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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你的来信让我感动，我没有白白向你倾诉心中的一切……你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往事，还是关于我的年轻时代——
记得是1976年的那个初夏，好像是一个星期日，我的老排长来到我家，说是想约我一起去烈士陵园走走。广州起义烈士纪念碑上，有周总理的题词。当时，咱们家居住的那栋小楼，就在烈士陵园的附近，楼门正对着一道矮矮的围墙。围墙那边，是一户老百姓的人家。我站在一个摇摇晃晃的破板凳上，攀着墙头对着那边的小院子喊道：“光头爷爷，给我几朵花!”于是，从那边小院的旧式小洋房里，一位满面慈祥的六旬老人，缓步走下了瓷砖布满裂纹的台阶。午后的日照，映得他的光头闪闪发亮。他弯腰从墙根下扶起一个小木梯，笑眯眯地招呼我说：“过来吧，小解放军。”
我穿着肥肥大大的军裤，笨手笨脚地攀上墙头，又爬下梯子，来到光头爷爷的小院子里。我接受老主人的邀请，在他的房间里，看到了他侨居澳大利亚的儿子寄来的平安家书。那是一张美丽的明信片，潦草的英文手写体字迹的反面，是蓝蓝的海和蓝蓝的天。海天之间有一栋奇特的建筑，如同几枚翘起的白色贝壳。光头爷爷告诉我，这是悉尼的大歌剧院。我得到允许，摘了两朵大丽和几朵月季。再翻过矮矮的围墙，回到自己家这边。
老排长好像等待得有些不耐烦，对着电风扇还满头大汗。当时，你看见我手里那几朵红红的鲜花，会心地对我和等待中的老排长微笑，并为我拿来一张前一天的《人民日报》，把宝贵的花朵小心翼翼地包在里面。然后，你让我和老排长把军装上衣塞到挎包里，一起到广州起义烈士陵园去……那是一段政治形势相当敏感的历史时期。关于周恩来总理，整个中国都必须把真实的感受，尽量地藏在心底。
现在想想，那段矮墙对于一批部队的高级干部来说，毫无安全感可言。我站在一个板凳上，就探出了自己的上半身……后来，我索性就把那个破板凳留在了围墙的旁边。我经常会在周日放假回家的时候，顺便站上去，攀着墙头叫“光头爷爷——”要么跟他讨朵花，要么问他有没有新寄来的明信片。光头爷爷知道我看不懂一个英文单词，知道我稀罕的是那区区几寸宽窄的世界之窗。他的儿女全都远离了祖国，只有他一个人，无法合弃与亡妻渡过了大半生的老屋和小院。儿孙们便把印着世界风光的明信片，连同思念和问候，一同寄到老人的身边——夏威夷的沙滩，开罗的金字塔，纽约的自由女神，巴黎的圣母院……
后来，我自己也开始出门去游历，去寻找当年在光头爷爷明信片上看到过的那些风光。可直到今天，我仍然会经常回想起那道矮墙后面的小院，小院里并不茂盛的几株大丽和月季，它们的主人和那几封漂洋过海的平安家书……那一年，我21岁——已经是远去将近30年的记忆了。听说，爸爸妈妈住过的小楼和光头爷爷的小院子，都早已被一座耸立的星级酒店所占据。
妈妈，你从来不知道我当时翻过矮墙，是为了在光头爷爷家里看那些印着世界名胜的明信片，可你还记得那几朵红红的大丽和月季吗?
