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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丽前个月去了趟泸沽湖,回来见到我就直嚷嚷:“我原来还以为你家泸沽湖很纯朴呢,实际上太乱了,那些浙江人、福建人什么不敢做,卡拉OK、酒吧、发廊,太乱了,你怕要说说呢!”“我说哪样?我又不是领导!湖边那个村子早就乱了,你怎么不去里头的村子,那里才好玩啊!”“我一个人怎么敢去,你倒会说!”
小丽头发一甩,留下一串高跟鞋的声音给我,也留下一连串问题:为什么去泸沽湖回来的人都嚷着说泸沽湖变了,乱了,找不到纯朴了?
不能否认,很多去泸沽湖的人是想寻找桃花源、理想国、或者香格里拉之类的乌托邦。这可能是一种怀旧,一种失去了自我后的寻找,或是生活在都市的烦杂忙乱中,想寻找一份野性或平和,寻找一点荒凉、一份田园牧歌。这些都无可厚非,问题是:你自己享受着所有现代文明带来的方便和好处,甚至玩腻了,反而要求泸沽湖保持那份过去,保持古老的苍茫和原始,以便你去参观,这种心态怕要不得。而对于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说,泸沽湖如何发展,在发展中不要失去自己,古老文明与现代文明如何磨合,可是要当回事的。
这使我想起那个离泸沽湖18公里的村子,我曾在那里呆过一阵,有些事情回想起来还蛮有意思。
“旅游要来了吧”
扎实村,在摩梭语中是新村的意思,也有人解释为“洪水袭过的”村。而据老人们说,这村先前不叫扎实,叫“高地”,是上村的意思。村中最古老的“斯日”(氏族)是萨巴家族,在这个村中居住已经有7代人,以25年算一代的常规计,萨巴家族在此居住应该已有170年的历史。
扎实村有71户人家378人,村民基本上由萨巴斯日和舍日斯日2个氏族构成,是一个比较典型的母系村落。村里有20余户人家保持着母系文化,即家中以母系血缘为主体,由母亲担任“达布”(家庭主管),没有父系成员,家庭成员都属一个祖母或外祖母的后代,实行“暮合晨离”的走婚制。村里还有30余户,属于母系父系并存的家庭,由于生产生活的需要,或者村民结构的改变,两代人实行着不同的婚姻模式,比如:母亲一辈如果只有姐妹没有哥弟,家中缺劳力,姐妹中的一个就招一个男人入赘,成为夫妻,这样,父系母系2种亲属制度就并存于一个家庭中。也有的人家是母辈实行传统的“走婚”,但子女中如果只有男性,没有女性传人,于是,家中的一个儿子就要娶妻进门,如果几弟兄都只想走婚,那只有从亲戚家过继一个女孩来承袭家庭的“香火”。从母系父系并存家庭中,不难发现摩梭文化选择的灵活性和机动性,一切以家庭发展的需要为前提。村里还有10户人家是一夫一妻制家庭,有的是受外来文化影响,年轻人愿意另立门户,有的则是外民族迁入本村。
扎实村除了保留着较为丰富的多形态家庭和婚姻形式外,还保留着古老而完整的民居,村民住的都是典型的木楞四合院,而不像有些旅游热点村那种变了味的木楞房。在扎实村,无论是建筑外观,还是建筑结构,家居设施,都保留着浓郁的母系家庭色彩。扎实村的佛教文化也比较兴盛,80%的村民信教,大多信仰藏传佛教中的萨迦派(俗称“花教”)。
摩梭人聚居的永宁坝,由于海拔、气候等原因,坝子周围的很多山岭树木稀少,除了庄稼泛青的季节外,其他时间都显得比较荒凉。但扎实村是个例外,村中古树茂密,村背后还有着几百亩的栎树林,一年四季都绿树成荫。生态环境能保护得好,是因为这个村历史上就有保护生态和合理利用资源的习惯。可能就是因为自己拥有丰富的文化和生态资源的缘故吧,笔者每次进村,有些老人,也有的年轻人总是问我:“旅游什么时候来?”他们把旅游想成是说来就来的一回事,实际上,他们没有发现,旅游已经到了家门口——在村中心已由旅游局修了一个场地,叫做“歌舞场”,很明显,这是为游客表演歌舞的场地,而不是村人需要歌舞而修建。按习惯,摩梭村落中唱歌跳舞都在自家院坝中,谁家有小孩举行成丁礼,或老人过世,就在谁家举行,不会有一个固定的场所。扎实村的村口,还修了一道木楞门,说是村标,似乎其他村就没有了,听说是一个公司拿公家的钱搞的,这让人意识到一种变味了的文化幽灵在游荡,可村人却丝毫不觉。村人看到的是旅游热点落水村的繁荣,他们看见了四层的木楞房,如织的游人,花花绿绿的钞票,看见了电视、手机。但他们没有看见家庭越分越小,没有看见传统的服装变成了工作服(在落水村只有接待游客时穿民族装),他们也没有看见金钱带来的苦恼和矛盾。所以,他们在翘首盼望旅游。
