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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上午的直播只进行了几分钟,商声就以身体不适为由关掉了视频。他觉得处处都不对,甚至魂不守舍,那缕微弱的魂,今天没飘逸出来——以为沉香还有一盒,直播前才发现,自己记错了。每次抚琴前,他都必得在边上焚一炷沉香,不过缺了一炷香,但就是这炷香,像缺了道细口,大水自细口慢慢灌进来,把一切都冲淹了。
  来到洪栖海的公司,心情才稍微好了点。也许是因为洪的公司绿植多,长得好,落地窗采光又足,下午的阳光,依然黄晶晶地沥在室内,沥在洪栖海的脸上。那脸上绽出笑涡:“商老师,我问您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有点难办啊,这些年,我都不斫琴了,你要真想,我介绍个不错的斫琴师给你认识。”商声摆好背来的古琴,躬身双腿打横坐下。
  “我知道您的琴斫得好,再说,跟您学了这么久的琴,弹您的琴,肯定更合适。”洪栖海仍笑眯眯的,也打横坐于琴前。
  他们复习了一遍旧曲,学《阳关三叠》最后两句。指法有些难,商声示范了两遍,看洪栖海弹了两遍,手掌平摊覆在琴上:“安定,老洪,安定。”
  半年多前,商声接到个邀请,请他上门教琴。他数年前就不再上门教琴了,觉得那样又累又麻烦,生源也有限,只在家开琴课。邀请人打了多次电话,又亲自来拜访,说自己极爱古琴,苦于公司事务实在繁忙,只好麻烦商老师。商声看他诚意很足,课价也高,就答应了。
  这个人就是洪栖海,六十岁的男人,个头中等,头发十分稀疏,肉圆脸,身子也圆胖,看着他,总觉得那圆胖的身子里装满了大红的“福”字。
  2
  晚上,商声仍旧弹《归去来辞》。这首曲子,两年前就会了,师父却说:“不對,商声你的琴音不对。”
  他自来是个好强的人,师父总夸他聪明悟性高,学琴比别人更有灵性。现在,他坐在琴前,闭上眼冥想了一会儿,陶渊明辞去彭泽令,终于逃离了黑暗的樊笼,驾着牛车携全家归乡,置草屋八九间,方田十余亩,他的读书堂在柳树荫下,锄完地里的杂草,他就坐在这树下弹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己往之不谏……
  琴房不大,他的吟唱与琴音相濡相沫,萦回于内,目光扫到角落,他又看到了那床琴,挂在墙边下端,那幅《高士幽林抚琴图》下方,没有上弦,只能算半床琴。一看就是好琴,光泽、形状、质感。也确实是好琴,当初斫它时,用了最好的木头,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块老庙里的杉木,剩下半块做的。每一道工序,也都认真,当然,这是商声向来的风格,他做琴,出了名的慢与细,光打磨琴面,就要花十几道工序。他对音质要求极高,一点点杂音刺音都得剔除。琴主人是位姑娘,商声的学生,清秀得让人心疼,不爱说话,琴却弹得好,有一天,她主动跟商声说起自己的秘密来:她被恋爱两年的男朋友甩了,痛苦万分。看着她被失恋折磨得形神俱无的模样,商声很是心疼,他叹口气让她放下,放下就好。
  “可是我放不下。”姑娘低低地说。
  于是,商声让她多弹琴,沉浸于琴中,自然也就放下了。
  哪想过了一周,姑娘吃安眠药自杀了!商声还是她家里人送琴来时才知道消息的,家人说,姑娘自杀前那几天,天天独自闷在屋里弹琴,饭也不吃,有时还跟着大声唱,唱完接着痛哭,现在他们把琴还给商声,就是不想睹物伤情。
  自那以后,商声便不再制琴了。
  3
  其实学生们也并不到商声这儿学琴。他们上网课,每天都有直播课,商声会在课上给学生示范纠错;周末时,学生们若有兴趣,可以来他这儿交流学习心得或是喝喝茶。二十几个学生,都是些中年男女,过来喝茶聊天喜欢跟商声讨论佛教或是禅修什么的,酒精炉上坐着煮茶的小铁壶。商声跟着他们,觉得也长了些见识。
