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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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老七最近有点心事重重。其实,很久以来,她一直有点心事重重。只是有的事还没有这么令人心事重重。
  为此,有些心事重重的老七,再拿着扫帚上班时,心思就有点“野”,眼睛不免东看西看,便看出了一些问题。四十出头,小区里出出进进的女人,差不多都这点年纪,但她们生活好,住洋房,坐轿车,穿着体面,不仅不老,还风韵犹存,长相年轻点的,身材再好点,都可以冒充大姑娘找对象。面对生活,她们自信啊。穿上丝绒裙,高贵婀娜;穿上白色衬衫,简约精干;穿上羊绒大衣,气宇轩昂。总之,她们自身边走过,背影上就有一面镜子照来,老七的表情顿时会如烈日下的干草,蔫了。
  尽管不愿意对着镜子打量,老七仍旧知道自己的模样,很糟糕的那种。突然发福的身材,也不知犯了什么病,整个人就跟发酵的面团一样,从头到脚,一路膨胀着,最明显的是宽厚的背、肥硕的胸,和巨大的臀、粗壮的腿。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大梨搁着,大的地方非常显眼,小的地方也非常突出——可以肯定,她的脸不大。这张脸应该怎么说好呢?好像不属于这个身子,倒像是从另外的地方临时搁在这里的。脸上最好看的地方是眼睛,一眼眶的心事重重。
  眼睛可以折射往事,自然也就可以窥见它曾经的水汪汪、多情和勾人心魂。天生的长睫毛,微卷着,在光影里,覆盖下一层阴影——多好的阴影啊,它自然而然地迎合了巧笑倩兮、柔情蜜意。于是,即使端坐着,看似不动声色,其实早已浑身荡漾,惹得人欢喜不已,为此,甘愿大把大把地掏钱。眼睛被照得熠熠生辉,阴影部分被掀开,一道明亮的水波投射而来,像水潭被人拨开杂草闪亮了出来,如月的水色,盈盈动人。
  現在的老七,也就回家伺候老娘几年的光景里,当所挣的钱都给了医院,也没有挽回老娘的一条命时,自己整个人却不像样子了。尽管被老娘生病这个事跟兄长弄得筋疲力尽,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心力财力,身子却是说胖就胖,说苍老就苍老了,这个模样如何再像过去那样靠脸蛋吃饭呢?老七觉悟也算高的,再加上丈夫也一起出来了,只能卖力气了。但是,她还是悄悄去了一趟“金碧辉煌”。站在电线杆下,看了一会儿从大厅里走进走出的姑娘,她看见她们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其中有一个有点眼熟,这个人像谁呢?再看,却是陌生的。
  老七开始安心地在小区里做保洁员了。然而,有些东西,它就埋在骨子里,还不时地要拱一拱,你就会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能够安分的人。比如说,老七在风景旖旎、花团锦簇的小区里扫地,眼睛看的不单单是落叶和垃圾,是还会看看鲜艳的花朵的。春天看紫藤,夏天看荷花,秋天看月季,冬天看蜡梅。驻足在花朵边,仔仔细细地瞅着,非常欢喜,这个时候她胖乎乎的脸,可爱而又灵动。然而,很快,又忧伤了,只感叹它们开得多没心没肺啊……一想到这里,老七便叹了口气,重新挥舞起扫帚清扫着。
  小区里常有抱着孩子在逛的阿婆,久而久之,就有点熟悉了,她们看见老七,就会老远地叫她。她们喜欢老七一身干净的样子,还觉得她胖乎乎的脸喜气,怀里的宝宝也会跟老七甩出一串无邪的笑。这令老七很开心,每天都拾掇得清清爽爽的。哪怕是身上那件写着“宏达物业”几个黄字的蓝色马甲,别人的都灰扑扑的,她的仍旧保持着清澈的蓝。至少来说,她是保洁队伍里最出众的一个人,她长相喜气,有福相哩。
  赞美之后,免不了是感叹,真可惜啊,这么年轻应该做点别的啥。这风吹日晒的,苦了。尾音里饱含着同情。
  老七双手抱着扫帚,欣然地接受了赞美,也接受了同情。
  远远地,老七看见保村敞着衬衫来了。他的衬衣从来不扣扣子,一直敞开着,里面衬了一件白色背心,随着走路,衬衫就在胸前一扇一扇的,老村主任的架子又来了。双手呢,也总是反剪着,脑袋四处转动着。快下班了,他来检查卫生了。虽然深知老七的活好,来也只是完成一个流程,但保村仍旧完成得一丝不苟。怎么说呢?在这个女人面前,你这个男人是不是要摆谱摆谱啊?
