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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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先生,对这套房子,您还满意吗?
  王先生没答话,只微微点下头,不留心都难以察觉。两片嘴唇不停蠕动,像在咀嚼嘴里吃剩的残渣。他三十五岁,不过看上去更像五十三岁,脸色黑黝黝的,泛着油光,头发凌乱,黑白相间,额头上布满皱纹,不禁让人联想到小区外铁道旁的防护网。他身上的那套黑西装倒十分体面,应该是上等面料,看不出啥牌子;白衬衣的领口很干净,最上面一粒纽扣没系,粗粗的脖颈呼之欲出;那上面,一道浅浅的疤痕隐约可见,仿佛在向人诉说他那不堪的过往。
  她心里犯着嘀咕,脸上却始终挂着微笑。在售楼部众多女生里,她算不上漂亮,可笑起来最甜,尤其在面对男性客户时。她深谙客户心理,往往谈笑之间,客户乖乖地被她牵着鼻子走,不知不觉陷入她精心设置的套路,直至成为她傲人业绩的一部分,成为她名下银行卡里的一串数字。然而,面对眼前这位王先生,她却有些力不从心,甚至陷入深深的迷惘。连上今天这次,他来看过十次房了,整整十次。除第一次多看了几套之外,后面九次都直奔十号楼1503。售楼部无人不知,有位王先生对十号楼1503情有独钟。然而,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否则如何解释,在长达一年时间里,他虽然先后十次看那套房子却迟迟不肯下定呢?从她本人到案场经理,使尽浑身解数都奈何他不得。令人沮丧的是,她非但无法迫其就范,甚至闹不明白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以至于她一接到他的电话,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他真是个古怪之人,寡言少语,表情僵硬,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记不得多少次,她套他的话,从少之又少的信息里,得知他是个生意人,做过许多买卖,去过不少地方,应该赚了不少钱。他至今单身,她多次想象过他未来妻子的模样。哪个女人会嫁给这位让人琢磨不透的王先生呢?一位同事提醒她,说很可能王先生喜欢她。这并非空穴来风。王先生本来是别人的客户,然而,自从他第一眼看见她,就向经理提出要求,由她来做自己的置业顾问。本来在工地现场,安排有专人负责客户看房。他依然要求她陪在身旁。顺着这个逻辑,就不难理解他连续多次看房却不下定的原因了。他在等待一个答复。令人费解的是,假使这个推测是真的,他为什么不向她表白呢?哪怕一个隐晦的暗示也好。尽管售楼小姐傍大款之类的事并不新鲜,她却对此嗤之以鼻。更何况,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对她并无兴趣。这不免让她很受伤。倒不是说她多在意他是否真喜欢她,恰恰相反,这个粗鄙不堪的男人,这个明明三十五岁却看上去像五十三岁的男人,怎么入得了她的法眼呢?在她看来,把她和他扯到一块相提并论,就是对她的亵渎和冒犯。谣言一天天甚嚣尘上,人家偏偏对她不上心,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吗?他算哪棵葱啊!她不免心生烦恼,甚至产生了某种恶作剧般的报复心理。某晚,她试探着给他发了条微信,问他在干什么。他回复说在外地出差,待在宾馆休息。她问他是否一个人。他回复说是。她说她不信。他回复说她爱信不信。她又问他一个人是否睡得着。显然,她的话越来越轻佻。她的心怦怦乱跳,他会如何回答呢?都说男人是吃腥的猫,他会在她的引诱下露出猫尾巴吗?几分钟后,他的回复来了。不过让她失望的是,他回避了她的问题,只说出差回来再约她看房。她有点赌气,回了他一句:你又不打算买,一直看干什么?或许,这句话过于刺耳,他没回应。他生气了吗?他对她感到失望了吗?他会不会从此不再来看房了呢?她忐忑不安,为自己刚才的冒失行为感到懊悔。毕竟,他是她的客户,也从未冒犯过她。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收回刚才的话,或者以其他任何有效的方式加以弥补。因而,当几天后,他打电话约她看房时,她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天哪!我这是怎么了?她感到自己是那么的陌生。她完全不是那个熟悉的她了,她完全无法控制现在的她了。真不知道接下来,她还会做出怎样匪夷所思的举动。
  呜——
