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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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我十岁、八岁或者更小的时候。
  在所有关于童年的记忆中,时间本来就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唯有那些曾经的人和事,在没有刻度的岁月轴线上,如同雪地里留下的脚印,歪歪斜斜却清晰可见。
  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一张蚕种落到了玩伴潘多多的手中,一时间,那种比芝麻粒还小的种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我要补充说明的是,我的家乡并不种桑养蚕,也不知道粘在纸片上的那些小颗粒儿不仅能够钻出小虫子,而且虫子还能够吐出丝。进而织成丝绸,更不知道丝绸曾经是我们老祖宗灿烂一时的文明,由此还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世界大交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潘多多从某个途径得到那张在我们群体中完全陌生的蚕种时,那架势,与当初的于阗国国王得到首张从中原引进的蚕种是同等重要的事情,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哪颗种子不长草不长花,竟然会长出虫子来。我们的兴趣都被潘多多手中的新鲜物什给激发了,纸烟盒不叠了,铁圈儿不滚了,山里的映山红花儿开了也不去采摘了。春日的暖阳里,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潘多多将那张蚕种放在贴胸的衣袋里,等待奇迹的出现。
  潘多多是众多儿时玩伴中,块头最大的一个,因为学习成绩屡创新低,他先后两次留级,才混进了我们的队伍。
  其实潘多多长得一点都不惹人喜爱,因为他的鼻子下总挂着一团浅绿的鼻涕。那鼻涕每每要掉下来的时候,他都会及时地猛吸一口气,经他一吸,那鼻涕便会像一条动作敏捷的虫子一样瞬间钻回他的鼻腔中去,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再慢慢地滑下来,然后再被他吸回去,如此周而复始,乐此不疲。很多时候,自习课时,我们几个都瞪大了眼睛,不看书本,不看黑板,单看潘多多的鼻涕虫到底会不会掉落下来,结果往往令我们失望。每每要落地时,潘多多吸气的动作都会那么及时。我们当初不喜欢潘多多,可能与他的鼻涕虫老不掉下来,总是让我们失望有关。
  我们也流鼻涕,我和牛娃都流,但我们不会用力吸,而是用棉袄的袖子实实地擦,经年累月,我们的鼻孔下总是干干净净的,而衣袖上黑亮得能照出人影来。
  “好玩的东西大家一起玩。”对于别的玩伴,我们从来都是这样要求的,只要这种利益瓜分不会涉及自己时,我们都是这样振臂高呼的。于是,对潘多多衣兜里的那个新鲜玩意儿,牛娃首先提出了建议:“纸上的种子那么多,应该分与大家,免得将来虫子钻出来爬满你潘多多一身,那样大家就都不会和你玩了。”
  不和你玩了,这是一个相当严峻的问题。针对这个问题,潘多多是做过长时间的思想斗争的,我就亲眼看到他皱着眉头,用手捂着胸口做沉思状。他一边捂紧胸口的蚕种一边对我们更加戒备。
  潘多多的思而不决,我们有了新的应对措施。我们又开始拍纸烟盒。在学校的墙根下。我们将纸烟盒儿拍得尘土飞扬,而且故意笑声朗朗,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却唯独不让潘多多参与进来。就让他抱着那张宝贝种子过他的一人世界吧,迟早他会过不下去的,我们想。
  这种孤立政策果然有效,一个上完课的上午,阳光暖暖地照在学校后坪的草地上,潘多多早早地站在那儿,由沉思状改成双手抱肩,一脸严肃,而且就算他那团鼻涕虫马上要落到衣服上了,他也没有要吸一口气的意思。
  我和牛娃像是受了某种力量的召唤,来到了草地上。
  嗞的一下,潘多多撕裂了手中的蚕种,接着又是一下,好端端的一张蚕种变成了近乎均匀的三张。
  “潘多多,我家后山的映山红花开得可红了,漫山遍野的,放学后我们一起去摘吧。”我说。
  “潘多多,我把最贵的希尔顿烟盒给你。要不?”牛娃果断地掏出了他的纸烟盒。
