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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落山了,我熟练地把车停到车库,用力甩上门,拔下钥匙。
我知道这是在撒气,但就是停不下来。回到家里,看到爸爸慵懒地坐在沙发上,把玩着一个盒子。
“爸,我回来了。”
“这么早!”爸爸喜笑颜开,“来,咱爷俩说说话。”
他递来一根烟,我一手抢过整包烟放在桌上:“不了,今天抽得够多了。您也少抽点,医生的话要听,别以为妈不在就没人管你。”
“行行!”他神色黯淡了点,“其实也没啥事,看你心情不好。”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甭提了,不用您老操心。工作上那些事,AI啊饲养人工智能什么的你也听不懂。”
他倒是笑得挺开心:“哎哟,你小瞧老爸,不就是机器人吗?那不就是钢做的玩意儿,我和你说啊……”
“得了您嘞,您炼钢时的那些往事,我都听过上百遍了。”话音刚落就感觉有些不妥,我只好转移话题,指着老爸手上的盒子问,“这是什么?不会又去参加什么讲座买的吧?”
他捂宝贝似的捂住盒子:“这可是宝贝,我和你说,花的钱不是很多。”
我心想坏了,多半老爸又被骗了。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密封袋,装着一个皮影小人。我打量了一下,目的是估测它值多少钱。
“这个是驴皮影?”
“是啊!我小时候经常看的,就是你们这代啊,都去听啥周杰伦、摇滚乐的,没见过这稀罕东西吧!”爸爸高兴地炫耀道,“过段时间,说不定我还能演呐!你爸爸当年炼钢时就手巧!”
“行嘞,知道您是资深工人。”心情已经够糟糕了,我实在没空和他置气。更何况比起去听讲座被骗钱,这已经算不错了。总之,他理解不了我做的,我也理解不了他做的。
我回到房间思考着那件令人头疼的事。实验体出现了问题,而且还很严重。但我的大脑像要裂開一样,完全想不到解决方案。
第二天,我赶到办公室参加临时例会。项目组长发话道:“今天继续测试!王洋,‘起源’是你负责测试的,说一下昨天的结果。”
“起源”是我给它取的名字。我们的项目其实就是饲养人工智能,和大部分人工智能走的路径不一样。我们从最幼小的无智力智能养起,让它们不断繁育进化,优胜劣汰,直到找到有智能的。然后我们再对有智能的个体进行培养,让它逐渐逼近人脑的潜力。一开始的工作还是和代码有关,越往后反倒像是养宠物。我花了一年时间培养它,它就像我儿子一样。
面对目前的“起源”,我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起源’现在的攻击倾向非常强,对外界感知敏感。我投放了足够的测试样品,但结果很糟糕。”
“根据我的测试,它确实是有基本的思考能力和逻辑思维的。你认为是什么原因促使它发狂?”
我摇摇头,要是知道就不用烦恼了。
组长眉头紧蹙:“用VR测试吧,顺便测试一下它对声波、文字等信息的敏感程度。”
测试开始,我戴上VR设备,仿佛进入了虚拟空间一样。我面前不远处有一只猴子,它就是“起源”的虚拟影像。我手心都出汗了,因为“起源”似乎并不温顺,而且在这个空间内,我毫无还手之力。
果然,它很快发现异动,然后向我走来。我挥挥手说:“你好。”系统把我的话转换成特定波形,传达给它。
它愣了一下,很显然对波有反应。它靠近我,触碰了一下,然后狠狠地撕碎了我。
链接终止。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把项目组成员们吓得不轻。他们非常清楚,如果“起源”完全无法交流,它将会被如何处理。
我们用尽了所有的方法,但区别无非是被它攻击的时间快慢。儿童教育学的研究员都惊呼不可思议,“起源”近乎一个暴徒。
组长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从去年上一级智能体以来,经过一年多,整个项目组只培养出了“起源”。这条道路本就是这样,越走越艰辛。
他喊我进办公室。我看到组长放在这里的行军床,和桌上没来得及收拾的几罐咖啡。他才是最焦虑的人。
他神情严肃:“王洋,‘起源’的情况很糟糕,我们必须重新评估一下。”
我摇了摇头:“也许是方法不对。”
“我们已经尝试足够多次了。”他叹了口气,“它可能真的没法理解我们,就像我们也不是真的理解它。”
“请让我再多想一下!”我想起来培育和教导“起源”这一年多的不易,还是无法就这样放弃。
“啪!”组长急了,一掌拍在办公桌上,红着眼睛:“你要明白我们是有责任的。它可是不同于一般AI,就算AlphaGo那种的,也只不过能做到某一方面的专精,不能算真正的自主思考。我们现在培育的,是像生物进化一般、从无到有饲养出来的人工智能生物。只要有一天它学会翻过防火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程序能挡得住它了!”
“或许我们可以人工植入逻辑代码,帮助它处理图像、文字和声音。”我提议道。
“不行,那就脱离初衷了。那些AI的本质类似中文屋,它们其实并不理解到底处理了什么。”
我继续争辩:“可是如果能把纷乱的信息处理成简单的,我相信‘起源’会找到规律的,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对它进行教育。”
组长思考片刻,还是拒绝:“不,这不符合初衷。你的眼睛还有视觉感观,难道都是上天赐予的吗?”
我不吭声了,我知道在这一行他肯定比我深思熟虑得多。
今天还是没想出什么。回到家里,我又和老爸对上了眼。
“又不高兴。整天愁眉苦脸的,你看你脸上这褶子啊,都快赶上你妈了!” 我把电脑包扔进房间:“工作的事儿,和您说也没用。您咋也乖乖在家?”