  猛然间,一声刺耳的长鸣将她从混沌中拉了回来。紧接着,一列火车从面前轰隆隆驶过,整个房间跟着抖动起来。她面色阴郁,眉头紧锁。这下,不难理解十号楼因何滞销了吧。楼盘毗邻铁路,噪音和空气污染成为销售面临的最大难题。尤其十号楼,是距离铁路最近的一栋,直线距离仅数十米。就算你口吐莲花,把什么南北通透、通风采光俱佳、性价比高之类的话说烂了,也抵挡不住火车发出的一声长鸣。这才是王先生最为古怪之处。重要的不是来看过多少次房,而是来看的哪套房。十号楼,他看的是离铁路最近的十号楼,而且是顶层最大一套户型。他是真傻还是假傻?是神经出了毛病,还是成心捣乱,搞什么恶作剧?她把目光投向那个古怪的男人。他背对着她,像一座雕像矗立在阳台上,双臂撑着护栏,关注着火车从他面前轰隆隆驶过,仿佛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目送麾下的勇士出征。她忽然想到,他上午看房,下午看房,甚至晚上看房;他晴天来看,阴天来看,甚至下雨天来看。然而不管何时来看,只要有火车驶过,他都会凝神屏息,表情肅穆,向火车行注目礼;不管是客车、货车还是其他什么车,是红皮、绿皮还是黑皮或者灰皮。她不禁心生疑窦,他到底是来看房还是来看火车呢?这位王先生,矗立在十号楼顶层那套房子的阳台上,和天空、大地、轰隆隆驶过的火车融为一体,像在举行某种虔诚的仪式。房子发出的震动,仿佛是他剧烈的心跳。看着那个说不上伟岸却异常坚实的背影,她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烦躁、厌倦、忧虑,甚至还夹杂着些许同情和怜悯。她隐隐感到,他不平常的看房行为背后,隐含着某种使命。冥冥之中,她与他共同履行着这个使命;冥冥之中,她被他裹挟到火车上,驶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春节期间,家里给她安排了一次相亲。小伙子在政府机关上班,家庭条件不错;人长得白白净净,戴一副黑框眼镜。他们一起吃过几顿饭,看过几场电影。两人往那儿一站,有那么点小两口的意思。她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喜欢他?好像不是;不喜欢他?也说不出站得住脚的理由。就这么稀里糊涂处着,两人关系似乎日渐亲密。他已经敢拉她的手了。某晚,他俩吃完饭后打车回家,并肩坐在车后排。那天,他俩都喝了些酒,但肯定都没喝多。他暗中窸窸窣窣摸到她的手。她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不过并无挣脱的意思。他也没放手的意思。于是,他俩借着那一点点酒劲惺惺作态,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她想,如果司机不在场,他说不定会吻她。她发现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欲望,自己的命运。接下来,他们会像无数对男女那样,彼此更加熟悉对方,首先是对方的身体,进而一步步按照人们设定好的规范步骤,组建一成不变的家庭,复制千篇一律的夫妻生活。她难以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有一回,他俩一起喝下午茶,面对面坐着。她仔细端详起他来。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让人感觉良好;好比一件商品,虽称不上什么名牌,但品质难以挑剔。然而,任何东西都经不住细看。她越看,越觉得他哪儿不对劲。他太瘦了,一个男人太瘦,怎么给女人安全感呢?你看,他的骨架子连西装都撑不起来,好端端的西装,都被他糟蹋了;还有,他太白了,她不明白,一个男人养那么白干什么?再有,他太正儿八经了,衬衣最上面那粒纽扣总系得紧紧的,像故意隐藏什么似的;有什么好隐藏呢?她思来想去,得出两个字的结论:幼稚。她怎么可以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稚气未消的男生呢?诚然,他相貌不赖,可相貌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那么重要吗?她忽然心头一凛,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的面前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恍然大悟,她一直在拿面前这个男生和另一个男人比。她这才意识到,那个男人,已成为她生活中一道挥之不去的影子。这时,对面的男生开口问她在想什么。她呷了口茶,瞥了窗外一眼,若有所思地冒出一句:   你喜欢火车吗?