  “潘多多,我们说好了再也不看你的鼻涕虫了,不管掉不掉下来都与我们无关,不信你问问牛娃。刚才我们是不是这样说的。”我又说。
  我们都对潘多多表现出了极大的友善,一时间,潘多多由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变成了非常可爱的伙伴。世界真奇妙,我当时想。
  从那天起,我们胸口的衣兜里都藏着一个秘密,而且我们都约定了不把这个秘密说出去,绝不。因为我们不忍心还让别的玩伴来瓜分我们的宝贝。
  某一天,在学校里最严厉的杨老师的数学课上,潘多多和牛娃分别从教室的两个角落同时发出一声尖叫,这场突发事件让情况变得复杂起来。杨老师说了一半的算术式咽了回去,狗妹的作业本掉到了地上。然后。牛娃和潘多多被杨老师揪着耳朵到了门廊外。等我上完课跑出门廊时,潘多多和牛娃竟然都不见了踪影。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敢置杨老师的命令于不顾了。要知道,平常潘多多和牛娃胆子再大,也不会大到与杨老师作对的程度。
  放学的时候。我亲眼看到杨老师将教案本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也不掸身上的粉笔灰,嘴里不停地重复一句话:“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我想潘多多和牛娃这回死定了。
  我开始寻找潘多多和牛娃。我找遍了所有他俩能去的角角落落,一无所获。两个家伙像是一下子从世界中消失了。这真的算得上一件奇怪的事情。虽然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看过恐怖电影,但联想到课堂上他们俩不约而同的那声尖叫。还是莫名其妙地生发了一份恐怖的感觉。那感觉像是有一面小鼓在心底不停地擂着,令人焦躁不安。事情真的很严重,似乎有什么难以掌控的事情要发生。
  我那天是跟着狗妹一起回家的。
  狗妹走在前头,长长的布袋书包一下一下敲打着她的屁股,包里的文具和书本在屁股下啪啦啦作响。狗妹的书包是她妈妈缝的,用的材料很节省,大概是扯了好几件烂衣服,才找出几块布来,所以书包看起来像个讨百家饭的口袋。
  狗妹说:“杨老师真的很生气。据说要罚他们俩做一百道算术题呢。”
  我在她身后一脸茫然,心里想的不是那一百道算术题到底有多难,而是潘多多和牛娃到底去了哪里。
  后来,在狗妹家土坯房的墙跟下,我见到了潘多多和牛娃,他们像两个布娃娃一样傻坐在地上,脸上的笑容持久而僵硬,潘多多那招牌的鼻涕虫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失去了踪影,鼻子底下干干净净的。
  他们两个完全无视我的到来,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青霉素纸盒子。我清楚地看到盒子里有几片绿色的叶子。
  “狗妹,我们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就你们家有这种树叶子。”潘多多赔着笑脸,一脸亲和地对狗妹说。
  “什么呀,树叶子村里哪儿没有,我家里也不会有特别的啊。”
  “那可不对,妈妈说,蚕宝宝就只吃这种叶子,别的叶子一吃就会拉肚子。”
  狗妹对潘多多的恭维没有半点兴趣,她一侧身挤进她家的柴门,说是要去做杨老师布置的算术作业。
  我跑到潘多多和牛娃身边,有点幸灾乐祸地说:“你们两个死定了,狗妹刚才告诉我,杨老师要让你们做一百道算术题,要知道,你们一天连十道都算不出来,而且杨老师动了真格,算术题一定会出得非常难,就算你们把手指头和脚指头全都用上,也不一定能应付得过来。”
  我故意把事态说得非常严重,可牛娃和潘多多却没有半点担忧,全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盒子里的绿叶子。
  我好奇地凑了过去,看到绿叶上爬满了像蚂蚁一样的黑色小虫子,小虫子正在不辞劳苦地一点点咬食着盒子里的绿 叶。
  “呀,真的长出虫子来了!”我一声惊呼,这才明白了潘多多和牛娃在教室里失控的原委。看到我惊愕的表情,潘多多和牛娃一脸得意。
  “怎么样?”潘多多说,“有意思吧。”
  我慌忙掏出藏在怀里的小纸片,紧接着,我也发出了和潘多多在课堂上一样的尖叫声,因为我的小纸片上也爬满了无数条小得几乎看不太清楚的黑色小虫。
  “怎么办,怎么办?”我说,“出来了,都跑出来了,这可怎么办?”