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如果用别人的图表解释生活,我们将越来越孤独。贫困不是好东西,这谁都知道,但是,在那里,我们可以共享一块土地,共享一缕阳光和一眼清泉,共享人情的温暖,谁的命运也不能由别人决定,但是,如果有一天,一切都要依赖于旅游,那命运也就交出去了,让游客主宰的生活恐怕也不太美妙。但是,面对还在贫困线上的乡亲,我这些大道理是渺小的,弱不禁风的,我只能对他们说:“旅游要来了吧。”
二车拉姆的经历
还没有哪一个摩梭女人像二车拉姆那样,在我心中留下那么大的心理落差,她令我吃惊,又令我愤怒,最终,我理解了生存、文化、身份这些字眼的重量。
记得是在2001年,我到扎实村住了一个星期,临走时,一个老“阿乌”(舅舅)找到我说,他的外甥女大学毕业一年了,在一个香港人开的公司工作,没有任何消息,希望我回昆明后去看看她。我满口答应了老阿乌,说心里话,由于家庭文化的影响,少有摩梭女孩能走出去,大学毕业后能在外企工作,这个女孩可不简单,我一定要去看看的。
回到昆明,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那个公司的电话,又转了多少道弯,才终于找到二车拉姆的电话。一个电话打过去,惊出我一身冷汗。
“喂,你是二车拉姆吗?”
“Hello, I’m Helen。”
我以为打错了电话,她又一串叽哩咕噜的英语。我说我听不懂,她才改用普通话。
“对不起,我以为是外商打过来的电话。”这话我怀疑,我是用标准的云南方言说的。令我想不到的是,我用她的摩梭名字称呼她,可她直截了当地说,“你还是叫我Helen吧,我已经习惯了。”跟她说起她舅舅,她的家人,可是,十分明显,她的语气不像接电话时那么热情,总是以“是吗?是吗?”敷衍我。挂电话前,她说:“我现在很忙,这样吧,今晚在昆都的蓝岛,我们聊聊。”
都市的夜晚是年轻人的,夜幕刚刚来临,昆都已经乱得不能再乱,给人感觉擦一根火柴就会点着了的沸腾。蓝岛还算有情调,放着古典的音乐,加上灯光的烘托,有些梦幻,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孩在酒吧的角落朝我打招呼,我想一定是她了。刚坐下,我估计她会问一些家里的事,又一次出乎我意料,她一开口就谈WTO,似乎对世贸组织的情况很熟,之后,谈了一大串坝贝尔、周杰伦、孙燕姿、辣妹,我根本搞不清这些人是模特、歌星还是舞星,也不知是哪里的人,搞过些什么,看来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了,心里在想:又一只准备用颜色染白的乌鸦要起飞了,试图混入鸽群,但愿别遇到太多的风雨,不然,颜色被雨水冲刷后,这只不白又不黑的花乌鸦,可能遭遇尴尬——鸽群不认同,乌鸦群也不认可。
正准备找个借口脱身时,她叹了口气说:“家乡太落后了,没有文字,又不会说普通话,什么都不懂,幸好我出来了,毕竟在外面有机会,我找男朋友,也绝不找摩梭,他们没有远见,只会想着家乡,真没劲。我要是能出国就好了。”听着她的一番感慨,我想起她那个火塘边的母亲,想起那个供她上大学的舅舅。
那天分别后,我在想:她在大城市刚刚立足,有很多困难,特别对于一个走出大山的女孩的确不容易,她试图抹去自己的少数族裔身份,掩盖一切的过去,融入主流文化所认可的一切商业的、事业的、人生的道德观。这与我们毕竟是不同了,我们在融入主流的同时,还要顾及边缘,心中永远无法舍弃家乡、亲人的那份情结。而更年轻的人,她们要轻松多了。
世上的事有时就那么巧合,一年后,我在永宁那条显得十分寂寥的红土山路上碰到了她。她打扮得依然时尚,特别是那条紧身露肚的红色牛仔裤,在显得有点枯萎的山坡上十分的灿烂。与她交谈后才知道,她被那家香港公司辞了,四处奔走还是找不到工作,情绪十分的低落,回家乡休闲一段时间,她叹口气说:“竞争太激烈,太残酷了。每年那么多大学生、硕士生、博士生毕业,就业机会越来越少,想起来都害怕。”
我的眼前又浮现起那个双手摆弄着摩托罗拉侃侃而谈WTO的女孩,我真希望她永远不要泯灭那份热情、那份自信、那份冲闯。想安慰她几句,终究找不到什么词。而且这个时候,切忌不能有丝毫的怜悯和同情,毕竟这是一个有着自己精神筋骨的女孩。
第一次听到她赞美家乡,她说:“还是家乡好,乡亲们没有那么多的欲望,知足常乐,人与人的关系很亲近,没有那么多的算计,不像我们活得累,实际上,争来争去,结果都是有伤的人。”我感觉到她内心的一种疲惫。她这个年龄的人,不该有这份太过的成熟。我真想问问她,今后的打算,可欲言又止,谁也无法去替别人生活。生活是一段一段去过的,每一步路都要靠自己走,别人实在帮不上忙。