  一天晚上,她突然接到王先生的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简短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烈暗示。他叫她到铁路宾馆一楼来。她挂断手机,心怦怦乱跳。然而,她没犹豫,在约定时间赶了过去。他在一楼酒吧等她,满面红光,浑身酒气。她在他对面坐下,顺手接过他递来的烟。为此她大为惊讶。她从没抽过烟,也从没想过抽烟,何况是一个男人递来的。接着,她在他的打火机的腾腾火苗中,把烟点上,轻吸一口,一下被呛得连声咳嗽,眼泪都被熏了出来。对面的男人开怀大笑,一边笑,一边开了两瓶啤酒,打着嗝说:用瓶子喝才痛快。说着,把其中一瓶推到她面前。她想拒绝,然而手却鬼使神差地伸了出去,接过那瓶啤酒,下意识地和他碰了一下瓶子,在“咣”的一声脆响中,顺势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男人眯眼看着她,诧异之余,流露出万般欣赏的神情。
  痛快!我就喜欢痛快!他说。
  那你觉得,你是个痛快人吗?她问。
  当然。他回答。
  不见得吧。她冷笑。
  他沉默无语,面色凝重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不就说那套房子吗?我今天约你来,就是要谈这事。你肯定心里怪我,为啥老看房却不下手买。有些话,我之前不方便说,今天我全告诉你。其实很简单,我没钱。我想你一定明白,我喜欢那套房子,喜欢得不得了,而且迟早会买下它。之所以迟迟不下手,是因为我一直没钱。谢天谢地,一年了,那套房子还在,看来它注定属于我。
  她朝他淡淡一笑:看样子,你现在有钱了。
  他仰头“咕咚、咕咚”把一瓶喜力喝光,长吁口气说:啊,差点把老子憋死!还好叫老子缓过来了!
  听了男人的话,她并未感到不适,相反觉得很亲切。她冲他莞尔一笑:这么说,我终于要开张了。
  他也笑了:谢谢你一直陪我看房,不但不嫌弃我,而且把房子给我留到现在。
  不是我给你留,是那套房子除了你,压根儿没人要。话一出口,她吃了一惊。显然,这有悖于她的职业操守。不知是烟的作用,还是酒的作用,还是对面那个男人对她施了什么魔法,她竟如此放纵,不管不顾。
  如果你真想要,我可以另外推荐一套给你,在六号楼,也是十五层,我想办法帮你申请内部价,算下来价格差不多。
  男人怔怔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神令她动容。她禁不住问自己,她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对他如此推心置腹?
  除了这套,我哪套也不要。男人的语气十分坚决。
  为什么呀?她又急又恼,却并不死心,继续说道:我看得出来,你喜欢火车,或许这是一道风景吧。不过,我要提醒你,房子可不光是用来看风景的,等你住进去,就有苦头吃了。房子离铁路太近,不仅生活会受干扰,而且有损于身体健康。良好的居住环境有多重要,就不用我多说了吧,住在铁路旁边,就等于在自己身边埋伏了个隐形杀手,随时都会产生危害。我是真心为你好,这些话我本不该说的,你想,哪有人一边卖东西,一边说自家东西不好的?我已犯了大忌了。
  男人吸了口烟,出神地看着她。她心想,他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要帮他。他最好别问她,因为她不知如何回答。好在,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男人开始自说自话。
  小时候,我家住在偏远的农村,日子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我们姐弟一共三个,我排行老二,还有姐姐和弟弟。我四岁那年,大姐为了掏鸟蛋给我和弟弟吃,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她运气不好,后脑刚好碰在石头上,昏迷了几天,还是走了。九岁那年,一天,我和小弟去上学,突然下起暴雨,河水猛涨,小弟不慎掉进水里,被冲走了。我一生下来,就没见过我父亲。听我母亲讲,他长年在矿上打工,有一次下井后,就没再上来。母亲坚持认为他没死,说他被土地公抓去当差了,意思是他命好,抛下我们吃皇粮去了。我母亲一生操劳,活得辛苦,厄运和不幸,总伴随着她。我发誓要好好孝敬她,给她盖座大房子住,找个儿媳妇伺候她,让她享几天福。可惜,她也没撑住,去年患癌症去世了。真可惜了,就差那么一点。也是我没用,如果不是运气太背,钱输得精光,当时就把那套房子买下来了,哪怕让她住上一天也好啊。前些年,东躲西藏的,她为我担惊受怕,说到底,是我害了她。
  他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她却悲伤得不能自已,眼里噙满泪水。后来呢?她轻声问。