十几年来，对比自己到过的几个国家，日本应属于高度重视文化事业建设的国家。这不仅表现在各级政府的投入，给我印象很深的是，社会各阶层及全体国民长期共同的努力——博物馆、美术馆、资料馆、图书馆……从国立的、县立的、地区公立的到私人创立的，从财团投资到个人捐赠，仿佛有着永远也享用不尽的人文资源。城镇乡村，一年四季，几乎所到之处，任何时候，人们都可以接受到各种“馆”、各种“展”的奉献。许多来日华人因为学习、工作或是经济，也包括着心态方面的种种原因，没有时间过多地在这方面对这个岛国进行充分的汲取，其实是很可惜的。
我觉得：一片土地上真正的财富，没有什么比它所拥有的各种馆藏，更值得珍视、值得自豪的了。
我生活的小镇上野原町，并不是一个很具有文化特色的地方，人口最多时也没有超过三万人。但它有一个很精致的小美术馆，里面既展示着著名艺术家横山大观等人的作品——价值几千万日元一幅，也展示着本地出身的文学家的手稿，尽管没有太高的市场价值；小镇还有自己的“乡土民俗资料馆”，里面堆满了祖先们使用过的劳动和生活用具。图书馆为2．7万镇民提供了明亮舒适的阅读空间，虽然藏书量还多少有些不尽人意。我经常为了东京许多大百货公司主办的美术展览，关上我家自己的店门，专程驱车前往观摩。我实在无法抗拒那巨大的诱惑。商业财团或个人举办的展览活动，在这18年中，让我见识了来自全世界的精典文化艺术珍藏：从卢浮宫、凡尔赛宫的著名绘画，到两个“故宫博物馆”的古董珍玩；从震撼历史的拿破仑史迹，到奥地利王朝传奇的五大王妃生平；从非洲怪诞的风土民俗，到祖国云贵高原地区的民族服饰……为此，我很感激这份幸运——
有生之年，你见识过了，就如同你拥有了。
我的专业和工作与珠宝、服装有关，单是这方面的常设展馆和巡回展览，都让人无法统统光顾。在上野原町所属的山梨县首府甲府市，不但有我们中国人几乎家喻户晓的武田信玄文物和史迹展出，还有亚洲规模最可观的宝石博物馆，是当地市民的骄傲之一。因为山梨县曾经出产水晶，虽然从30年前开始，因为矿产资源的枯竭，就已经结束了原石的开采。但是，当地因此发展起了世界最优良的珠宝加工业。进入这样的博物馆，就相当于阅读一本珠宝专业和加工史的入门教科书。同样是在山梨县，还有一个私立的七宝烧博物馆，它地处一个奇峰异石林立的深山风景区“升仙峡”，虽然是私人创办的，但它不仅具有规模，而且展品精美。馆长广濑淳先生不但是位执著的大收藏家，而且是研究“七宝烧”艺术的大专家，他曾专门抽时间为我和胜男详细讲解过日本七宝烧的工艺原理和艺术特色。这个博物馆也是我十分难忘的博物馆之一。
参观博物馆对于普通人来说，其实就是一条学习历史和文化的捷径，一个接受形象化教学的课堂。许多属于个人收藏捐赠的特色博物馆，参观之后，你就会对耗尽了毕生心血和爱情的奉献者，顿生无限的崇敬。妈妈还记得我和丈夫胜男陪你参观过的箱根一座欧洲古典玻璃制品的小展览馆吗?你当时由衷而发的感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这个时刻，我们应当感激历史上的那些贵族阶级。”
妈妈说得对——无论是因为皇胄贵族们的奢华也罢，品玩也罢，在相当意义上，是他们给人类保留下了如此丰富、瑰丽的艺术珍品。我觉得有意思的是，我和妈妈是革命军队中的两代女兵，我们今天能够产生如此共鸣，说明了生活中美好事物的本身，才是最具征服力量的。我也经常会因此而想到，我的祖国，无论是贵族文化，还是庶民文化，也曾经达到过登峰造极的发展程度。