  这样的生活挑不出毛病,正是他数年前想过的。那时商声被公司派驻到现在的城市——公司的销售员依律每半年要派驻新地方。收妥行李洗刷完,他怎么也睡不着,这是他派驻的第八个城市,他不知道还要这样被派驻多少次,那些未知的城市,它们长什么样儿?会带给他怎样的遭遇?他站在窗前,窗前下着细雨,冬天的雨,落在窗前的梧桐树叶上,淅淅沥沥的寒。不知何处传来低沉的琴音,被雨声掺伴,愈显滞重绵长。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打开电脑,搜索起古琴学习。也是有缘,他找到了现在的师父,某支古琴派的传人,正在开班招生。
  洪栖海的公司比商声以前的公司小点,二十几号人,但第一天去,商声就嗅到它不同的气息。里面的人各式各样,连他们称呼洪栖海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有叫老洪的,有叫洪总的,有叫栖海的,有叫海哥的,还有,叫干爹的。
  起初去洪栖海那儿,只为教琴,每周五下午四点半到五点半,上完课,商声就走;后来,多了点东西,他会在周四就隐隐盼望周五,因为可以见到赵佳。
  赵佳是公司的前台文员。三十多岁的人还在做前台,也是少见,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没错,赵佳是个好看的女人,笑起来整个人像是蜜糖捏的。
  只要上琴课,她都会借着倒水的机会进屋听一会儿,洪栖海也不催,任她慢慢地泡茶整理。但商声跟她并没怎么聊,若是目光相遇,彼此点头微笑,再简单问候两句。他不是那种爱跟人随便搭讪的。她主动找他说过话,介绍自己叫赵佳,夸他的琴弹得好,很有感觉。商声笑笑:“赵佳?以前我有个同事也叫这名。”
  当时他们站在茶水休息间。周末的最后半小时,众人的心都散了飞了,有的在办公位闲聊,有的在跟人约吃饭,茶水休息间坐了八九个人。其中有对小情侣特别扎眼。女的,苗条高挑;男的,只到女的肩膀。他们站起来,商声发现男的更矮了,比正常矮个男人还要矮,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有侏儒症。见商声盯着他,赵佳说:“那是研发经理小林,别看他年纪轻轻,能力强着呢,要不是他,公司的研发团队早垮了。洪总最欣赏他了。”
  商声点点头。他不关心这些,也不懂这些,他关心的,是老洪的琴。
  4
  洪栖海学琴,总有种油浮于水的感觉。   老洪没什么爱好,商声问过他为什么想学琴,是为养生吗?老洪支吾道喜欢。但明显,他学琴有点完成任务的意思。好几次,商声等到快下课了,他还在跟客户谈话;其间还有两次,由于他出差,取消了琴课。但可以看出,老洪很有诚意,他来解释时无奈地摇头:“对不起啊商老师,客户突袭,我也没办法,项目又赶得紧,必须要我亲自出面谈。”学琴时,他倒认真得像个孩子,学得也比别人快,不足半年即进入了核心课程。
  他人聪明,其它都没问题,就是不够安定。每回教琴,商声都要一再叮嘱:“安定,老洪,安定。”老洪会点头闭目几秒钟再继续弹。有一回,他闭了几分钟目,再弹,琴音仍是乱的,乱得像琵琶了。商声按住弦,直瞪着他。老洪就说:“商老师,我安定不下来,下周一要竞标,听说对手强大得很。”
  “听过空诚计吧?诸葛亮在城墙上弹琴,吓退了司马懿十五万军,心定神宁,自会有办法。”
  “可我不是诸葛亮。”老洪苦笑。
  商声没接话,在琴上抚出几个音,清越悠远,如金石撞击凛冽的空气。洪栖海喝了口茶,听琴音缓缓落地,又说:“商老师,要是这个标拿不下来,我这小公司可能要关门了。”
  平时洪栖海也会说点公司的事,比如,三十几年前创办公司,是因为走投无路想讨口饭吃,没经验,第一年就亏光了所有积蓄,幸好朋友支持,勉强活了下来。这些年,公司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就是活着吧,但现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又响了几个琴音,商声给他添满茶:“总有难关的,心放宽。”