他摇摇头:“没劲儿,那一堆臭棋篓子。我一会儿要出去,你有啥事不?”
“没有吧,您要干吗去?”我没好气地说。
“去看驴皮影,不远,去不去?”
我想起爸爸前几天把玩的东西,心想他还真迷上了。我说:“算啦,没啥意思。那玩意儿能比得过电影和VR吗?”
“别老拽啥鸟语。驴皮影咋没意思了?你老爸我小时候就是看那玩意儿长大的。讲道理,你不许我说你爱听的周杰伦是噪音,就许你说我的皮影没意思吗?”他突然来劲儿了,“再说,你也没真看过驴皮影。你老说要我多接受接受新鲜事物。那皮影对你来说也是新鲜事物,接受一下怎么啦!”
“得!我去。我跟您说,这皮影和那炼钢一样,都是夕阳产业。”我没想到爸爸把原来我劝说他的话用上了,哭笑不得。我连忙回房间找移动电源塞兜里。
“还夕阳产业,那也是夕阳红!看过春晚节目《俏夕阳》吗?那一群退休老太太弄的,搞不好就是咱炼钢工人家属呢!”
斗嘴归斗嘴,我们还是出发了。表演地点在社区老年活动中心,不要门票。
进去之后,我發现似乎不全是老人,带小孩儿的父母也挺多。我并不因此提高心理预期,以为多半是年轻人来图个新鲜。
人们一边讨论着一边等待演出开始。我爸爸也和李老太搭腔,询问能不能给我介绍个姑娘。
全场灯光熄灭,幕布后渐渐亮起灯光。节奏轻快的伴奏响起,皮影小人登场亮相,所有人叫好。
本来我要玩手机,但手机屏幕太亮太显眼了,于是作罢。既然无法逃避,那就只能享受了。
第一场演《三打白骨精》。虽然是用皮子表演,但戏却一点都不少,细节处理细致入微。按理说,这种靠光亮把三维物体投射到二维的艺术形式,肯定损失不少信息。
第二场演《鹤与龟》。这场戏其实更加简单,但如何表现鹤和龟却是大难题。鹤出手快、身体强壮,始终占着优势;而龟动作不便,却一直维持不败。两者激斗半天,最终还是高傲的鹤输了。
小孩子们纷纷为龟叫好,而我却陷入了深思。这其实是一个寓言,鹤输在了高傲上,而我呢?
我看着像孩子一样兴奋的老爸,那张侧脸饱经风霜。我什么时候尝试过去理解他呢?我只不过用傲慢不断地筑起围墙,仿佛这样就能比他强。
我心里一哆嗦,那么“起源”呢?它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而我却是一个失败的“父亲”。对它来说,我是否又是某种夕阳呢?
演出结束,我看着老爸,递出烟:“爸,咱爷俩聊聊吧!”
他哈哈大笑,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他这么开心了。
项目进展情况依旧严峻。我收到了评估报告,合作机构都给出了异常危险的评价。
组长的脸拉长得像驴脸。他让大家再想一想,如果没有好转,那几天后就会把它处理掉。
一整天,我都一筹莫展。我点开“起源”的页面,打算查看逻辑结构。就在这时,我突然注意到,虚拟空间里的猴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摊墨水。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它逃跑了?我心中一慌,却被同事提醒:“查看逻辑会取消虚拟外形。它本来就长这样。”
本来?我摸摸脑袋。我们早就已经忘了它们真正的样子,取而代之的都是小动物。长期的印象欺骗了我,我差点以为饲养出来的AI是可爱的小动物呢!它们和世界上的动物根本不一样。
它长得像影子!
我突然反应过来:“AI是二维的?”
同事不解地望着我:“是吗?”
“哈哈!AI是二维的!不管是什么样的逻辑结构,最后展开来肯定是一个平面,而不是一个三维结构!也就是说,我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一下子想通了。我欣喜若狂,快速地敲打键盘,翻看档案。“我怎么早没想到!AI是二维的!画是二维的!字是二维的!波是二维的!唯独我们和虚拟空间是三维的!我们还给它们设计三维形象?可笑!难怪我们无法互相理解!”
“那该怎么办?”
“把虚拟空间改成二维,我们给它看皮影戏!”我握紧拳头,没想到竟然要用所谓的“夕阳”艺术去解决问题。
爸,夕阳真是美啊。
“起源”注意到了异动,它敏感地颤动着。它知道在不远处有一个神秘的物体。它慢慢接近神秘物体,神秘物体轻轻接触它,并没有攻击。
“起源”感觉到波,似曾相识。它显然有些好奇,包裹住了神秘物体。神秘物体没有攻击,而是再次发出了波。
反复几次之后,“起源”断定没有危险,放松警惕。神秘物体再次凑了过来,伸出触角,依旧发出了波。
“起源”的身躯剧烈变化,不再是一摊液体。它正在展开,像一个错综复杂的毛线团。毛线团开始重组,一些细丝聚拢成线,线聚拢成面。头、身躯、四肢依次形成,就好像汉字“大”一样。
它用触角小心翼翼地接触了对方,送回来一道波形。
“你好。”合成声音字正腔圆。所有人都欢呼雀跃,鼓掌欢庆。
我正穿着动作捕捉器,充当皮影戏的皮子。我看向窗外,太阳正渐渐西斜,光线温暖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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