  就好像谁能控制不起风,谁又能控制香樟树叶子不会突然掉几片下来?问题是落叶也调皮,还正好落在保村的脚尖前。一双布鞋就停住,踩在紫红的方砖上不动,眼睛朝老七看来。意思非常明确,你看你看,你这活……老七会意,赶紧举着扫帚朝保村的脚尖处跑去。保村迎接着老七,眼睛里落着一双丰硕的乳房在跳跃。平时,老七感知到他的眼光,会放慢脚步,尽量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但今天,刚一起步,她就没有收住。
  接下来的一秒里,保村看见的是老七对自己的身体有了全新的认识——你喜欢看就好好给你看呗!于是,身体便随着摇曳的想法生动无比。应该这样说,那一瞬间,老七不仅晃荡了衣服里的乳房,还将忧郁的眼睛也晃荡了几下,就好像一波洪水扑面而来。轻声轻语地叫唤了一声“队长”,老七捕捉到保村敞开的衬衫纽扣松了一颗,莞尔一笑,顺手摸出一根针来,仿佛她随时准备了一根针等着纽扣松动。保村一动不动地站着,享受着老七的低眉顺眼、贤惠乖巧。临了,他还看见老七伏下身子,撅起屁股,嘴巴凑到微微凸起的肚皮外面,卷着舌头咬掉了线头。
  总之,整个过程,她的乳房就这样随着呼吸和拉动的手势在保村的眼皮子底下一起一伏着。一起一伏着。
  2
  保村对自己有想法。这个事呢老七早有所察觉,但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原因很简单,一个保洁工干好活就好了,还有什么其他的事要干的呢?难道一个保洁工,还要屁颠屁颠去拍马屁?这是不值得的。现在还有多少人愿意干这苦活?人不好招,要招自己这个年纪的更难,所以,不能再拉低自己。
  为此,老七总是尽量保持着最勤奋的状态,将小区的路面清理得无比干净的同时,也将自己拾掇得很是干净。她觉得这样很好,看上去至少是清爽的。
  但自从上周会议后,一切似乎有所变化。保村对自己的态度变了,他不再来巴结,也不动手动脚,更没有小恩小惠的关照。他走在前面,气势汹汹。他的检查工作也就变得相对苛刻,竟然是六亲不认。
  但是呢,似乎又不是这样的,至少你看不出是不是变化了。那么不是这样又是怎样的呢?老七心事重重地揣摩着,直到买菜看见保村跟胡和平在吃酸菜鱼,心里才算有数。那天保村的侄子王经理也在,保村在这里做队长,全靠他安排进来的。据说,保村在老家本来做村主任做得好好的,因为出事了,才跑出来落脚在王经理这里。这些消息都是胡和平说出来的,这个老阿姨,虽然岁数一大把了,但对周边的事物仍旧保持着高度的耳聪目明。   老七记得,那天胡和平从外面进来,带来一身馊味,她开门见山道:你们知道我们队长为啥不当村主任了吗?她刚倒好垃圾桶回来,衣袖上沾有一些黄黄的黏糊糊的东西,身上就总有一股怪味散发着。倒垃圾桶是又累又脏的活,可为了捡到一些瓶子,胡和平甘愿又苦又累。瞅一眼老七,胡和平讨厌她一身利索,都不像一位保洁员,便对着另外两个阿姨说:队长在老家可牛了,是个村主任,可惜睡了一个女人,被人家害了,村主任的职务还被女人的男人抢去了,那个男人扬言只要看见他回村就打断他的腿……所以呀,他现在没法回去了。
  胡和平是站在窗口的亮光里說的,唾沫星子四处飞,形成无数的颗粒在空气中弥漫,在亮光里飞舞。老七看着她,顿觉她的那副表情,整个就是一个碎嘴的乡下老婆子形象,眼睛里看不见蓝天白云,只喜欢东家长西家短,不仅要管人家的吃喝拉撒,还要管人家的床笫之事。虽然胡和平的口音重,有几句听不明白,大意倒是清楚明了。说完,她还看了老七一眼,那一眼,特别意味深长,硬是看得老七回避了她的眼睛,好像保村摸自己屁股的事被她看见了,难为情呵。
  老七不敢跟她对视的理由还有一个:这个人无所不知,说不定就会打听到自己什么,哪怕是一丁点的线索,估计都会被她说得天花乱坠。为此,老七有意回避着胡和平。两人的同事关系就显得十分平淡。
  但老七发现,为了陪王经理和保村吃饭,胡和平是好好拾掇了一番的。她剪了头发,还将头发染黑了,脸上应该也抹了一层乳霜,所有的褶子都呈闭合状。身上还穿着一件新衣裳。她的坐姿很不安,双手夹在两腿之间,猛然地,她又抽出手,舀了一勺子鱼朝保村碗里送。保村鼓着满嘴的鱼,端起酒杯跟王经理喝酒。总之,他们吃得很欢腾,酒色满面。老七还看见,胡和平没有动过筷子,她一直在招呼保村和王经理吃,一会儿夹菜,一会儿倒酒,热络得很。当酒肉饭饱,保村打着隔,王经理剔着牙出来了,胡和平才站起来,拿出一只铝盒,将剩下的汤汤水水全部打包带走了。
  老七目送着胡和平的背影,脸色渐渐庄重起来,惊呼:她也出手了!
