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的理论是士兵哲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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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贴标签,是商业营销中的有效招数。由于它的简明、醒目,易为人们理解和接受,所以极富感召力,能极大地有助于推销。但若移植用在学术议程上,那就会适得其反,令人心生嫌弃,大大地贬低了论者的形象。因为学术论述要求详尽地罗列事实,提出充分的论据,展开缜密的推绎,能卓有成效地解决所呈现的矛盾,这样所作出的结论才能令人信服,予以接受。若是既没有提出足够的论据,又全然回避争议中的矛盾,只简单地就“靶子”醒目的标签,就武断地作出一个判定性的结语,这在学术上是无论如何不可取的,那是一种理缺气盛不文明的强势风格。此风若蔓延的话,将会严重污染学术风气,导致腐败。很遗憾,我们发现这竟然会在李泽厚先生身上表现出来。
  李泽厚先生一向被奉为是个崇尚理性、崇尚学术谨严的上乘学者,但最近在《书屋》杂志(2009年第十二期)上发表了一篇《题外有真义——与刘再复对话录》,其中对海德格尔的哲学竟然用贴标签的方法,做出了一个判定性的结论:“海德格尔的哲学对生存的执著,对明天的悲情与盲目行动,我说他的哲学是士兵哲学。”这个判定性结论虽然是极为鄙夷的,对海德格尔哲学可说具有毁灭性的后果。因为我们知道士兵是没有独立意识的,也无自主选择的意向。他的天职就是以长官的意志为意志,无条件地服从上级命令,盲目行动。所以士兵哲学的实质就是鼓吹迷信权威,蔑视个人自由,激励盲从,那是一种反文明的理论。由此李泽厚便把海德格尔的哲学,同希特勒的纳粹主义挂上了钩,他把德国所以出现纳粹,说成“从某种思想史意义说,正是从谢林到海德格尔的结果”,由于他们都“强调总体、强调国家、强调主权……以致导向了希特勒种族社会主义的产生”。
  谢林,我们暂且不谈。现在来说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是二十世纪极负盛名的德国哲学家,他的《存在与时间》一书自1927年出版以来,在哲学界激起了巨大的反响,被认为是颠覆了西方二千年来以柏拉图为首的传统哲学,使远离人的存在、高悬在半空中的形而上哲学返回人间,重新直面存在,注重现实人生。该书的英译者在1962年说:“也许这本书现在成了本世纪内德文出版的最为驰名的哲学著作。海德格尔本人也被世界公认为当代世界级最卓越的思想家之一。”
  由于海德格尔的卓越阐释,遂使人的存在成为当代哲学研究中的核心论题。他的理论被冠以存在主义名称,先是在欧洲,然后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一股国际性思潮,其影响之深远,不仅使西方哲学发生了显著的转向,并有力地渗透到文学、艺术、历史、政治、法律、社会学、宗教等各个领域,可以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一段时间内,几乎在人文科学领域独领风骚。
  《存在与时间》一书内容比较艰深,但它的核心思想却是相当的鲜明和突出。它从本体论上阐释了人的存在,归结人不同于其他任何物体最根本的特征,就是“存在先于本质”,从而强调了人的主观选择。鉴于个人来到人世间,可说完全是偶然的,也是十分纯粹(即赤裸裸)的。在成长过程中,每个人的生存之路即“在世”的境遇又决不相同,因此对于无论什么人——除了最终必然死亡这一必然性外,其他任何的决定性都是没有的,也就是说没有哪一种力量,即使为超然的命运、上帝、宇宙法则等能先验地决定个人的将来,比如说他是英雄或者奸贼。未来,完全是个人“为自己”选择的结果。这里的所谓“为自己”,指的是返回个人的本真,也就是说,从存在意义上,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他努力使自己“在世”能如其本真的秉性去存在。由此,选择的过程亦即构成了他的本质。
  但是人的“在世”,意味着他必须和其他的人生活在一个共同体中。既然在同一个共同体中,为了维持“共在”的和谐,个人必定自然地会遵循共同体的一切习俗,通过语言与他人取得顺畅的沟通,否则你就很难在共同体中存在,总将被共同体所遗弃、所放逐。而语言的意义是由共同体的情境来约定和规范的,通过语言不时的驯化,个人的思想必然会被共同体的意识形态化,因此任何人在共同体中都无法像鲁宾逊处在荒岛上那样地自由和孤独,他不得不“沉沦”于“常人”的情态中——想大家所想的问题,做大家认可的事,说大家都能理解的话语……总的来说,你就不再是本真的“我”了,而是一个没有独特个性、不求自主,只是随大流,成为常人的一个平均数而已。从个人存在的角度上来讲,那真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生活了一辈子,到头来竟然发现你并没有真正地如你本真那样的生活过,而完全是戴着常人的面具,扮着他人的角色在活。你辜负了自己的一生,你太对不起自己了,你完全丧失了作为人应有的尊严!
  并且,个人的存在时间上又是极为有限的,可以看得见的前景,都必然是个土馒头——坟,即死亡。你存在的每一天,实质上就是走向死亡的倒计时,所以你必须要在死亡之前,抓紧在有限的时间里,倾听自己良知的呼唤,勇敢地走出“沉沦”状态,返回到你本真的存在,不再以他人的理解为理解,受他人的话语而左右自己的行为。
  海德格尔的所谓良知,并非道德上的善恶天性或是天然的是非之心,而是人存在的自然属性。只要是人,每个人都天然有属于他与众不同的个人独特个性。因此尽管他“在世”时沉沦在“常人”的泥淖中有多深,他内在总有股潜流在不断地激励他返回本真的自我——亦即伸展自己的个性,让自己如其本质所愿地去存在。虽然这将使你平顺的生活发生波折,招来麻烦,但由此你却会感到你的存在有意义,有价值,获得了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尊严。
  从上述海德格尔的核心理论来说,我实在看不出它有丝毫士兵哲学的气息。相反,我倒认为它是直接反迷信、反权威、反集体主义,倡导个体勇于进行自主选择。因此,早先人们大多指摘它过于强调个体,太漠视集体,因此有误导人们离弃社会生活的倾向。在我国绝大多数的大学哲学课本中,都将它作为一种个人主义思潮来批判:
  