但是，它们更遭受过无情的轻视和摧毁……这其中虽 然说有着历史进程中的原因，但由于教育素质的低下而导致的长期人为的破坏，也应成为今天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然而，此刻的我也开始感到欣慰：这几年，我亲眼看到，因为经济的高速发展，国内艺术品市场价格的高腾，许多宝贵的文化遗产开始受到珍惜，漂泊海外的艺术珍品，正在得到回归……中国也在努力振兴和发展自己的博物馆文化。但是，与日本战后半个多世纪所取得的成就相比，我们从基础开始，仍然还需要在许多方面缩短距离，这其中包括国家制定相应的政策。例如，美国和日本，各级政府对将收藏品捐赠给博物馆的公民，实行所得税或遗产税的减免政策等等。世界上最大的那颗蓝色巨钻“霍夫”，曾经属于法国皇室。风靡世界的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中出现的那颗名叫“海洋之心”的心型蓝钻，我相信就是以它为背景素材的。其实物就是著名的美国珠宝商哈里·威斯顿生前捐赠给华盛顿史密斯自然博物馆的。
若论古迹之“古”，中国要比日本古老得多。所以我个人对闻名天下的京都，并不是很感兴趣。若论对古迹的珍惜和保护，今天的日本，是一个榜样。他们小心翼翼、不遗余力地善待自己那一点点文化遗产，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仍然能够享有这些值得自豪的传统艺术。有一个被美誉为“小京都”的地方，它有一条不长的古老街道，其实就如同一个日本历史城镇景观的“活博物馆”，它就是歧阜县的飞弹高山市。小城中一条清水河穿城而过，每天早上，沿河岸摆起早晨的集市摊子，是日本硕果仅存的昔日庶民生活的景观之一。许多新鲜蔬菜，副食品和手工制品，琳琅满目地一路铺陈开来。不到中午，小贩们就会收市散去。那日夜流淌的河流里，居然还生存着一条条色彩斑斓的大锦鲤。没有人伤害它们，只有人供养它们——无论是当地居民，还是游客，人们把鱼食抛到河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在可以自由来去的活水河里，能够游弋着这样珍贵漂亮的观赏鱼群。
同样在岐阜县境内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村镇上，有个名叫“土铃馆”的民间玩具博物馆。馆内的装潢，如同博物馆的建筑物本身一般，简陋无华。但我和丈夫曾为之叹为观止，流连忘返。我记得，它的门票很便宜，大概是为了优惠所有期待参观的孩子。不知道是怎样一位有心的收藏家，捐赠了这笔可谓巨大的遗产：造型千奇百怪的土铃，各种日本的乡土玩具，种类超过了上万种!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因为国家严格限制民间使用金属，以陶土、纸、木头和碎布头等等为原料，手艺人们为那时的孩子们制作了造型丰富多彩的铃铛、娃娃、小动物、神鬼面具……日本战败后的被占领时期，美国占领军大量抛弃的罐头盒，也曾被聪明地制作成许多灵巧的铁皮玩具。我还看到了跟中国传统民间玩具一模一样的拨浪鼓、滚地环和陀螺。
在东京的上野公园，可以参观到世界上最好的中国陶瓷博物馆。那里面的藏品，其系统性与精美程度，真是值得一提。看到祖先的智慧与艺术的结晶能够得到如此精心的保存，我想，无论是在中国和日本之间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多少黑暗的往事，如同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我也看到过许许多多超出了想象的中国文物一样，我只能为人类共同拥有了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而聊以自慰。