  这个晚上,老七没有睡好。眼前一直晃动着保村吃得红通通的脸。这个男人不是好糊弄的,不知道胡和平的请客有没有起作用?如果胡和平请吃饭了,其他的人会做什么呢?送烟酒还是也请吃饭?老七拿捏不住,心里便是一阵焦急,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应付。一个念头一闪,胸口怦怦跳了一阵,老七又惆怅上了……
  于是,出现在老七面前的保村,大概是当村主任威风惯了,做人处事,都还维持着村主任的架子。包括开会,就着一个大茶缸,一个个点着鼻子数落着。平时就敞开着衬衫反背着手到处检查,一副在思索着的表情,嘴巴里成天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衬衣的口袋里,还插着一支笔。老七第一次来面试,看着他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她说,你怎么像我们村的村主任?
  保村自然是开心的,板着脸说:老子就是村主任!
  老七说:那你现在是哪个村的村主任啊?
  保村说:好啦,好啦,明天来上班吧。
  按说,保村对老七还算关照,起初安排的活是清扫楼道。小区的房子都是几十层的高层,每天躲在楼道里不晒太阳不被风吹,多好,但他不知道这样也会又闷又热。来检查的时候,看着老七满头大汗的样子,就会将手中的水瓶朝她面前一放:你这个女人啊,命苦哇!手落在老七的脸蛋上摸了一把汗,放在鼻子前面闻。老七每天都洗头洗澡,洗发水的味道淡淡地散发着,保村哈哈笑道:香!还有几次,他直接走上来,隔着裤子摸了一把屁股。他的欲望直接明了,只要老七不反对,似乎马上就可以抵在刚刚扫掉蛛网的墙角来几下。
  老七不声不响,但回绝的态度却在那里,保村也不好再怎样。叹息一声:你这个女人笨哦!走了。
  所以,当老七弯着身子帮保村钉纽扣时,保村整个人是心花怒放的,他在心里惊呼:这个女人总算开窍了。但他揣度着老七的心思,自然不愿意用一颗松动的纽扣来解决,这太便宜她了。
  “哼”一声,保村严肃道:天马上热了,你明天去地下室打扫,那里凉快。
  3
  地下室冬暖夏凉,保村如此发号施令,明显是关心。他说看见老七胖胖的身子湿漉漉的,头发都被汗湿了,贴在头皮上,好像刚淋了一场雨,他有些心疼,然后,他还表示,“湿漉漉”的老七非常诱人,汗味交织着洗发水的味道,既野又浪。
  地下室分为负一层和负二层,在老七眼里它就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因为自小惧怕山洞,也就惧怕地下室。还记得家门口有片树林,树林里有一个小石洞,据说里面有黄鼠狼,也有龙。起初,家里的鸡总会莫名其妙地少,大家怀疑要么被邻居毒死了,要么被老鹰叼去了。可后来发现石洞门口有鸡毛,就断定洞里藏有黄鼠狼。但凡发现又少了鸡,娘就差她去树林里找。为此还认为娘不够爱自己,爱的话是不会让自己去石洞里找鸡的。因为只要一站在石洞门口,身上的汗毛就全都竖起来了,感觉那黑黝黝的洞口深不见底,里面随时会有可怕之物钻出来。后来,人们又发现石洞门口的石头很神奇,覆盖在石头上的青苔潮湿了,就会下雨,如果青苔干燥了,天就会放晴。于是,大家又说洞里有龙,从而硬生生将富阳村叫成了“龙洞湾”。
  后来,老七发现家里有个地窖,就在娘房间的一角。秋后,娘会将红薯藏进地窖。地窖有多深,老七不知道,她怕下去,即使嘴馋,很想去摸一个红薯上来煨,因为惧怕,也还是放弃了。再大点,就听说地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比如说后山的汪家就发现地窖里藏了小偷,再是周家媳妇那里,将相好藏在里面过了一天一夜,硬是等着丈夫下地了,才打开木板让相好爬出来。据说那个相好,爬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谷糠,他说在里面睡了一个好觉,地窖很暖和的。
