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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庄子·逍遥游》中的“时女”，诸家多训为“处女”，而郭庆藩训为“是女(这个女子)”。这两种解释的差别在于：前者属于文意训释，而后者属于词义训释。由于古人不明白两种训释的差别，因此从宋代开始就逐渐有人将“时女”作为一个词(意为“处女”)来使用，从而使“时女”的“处女”义由文意训释义演变为新词的意义。大型词典如《汉语大词典》等辞书有必要收录“时女”作为词条。
关键词 时女 文意训释 词义训释 新词
一、问题的提出
《中华亲属辞典》收录了“时女”一词：
时女处女的别称。《庄子·逍遥游》：“是其言也，犹时女也。”
《中国妇女大百科全书》也收录了“时女”一词：
时女处女。《庄子·逍遥游》：“是其言也，犹时女也。”《疏》：“时女，少年处室之女也。”《经典释文》：“司马云，时女，犹处女也。”
以上两部辞书的“时女”条释义与例证基本相同，不同之处在于后者附上了注疏材料。但是，这个例证只能说明“时女”一词的来源，不能作为该义的始见例。作为“处女”别称的“时女”一词是宋代才形成的。
二、历代训诂学家对《庄子·逍遥游》“时女”的不同训释
《庄子·逍遥游》：“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成玄英疏：“时女，少年处室之女也。指此接舆之言，犹如窈窕之女，绰约凝洁，为君子所求。”《经典释文》引司马云：“时女，犹处女也。”又引向氏云：“时女虚静柔顺，和而不宣，未尝求人而为人所求也。”明代焦竑《庄子翼》云：“‘时’，是也。‘女’，即汝字。谓智有聋盲，即汝之狂而不信者是也。”王念孙《读书杂志·荀子》“宜于时通”条：“‘宜于时通，利以处穷。’引之曰：时亦处也。言既宜于处通，而又利以处穷也。《庄子·逍遥游》篇：‘犹时女也。’司马彪曰：‘时女犹处女也。’是时与处同义。《大雅·绵》篇：‘日止日时。’犹言爰居爰处耳(说见《经义述闻》)。《韩诗外传》作‘宜于时则达，厄于穷则处。’未达时字之义而增改其文，盖失之也。”郭庆藩《庄子集释》：“时，是也。‘犹时女也’谓‘犹是女也，。犹时二字连读。《易》：‘女子贞不字。’女即处女也。司马训时女犹处女，疑误。《诗·大雅·绵》篇：‘日止日时。’笺云：‘时，是也。’是其证。”
三、如何理解与评价诸家对“时女”训释的分歧
前述诸家对“时女”的训释有明显的分歧，那么，我们怎么来评判这些有着明显分歧的训诂材料呢?为方便理解起见，我们不妨把《庄子·逍遥游》中跟“时女”有关的上下文抄录如下：
肩吾问于连叔日：“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日：“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日：“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成玄英疏：“处子，在室女也。”通过成玄英对“时女”与“处子”的解释以及《经典释文》引向氏对“时女”的疏解，我们不难看出，“犹时女”是用上文的“处子”打比方，对接舆的话进行称赞。“时女”与“处子”所指虽然相同，但二者的语义与语法结构不同：“时女”是词组，相当于“是女”，意思是“这个处子(处女)”，“时”是指示代词，相当于“是”；“处子”是词，相当于“处女”，“处”义为“居”。“处子、处女、处士”之“处”均取“居”义，处女指居家未嫁之女子，处士指居家未仕之士人，处子则可兼指处女与处士，例详《汉语大词典》，此不赘。
焦竑将“时女”之“女”看成第二人称代词“汝”，方有国(2005)已辨其误。但持此说者不乏其人，如陈鼓应(1983)、朱东润(1979)。