  “我个人倒没关系,忙了一辈子,老婆早就催我移民澳洲了,但公司不能说倒就倒啊,还有二十几号人呢,有的还跟了我半辈子。”洪栖海叹了口气,望向虚空处。
  5
  洗沐、焚香、披上麻衣,然后,抚琴。
  每一项都不能少,仪式完整了,自会得到升华与圆满。
  夜很静,静得不闻灰尘飘扑声。商声反复调了几次弦。今天削水果时不小心将无名指划了条小口,有点影响触弦,他只得多录了几次视频,挑了段最满意的发给师父。师父也喜欢夜深弹琴,说这时脑子最灵醒。过了七十大寿,师父就搬去女儿的城市了。商声当然舍不得,他十分喜欢师父那处位于城郊公园侧边的琴房,第一次去,就被它迷住,立即下了学琴的决心。琴房外层层叠叠的绿,琴房内层层叠叠的白纱、麻帘,师父着一身葛衣坐于纱脚满团上,双手于琴上自如舞蹈,茶香袅弄琴音,山花绽满枝桠。商声不禁挺直腰身深深呼吸。“叮咚”,师父回了信息:“商声,你先自己看看。”商声打开视频,看着里面那个着宽松白麻衣的男子,他的琴弹得很潇洒,双手进复拉拨利落有力,如两把利剑舞于琴弦。他看不出哪里不对,利剑斩断过往,斩断黑暗,开始清新的新生活。
  “想一想,要你是陶渊明,会怎样?”师父又问。
  还能怎样?喝酒种地读书,庭户无虚尘,门无车马喧。这段时间,为了弹好这首曲子,他特意买了陶渊明的诗集。他不甘心,连难得多的《酒狂》甚至《广陵散》,他都弹得挺好,这首中不溜的曲子反而卡住了。
  《归去来辞》是根据系列诗《归园田居》改编的。古琴曲向无定法,节奏情绪由弹者自定,商声听过师父弹的《归去来辞》,也听过别人弹的,琴人都不好落人窠臼,他更喜欢自己诠释,师父当然也是这个意思。此刻,他推开琴,翻开陶渊明的诗集。
  《桃花源记》竟然有后半段。上学时学的只是序,正文的诗却没录,“羸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大致意思和序差不多。商声读了两遍,折了记号,掩卷打了个哈欠。
  6
  这天教完琴,赵佳拦住商声,说要请他吃饭。
  商声有些意外,当然,更多的是欣喜,忙说:“我请吧,平时我都是一个人吃,难得你陪我吃饭。”
  赵佳带他去了处特色小餐馆。以為会找张空桌,赵佳却朝靠马路坐了个小女孩的桌子走去,他俩还没走到位置,小女孩高兴地不停挥手,嘴里叫着“妈妈”。
  原来赵佳还有个上五年级的女儿。小女孩挺可爱的,好奇地盯着商声看,商声不好意思地回看,她眼睛睁得大大地问:“你就是那个会弹琴的叔叔吧,我妈妈说你琴弹得可好了,还说让我也去听。”
  菜上得很快,赵佳边给女儿夹排骨边朝她使了个眼色,解释说:“商老师,我真的爱听琴,会乐器的人我特别佩服,手机里收藏了不少曲子,做家务时听。”
  “下次有空去我那儿坐坐,我弹给你听。”商声连忙接。
  “好啊,你那儿肯定是好地方,只怕我这样的粗人污了它。”
  商声做了个否定的手势。他不爱听这样的话,现在越来越不爱听,觉得这话刺耳,想不到赵佳也这样说。他有点头皮发紧,给赵佳女儿盛了碗鱼汤,扯开话题,半开玩笑道:“只怕你家那位有意见。”
  正喝鱼汤的小女孩从碗沿抬起头,“你是说我爸爸?他早都有新家了。”
  商声像被噎住,“呃”了声。难怪洪栖海有次打趣他俩:“我看你们真是郎才女貌啊。”
  “想不到洪总会学琴。他人很好,我在他公司干了十几年了。”赵佳嗔怪地看了眼女儿,也扯开话题,似乎看透了商声的心思。
  “想不到你是老员工。”商声顺话道,他吃了口碗里的菜,觉得还应该找点话题,就说,“那,那你知道老洪可能会关闭公司吧。”
  “洪总不容易,你没见过他年轻时,可帅了。”赵佳竟然没感到惊讶。看来,公司的困境大家都多少了解点。
  那张圆脸怎么帅?商声想象着。赵佳又说:“我也想好了,不能一直让别人照顾我这个上年纪的前台,打算辞职出来开个小按摩保健店。”
  “怎么想开这个?”