  地下室属于地底下的黑洞,一个巨大的黑洞,似乎从一开始就隐含着秘密,或另一个阴暗面。
  老七在地下室门口晃荡了几个来回,才硬着头皮下去。地下室统一被漆成绿色,信号灯也是绿汪汪的。明亮处还可以,车来车往,很热闹,但朝里走,应该是经过了几个大楼,从A区走到B区,再到C、D、E区,最后到F区,进入商业地块了,这里又是好大几个区域,再到负二层。老七的感觉是自己已经离开人类了,绿汪汪的信号灯提示她,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每一个角落都隐藏着小鬼,哪怕是一丝儿声响,都会吓得她冒出一身冷汗。老七紧紧地握住扫帚柄,耳朵紧张地竖着,生怕只要一转身看到的便是青面獠牙。她将手机摸出来,找到保村的名字,求救,想还是去扫路面吧,虽然风吹雨打,至少还有花儿看。这到地下室,每一天都在跟小鬼做伴,还老在地下室迷路,绕来绕去,总也绕不出。问题是手机还没有信号,无法找到保村。   老七落脚在南方的一个小镇,十几年前,她来到这里,成为一个姿色出众的行走夜场的女子。那时候这个小镇正值经济鼎盛时期,纺织业是这个小镇最大的经济市场。那些年啊,她又正值年轻貌美,几年下来算是挣了一些钱。只是命运这个东西啊,很怪,可能命里就是没有钱的人。挣钱之后,父母就相继生病,用喝酒和美色挣的钱就这样送进医院了。现在,十几年后,她再来这里,地方还是好地方,依旧发达昌盛,但自己却是又老又丑。对于一个又老又丑又没文化年纪又大的人来说,她感到了丝丝的凄凉,钱难挣了啊。到小区做一名保潔员,基本是无奈之举。
  好比她落脚的这个小区,就特别大,商住两用。住宅区的地下室车子是停满的,但商业区负二层总会有一些空。这里的人不喜欢进地下室,喜欢图省心,随便在地面上一歪算是停好了。但就这么偏僻的角落,只有零散几部车子停着,垃圾却不少,这里一朵餐巾纸,那里滚落着几个矿泉水瓶子。
  有脚步声响起,从很深的地方传来。一步一步紧逼而来,好像还有东西拖在地上,摩擦着地皮,发出了古怪的声音。老七将身子退到柱子上靠着,屏息聆听着,一会儿后,才将头探出来,循声望去。胡和平这个女人阴魂不散,怎么哪里都有她?她该不会是故意来吓自己的吧?老七用手摸着额头上的虚汗,看见胡和平正弯腰捡走了矿泉水瓶子,然后将蛇皮袋背到了一间小屋里。地下室有几间储藏室,黑灯瞎火的,一般都堆放着工程遗留下来的石材。其中一间却被胡和平占用了。待胡和平离开后,老七跑过去一看,发现她收集来的瓶瓶罐罐都藏在这里。到一定数量了就拖出去卖了,神不知鬼不觉。
  地下室的秘密陆续被发现,自胡和平的藏匿地点被发现后,老七紧接着还发现有人到地下室来偷情。他们把车子一直开到最里边,两个人却不下车。他们干吗迟迟不下车呢?等了约莫有半个小时,老七一拍脑门,明白了是咋回事。眼睛落在挡风玻璃上,还真发现两个头已经抱在一起亲吻着。他们以为光线暗,手脚颇为放肆。到地下室来上班后,眼睛适应了幽暗,老七的眼睛就变得要比以前明亮,大概是紧张出来的,角角落落都一清二楚。
  车子走后,老七就得抱着扫帚和簸箕去清理丢在地上的餐巾纸。餐巾纸上遗留着浓烈的腥味,老七清扫着,脑子里就有了奇怪的感觉,想到了自己在夜总会上班的那会儿,喝高了酒,似乎也跟一个男人这么干过。怎么说呢?多年后,自己却是那个来清扫这堆餐巾纸的人。这让她顿觉无比羞耻,你们咋就这么大胆这么放肆呢?
