动事前广泛
在新《预算法》实施近半年后,前不久,财政部、央行、银监会三部委下发了《关于2015年采用定向承销方式发行地方政府债券有关事宜的通知》。通知明确可以采取定向承销的方式,由地方财政部门与特定债权人按市场化原则协商开展债务置换。至此,争论已久的地方债务置换问题最终尘埃落定。  今年1月1日正式实施的《预算法》(修正案)对地方政府债务管理提出了规范管理的制度框架,并对地方政府债务管理作出明确规定。根据新法
历史的“野蛮”篇章  重揭历史的伤疤,不是为了表明我们开始信奉历史虚无主义和历史修正主义,而恰恰是为了尽最大努力来还原历史的真面目。  如此,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现在所发生的一切  书评人/苏琦  如果说伊恩·布鲁玛的《零年》让人们对二战后发生在世界各地的“残忍”片段有了惊鸿一瞥,基思·罗威则将强迫人们将不安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二战后曾被胜利、解放与重建的神话所笼罩的欧洲这片“野蛮大陆”上。  胜利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