将《庄子·逍遥游》“时女”之“时”解释为“处”的始作俑者是王念孙父子。由于王氏父子在训诂学上的崇高地位，其说在训诂学界影响深远，支持者甚众，如陆宗达、王宁(1994)以此例论证“时”与“处”相通，张永言(1985)引王引之说证明互文有助于推求词义。“时”与“处”相通乃至同义本无异议，但将《庄子·逍遥游》“时女”之“时”解释为“处”却殊为牵强。通过检索《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我们发现“时女”在上古汉语语料中仅见于《庄子》，不见于中古汉语语料。如果“时女”在先秦时代就有“处女”义，那么，绝对不可能直到宋代以后才出现大量用例(例证详后)。因为这不符合语言的社会性原则。
郭庆藩说本来是最符合现代语言学观点的，但信从郭说的反而很少，支持者除方有国之外，尚不多见，故笔者不揣谫陋，特于此申而论之。
总之，成玄英疏和《经典释文》引司马对“时女”的解释属于文意训释，而郭庆藩的解释属于词义训释。
王宁先生(1996)认为：训释材料样式很多，究其大类无非两种，即文意训释和词义训释。这两种训释的区别不在训释单位，而在训释的要点。词义训释是对客观词义进行表述，而文意训释是在词义训释的基础上，讲解词在文中的具体含意，疏通句、段、章的思想内容。在编纂辞书选用古代文献已有的训释材料时，分别贮存与沟通这两个目的，弄清词义训释(概括义训释)和文意训释(具体义训释)这两种性质，是非常重要的。……将以沟通为目的的文意训释误作词义训释来分析词义，在理论上也极易发生错误。
例如，《诗经·周南·桃天》：“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毛传：“之子，嫁子也。”陈奂《诗毛氏传疏》说：“之，犹是也。之子为嫁子，传随文训也。”这里明确告诉我们，“之”不当“嫁”讲，“之”的词义相当于“是”，也就是今天的“这”，只是在这首诗里，“之子”的使用义可以具体到“嫁子”上(王宁2004)。
《中华亲属辞典》与《中国妇女大百科全书》两部辞典将以沟通为目的的文意训释误作词义训释选人辞书，并以《庄子·逍遥游》中出现的“时女”作为始见例，显然是不足取的。
四、“时女”的“处女”义是
由文意训释义演变而来的新词的意义
王宁先生从理论上阐明文意训释和词义训释的差别，对于正确运用训诂材料是很有指导意义的。但我们在强调文意训释和词义训释的差别的同时，应该注意的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文意训释义有可能演变为新词的意义。
《汉语大词典》未收“时女”作为词条，应该是考虑到古代注疏将《庄子·逍遥游》“时女”解释为“处女”是文意训释的缘故。但令《汉语大词典》编者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因此而失收了一个本来存在的词条。因为“时女”后来确实由短语演变为词，原本为文意训释的“处女”成为这个新词的意义。
众所周知，汉语复音词大多是由词组凝固而成的。往往是由两个有实义的单音节成分作为词组连用，后来产生了新的组合意义并经常使用，逐渐演变为词。但有些新词的意义却是由训诂材料中的文意训释义演变而来的。“时女”一词的“处女”义就是如此。
由于古人不明白文意训释和词义训释的差别，因此从宋代开始就逐渐有人将“时女”作为一个词(意为处女)来使用。例如：
来篇信时女，窈窕众所求。(宋王安石《用王微之韵和酬即事书怀》)
及其溢流而走空兮，又若时女之方笄。(宋苏轼《稚酒赋》)
春如时女矜娉婷，老夫短发怜鬅鬙。(元许有壬《再用前韵》)
时女翫春翘，新梅发远条。(明杨慎《春江曲》)
时女步芳甸，朋俦或回睇。(明冯梦祯《仲春湖上登览与叔宗同赋》)
“时女”的“处女”义就是这样由文意训释义演变为新词的意义的。
五、结语
笔者认为，大型词典如《汉语大词典》等辞书应该补收“时女”这一词条，建议分立两个义项，试为示范如下：