  “那有什么怎么办的,给它们吃树叶子呗,它们都是因为饿了才跑出来的。”牛娃说。
  在这件事情上,潘多多一开始就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极高的领导才能,他对我瞄了一眼,说:“来。”我便唯命是从地跟着他走。我们来到了狗妹家的菜园子里。菜园子的里侧有一棵拳头粗的树,上面的叶子郁郁葱葱,其时,篱笆墙用来拦挡牲畜的荆棘已经被扯开,留出一条容人进出的小道。不消说,这都是潘多多和牛娃的杰作。我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那棵树上摘到了几片绿叶子,然后把纸上的小虫子全都抖落到了叶片上。那小虫子见到树叶,就像是婴儿见到了妈妈奶一样,急不可待地吞食起来。
  这时候,我们听到狗妹她爹在院子里嚎叫:“回来就捧那两片破书页子,柴也不捡了,饭也不做了,总有一天,要把你那堆破烂玩意儿全都烧掉。”然后我们听到啪的一声脆响,像是一个大巴掌重重地落在什么人的脸上。可是我们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什么人哭叫,但我们又听到一个什么东西呼啦一下扔到了地下,像是狗妹的百家饭书包。我们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全都屏住了呼吸,听得到各自的呼吸和心跳。
  “不好,快走。”潘多多使了个眼色,我们三个一溜从菜园子里冲了出来,一路踩倒了无数棵白菜苗。
  那天下午,我也有了一个秘不示人的青霉素纸盒子,而且其关注程度比起潘多多和牛娃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慢慢爬行的小虫子像是一个注入到我无聊童年生活的精灵,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我眼见着它们一口口将嫩绿的叶子咬出一个个小洞,然后又拉出针尖粒大的小粪便。这真是件其乐无穷的事情。
  第二天,我将纸盒子塞进书包,一路小心翼翼地带到了学校。在校门口,我看到了潘多多和牛娃,他们的脸上全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生活真的很美好。但杨老师铁青着脸,早早守在教室门口,见到潘多多和牛娃,不由分说把他俩拎走了,这次不是拎到走廊,而是杨老师的办公室。潘多多和牛娃咬着嘴唇,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样,只是他们两个都不约而同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包。要知道,书包里有一个比杨老师的算术题重要得多的纸盒子。
  然后,我看到了姗姗来迟的狗妹,她的头发零乱,有几缕还从左侧耷拉下来,遮住了半边脸,但我依然看到她的那半张脸是青黑色的。我还看到她的书包破了一个角,破布片向着四周翻开,露出里面的彩色书本。我于是在心里证实了,昨天那个巴掌确实是落到了狗妹的脸上,而那啪啦一声扔到地上的,也确实是她的百家饭书包。
  我们都知道狗妹的酒鬼兼赌徒爹是个相当可恶的人。这个人手里若有两毛钱,就一定要用一毛来买酒喝,另一毛去赌牌九,却没有想到这个可恶的人竟然会对狗妹动手,真的可恶。我暗吐了口唾沫,表示对狗妹爸的不满和对狗妹的同情。毕竟,狗妹是我们的算术课代表,她脑瓜子灵活,功课也做得好,一直是我们都敬重的人物。
  放学的路上,我们仨又走在了一起,狗妹走在我们的前头,一路上狗妹心事沉沉,一言不发,而我们三个却吵开了锅。
  “一个人三十三道题,多出的一道交给牛娃。”潘多多像个领导一样安排着工作。
  “凭什么我多做一道,要知道,杨老师的算术题我最看不得,多看一眼都头痛,看两眼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牛娃明显地对潘多多的安排表示不满。
  而最不满的要数我,所以我的声音最大:“凭什么要分一份给我,明明是你们两个犯了错,应该你们各做五十道,这事本来就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潘多多和牛娃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出口,目光犀利地盯住我说,“与你无关,除非……”
  “除非什么?”我理直气壮。