  还有一些秘密也在陆续发生着,比如有人躲在地下室吸毒,有人躲在地下室的车子里回信息,有人在神神秘秘打电话,还有女人从自己车上下来,又上了另一个车出去了,车子的尾灯暗红暗红的,像经血。
  老七开始做噩梦,她梦见自己好像死在地下室的小屋里,屋子里是那么黑,伸手不见五指,就跟树林里的石洞一样,啥也看不见。突然,胡和平的脸露了出来。她怎么变成了厉鬼啊?她手中的刀阴森森的……
  还有一个梦更是离奇,她在地下室遭到了一群毒蛇的攻击,这些蛇扭在一起,有黑色的、红色的,还有暗红花纹的,有几条还长了翅膀,可以在空中飞。老七拼命地跑着,眼泪不停地流,好在,保村出现了,他手持长矛,英勇无比地挡在面前……
  噩梦缠身,预感不太好,几天下来,老七被折磨得有些憔悴。又生出了去找保村聊聊的心思,即使不去那边,也要回到路面上,她的理由是,马上绣球花要开了!
  4
  老七的过去终究还是被胡和平传扬了出来。这个老阿姨自从知道老七发现了瓶瓶罐罐藏在地下室的小屋里,就先发制人不管不顾了,她说不是我故意要欺负人,是你自己不自重,你说你年纪轻轻啥活不好干,要去卖身……
  对于胡和平来说,那个小屋子的秘密便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足以给小孙子买很多好东西。它不容侵犯。跟老七不一样,她从来没有什么好惧怕的,刚来上班就到地下室走了一遍,那时候地下室归她打扫,她勤勤恳恳,保村也很欣赏。还是她自己要求去倒垃圾桶的,她说这个活脏,我来干吧。那个时候,老七刚来,朝老七看着,她还很不相信地啧啧有声:你来上班?
  果不其然,保村给了老七扫楼梯的轻活。如她所料,老七一来,保村就更像村主任了,没事就扇着两片衬衫到处检查。按说,知道保村对老七好,胡和平应该也对老七好点,可她总觉得老七会侵犯到自己。那一双眼睛看不起人呢,都是清洁工,你骄傲啥?一辈子活得辛苦的胡和平,一开始就对老七充满了防备。但是,知道她的过去,纯属偶然。那天,她正在推垃圾桶,一个跟老七擦肩而过的男人,突然拉住紧跟在后面的她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她怎么做保洁了啊?胡和平顺着他的目光看,知道他说的是前面的老七,却故意不明白:你说谁呀?男人看着老七的背影,一阵摇头晃脑:胖啦,老啦,不过好像又不像,按说她不缺钱啊,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胡和平说:你是说她啊,她来的时候说,她的钱都给娘看病了,大几十万元呢!男人似乎明白了命运一说,叹息着点头,同时,又惊醒了,怎么可以随便跟人说一个“小姐”呢?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男人留下一句“你别当真,我怎么会认识她呢”,匆匆离开了。
  也就是说,胡和平对于老七的过去,也只是一知半解,所谓道听途说,就那么回事。问题是,当她要维护地下室的小屋时,她采取了胡乱编造的办法,硬是给老七安排了很多男人、很多故事,甚至还说到她身上有好多烟头烫的疤。她说那些男人是找乐子的,才不当她是人呢,她也苦的;还举例说到她回家背了一个透明的小包,包里都是钱,她跟一个香港籍的老男人好着呢……
  谁也无法解释,胡和平为什么这么会编造?
  倒是胡和平跟保村唠叨的时候,恰巧老七来找保村。老七想回到路面上来,脚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胡和平的声音,她的声音异常激昂,好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兴奋无比。老七便靠在门框上听了一会儿,当明白她正在说自己时,脸上一阵烫,嘴巴却笑了。不一会儿,又寡淡了下来,一脸难过。此时,顺着胡和平激昂的声音,老七又看见自己喝酒喝到吐的痛苦经历,谁说钱就那么好挣呢?   好在在这件事情里,保村的态度是沉默的,至少老七没有听到他接话。他应该只是听着,听得不耐烦了,就怒斥了一句:“够了!”将胡和平赶了出来。胡和平出来后,他还将一只皮鞋扔了出来。
  老七赶紧躲回到地下室,奇怪的是,这次,人一到地下室,她就感觉缩回到坚硬的壳里,没人欺负自己了。经过胡和平藏着瓶瓶罐罐的小屋,她坐在另一间小屋的门口准备好好哭一场。奇怪的是,她没有哭出来,酝酿了很久,就连给母亲看病,还被兄弟姐妹逼着拿钱的情景也一一回想了一遍,仍旧没有哭出来。她又想到花掉了所有的钱,母亲依旧去世了。在送走母亲后,就跟丈夫两个拎着包乘着月色离开了村子,也没有哭出来。哭,变得难上加难。就这样,泪水留在身体里,让她看上去无比虚胖。
  哭不出,那就干活吧。只是,又想上卫生间。但一转身,却撞在了保村怀里。他来检查了,不,他不会是来询问自己的吧?毕竟胡和平跟他说了那么多的话……如此一想,双颊一热,泛起一层羞耻的红。保村用手摸一下,问:你的脸咋这么烫哩!