时女①“时女”犹是[此]女。《庄子·逍遥游》：“是其言也，犹时女也。”②处女。宋·王安石《用王微之韵和酬即事书怀》：“来篇信时女，窈窕众所求。”明·杨慎《春江曲》：“时女翫春翘，新梅发远条。”
(责任编辑 刘宁静)
关键词 时女 文意训释 词义训释 新词
一、问题的提出
《中华亲属辞典》收录了“时女”一词：
时女处女的别称。《庄子·逍遥游》：“是其言也，犹时女也。”
《中国妇女大百科全书》也收录了“时女”一词：
时女处女。《庄子·逍遥游》：“是其言也，犹时女也。”《疏》：“时女，少年处室之女也。”《经典释文》：“司马云，时女，犹处女也。”
以上两部辞书的“时女”条释义与例证基本相同，不同之处在于后者附上了注疏材料。但是，这个例证只能说明“时女”一词的来源，不能作为该义的始见例。作为“处女”别称的“时女”一词是宋代才形成的。
二、历代训诂学家对《庄子·逍遥游》“时女”的不同训释
《庄子·逍遥游》：“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成玄英疏：“时女，少年处室之女也。指此接舆之言，犹如窈窕之女，绰约凝洁，为君子所求。”《经典释文》引司马云：“时女，犹处女也。”又引向氏云：“时女虚静柔顺，和而不宣，未尝求人而为人所求也。”明代焦竑《庄子翼》云：“‘时’，是也。‘女’，即汝字。谓智有聋盲，即汝之狂而不信者是也。”王念孙《读书杂志·荀子》“宜于时通”条：“‘宜于时通，利以处穷。’引之曰：时亦处也。言既宜于处通，而又利以处穷也。《庄子·逍遥游》篇：‘犹时女也。’司马彪曰：‘时女犹处女也。’是时与处同义。《大雅·绵》篇：‘日止日时。’犹言爰居爰处耳(说见《经义述闻》)。《韩诗外传》作‘宜于时则达，厄于穷则处。’未达时字之义而增改其文，盖失之也。”郭庆藩《庄子集释》：“时，是也。‘犹时女也’谓‘犹是女也，。犹时二字连读。《易》：‘女子贞不字。’女即处女也。司马训时女犹处女，疑误。《诗·大雅·绵》篇：‘日止日时。’笺云：‘时，是也。’是其证。”
三、如何理解与评价诸家对“时女”训释的分歧
前述诸家对“时女”的训释有明显的分歧，那么，我们怎么来评判这些有着明显分歧的训诂材料呢?为方便理解起见，我们不妨把《庄子·逍遥游》中跟“时女”有关的上下文抄录如下：
肩吾问于连叔日：“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日：“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日：“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成玄英疏：“处子，在室女也。”通过成玄英对“时女”与“处子”的解释以及《经典释文》引向氏对“时女”的疏解，我们不难看出，“犹时女”是用上文的“处子”打比方，对接舆的话进行称赞。“时女”与“处子”所指虽然相同，但二者的语义与语法结构不同：“时女”是词组，相当于“是女”，意思是“这个处子(处女)”，“时”是指示代词，相当于“是”；“处子”是词，相当于“处女”，“处”义为“居”。“处子、处女、处士”之“处”均取“居”义，处女指居家未嫁之女子，处士指居家未仕之士人，处子则可兼指处女与处士，例详《汉语大词典》，此不赘。
焦竑将“时女”之“女”看成第二人称代词“汝”，方有国(2005)已辨其误。但持此说者不乏其人，如陈鼓应(1983)、朱东润(1979)。
将《庄子·逍遥游》“时女”之“时”解释为“处”的始作俑者是王念孙父子。由于王氏父子在训诂学上的崇高地位，其说在训诂学界影响深远，支持者甚众，如陆宗达、王宁(1994)以此例论证“时”与“处”相通，张永言(1985)引王引之说证明互文有助于推求词义。“时”与“处”相通乃至同义本无异议，但将《庄子·逍遥游》“时女”之“时”解释为“处”却殊为牵强。通过检索《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我们发现“时女”在上古汉语语料中仅见于《庄子》，不见于中古汉语语料。如果“时女”在先秦时代就有“处女”义，那么，绝对不可能直到宋代以后才出现大量用例(例证详后)。因为这不符合语言的社会性原则。