那天晚上,我借宿村长家,村长告诉我,村里有几个女孩,18岁就去了民族村,有昆明的、桂林的、深圳的……几年下来,民族村换人了(那些单位是吃“青春饭”的,不会养中老年人),她们回到家,农活不愿干,生活不习惯了,村里的小伙子也看不上了,几个人又约着出去,转了一圈找不到工作又回来,住了一两个月,实在呆不住,最近又走了,不知去哪里。我想,她们可能会像候鸟一样漂泊一段时间,等到该成家了,才可能认命。
出走还是留下,我真不知道哪一种好。
民族的文化呢,恐怕也是如此,没有永远不变的东西,人都在改变,文化能不变?“生存还是死亡”的确是个问题。
女儿国的“第一场”诉讼
永宁法庭,可能是世界上最寂寞的法庭,由于摩梭人母系社区和特殊的亲缘关系,除了一些村与村之间争水,或者牲畜进了庄稼地的纠纷外,解放以来,一直没有产生过一例摩梭人两性关系的诉讼。
听说永宁法庭发生了第一次两性之间的诉讼,我很感兴趣,就去找法庭的人了解情况。原来,这场诉讼也不是离婚和强奸之类的,原因发生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
我第一次见到原告拉措时,想到的是张艺谋的电影《秋菊打官司》,拉措长得很漂亮,也很健谈,丝毫不隐瞒自己的看法,她说,本来这个事是可以商量的,但男方家那些姐妹有点欺人,所以,她要通过法律解决。
原来,拉措有个女儿,2001年考上了大学,但是,拉措家境贫寒,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当过兵,负过伤,复员回来后,基本不能干重活;姐姐是个老实人,只会干一些农活,全家的生活完全靠她一个人团团转。女儿考上大学后,学费都是向亲戚借的。为此,她愁得不行,希望女儿的生父能帮点忙,因为女儿的父亲家比她家富,一年拿几千元钱应该没有问题。可是,男方家不干,按照摩梭的习惯,拉措和情侣之间是走婚关系,走婚的双方,孩子归女方,由女方的舅舅抚养,男方只养他的外甥;再说,男方的财产是共有的,不是某个人的,家庭的大开支要经过全家协商。协商结果是男方的姐妹都反对,这样,拉措的情侣也无奈。拉措告诉我,她气不过的是,男方的一个妹妹居然说:“解放前,学喇嘛的到拉萨,没听说过让父亲家出钱,解放后,那么多人读书,也没听说过让父亲一方担一份,只有你家才特殊”。拉措一气之下,起诉了男方。本来,她们两家过去从来没有红过脸,相处都还不错,为了女儿的前途,她说只有豁出去了。
我知道,按照《婚姻法》的规定,虽然拉措和男方没有领过结婚证,但他们之间是事实婚姻,所以,拉措的胜利是指日可待的了。
果然,没有几天时间,法庭就判决了拉措胜利,并且规定男方要承担女儿学费、生活费等费用的一半。虽然拉措蠃了,但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本村以及邻村都在议论这件事,有的说,这是破天荒的事,摩梭没有这样的规矩,这是故意吃人;有的说,拉措有道理,父亲应该为孩子负责,持后一种看法的年轻人居多。拉措面对着很大的压力。
我似乎感觉到了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正在撞击着扎实村,那些古老的母系家庭,恐怕难以承受时代的洗刷,怎么调整,怎么磨合,怎么构建一种新的支撑点,已经非常真实地摆在了他们面前,无论是为了生存的选择,还是选择生存的方法,都是一个个绕不过去的槛。
我再次离开了那个村庄,但留给我的思索却无法停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恼和欢乐,一个村子也有自己的和谐与躁动。任何把摩梭人的社区想像成桃花源的都是幼稚的,这个世界上不会存在一个没有矛盾的地方,关键是我们怎么应对矛盾,解决矛盾。摩梭人也有自己的悲欢离合,只不过他们有自己的理解方式和解决方式罢了。
许多人都说那里的生活是个谜,我从不这样认为,那是另一个文化圈的人所感觉的;许多人都认为那里很神秘,而摩梭人决不会认为自己的地方是神秘的,神秘的永远是那些过客,或者其他生活圈的,没有一个摩梭人会说:“我们的村子太神秘了。”那个村子的山水土地,一缕炊烟,一个人的咳嗽,一个蹄迹,一声孩子的啼哭,他们都耳熟能详,何神秘之有?但愿我们都沉下心来,贴近活着的人,活着的历史,或者正在发生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