  “挑熟的下手嘛。”赵佳笑,弯弯的眼睛与嘴角,让商声像喝了一大壶蜜糖水。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赵佳看天晚了,连忙招呼服务员埋单,商声抢着付了。打车送她们母女回家时,他发现小女孩走路有点不稳,腿有点瘸,路上还摔了一跤。   7
  洪栖海又提到斫琴的事。
  他说:“商老师,我知道您自己弹两床琴,我不抢您弹熟的琴,那就卖那床给我吧。”
  “哪还有什么琴?”商声莫名。
  “就是你墙边挂的那床,没上弦的。”
  “那床!”商声惊谔,洪栖海眼真尖,竟然发现了那床琴。
  “都不用新斫,上上弦就行了,我看那是床好琴,我一眼就喜欢上了。”洪栖海喃喃,“琴和人也讲缘分的,商老师,您说对吧?”
  商声没答他,有些慌乱地摆好琴,试了试音,示意洪栖海坐下。
  洪栖海慢吞吞地坐好,手搭在琴上,目光却是呆滞的。商声勾挑两声,又瞅他一眼,洪栖海努力坐直身子,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嗝,心知不雅,赶紧用手捂住嘴。
  但酒肉的浊气还是飘了出来。今天踏进办公室,这股浓浊的酒气就直直冲撞商声的鼻子。
  看来这节琴课上不好了。商声有点生气,以前偶尔也碰到过喝多了的学生,他会看情况取消琴课,或是让他清醒点再上。他决定等一等。
  装作冥想,商声盘腿静坐。洪栖海倒弹起琴来,练习琴音质粗硬,像敲钢管。他正要张嘴喝止,门被推开,进来个高瘦的青年。
  “干爹怎么样?没醉吧?”径直走向洪栖海。
  “没事,刚才睡了一会儿,就是头还有点沉。”洪栖海摆摆手。
  青年这才转向商声:“老师,今天真是抱歉,中午干爹到我家吃饭喝多了。”洪栖海却再次摆摆手:“高兴嘛,你去上班吧,没见老师正给我上课呢。”青年面有难色,仍答了个好,出了门。
  商声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重新泡了壶浓茶。俩人对坐喝茶,热气弥散又聚拢。实在忍不住,商声还是把心里的疑问掏了出来:“老洪你怎么成人干爹了?”
  “哦!小敏啊,他是孤儿。”洪栖海吹吹茶汤。
  “那他刚才说中午在他家吃饭。”
  “刚买的房子。”洪栖海喝了两口茶,缓缓道:“小敏是个好孩子,就是工作太努力,我让他别天天加班太晚他偏不听。今天他搬进新房,又跟女朋友订婚,公司的人都替他高兴,中午几个人喝多了。”
  难怪,今天一进公司就闻到股酒味。
  “唉,还是小敏懂事,不像我那女儿,让人……”
  “你有个女儿,多大了?”商声抓住话题。
  茶喝完首道,洪栖海给壶注满水,准备烧水泡二道。烧好水,他又擦净了桌面的水渍,方吐了口气,说:“商老师,您不是问我为什么学琴吗?其实我一直想告诉您的,我是为女儿学,她只爱听古琴,说它声音很特别。”
  “那为啥不让她来上课?”