  看老七摸着自己的脸不说话,保村也不多说,转身走进一间储藏室,转一圈,再出来,手里已经点上了一根烟。他对老七努努嘴:明天我在这里等你。你想办法早点来,我们聊聊。
  聊什么?在这里聊?老七赌气道:你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
  保村哈哈一笑,捏一下老七滚烫的脸颊:既然你这么有趣,那我们明天就好好聊聊会议精神!
  5
  保村说的会议精神来自前几天由他组织召开的一次临时会议。虽然是临时召开的会议,但很庄重。至少,会议之后,老七觉察到身边的事物都在悄悄发生变化,好比胡和平,都愿意花钱染头发拾掇干净请吃饭。现在,保村主动提出聊聊会议精神,他是什么意思?按说该惊喜,可是看一眼储藏室,聊聊的地方决定了故事的脉络,事情应该不是如此简单,聊聊,这个,谁都懂!
  但老七还是就聊的事费尽心思猜测着,他会推荐自己去吗?谁不知道最适合的人选只有我老七!年龄、人品、活计,哪样不好?老七又一次自评了一遍,从而信心十足。顿时,脚步越往地下室的深处探究,美好的梦想就越朝天空腾飞!
  集团总部需要一名办公室保洁人员。那天保村在会议上一开口,大家都巴不得去。但人家有条件:一、活要好;二、人实在;三、模样还要过得去,年龄也不好太大。王经理让保村推荐一个,说你身为保洁队队长应该最了解。保村摇头晃脑一番,决定考虑几天。他终究是做过村主任的,说为了慎重起见,再观察两天再说。但他很快组织开了会,放出风声。好一阵你争我夺,都围绕他说我去我去。保村笑着,一个也不回复,大意是要考虑考虑。老七也微笑着,心里有数,谁去都是保村一句话。至于人老实不老实,活干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推荐你。
  反正都是明白人,深谙不管在哪个地方,哪個阶层,都需要关系。那几天,老七能感觉到找保村的人很多,明的说好话暗的送烟酒。老七按兵不动,决定等等看,因为她深知最适合的人只有自己,倘若保村是个真心为工作负责的人,不用说,会推荐自己去——但是如果他不说,你去得了吗?老七又是不能肯定的,为此心事重重。
  这时,老七已经走出地下室,朝回家的路上赶。看一眼眼前的总部大楼,冷笑了一下,她决定该主动出击了,得离开这里,离开胡和平,离开地下室。总部大楼的办公点据说有两千多平方,每天都灯火通明,又光明又有秩序。老七仰头看着,被高楼直插云霄的姿态激发。夕阳落在幕墙上,宛如烟花炸开,一朵一朵的光,刺眼睛呵。
  不一会儿,她的脖子酸了,眼睛也花了,自言自语道:它可真高啊!
  同时,她想,今天晚上回家得准备一下明天跟保村怎么在地下室见面聊。怎么见呢?要送点什么给他吗?要穿那件天蓝的裙子吗?
  那个晚上,辗转反侧了半夜,老七给保村发了一个信息,约保村后天在地下室的小屋里见面。关于这次见面,老七忽然觉得得慎重准备。保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既然知道,就该想想如何迎合他,该跟他如何见面。这些问题呵,都得想周全些。
  于是第二天在地下室干活,老七的眼睛就老扫着那间小屋看。仿佛小屋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怪物,有必要好好研究一下。可以确定的是,小屋很隐蔽。里面放着一只破沙发和一只四角方凳。门上的锁也是新的,没有人进出。整整一天,就胡和平去一次她的小屋,用三轮车将里面的瓶瓶罐罐拉出去卖了。她走后,就再也无人问津。
  然而,那个认识老七的男人跟她却在地下室巧遇了。男人坐在车子里,上下审视着老七,问:你咋变成这副模样了?老七看着他,一脸的懵懂。男人就说:你不认识我了吗?认不出就认不出吧,也不怪你,像你们这种人怎么会记得哪个男人呢?但我记得你,因为那天我多给了你一百元。我回家数了几遍,就少了一百元,我就觉得这个“小姐”不好,怎么说也该将多给的钱退给我。但你没有退,你霸占了。你一定还很高兴,认为贪了便宜——你怎么是这样一个贪小便宜的女人呢!