我曾经生活了三年多的东京老城区门前仲町一带的老居民，喜欢自称是“江户子”。立体再现传统地道庶民生活的江户博物馆，就是当地的一大名胜。就像若想了解老北京的生活景象，人们应当去前门和琉璃厂一样；若想看到二三百年前老东京的模样，就应去江户博物馆。走进江户历史博物馆，就如同走进了日本历史剧的画面——布局紧凑的狭窄街道，造型精巧的木造小房屋，独树一帜的“浮世绘”版画艺术……这是非常值得外国人一饱眼福的独特博物馆。
作为一个当年的中国军人，我还必须提到一个不能不专程前往的地方——靖国神社。这里其实是日本的军事历史博物馆。在一座巨大无比的“鸟居”的深处，这个国家最需要反思与正视的历史记录，尽数被收藏于其中。通过它，我很清楚地看到：日本近、现代的全部战争，几乎都与中国有关。这个神社，并不是我原来所想象的那样单一。它是日本抱有各种思想倾向的社会团体经常举行活动的地方：怀念昔日军国主义“辉煌”的派别，倡议反省历史、维护和平的组织……五花八门，都常常选择在那里举行他们的聚会。在一定意义上，它把战争对神圣生命的摧残，对正常社会秩序的破坏，对平民幸福生活的葬送……彻底地暴露了出来。面对它向参观者们展示的大量物证，我相信，其感受也是因人而异的。
我曾在华文报纸上，看到过一位同胞的文章。他说自己不喜欢日本的人文景观，什么都是“小里小气”的，没有宏伟博大的气势。的确，日本传统的建筑设计和庭院设计，小巧玲珑者多见。也许与其国土的狭小、生存空间的局限有关，日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环境艺术。但在多山的中野县，却有一个可见“宏伟博大”的去处——“美之原”高原雕塑博物馆。它利用海拔2500米的山峦，集中了世界上众多著名的大型雕塑作品。时值暮春五月，山下村镇人家的围墙上，美丽的紫色藤萝都开放了，暖洋洋的。我仅仅穿了一条乔其纱的裙子和薄外套，上山后，居然雪花纷飞，路面和雕塑作品上，很快就积淀起了一片片的白色，气温骤降到零度以下……这是我有生以来遭受到的最严酷的寒冷考验我的手臂被冻得僵硬了，与摄像机形成一体，无法分离。我觉得自己说话时，连发音都有可能震裂已经几乎被冻脆了的喉管。但是我流连徘徊，久久合不得离去——银灰色的苍穹下，一尊尊大型雕塑杰作，展示着它们栩栩如生、风采各异的剪影：
凝重、浑厚、粗犷、挺拔、飘逸、奔放、刚强不屈……
我真的是被冻坏了，但是我爱上了这片名副其实的“美的高原”。日本关东腹地一个偏僻的山区里的这样崭新的文化胜地，差一点送掉了我半条小命!
我记得，回到汽车里，我用含糊不清的嗓音叫胜男帮助我一根根地掰开僵硬的手指，才把摄像机从臂弯中放下来。我们好容易躲进一个小饮食店，结果店员抱歉地说，能够提供给我们的，是仅剩下的最后一杯热牛奶。这场雪是突然降临的，很多游客都被冻跑了，热饮料也自然是供不应求啦。胜男说：“就让我喝一口，剩下的都给你。”当时，我就是眼珠子还没有冻僵在眼眶里。我紧盯着那只过于“迷你”的纸杯从店员的手里传到胜男的手里，然后被他送到了嘴边……当时，我非常担心：他喝下的是“一大口”，而不是“一小口”。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地钻进蒸汽腾腾的澡盆子。当时的感觉却是，40多度的热水跟冰冷的身体，很久都没有发生过真正的接触。半昏迷状态中，我的眼前反复掠过那样一幅画面：拱形的天幕下，透过飘飘的雪花，一尊尊壮美无比的大型雕塑艺术作品……这是我在日本参观过的最难忘的一座“青空博物馆”(日语：天空下的博物馆)。