  电壶轰轰,洪栖海看着躁响的电壶:“她来不了,她,有点抑郁,一年多没出过门了。我就是想学会了弹给她听,想着能让她快乐点。”
  “那她听吗?”商声怔忡,本能地问。
  “听的,每次我给她弹琴,她都听的。下次,您去我家里,她要是能听到您弹琴,想必会更喜欢。”洪栖海目光变虚,轻声道。
  8
  第一床琴,商声没斫好。
  为了有床更适合自己弹的琴,他才学斫琴的。斫琴并不难,难在需要耐心细心,真正的大师,斫一床琴要很长时间,每一颗小颗粒,每一缕木纹路,每一根线条都会影响琴音,斫琴,就是赋予木头灵魂,当然,也有肉身。
  算起来,商声斫的琴并不多,都是私人订制。他不想靠这个为生。斫琴的过程有诸多不可控因素,但是斫出好琴,那种满足与欣慰,是无法言说的,胜过弹好最难的曲子《广陵散》。
  那半床琴依然挂于墙边,像块沉重的铅,坠在他心里。洪栖海是来拜访他时发现的吧。百年的老杉木,一定见证过许多人事,受过无数风雨霜雪。不知道当初那个姑娘在弹它时,会想到什么?她怎么会自杀呢?当时琴送回来,商声就把弦拆了。此刻,琴沉默着,像装满了秘密的人,与商声无声对峙。他猜測着这琴若会说话,会对他说什么。别的不论,这么好的琴,它必定,会不甘心被这样束之墙隅。仲尼式,外形倒有些像洪栖海,宽,厚。但琴与人讲缘分,它已经有了主人,只是主人福薄。商声自己都没想过要重新弹它。
  那半床琴愈发鼓胀着与商声对峙,他定定神,给它弹了曲《大悲咒》。
  9
  上次吃过饭后,周六下午,赵佳带着女儿来了趟商声这儿。一进门就惊叹这儿真好,跟她想象中一样好。几个学生也过来聊天切磋,学生中有三个中年妇女,吃着赵佳自己做的小甜点聊得挺欢。商声问她们聊什么,赵佳却故作神秘:女人的话题,你问什么?
  这十年,商声似乎也谈过两段恋爱。说似乎,是因为不确定。一个是他学琴时的师妹,另一个也是琴友,他并没有想过结果,对方也没有,感情没多久就变淡变薄,像一条溪水,没了支流,在沙地上慢慢干涸。让他印象深刻的倒是十年前的,他们俩,已经见过双方父母了,女孩总爱跟他谈论将来要在哪儿买房子,怎么装修,生了孩子如何教育;商声那时工作也不顺,还要天天听她叨这些,觉得她真是个没意思的人。后来他要留在现在的城市学琴,女孩在老家工作调动不了,商声就顺理成章地跟她分手了。
  他今年四十岁。四十不惑,近来,他却有点为感情所惑了。想到这儿,他脑子里又浮上那张笑起来甜滋滋的脸。
  洪栖海又出差了。两个星期没去上琴课,也就是说,两个星期没见到赵佳,晚上他实在没忍住,琴也不想练,套了身便装,打车去赵佳住的小区。
  古人有雪夜访戴,商声也想山寨一版。在赵佳家楼下坐了会儿,他还是给她发了条信息:我在你家楼下,空气真好,有空下来坐坐。
  过得好一会儿,手机唱起歌来,是赵佳的电话。
  五分钟后,商声进了赵佳家。赵佳等在门口:“商老师,你来得正好,帮我看下女儿,我下楼买药去。”
  房子不大,标准的一室一厅,客厅里堆满家具杂物,但不乱,每样东西都摆在该摆的位置。墙角木架上摆着两盆花,其中有盆开得欢欢闹闹。小女孩躺在卧室床上,看样子正难受,眉头拧得像把长锁,头边的床头柜上,放着毛巾、精油、纸巾。   “家里美林没了,她烧得厉害。你帮她按摩按摩膝盖,这样她舒服点,没那么痛,越痛烧得越厉害。”赵佳很有经验地介绍情况,边说边穿外套。
  “她这是怎么了?”商声仍不太明白她的话。
  “先天性膝关节畸形。”赵佳撑开胶圈,两手交缠,随便地将散开的头发挽做团,“白天好好的,天天晚上喊痛,得按摩两小时才能睡得着,有时按摩也不太管用,就得吃止痛药,要是发烧了,得赶紧吃美林,不及时吃,温度噌噌地上去了。”
  “也都怪我,这几天事多,忘了家里美林吃完了,幸好你来了。”赵佳俯身要换鞋。