  “除非你把蚕宝宝都交出来。”潘多多在一边奸笑。
  我下意识地抱紧了书包。才发现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牛娃和潘多多这两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竟然因为分我一份蚕种而把我拉上了他们的贼船。可事实上,我也没有更多的办法。谁叫我接受了蚕种,而且还像丢了魂一样地喜欢上了那些小玩意儿呢。
  “那算了吧,就算是帮你们的忙啦,反正也都是好朋友。”我妥协了。违心地对他们说。
  分完作业题,我们并不回家,而是跟着沉默不语的狗妹往她家赶。我们昨天采摘的几片树叶子已经被蚕宝宝吃得所剩无几。而全村又只有狗妹家的菜园子里有这种玩意儿,我们只得跟着她走。
  狗妹不管我们三个在后面七嘴八舌地争吵,一味低着头。
  她有心事。
  我们像黄鼠狼一样钻进了狗妹家菜园子,那里有我们昨天踩出来的一条小道。奇怪,菜园子里怎么扎了个稻草人?我们分明发现菜园子里与昨天相比有某种气氛上的不同。
  “呀!”潘多多首先发出一声尖叫,那哪里是稻草人。分明是狗妹爹满脸杀气地立在菜园子里。手里还横抓着一条挑水的桃木扁担。
  发现情况不对的潘多多首先跳起,高高的个子两下就窜出了篱笆墙,我和牛娃惊恐地紧跟其后。不知道危险到底有多大,只顾亡命地往外冲。我回头时清楚地看到狗妹爹手里那根桃木扁担呼呼生风地落在我的脚跟后头,啪的一声,黄土地上砸出一个长长的坑,紧接着便听到狗妹爹像打机关枪一般的臭骂。其时,我们已经远远地逃离了菜园子,躲在远处的灌木丛里喘着粗气。
  我们真的领会到了狗妹爹的凶煞,这个不要命的家伙,刚才的扁担差一点就砸在我的脚上。我不敢设想一根扁担砸在脚上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一切都化作不可抑制的心跳和满头的大汗。摘桑叶的计划只得无奈地搁置。我们都忧心忡忡地看着青霉素盒子里的蚕宝宝,昨天采的叶子行将枯萎,蚕宝宝们在柔软了的叶子上四处乱爬,却找不到一个下嘴的地方。据潘多多说,蚕宝宝是吃不动干枯的桑叶的,而偏偏全村就狗妹家菜园子里有一棵桑树,情况真的已经很不妙了。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睡着,半夜里醒来好几回,点亮煤油灯看蚕宝宝在纸盒子里乱爬,心里焦急万分。而每每想到鲜嫩的桑叶时,脑子里又同时会出现那条呼呼生风的桃木扁担和狗妹爹那张杀气腾腾的脸。
  第二天早上,我们三人会合时,都是满脸愁容,潘多多的脸上还留着一抹烟黑,我想他肯定也是在晚上无数次点亮了煤油灯。
  “看来,我们只能请狗妹帮忙了。”潘多多说。
  我们于是守在学校门口等候狗妹的到来,偏偏那一天狗妹没有来上课,这是狗妹破天荒第一回逃课,说不出什么原因,连杨老师看到狗妹空荡荡的课桌,也是无奈地叹气。
  我不知道那天的课是怎么熬过去的,满脑子都是那些饿得不成样的蚕宝宝。
  放学后,我们三个依旧不回家,远远地盯着狗妹家的门口,狗妹爹像一条守门的狗一样,蜷在门洞间打着呼噜。   “完了,”我说,“今天再不弄到桑叶,蚕宝宝非饿死不可。”
  “快看,狗妹。”潘多多朝远处一抬手,说道。
  我们顺势看去,狗妹正背着一捆柴火往家门口走,身材矮小的狗妹在大捆的柴火下摇摇晃晃,步履艰难。
  我们终于明白狗妹为什么没去上学了。
  我提出帮狗妹拾柴火的建议时,潘多多和牛娃虽然有十二分的不情愿,但都勉强答应了,因为除了这样,我们想不到另外一个更好的可以打进狗妹家的计谋。于是,我们在狗妹家的后山拦住了狗妹。并坚决表示要帮她拾柴火。
  “今天还要拾十捆柴火,不然,明天又不能上课呢。”狗妹怯怯地说,眼睛里满含着泪水。
  “杨老师今天是不是讲四则运算了?”狗妹问我们。
  “没,没有,今天就是复习课。”我们三个居然异口同声地说。其实杨老师今天真的讲四则运算了,而且内容非常复杂,我们三个几乎都没有听懂,事实上,我们也没有心思去听什么四则运算。
  “那就好,”狗妹说,“明天去还能跟得上的。”
  “对,明天去还能跟得上的。现在拾柴火去吧。”
  这一天,我们拼命地爬上树梢折干柴,浑身都有用不完的气力。我们将成捆的柴火悄悄地送到狗妹家的后山口,再由狗妹一捆捆地背进院子里。
  送完十捆柴火后,狗妹一蹦一跳地跑了出来,故作神秘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桑叶扬了扬,说:“够不够嘛!”