妈妈，喜爱参观博物馆、美术馆，是我们家族的“遗传”。去年你跟旅行团到欧洲，旅伴们大多是些暴发户老板的太太，她们无心参观而热心购物。购物也无非是盯着几家所谓的名牌商店，令你十分不快。只有你一个人，从卢浮宫和凡尔赛宫抱回了昂贵而沉重的彩色画册……我多年来喜欢在旅途上独往独来，原因亦在于此——旅途中，自己与旅伴的目的和兴趣是否一致，关系到是否能够继续同路。妈妈，再也不要跟着那些“上车睡觉、下车撒尿”的所谓“旅行团”一起出门，我与你将是同路的伙伴。希望你好好保重身体，在我们的面前，还有百座千座美轮美奂的博物馆，千里万里风光无限的旅途呢——
你的来信让我感动，我没有白白向你倾诉心中的一切……你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往事，还是关于我的年轻时代——
记得是1976年的那个初夏，好像是一个星期日，我的老排长来到我家，说是想约我一起去烈士陵园走走。广州起义烈士纪念碑上，有周总理的题词。当时，咱们家居住的那栋小楼，就在烈士陵园的附近，楼门正对着一道矮矮的围墙。围墙那边，是一户老百姓的人家。我站在一个摇摇晃晃的破板凳上，攀着墙头对着那边的小院子喊道：“光头爷爷，给我几朵花!”于是，从那边小院的旧式小洋房里，一位满面慈祥的六旬老人，缓步走下了瓷砖布满裂纹的台阶。午后的日照，映得他的光头闪闪发亮。他弯腰从墙根下扶起一个小木梯，笑眯眯地招呼我说：“过来吧，小解放军。”
我穿着肥肥大大的军裤，笨手笨脚地攀上墙头，又爬下梯子，来到光头爷爷的小院子里。我接受老主人的邀请，在他的房间里，看到了他侨居澳大利亚的儿子寄来的平安家书。那是一张美丽的明信片，潦草的英文手写体字迹的反面，是蓝蓝的海和蓝蓝的天。海天之间有一栋奇特的建筑，如同几枚翘起的白色贝壳。光头爷爷告诉我，这是悉尼的大歌剧院。我得到允许，摘了两朵大丽和几朵月季。再翻过矮矮的围墙，回到自己家这边。
老排长好像等待得有些不耐烦，对着电风扇还满头大汗。当时，你看见我手里那几朵红红的鲜花，会心地对我和等待中的老排长微笑，并为我拿来一张前一天的《人民日报》，把宝贵的花朵小心翼翼地包在里面。然后，你让我和老排长把军装上衣塞到挎包里，一起到广州起义烈士陵园去……那是一段政治形势相当敏感的历史时期。关于周恩来总理，整个中国都必须把真实的感受，尽量地藏在心底。
现在想想，那段矮墙对于一批部队的高级干部来说，毫无安全感可言。我站在一个板凳上，就探出了自己的上半身……后来，我索性就把那个破板凳留在了围墙的旁边。我经常会在周日放假回家的时候，顺便站上去，攀着墙头叫“光头爷爷——”要么跟他讨朵花，要么问他有没有新寄来的明信片。光头爷爷知道我看不懂一个英文单词，知道我稀罕的是那区区几寸宽窄的世界之窗。他的儿女全都远离了祖国，只有他一个人，无法合弃与亡妻渡过了大半生的老屋和小院。儿孙们便把印着世界风光的明信片，连同思念和问候，一同寄到老人的身边——夏威夷的沙滩，开罗的金字塔，纽约的自由女神，巴黎的圣母院……
后来，我自己也开始出门去游历，去寻找当年在光头爷爷明信片上看到过的那些风光。可直到今天，我仍然会经常回想起那道矮墙后面的小院，小院里并不茂盛的几株大丽和月季，它们的主人和那几封漂洋过海的平安家书……那一年，我21岁——已经是远去将近30年的记忆了。听说，爸爸妈妈住过的小楼和光头爷爷的小院子，都早已被一座耸立的星级酒店所占据。
妈妈，你从来不知道我当时翻过矮墙，是为了在光头爷爷家里看那些印着世界名胜的明信片，可你还记得那几朵红红的大丽和月季吗?