  小女孩依然半闭着眼躺在床上,被疼痛与发烧折磨得如被风雨摧残的花,她望着要出门的赵佳,眸眼唤了声“妈妈”。
  商声马上明白了,他留在这儿自然是不合适的,于是转身对赵佳说:“还是你来照顾她吧,我哪懂什么按摩。下面有药店吧,我总比你腿脚快,一会儿就回来。”
  先是按赵佳说的找到了药店,哪知药店关门。商声掏出手机,才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难怪药店下班。本来想打个电话再问问赵佳哪儿还有药店,又怕她担心,自己打开手机地图,再拐进路边的小吃店问路,知道马路那边的街区还有两个,来回得有三四公里,商声没犹豫,赶紧迈开腿小跑起来。
  一辆大货车突然自马路弯道拐出,商声没留心,正要横穿马路,被它斩断,他定在原地,轰隆声搅拌尘土粗暴地袭裹他,他才明白眼前的情况,望着小山般驶过的大货车,小腿止不住打颤。
  他平时也锻炼,但跑步少,现在要摸着黑跑几公里,却奇迹般地能跑起来。街上没什么人了,路灯半死不活地打着瞌睡,惟有一个念头在商声脑海里不停呼叫,像挥着旗帜的拉拉队:“药,药,快,快。”
  距离近一点的药店,招牌都熄了。商声的心跟着它黑下来,腿却没停,也不知踩着了什么,滑出长长的跤。
  还有一个,快。他催促自己。地图上显示还有八百米。他突然想到赵佳,她那么瘦弱,不知多少个深夜,这样奔跑在黑暗中买药,或是背着女儿上医院。就算不上医院,她也得天天夜里给女儿按摩。上次在他那儿,夜里他请吃自助烧烤,还有个会弹吉它的学员在边上唱歌助兴,她吃了几口就急匆匆要回家,原来是为这事。十一点,以往这个时候,商声在练琴,夜里练琴安静,让他觉得心里一片明净轻盈。
  有对小情侣却挡在他面前,人行道窄得仅容两个人并肩,商声不得不紧贴着他们屁股。女的扯着男的胳膊:“那条裙子我还是该买红的,红的更有气质。”男的安慰她:“白的也好看,你气质好,都好看。”商声不耐烦听他们磨牙,咳了两声,小情侣这才意识到身后有人,让出一道缝,商声赶紧插进缝中,射向前方。
  那个药店也关门了。商声望着关得死紧的门,绝望地伫立。小女孩的温度一定又升高了,听人说体温过高十分危险,危急如置身火场。想到这,商声觉得身体真有种烧灼感,出门这么久,赵佳该更着急了。他赶紧给赵佳打了通电话,赵佳说商老师你回来吧,没关系的,我现在送她去医院。
  “又不看病上什么医院,我再找找药店。”商声本能地拒绝道。
  他打开百度,搜索二十四小时药店,本来不抱什么希望,竟弹出一家,七公里,打个车还是挺快的。他想都没想,冲上马路,拦住那辆杀过来的的士。
  半个小时后,小女孩终于吃了药,赵佳又给她按摩一会儿,小女孩终于停止了呻吟,慢慢睡着了。
  时间已过午夜后。
  赵佳猛然想起待客,进厨房端来水壶,抱歉地给商声倒了杯白水。
  “所以你现在知道,我能开按摩店了吧。”她笑,甜中有顽皮,像个纯真的少女。
  “我女儿出生两年多还不会走路,这才发现病情的,十八岁以后才能手术,手术效果,医生说也不能保证。”赵佳将一缕乱发卡至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这么小,我也不愿她戴矫正支具。那玩意痛得很,很不方便,同学也都会笑她。医生就让我按摩,說是按摩不但能缓解疼痛,趁孩子小尚未发育,还说不定能一点点矫正畸形。”
  “我看她现在走路挺正常的。”商声看了眼小女孩。
  “你不知道,她臭美得很,现在还学点简单的舞蹈呢。”赵佳得意地说,“她爸见了都吃惊。当初他非要把这孩子送人,要不就跟我离婚。我当然反对,这孩子怎么能送人。”
  “那他肯定后悔了,抛下这么可爱的女儿,这么漂亮的妻子。”商声点点头,认识这么久,赵佳都没提过女儿腿有问题。照商声的观察,或许她不是刻意保密,而是觉得没什么好提,要不是今晚他“雪夜访戴”,哪会知道这些。他必定仍一如既往地弹琴教琴,不咸不淡地跟赵佳聊几句天。