  海德格尔把个人和社会中的人(即常人)当作是绝对对立的两极。当个人作为社会中的人而存在时,他就失去了他作为真正的个人而存在的特征,而成了被集体、社会所扼杀的无个性的人……正因为社会存在扼杀了人的真正存在,因此人们为了回复到自己的真正存在,根本的道路就是摆脱他人、集体、社会的束缚。存在主义是个人主义,自我中心论者,他们号召人们对与之发生关系的他人、集体、社会都采取鄙弃态度。〔1〕
  
  而现在李泽厚先生却异军突起,一反学界的公论,将海德格尔理论的头脚整个地颠倒过来,竟指摘海德格尔的理论核心是强调总体,强调国家,因此是一种为纳粹法西斯思想开路的先锋哲学。
  大家知道李泽厚先生是个有深厚哲学修养的学人,特别是他对康德哲学有着很深的研究。借用康德哲学的视角,他很可能破解常人很难解构的海德格尔所设的理论魔障,从而揭出它的真实面目——却原来竟是用个人主义包装而成的一剂纳粹毒药,那真是造福于读者的天大一件善举,读者怎能不迫切地期待李泽厚先生紧接着就会说出一番雄辩的道理来。但令人感到大为遗憾的是,李泽厚先生仅仅对海德格尔理论贴了一个标签,即就中止,并没有作出具体的论证,这叫读者何从理解?一种有影响的哲学难道用一个标签就能加以抹杀?处于当今信息社会中的读者是决不会轻易就信服那种广告式的标签的。如此说来,李泽厚先生发表那篇《对话录》岂非成了多余?或许那一篇“对话录”只是一个引子,那么我们就耐心地等待在下一期的《书屋》中,将会拜读到李先生对此详尽的论述。
  
  注释:
  〔1〕《现代西方哲学》,刘放桐等编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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