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流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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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借着旅馆房间里昏暗的光线,他看清了地图上的标记,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那里是他的目的地。
  他站起身,墙上是一般旅馆中常见的廉价风景画,画的无非就是河畔垂钓的渔夫,这里稍微有点名气的风景区,还有时髦贵妇的骑马装照片之类——19世纪高速发展的科技带来一种奢侈的生活风气,造价昂贵的丝质骑马装便是证明。红木家具的样式也已过时,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特殊的甜腻腻的气味,虽不至于使人发出失礼的咒骂,但闻着却不舒服。
  他失望地叹了口气,虽然已经在19世纪那些浪漫主义作家的笔下,他已经了解这个时候的法国到底是怎样的社会状况,但是,他依然对此抱有某种幻想。只不过现在,这种幻想被击碎了而已。
  这是时空旅行的通病,即使过去被描绘得再美好,当你真正沉浸其中时,会发现在厚厚金粉涂饰的背后,还有穷人的哀叹与纨绔的欲念。就像有人说的,遥想生活的时候,它是美的形态,投身其中,才觉锋芒般锐利。
  啊,不过,这里还是有一点好处的。
  这里没有流行语。
  他一直认为人们对流行的追逐是一种被忽略的媚俗。
  
  2
  当然,他并不是古希腊的犬儒主义现身现代的哲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喜欢与流行有关的东西,尤其是流行语。
  除他之外的其他人都对此感到迷惑不解,他对于流行语特别敏感。他希望把窗帘关得紧紧的,墙壁一定要隔音,电视也只看极少数不会出现这类语言的频道,如政治、经济、科技之类。他也看书,不过他所看的书的作者永远不是当代作家,“以防万一”,他经常这么说。
  不过这不能完全怪他,这个世界变得纷纷扰扰,如果向流行无条件投降,谁的心还能平稳如初?千万双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表情,激动的,失望的,兴奋的,戏谑的……但是没有一双眼睛是足够清醒的。
  他想要逃避这一切。
  受不了他的朋友开玩笑似的对他说:“你这个异时空的人,还是回到异时空去吧!”
  这句话和那时的流行语“火星人,请飞回火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对朋友抗拒不了使用流行语的诱惑感到极为不满,但他还是认真地思考了去一个异时空的可能性。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身处19世纪一家乡村旅馆的客房里。
  睡觉的时候,脑袋里嗡嗡响着一些模糊的语句:“旅途愉快,亲爱的火星人!”然后,被误用到梦境里的流行语让他的睡眠质量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也许,房间里那种不舒服的气味也可以影响人的睡眠吧。
  
  3
  实际上,真正的存在感,会具备很多时间与空间的层次,越趋向完整,越暧昧难言。它们不会是一种判断,因为判断总是容易带有成见和限制。它们只能是一种状态,并且渐渐失去轮廓、性质,与它本身的暗示,成为一种内心的存在。
  按照地图的标示,他现在应该在泽斯镇,毗邻加尔省的首府尼姆。
  他从记忆中搜索关于加尔的资料,加尔桥应该就在附近。而且,这里似乎就是普罗旺斯吧。他认真地思考要在这里做什么,他没有金钱(这是时空旅行的一大弊端),他有地图,但是现在并不容许他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花在旅行上。
  他仿佛得到了什么,但是又失去了什么。
  
  4
  他终于决定走出旅馆的木质阁楼,走出薰衣草芳香的田野,去城市。
  一路上他看到:一只在草坪上睡觉的波斯猫;圣玛莉亚公园里已经凋谢的玫瑰;苏黎世的街道;东方风格的橱窗;有河流的城市;烛光,晚餐;沉静的雕塑;多次散步过的布落涅森林;古董钢琴和手风琴;克莉斯·芳汀,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做了不错的料理;还有公园里五颜六色的长椅。
  法国的空气质量不错。
  他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
  19世纪的法国,似乎不错的样子。
  他找了一份报社记者的工作,今天是第一天上班。
  他在读曾经风靡一时的台里尔的诗。他与台里尔一样反对现代的机械生活,但他不会赞美死,因为他对人类全体的痛苦还是不免动心。他发现不管来自百年后的他态度是如何客观,如何非个人,他还是免不了对这个社会不满。
  如果说魅力、眼神、微笑、语言是女人用来淹没男人和征服男人的洪流,那么流行语就是这个社会用来征服身处其中的人们的洪流。
  也许是从警察局采访后出来的他,突然忘记了自己租住的旅馆在哪里。但是这个动作的结果是,他茫然了。
  “Qu?蒺un sang impur abreuve nos sillons。Aux armes citoyens!Formez vos bataillons!……”街角传来年轻人的合唱。
  他猛地一颤,这不就是19世纪的流行么!他浑身哆嗦起来,就像养马场里刚降生的抽搐的小马。他想要捂紧自己的耳朵,想要逃离,逃离,逃离这一切!
  逃离!逃离!他心底在呐喊着。
  但是他的脚并没有挪动。
  蓦地,他内心的迷乱停止了。他开始倾听这段激昂的旋律。尽管他的法文并不算太好,但是从旋律上他还是听出了这首歌是未来的法国国歌《马赛曲》。
  他的心开始震颤,不同于刚才,他的心像是被吹进了一阵清凉的风,让他冷静,也让他从一个全新的视角来重新审视这首歌。
  
  5
  他认真地思索,他来到的这个世界,与原先的世界是不是一样的。那么,原先他存在的世界,是这个世界的某种重复么?
  他知道自己对流行的东西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正因为如此,他被称为“火星人”,这也许就是流行对他施加的影响吧。也许,他在反对媚俗的同时,也时时刻刻在媚俗呢?
  他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不了解流行,但流行了解他,而且戏谑地给他一个“火星人”的称呼。他想逃离,但是流行没有逃离。
  它一直都在啊。
  他害怕的只是在流行的浪潮里个体生命的被轻视,个体意志的被忽略,但是当他发现流行的其他含义时,他的喜好就被改变了。
  耳边的《马赛曲》继续响着。他亦不知所处的,是梦境,是幻境,还是现实了。
  逃离流行语的最后,是面对。
  
  后 记
  《马赛曲》曾经被千千万万的人,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唱过,但我想探讨的不过是当那些歌词在作为流行语时的意义。
  人生活在希望之中。旧的希望实现了,或者泯灭了,那么新的希望的烈焰也会随之燃烧起来——如同这首歌。它曾经被作为流行,然后被打击,接着,过了一些年,再次成为流行,最后成为经典。
  经典是流行的后续章节。
  “他”只是害怕现有的流行语而已,所以逃离成了“他”在遇到幻想破灭的情况时的本能选择。他忘掉了自己早已成了生活的一分子,无处可逃。
  我想把这整件事叫做黑色幽默。
  (指导教师 徐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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