  “他哪会后悔,转头就结婚生了个男孩。我其实也不想拖累别人,这些年,家里人死活要我相亲都没去,就是不想拖累别人,免得将来吵吵闹闹更不好过。我和女儿现在挺好的。”赵佳抿嘴微笑。
  10
  虽说古琴指法也是各派有别,但商声怀疑,自己没学好。相较于刚学琴那会儿,现在他当然有足够的时间,除了练曲,每天实际上做得更多的,是反复练习勾挑抹这些最基本简单的指法。中指指肚按弦,绷直,发出的音会脆一点;中指指肚按弦,自然下垂,发出的音会绵一点;中指指肚按弦,稍曲,发出的音会柔一点……商声迷糊了,一遍遍地试,按弦点和手指弯曲度一毫米的差别,出来的音都有差异。他问了几个同行,给他们听音看手势,他们也说不出究竟。他只有靠自己了,不停调整试验,像个偏执的神经病,想要找到最完美最正确的姿势。他相信,惟有找到了,才能达到某种饱满的意义。
  他也怀疑弹不好《归去来辞》是指法有差,曾经问过师父。师父却说,指法当然是重要的,但不会致命。末了,师父说,商声,琴曲是靠自己悟的,我自己还在悟呢,给不了你更多意见。
  找出诗集,陶渊明已经备好了酒,跣足箕坐等他。商声看出这个五十岁就已经满脸皱纹的男人长得普通极了。他跟他聊田里的豆苗桑树,还跟他聊新酿的酒。聊着聊着,商声发现他跟落魄时的苏轼李白都不同,他不骂人,喝多了也不乱发酒疯。翻到那首熟悉的《桃花源记》,商声一字一句地挪移目光。   “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暖交通,鸡犬互鸣吠。”
  读到末句,商声不知怎么想到了赵佳,赵佳朝他笑着,走在逶迤的小径上。猛地,他的心似有所触动,重新坐于琴前,手指曼舞。一曲将毕,他方醒过来,刚才弹的《归去来辞》又厚又宽。他一直希望自己的手掌能再厚点宽点,这是每个琴人的愿望,一如舞者都希望有双直长的腿,但先天不可更改。可这次,似乎他的手掌,像孙悟空蹦跳其上的那只如来佛掌般厚宽了。
  11
  九月初洪栖海回来了。再次相见时,商声发现他的脸更圆了,圆脸上的笑容却没了。他将一盒礼饼呈给商声,说是特地给他带的手信。商声挑了块草绿的塞进嘴,绿豆蓉甜糯细滑,春天般绽放于口腔。
  “商老师,今天我们不上课吧。我带您去我家,我女儿一定非常爱听您弹琴。”
  老洪突然说道,商声差点被噎住,他想不到老洪真会带他去给女儿弹琴。
  直到来到洪栖海家,喉间的哽噎感才消退。商声吞了口口水,听着“咕咚”声,跟着老洪进了屋。老洪一一介绍家里人,其实不用他介绍,商声也看得出谁是谁,老洪家人口不多,老妻、洪父、保姆。
  趁老洪跟妻子和保姆说话,商声打量了一圈。老洪家比赵佳那大几倍,复式楼,一楼客厅沙发墙上挂满了装框的相片。赵佳果然没说错,老洪年轻时清瘦俊朗,要极认真方能辩认出点老洪现在的眉眼。相片中的小洪,穿黑色长棉袄,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少年气逼人。相片墙上,大多是合影,家人的,老洪跟家人,老洪跟公司同事,老洪跟朋友。
  刚浏览完相片,老洪过来对商声说:“商老师,咱们上楼吧。”
  靠近走廊尽头那间屋子前,商声竟有些紧张。每走一步,紧张感就增加一分,脚步拧动发条,一步一紧,脸都拧僵了。这些都被老洪看在眼里,他近身细语:“商老师,我女儿不爱说话,您也不用跟她说什么,她刚睡完觉起来,我们就直接给她弹琴吧。”
  越过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个年轻的女孩,白净秀气,匀称的身架套了件宽松的家居袍。见商声和洪栖海进屋,她眼皮撩了撩,继续定定地坐在榻榻米上发怔,刚刚睡过的眼睛腥松无神。老洪蹑手蹑脚步前,将琴摆好,示意商声坐在琴前,自己挪挪身体坐在侧边。