十几年来，对比自己到过的几个国家，日本应属于高度重视文化事业建设的国家。这不仅表现在各级政府的投入，给我印象很深的是，社会各阶层及全体国民长期共同的努力——博物馆、美术馆、资料馆、图书馆……从国立的、县立的、地区公立的到私人创立的，从财团投资到个人捐赠，仿佛有着永远也享用不尽的人文资源。城镇乡村，一年四季，几乎所到之处，任何时候，人们都可以接受到各种“馆”、各种“展”的奉献。许多来日华人因为学习、工作或是经济，也包括着心态方面的种种原因，没有时间过多地在这方面对这个岛国进行充分的汲取，其实是很可惜的。
我觉得：一片土地上真正的财富，没有什么比它所拥有的各种馆藏，更值得珍视、值得自豪的了。
我生活的小镇上野原町，并不是一个很具有文化特色的地方，人口最多时也没有超过三万人。但它有一个很精致的小美术馆，里面既展示着著名艺术家横山大观等人的作品——价值几千万日元一幅，也展示着本地出身的文学家的手稿，尽管没有太高的市场价值；小镇还有自己的“乡土民俗资料馆”，里面堆满了祖先们使用过的劳动和生活用具。图书馆为2．7万镇民提供了明亮舒适的阅读空间，虽然藏书量还多少有些不尽人意。我经常为了东京许多大百货公司主办的美术展览，关上我家自己的店门，专程驱车前往观摩。我实在无法抗拒那巨大的诱惑。商业财团或个人举办的展览活动，在这18年中，让我见识了来自全世界的精典文化艺术珍藏：从卢浮宫、凡尔赛宫的著名绘画，到两个“故宫博物馆”的古董珍玩；从震撼历史的拿破仑史迹，到奥地利王朝传奇的五大王妃生平；从非洲怪诞的风土民俗，到祖国云贵高原地区的民族服饰……为此，我很感激这份幸运——
有生之年，你见识过了，就如同你拥有了。
我的专业和工作与珠宝、服装有关，单是这方面的常设展馆和巡回展览，都让人无法统统光顾。在上野原町所属的山梨县首府甲府市，不但有我们中国人几乎家喻户晓的武田信玄文物和史迹展出，还有亚洲规模最可观的宝石博物馆，是当地市民的骄傲之一。因为山梨县曾经出产水晶，虽然从30年前开始，因为矿产资源的枯竭，就已经结束了原石的开采。但是，当地因此发展起了世界最优良的珠宝加工业。进入这样的博物馆，就相当于阅读一本珠宝专业和加工史的入门教科书。同样是在山梨县，还有一个私立的七宝烧博物馆，它地处一个奇峰异石林立的深山风景区“升仙峡”，虽然是私人创办的，但它不仅具有规模，而且展品精美。馆长广濑淳先生不但是位执著的大收藏家，而且是研究“七宝烧”艺术的大专家，他曾专门抽时间为我和胜男详细讲解过日本七宝烧的工艺原理和艺术特色。这个博物馆也是我十分难忘的博物馆之一。
参观博物馆对于普通人来说，其实就是一条学习历史和文化的捷径，一个接受形象化教学的课堂。许多属于个人收藏捐赠的特色博物馆，参观之后，你就会对耗尽了毕生心血和爱情的奉献者，顿生无限的崇敬。妈妈还记得我和丈夫胜男陪你参观过的箱根一座欧洲古典玻璃制品的小展览馆吗?你当时由衷而发的感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这个时刻，我们应当感激历史上的那些贵族阶级。”
妈妈说得对——无论是因为皇胄贵族们的奢华也罢，品玩也罢，在相当意义上，是他们给人类保留下了如此丰富、瑰丽的艺术珍品。我觉得有意思的是，我和妈妈是革命军队中的两代女兵，我们今天能够产生如此共鸣，说明了生活中美好事物的本身，才是最具征服力量的。我也经常会因此而想到，我的祖国，无论是贵族文化，还是庶民文化，也曾经达到过登峰造极的发展程度。但是，它们更遭受过无情的轻视和摧毁……这其中虽 然说有着历史进程中的原因，但由于教育素质的低下而导致的长期人为的破坏，也应成为今天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然而，此刻的我也开始感到欣慰：这几年，我亲眼看到，因为经济的高速发展，国内艺术品市场价格的高腾，许多宝贵的文化遗产开始受到珍惜，漂泊海外的艺术珍品，正在得到回归……中国也在努力振兴和发展自己的博物馆文化。