  一只手伸出车窗,男人说:今天遇到你,好,你得还我这一百元。按说几年过去,利息也有好几百,但我这个人大度,我只要那一百元。你给我一百元就算扯平了。不然,就等于你偷了我一百元。车子大概刚洗过,熠熠闪光,男人的脸却阴暗无比,老七不记得他是谁,但他在拿过去陪酒说事,看来是认出了自己。认出就认出呗,问题是他还要一百元。老七被弄得五味杂陈。正要抬腿离开,却看见车子后窗玻璃里映射着自己又胖又丑的身影,惨淡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元给了男人。男人冷笑一下,收回手送到鼻子前嗅了嗅,用食指弹一下钱,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老七返回到小屋,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着:他要这一百元做什么呢?身子不由得朝沙发后背靠去,眼睛盯着贴着几只飞虫的天花板,顿觉这地下室并不安全,这不,还被人抢走了一百元。
  很快,老七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并拿起扫帚将小屋子收拾了一遍。连破沙发都擦洗了一遍,弹性和鲜红,得以恢复。这应该是一套被谁扔掉的沙发,只是又被人搬了进来。老七看着,怎么都觉得它在等自己坐,她一直梦想拥有一套红色的沙发,自己能够舒适地依偎在里面看电视,玩手机,将疲倦的身子全部安放下来。当然,这套沙发得放在新房里,可是,就目前的状况看,何年何月才能拥有新房呢?不知道了。   继而,老七看见自己被保村压在红色沙发里的样子。保村很野蛮,将沙发一直压倒了下去。而自己的两条白腿和一丛黑发,都耷拉在沙发边上,不得生死。只能一遍一遍说服自己接受——这不就是要聊聊的意思吗?
  但是呢,“咯嘣”一声,沙发塌陷了,老七只觉得自己朝一张血红的大嘴掉了下去。
  6
  在到地下室跟保村“聊”之前,老七故意去找了胡和平。走了小区一圈,也没有找到她,一问,才得知她今天请假看病去了。她的身体好像一直不大好,拼命工作只是看在钱的分上,想多赚点钱留给孙子。她的儿子不争气,还要在里面改造几年。现在是她带着儿媳妇和孙子在外地相依为命。
  哎,也是一个可怜人啊……老七暗自叹息一声,回到了地下室。
  紧跟着,保村来了。推开小屋的门,他首先被一阵扑面而来的淡淡的香味环绕住,如栀子花那样,芬芳盈人。这是老七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瓶过期的香水的味道,她按着小按钮,恨恨地喷洒了一圈。屋子明显被彻底清扫过,通过风。一包餐巾纸放在方凳上,上面还压着一枝刚采来的新鲜绣球花。绣球花的花瓣细细碎碎却圆圆满满,集中全力包在一起,身为淡紫色。随着推门的力道带来的风,花瓣被惊扰,颤巍巍一阵,香气四溢,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像一只只蝴蝶的翅翼在扇动,又像一张张小嘴巴在翕动——快来啊,快来吃我啊!
  保村感动了,将绣球花拿起放在嘴边嗅了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沙发顿时朝下陷去。他一把拉过老七入怀,兴奋道:你用心了啊……
  同时,他承诺道:我一定送你去!你不去谁去!
  进入保村的怀抱,就等于进入到山洞里的黢黑和恐惧中。老七浑身一紧,莫名地就挣扎着,她一挣扎,保村就抱得更紧,两个人就在沙发上用起力气来,拉拉扯扯着不放。红色的沙发就如一张血盆大口,老七只觉得自己快要被生吞活剥了。事情的变化在于,沙发被两个人的拉扯弄坏了,“哐当”一声,保村就跟老七两个人掉了进去,卡住了。保村受惊了,尽管还搂抱着老七,下体却无声无息地蔫了。
  老七就是在这时开始笑的,目睹着保村变得异常恼怒的脸,她善解人意地笑了,还饱含了一丝惆怅。吐出保村硬塞进嘴巴里的烟味,咯咯笑着的模样居然很是娇俏迷人,说放浪形骸也不为过。眼睛亮晶晶的,她发狠了——既然你们说我浪,就浪给你们看!我看你怎么浪!