  屋里有股闷味,霉湿的闷味,也许来自那些塞放得到处都是的衣服、假发、帽子、鞋子。来的路上,老洪说过,女儿现在惟一的兴趣,是角色扮演。老洪还说,女儿以前爱说爱笑,人很优秀,大家都喜欢她,她妈妈想让她继续深造,大学毕业送她去国外留学,哪知去了不到两年,就出事了,只得休学回来休养。
  “云儿,爸爸今天给你带了老师来,他的琴弹得可好,比爸爸的好多了,你听了肯定高兴。”屋里有種怪异的静,老洪说完朝商声抿嘴笑笑,商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女孩一眼,尽量使自己平复,压低嗓子说,那就弹支简单的《梅花三弄》吧。
  他双手按弦闭上眼,调整呼吸,冥想东晋那个血腥乱世中的两位古人,相遇于寒江边,无话,只吹笛弹琴。一弄,二弄,三弄。琴曲如剑,流畅舞于大雪中,弹到第三弄,商声看了看女孩,她坐在那儿,如尊塑像,怔怔地望向未知的虚空。
  一曲作罢,洪栖海请求商声再弹两曲。商声便又弹了两支短的,屋里愈发静谧,他有种旷野无人独自抚琴的感觉,琴声被墙壁回弹,击撞他。老洪高兴地说:“商老师你看云儿听得多认真,一动不动。”
  天色不觉近暮。最后一抹光悬在天边,无边暮色包围着它,岌岌可危。
  起身离去前,商声突发奇想:“老洪,你也来弹支曲吧。”
  洪栖海连连摆手,说不敢班门弄斧,商声不理他,直接将他扯到琴前摁下,洪栖海无奈地笑笑,只得调好弦,班门弄斧起来。
  依然是《梅花三弄》,这支他弹得最熟的曲子。
  “傲雪凌霜,看人世间,有多少知音共赏……”老洪禁不住跟着琴调吟唱,中间唱错了词,他不易察觉地降低了声调,又提嗓跟着唱。
  “唱错了。梅花摔跤了。”云儿突然扭过头,看着洪栖海,一双黑亮的眼睛。洪栖海怔住,目光定在她身上,过得几秒,方缓过神来:“啊,是,是,云儿说得对,看梅花,含笑傲立风雪中。”
  商声猛地一惊,刚才女孩那句话,竟有点像闪电,划破了这屋里怪异的静。他这才发现,女孩不单会说话,声音也好听,清脆鲜嫩如春笋。
  12
  洪栖海后来说,那天商声弹得很好,激发了女儿的兴趣,她现在听自己弹琴,偶尔会上前,好奇地曲指拨出一二个音。
  “要是能有床好琴,云儿会更有兴致的。”洪栖海兴奋得脸庞发红。商声没接话。洪栖海抿抿嘴,脸又沉下来,偏过头看着他:“商老师,您知道云儿为什么只爱听古琴吗?”
  “为什么?”商声回盯他。许多人喜欢听古琴,他们说古琴音清、静、悠远。
  “高中毕业那年,云儿和一帮外地网友去大山里穿越丛林,她闹肚子,方便的时间长了点,跟那帮人走散了。”陷在往事中的洪栖海眼神虚幻,声调也有点虚幻:“她当然害怕的,心里又急,幸好天色还早,就听着MP3里她妈给她录的古琴曲,凭着记忆和直觉,安全走出了林子。”
  十八岁的洪云,听着琴曲走出密林。商声想象着这一幕,眼前却晃动刑场上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嵇康,白衣飘飘,慷慨多气。他垂下眼皮,兀自好笑。
  夜已经深了,窗外星稀风凉,世界仿佛被谁的大手擦拭过。收起零碎的回忆,商声起身,从墙角取下那床没上弦的琴。
  上午他购买的丝弦就到货了。他将琴摆上条桌,黑色的琴身,像静静躺卧的人,男人,女人。拉直丝弦时,商声感觉到了它的柔与韧,也感觉到了它压勒在指头上的痛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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