但是，与日本战后半个多世纪所取得的成就相比，我们从基础开始，仍然还需要在许多方面缩短距离，这其中包括国家制定相应的政策。例如，美国和日本，各级政府对将收藏品捐赠给博物馆的公民，实行所得税或遗产税的减免政策等等。世界上最大的那颗蓝色巨钻“霍夫”，曾经属于法国皇室。风靡世界的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中出现的那颗名叫“海洋之心”的心型蓝钻，我相信就是以它为背景素材的。其实物就是著名的美国珠宝商哈里·威斯顿生前捐赠给华盛顿史密斯自然博物馆的。
若论古迹之“古”，中国要比日本古老得多。所以我个人对闻名天下的京都，并不是很感兴趣。若论对古迹的珍惜和保护，今天的日本，是一个榜样。他们小心翼翼、不遗余力地善待自己那一点点文化遗产，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仍然能够享有这些值得自豪的传统艺术。有一个被美誉为“小京都”的地方，它有一条不长的古老街道，其实就如同一个日本历史城镇景观的“活博物馆”，它就是歧阜县的飞弹高山市。小城中一条清水河穿城而过，每天早上，沿河岸摆起早晨的集市摊子，是日本硕果仅存的昔日庶民生活的景观之一。许多新鲜蔬菜，副食品和手工制品，琳琅满目地一路铺陈开来。不到中午，小贩们就会收市散去。那日夜流淌的河流里，居然还生存着一条条色彩斑斓的大锦鲤。没有人伤害它们，只有人供养它们——无论是当地居民，还是游客，人们把鱼食抛到河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在可以自由来去的活水河里，能够游弋着这样珍贵漂亮的观赏鱼群。
同样在岐阜县境内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村镇上，有个名叫“土铃馆”的民间玩具博物馆。馆内的装潢，如同博物馆的建筑物本身一般，简陋无华。但我和丈夫曾为之叹为观止，流连忘返。我记得，它的门票很便宜，大概是为了优惠所有期待参观的孩子。不知道是怎样一位有心的收藏家，捐赠了这笔可谓巨大的遗产：造型千奇百怪的土铃，各种日本的乡土玩具，种类超过了上万种!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因为国家严格限制民间使用金属，以陶土、纸、木头和碎布头等等为原料，手艺人们为那时的孩子们制作了造型丰富多彩的铃铛、娃娃、小动物、神鬼面具……日本战败后的被占领时期，美国占领军大量抛弃的罐头盒，也曾被聪明地制作成许多灵巧的铁皮玩具。我还看到了跟中国传统民间玩具一模一样的拨浪鼓、滚地环和陀螺。
在东京的上野公园，可以参观到世界上最好的中国陶瓷博物馆。那里面的藏品，其系统性与精美程度，真是值得一提。看到祖先的智慧与艺术的结晶能够得到如此精心的保存，我想，无论是在中国和日本之间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多少黑暗的往事，如同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我也看到过许许多多超出了想象的中国文物一样，我只能为人类共同拥有了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而聊以自慰。
我曾经生活了三年多的东京老城区门前仲町一带的老居民，喜欢自称是“江户子”。立体再现传统地道庶民生活的江户博物馆，就是当地的一大名胜。就像若想了解老北京的生活景象，人们应当去前门和琉璃厂一样；若想看到二三百年前老东京的模样，就应去江户博物馆。走进江户历史博物馆，就如同走进了日本历史剧的画面——布局紧凑的狭窄街道，造型精巧的木造小房屋，独树一帜的“浮世绘”版画艺术……这是非常值得外国人一饱眼福的独特博物馆。