郭庆藩说本来是最符合现代语言学观点的，但信从郭说的反而很少，支持者除方有国之外，尚不多见，故笔者不揣谫陋，特于此申而论之。
总之，成玄英疏和《经典释文》引司马对“时女”的解释属于文意训释，而郭庆藩的解释属于词义训释。
王宁先生(1996)认为：训释材料样式很多，究其大类无非两种，即文意训释和词义训释。这两种训释的区别不在训释单位，而在训释的要点。词义训释是对客观词义进行表述，而文意训释是在词义训释的基础上，讲解词在文中的具体含意，疏通句、段、章的思想内容。在编纂辞书选用古代文献已有的训释材料时，分别贮存与沟通这两个目的，弄清词义训释(概括义训释)和文意训释(具体义训释)这两种性质，是非常重要的。……将以沟通为目的的文意训释误作词义训释来分析词义，在理论上也极易发生错误。
例如，《诗经·周南·桃天》：“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毛传：“之子，嫁子也。”陈奂《诗毛氏传疏》说：“之，犹是也。之子为嫁子，传随文训也。”这里明确告诉我们，“之”不当“嫁”讲，“之”的词义相当于“是”，也就是今天的“这”，只是在这首诗里，“之子”的使用义可以具体到“嫁子”上(王宁2004)。
《中华亲属辞典》与《中国妇女大百科全书》两部辞典将以沟通为目的的文意训释误作词义训释选人辞书，并以《庄子·逍遥游》中出现的“时女”作为始见例，显然是不足取的。
四、“时女”的“处女”义是
由文意训释义演变而来的新词的意义
王宁先生从理论上阐明文意训释和词义训释的差别，对于正确运用训诂材料是很有指导意义的。但我们在强调文意训释和词义训释的差别的同时，应该注意的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文意训释义有可能演变为新词的意义。
《汉语大词典》未收“时女”作为词条，应该是考虑到古代注疏将《庄子·逍遥游》“时女”解释为“处女”是文意训释的缘故。但令《汉语大词典》编者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因此而失收了一个本来存在的词条。因为“时女”后来确实由短语演变为词，原本为文意训释的“处女”成为这个新词的意义。
众所周知，汉语复音词大多是由词组凝固而成的。往往是由两个有实义的单音节成分作为词组连用，后来产生了新的组合意义并经常使用，逐渐演变为词。但有些新词的意义却是由训诂材料中的文意训释义演变而来的。“时女”一词的“处女”义就是如此。
由于古人不明白文意训释和词义训释的差别，因此从宋代开始就逐渐有人将“时女”作为一个词(意为处女)来使用。例如：
来篇信时女，窈窕众所求。(宋王安石《用王微之韵和酬即事书怀》)
及其溢流而走空兮，又若时女之方笄。(宋苏轼《稚酒赋》)
春如时女矜娉婷，老夫短发怜鬅鬙。(元许有壬《再用前韵》)
时女翫春翘，新梅发远条。(明杨慎《春江曲》)
时女步芳甸，朋俦或回睇。(明冯梦祯《仲春湖上登览与叔宗同赋》)
“时女”的“处女”义就是这样由文意训释义演变为新词的意义的。
五、结语
笔者认为，大型词典如《汉语大词典》等辞书应该补收“时女”这一词条，建议分立两个义项，试为示范如下：
时女①“时女”犹是[此]女。《庄子·逍遥游》：“是其言也，犹时女也。”②处女。宋·王安石《用王微之韵和酬即事书怀》：“来篇信时女，窈窕众所求。”明·杨慎《春江曲》：“时女翫春翘，新梅发远条。”
(责任编辑 刘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