  初中没读完,我就辍学了,回家放羊。每天,我把羊群赶到村子后面的山冈上,往地上一坐,边听从旷野吹来的风,边远眺外面的世界。我眼睛能看到的,就是一道一道的山梁,仿佛这个世界就是由数不清的山梁组成的。远远的,在一道道山梁之间,时不时有一列火车若隐若现。因为太远,那火车看上去就像一条细线。火车头向天空喷着一缕白烟,拖着那条细线向前移动,像一条蛇在山梁间蠕动,慢慢地蠕动,稳稳地蠕动,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每天待在山冈上,心里盼望着火车快来。当火车出现时,我兴奋极了,大声数火车车厢数,一节、两节、三节、四节、五节、六节……我数过最长的火车,连上火车头一共四十节。我好奇,火车头咋有那么大劲呢?还有,火车上都装着什么人,那些人又被火车拉到哪儿去呢?有时候,我躺在山坡上,双手垫在脑后,嘴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眼睛看向辽阔的天空。我就在想,那些人会不会被火车拉到天上去了?我就想,总有一天,我也会坐上火车,被它拉着满世界跑,最后也被拉到天上去;我还想,能住在铁路旁边,天天看着火车经过,是多么幸福的事啊。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等长大了,我一定要在铁路边盖座大大的房子,天天守候着来来往往的火车,天天枕着火车经过时发出的声音入睡。后来,我长大了,终于坐上了梦寐以求的火车,被它拉着满世界跑。火车上有我的喜怒哀乐,有我的爱恨情仇。我在火车上做过小贩、扒手、乘务员、义工,有一回打架,差点死在车上。终于有一天,我累了,下了车。可我发现,我的魂儿好像也跟着火车跑了。很长时间,我无法适应离开火车的生活。我还发现,一旦离开火车发出的声音,比如火车头的鸣笛声,火车行驶时发出的“咔嚓、咔嚓”声,我就睡不着觉。你别笑,这是真的,这下你不难理解我为啥要买十号楼1503了吧。当然,我不会忘记小时候的梦想。我甚至觉得,是老天爷为了催促我实现梦想,才让我落下这个失眠的毛病。还有我母亲、大姐、小弟,他们都在天上看着我,都盼望我实现这个梦想。于是,我就想在铁路边找个地方,盖一座大房子。不过,太难了,几乎不可能,至少目前阶段不可能。退一步,我就想先在铁路附近买一套。一个偶然机会,我听说你们楼盘,传言你们楼盘紧挨着铁路,卖得不好。卖得好与不好,这不是我关心的,我关心的是有没有我想要的房子。谢天谢地,我遇上了十号楼,遇上了1503,遇上了你……
  她控制不住,掩面啜泣起来。男人的述说平稳而低沉,像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涤荡着她的心田。她五味杂陈,似乎有一肚子话对他说,可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想告诉他,向他推荐十号楼1503是她蓄意而为。因为十号楼滞销,为鼓励销售,给的佣金非常高。即便这样,她开始并不抱多大希望。然而,当他第一次看过房后,从他眼神里,她看到了不一樣的东西。这使她不免心存幻想。随着看房次数不断增加,她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由热情到冷淡,由紧张到懈怠,由希望到失望。而当她再次面对这个男人,面对他的种种过往,面对他的执着面对他的梦想,她不由自主垂下头去,紧抿着嘴唇,纵然心里有千言万语,也再难以启齿。他们面对面沉默着,时间仿佛凝固在凌乱的桌面上。晚上十一点,照理说该回家了。不过,她坐着没动,好像隐隐期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几分钟后,他俩并肩离开酒吧,走出酒店大门,来到夜幕笼罩下的大街上。冷风嗖嗖吹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一辆出租车在他们身前停下。他拉开后车门,示意她上车。她顺从地俯身钻进车里,在左边的座位坐下,然后看着站在车门前的他。车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她的身体也跟着轻轻抖动了一下。右边的座位空着,他没上来,站在车外,透过车窗向她挥手道别。他的身影被甩在她的视线之外。她情不自禁向窗外瞥了一眼,窗外一片寂静,依稀能辨认出路旁行道树和建筑物的轮廓。路灯拉出一道道长长的光影,迅疾后移,弃她而去。她感到内心隐隐作痛,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第二天上班,开过早会,几个同事盘问她和男友的进展情况。她回答还好。同事们不依不饶,追问细节。她笑而不语。早上出门前,她花了半个多钟头化妆。尽管这事天天少不了,然而,今天就是有点不一样。不一样在哪儿?她也说不清楚。她瞄了一眼手机,一部老款小米。男友前几天说要给她买一部新的。其实,她觉得换不换手机并不重要。这部手机虽然老旧,但用起来顺手。她习惯了天天把它握在手里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而且,她有预感,它很快就会响起来。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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