作为一个当年的中国军人，我还必须提到一个不能不专程前往的地方——靖国神社。这里其实是日本的军事历史博物馆。在一座巨大无比的“鸟居”的深处，这个国家最需要反思与正视的历史记录，尽数被收藏于其中。通过它，我很清楚地看到：日本近、现代的全部战争，几乎都与中国有关。这个神社，并不是我原来所想象的那样单一。它是日本抱有各种思想倾向的社会团体经常举行活动的地方：怀念昔日军国主义“辉煌”的派别，倡议反省历史、维护和平的组织……五花八门，都常常选择在那里举行他们的聚会。在一定意义上，它把战争对神圣生命的摧残，对正常社会秩序的破坏，对平民幸福生活的葬送……彻底地暴露了出来。面对它向参观者们展示的大量物证，我相信，其感受也是因人而异的。
我曾在华文报纸上，看到过一位同胞的文章。他说自己不喜欢日本的人文景观，什么都是“小里小气”的，没有宏伟博大的气势。的确，日本传统的建筑设计和庭院设计，小巧玲珑者多见。也许与其国土的狭小、生存空间的局限有关，日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环境艺术。但在多山的中野县，却有一个可见“宏伟博大”的去处——“美之原”高原雕塑博物馆。它利用海拔2500米的山峦，集中了世界上众多著名的大型雕塑作品。时值暮春五月，山下村镇人家的围墙上，美丽的紫色藤萝都开放了，暖洋洋的。我仅仅穿了一条乔其纱的裙子和薄外套，上山后，居然雪花纷飞，路面和雕塑作品上，很快就积淀起了一片片的白色，气温骤降到零度以下……这是我有生以来遭受到的最严酷的寒冷考验我的手臂被冻得僵硬了，与摄像机形成一体，无法分离。我觉得自己说话时，连发音都有可能震裂已经几乎被冻脆了的喉管。但是我流连徘徊，久久合不得离去——银灰色的苍穹下，一尊尊大型雕塑杰作，展示着它们栩栩如生、风采各异的剪影：
凝重、浑厚、粗犷、挺拔、飘逸、奔放、刚强不屈……
我真的是被冻坏了，但是我爱上了这片名副其实的“美的高原”。日本关东腹地一个偏僻的山区里的这样崭新的文化胜地，差一点送掉了我半条小命!
我记得，回到汽车里，我用含糊不清的嗓音叫胜男帮助我一根根地掰开僵硬的手指，才把摄像机从臂弯中放下来。我们好容易躲进一个小饮食店，结果店员抱歉地说，能够提供给我们的，是仅剩下的最后一杯热牛奶。这场雪是突然降临的，很多游客都被冻跑了，热饮料也自然是供不应求啦。胜男说：“就让我喝一口，剩下的都给你。”当时，我就是眼珠子还没有冻僵在眼眶里。我紧盯着那只过于“迷你”的纸杯从店员的手里传到胜男的手里，然后被他送到了嘴边……当时，我非常担心：他喝下的是“一大口”，而不是“一小口”。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地钻进蒸汽腾腾的澡盆子。当时的感觉却是，40多度的热水跟冰冷的身体，很久都没有发生过真正的接触。半昏迷状态中，我的眼前反复掠过那样一幅画面：拱形的天幕下，透过飘飘的雪花，一尊尊壮美无比的大型雕塑艺术作品……这是我在日本参观过的最难忘的一座“青空博物馆”(日语：天空下的博物馆)。
妈妈，喜爱参观博物馆、美术馆，是我们家族的“遗传”。去年你跟旅行团到欧洲，旅伴们大多是些暴发户老板的太太，她们无心参观而热心购物。购物也无非是盯着几家所谓的名牌商店，令你十分不快。只有你一个人，从卢浮宫和凡尔赛宫抱回了昂贵而沉重的彩色画册……我多年来喜欢在旅途上独往独来，原因亦在于此——旅途中，自己与旅伴的目的和兴趣是否一致，关系到是否能够继续同路。妈妈，再也不要跟着那些“上车睡觉、下车撒尿”的所谓“旅行团”一起出门，我与你将是同路的伙伴。希望你好好保重身体，在我们的面前，还有百座千座美轮美奂的博物馆，千里万里风光无限的旅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