  总之,从沙发上爬起来的两个人,都受了一些伤。保村的胳膊和后背被划伤了,老七的屁股被戳破了。一张破沙发匆匆结束了聊聊的意义,虽然没有聊成,但很快,老七依旧离开地下室去了总部大楼打扫。据说是总部催了几次,王经理直接逼保村拿出名单。是王经理亲自筛选了老七,他说这个人白白净净,胖乎乎的,面善,看上去也实诚,就她了。说完,他还拍了拍保村,表扬他招了这么好一个人,这个人完全可以给咱们在总部那里留下好印象。
  王经理因此心满意足。
  保村难过了,一路嘀咕着走出来:你开心了,我无趣了。于他来说,生活顿时陷入荒凉里,很是无趣。不是说有多喜欢老七,至少,在这个由很多个胡和平组成的团队里,有一个老七多好啊。她是好风景,赏心悦目,没事借故检查看看她肥硕的屁股、丰满的胸,挺有意思的……问题是,没事她还会看看花,哼哼歌曲,让人开心。但她一到楼上去,就再也没有机会看了。这对他来说是最大的损失。
  为此,保村依旧坚持不懈地约老七到地下室。他又捡了一张沙发进去,红色的破沙发让胡和平拉出去烧了。并亲自将沙发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擦洗中,他还好好检查了一番,人在上面跳跃了几下,确定牢不可破,这才放心。躺在上面就想象着跟老七抱在一起的场景来。生出这种想法,一是基于电视里的镜头,有的夫妻喜欢在沙发上亲吻;二是,他从手机里的午夜电影看到的镜头,那些人都喜欢在沙发上干。但是,穿上白色衬衫,老七“忘恩负义”不来了,这令他很难过,电话打过去,他的话就很肮脏:你有什么好清高的,脱一条裤子对你来说太容易了!
  老七知道保村在撒野,便随他撒野去。默默挂下电话忙自己的。地下室对于她来说,太恐怖了,所以,是不会去的。那时,她正好在擦拭卫生间的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头发轻绾,身穿一件立领白色衬衫,黑色九分裤,脚上是一双黑色丝绒方口平底鞋,干净利落,又明媚舒适。虽然有点胖,眼角处还有晒斑。眼睛里也有一丝有别于其他保洁员的卑微和不甘,故意隐藏着却又隐藏不了的东西明明暗暗着。明看倔强,充满挑衅和不服,实则呢,又很委屈和怅然,还有些媚态和屈服。总觉得不一样了。
  只是偶尔,她会看见另一个人:那是一个妖娆的、风花雪月的女人,她有极其良好的容貌,耐人寻味的眼睛。她是轻浮的云,也是缭绕的雾,那些跟松树跟山峰一样岿然不动的男人们啊,总能够被她的轻浮和缭绕吞没,并心甘情愿地将口袋里的钱摸出来。男人们貌似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甜蜜的赞美和缠绵,他们乐开了花。这个女人啊,过得真是风光啊,她走到街上,趾高气扬的,杨柳腰随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地摇摆着……
  老七,下班啦!你发什么愣呢!有人在喊她。“哦”一声,苏醒过来,老七一脸的遥远和迷茫。半天才想起叫自己的人好像坐在朝西的办公室,她一直蛮和蔼的……她笑的时候,牙齿雪白,眼睛弯弯,走路的姿势也很好看,抬头挺胸,信心十足,但又不是趾高气扬的。她应該像一朵花。是哪一朵花呢?老七努力回想着,突然,一拍脑门,想到了,就是在小区里看到的茶梅,她隐在茂密的叶子中间,那一点红,惊艳啊。
  一间间关好门,又拉下窗帘,老七突然有点愉悦,一天又结束了。只是,这个感觉很短暂,她很快又被保村的电话骚扰了,保村在电话里质问着,他的声音很响,似乎一直在纠结着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还不来地下室?
  老七将身子靠在办公桌站着,随手拿起桌上放着的一个相框看,是一家三口的合影,看来这个工作人员很爱家,她将照片放在这里,每天看着,心底一定很幸福。老七的眼前就出现了丈夫每天单薄着身子坐在电瓶车上,风里来雨里去,靠送货挣点小钱。但他人不错,对自己是一百个的好。但是啊,保村的声音怎么会一直在耳边响呢?没完没了的,这个人太吵了,地下室,地下室,明明就怕地下室,他还一遍一遍地说,仿佛他就是隐藏在地下室里的一条毒蛇,会随时爬出来咬人。
  老七没有想到,换到崭新的环境里,做着崭新的人,却仍旧心事重重。眼睛看一眼窗外,全世界的灯火都亮了,璀璨、温暖。老七突然对着手机喊道:你要是再说地下室,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这十五层啊,应该可以摔个粉身碎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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