  我们的眼前一亮,觉得狗妹真是个聪明的丫头,因为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张口要她家的树叶子,她居然就能准确地猜透我们的心思。
  “你们也真是的,踩了篱笆墙不说。还踩死了几十棵白菜,我爹说要打断你们的腿呢。”
  “不,不是我。”我和牛娃同时辩驳道,然后将目光转向潘多多。
  “是他踩的,就他脚大,你知道,我们一脚是踩不死一棵白菜的。”我又解释道。
  当时,我看到潘多多攥紧了拳头,大有一种要冲上来拼命的架势,但也许是由于对桑叶的急需,潘多多终于没有动手,而是急不可待地将桑叶儿铺开,将蚕宝宝们一下一下轻轻地抖落到新鲜叶上。那些蚕宝宝像是一条条重新回到了水中的鱼。在叶子上忙活开来,如果它们能出声的话,一定会呼啦啦地欢叫个不停。
  从此以后,狗妹每天都在进入校门时给我们一把桑叶,有时是我们在等她,有时是她在等我们,一天都没有耽误过。而我们也每天放学都跟着狗妹到山里去拾柴,一人一大捆,能捆多大捆多大,高高地压过头,然后一起扛到狗妹家的墙角下。
  日复一日,蚕宝宝美美地吃着桑叶,我们眼看着蚕宝宝蜕掉黑色的皮,又蜕掉灰色的皮,然后变成一条条肥胖白净的小可爱。没有事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喜欢坐在学校后坪的草地上,静听着蚕宝宝们在盒子里沙沙地吃食,那真是一种绝妙的享受。而且,在狗妹手把手的帮教下,我们完成了那一百道算术题,不仅是完成了,而且是全都弄通学会了,那段时光,我、潘多多、牛娃还有狗妹,每天喂蚕、上学、拾柴,下雨的时候就找个桥洞,将不会的算术题全都拿出来,让狗妹逐个解释,日子一天天过得轻松又快活。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有一天,狗妹又没有来上课。放学后,我们急匆匆地赶到狗妹家中,却发现狗妹家里烟雾升腾,鞭炮齐鸣,几个道场先生穿着长长的怪异的道袍,在屋里屋外念念有词地穿行,狗妹则身披一块白色的麻布,麻布的一端用草绳扎在后腰上,可怜兮兮地跪在院子门口。
  “死人了。”潘多多说。
  “确实是死人了,那分明就是—个道场开了场。”我们再也顾不上害怕狗妹爹的扁担,也顾不上书包里饿了一天的蚕宝宝,一股脑冲进了狗妹家。
  狗妹娘直挺挺地躺在堂屋中,身上盖着一块猩红的缎子布。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香烛和纸钱燃烧的混合气味。
  狗妹爹像只斗败了的公鸡。瘫坐在墙根下,要死不活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乡亲和念念有词的道场先生。
  潘多多那天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狠狠地踢了狗妹爹一脚,而狗妹爹居然没有半点反应,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后来我们才知道,狗妹娘是吃农药自杀的,因为狗妹爹把她攒了半年的40块钱给输光了,那是狗妹一年的学费,而那时,我们也才知道,原来这个学期,狗妹是一直欠着学校的学费的。
  我们并不是可怜狗妹,而是真实地把她当做我们最要好的玩伴,我们决定每天为狗妹拾十捆柴,而且天天等狗妹一起去上学。
  那一晚,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不约而同地将过年攒下来的压岁钱全都拿了出来,我有五块,牛娃有六块,潘多多有八块,潘多多还用其中的一块钱买了一个连我们自己都舍不得买的漂亮的塑料文具盒,将我们纸盒子里的蚕宝宝各挑五条最胖的放在那个漂亮的盒子里,连同那些钱,全都塞给了狗妹,并相约假期里一起去挖泥鳅卖钱,帮狗妹攒够学费。
  要知道,我们的桑叶都是狗妹摘来的,还有我们那一百道算术题,也是狗妹教会的,帮她做这么点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时间的记忆一下子又变得模糊了,只记得是我十岁、八岁或者更小的时候,那一年,我们的蚕宝宝结出了椭圆的茧,后来又飞出来一只只肥肥的蛾子,蛾子在纸片上拉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种子。
  而据狗妹说,那个塑料盒子她一直保存着,直到她考上大学,参加工作,结了婚,也都完好地保存着。狗妹一直想约上我们到她城里的家中去看看那只盒子再叙叙旧,但我们三个却因为生计各奔东西,始终没有机会成行。
  
  阅读点睛
  狗妹、牛娃、潘多多,这几个土土的名字,却透着纯朴的乡村气息,他们原先的精神生活是贫乏的,直到遇到了一种新鲜的玩意儿——蚕种。故事从争夺蚕种的“暗战”开始,接着是分享蚕种孵化而出的惊喜,最后因给蚕找桑叶吃,彼此产生了珍贵的友谊。蚕把四个乡村娃联系在了一起,给他们枯燥的生活注入了新的活力,也丰富了他们的精神世界。邋遢、不爱学习、调皮捣蛋的潘多多,以及牛娃和我因为养蚕熟识了家庭贫困却坚强、热爱学习的狗妹,彼此间传递着质朴的友情,最终是狗妹的坚强、勤劳、聪慧影响并改变了他们。蚕儿从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蜕变成蛾的过程不正是主人公们克服生活中的重重困难最后收获美丽人生的影射吗?
  作者巧妙地以蚕为线索,以自然兼幽默的笔调刻画了四个个性鲜明、栩栩如生的村娃形象,很值得一读。
  顾雅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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