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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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过后,东风一阵暖一阵寒来得不太分明,却在一朝间染绿了树梢,任浅浅碧色于它不甚温柔的掌间上下飘忽,就像此时的一捧春茶,在水的沉浮中,慢慢打开了蝶样的诗谣。
  饮一杯四月的清茗迎接拂晓,这样早早的诗情最适合品读《诗经》的味道,这成书于春秋时代的,中国第一部诗集。诗三百,恰如三千年前,一盏好茶蔚然成香。
  因为是最初,所以正如大地的头一缕春意来不及细细梳理,还裹着泥土的不拘气息,潮腥带雨地沁人心脾。翻开《诗经》,一唱三叹的字字行行间风物率然,情真意浓,有着后世文辞所难以捕获仿效的拙拙风情。宛若春寒时的一树枝丫,草色稀落,寒涩未脱,却让见者惊喜动情更不输于盛夏时的庭满幕荫垂。
  诗三百,从历史早春吹起的歌,奏响的是四季生发的前音。
  放手——摔落的晨露
  《诗经》中的十五国风从一首《关雎》袅袅起始,似乎注定了要以思之慕之的好逑之音为最夺人声色的主旋律。国风里一篇一篇的诗瑶,几乎都可以首尾相续,串成人生的故事。正是这春纵时节,她来了,如蔓蔓碧草,恣意扎根在他的心里:
  郑风·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青春的伊始就宛如这诗中的草间露珠晃动,包含着无限心愿,盈盈闪着单纯的光泽,照见的全是不胜收的美景。如同未长大的孩子总坚信未来就是锦绣前程,诗中这郑国的男子,一朝出行,遇见了迎面撞进心扉的佳人,眉目清扬,气质婉约,一步的芳草路过便开作他的满园春色。那一刻青春醒来。
  于千千万万人之中,候到了能将自己世界指点花开的那一个人,该是怎样的一份喜不自胜。草尖颤动,涨满心怀的喜悦饱满欲滴,招摇地闪耀着七彩般的希望。于是他在野间遍遍地为她而唱:这番相遇,正如我梦寐以求。既然邂逅,就让我们同好同归。(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读《诗经》常常给人一种印象,好像先秦的草木都格外烂漫,情缘也盛放得俯拾皆是。其实国风里之所以充斥着大量的爱情歌谣,固然因为情乃是生命必然追求的重心,而那少有顾忌的年代又允许人们大胆地倾诉衷肠,但更直接的原因是,只有那融入九曲回肠依旧难隐难消、付诸纸张文字依旧难解难平的热切情怀,才是最需要用喉间唇齿、嘹嘹歌声来一遍遍地尽意喷薄。《诗经》里这十五国的民风,也和我们一样,不是因为生活最是言情,而是因为最是乐于把爱传唱。
  诗里的郑人唱过了,清清朗朗,真真切切,但我们却没能有后文看到她的回音,不知道他的结局究竟是投桃报李永以为好,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心。
  然而人之所以能有称为“长大”的那个转折点,就是因为明白了不是所有看见就代表获得,不是所有努力就意味成功,不是所有权力就象征无忧。就像岳武穆可以挥旌斩旗势如破竹,却敌不住十二道金牌的喝断前路,山河遗失;像顺治帝可以冲破纲常迎娶董鄂,却敌不过天命要以生死掠人,要他们永世相隔;像林则徐可以不畏祸福虎门销烟,却敌不了清廷将亡,洋人的枪炮要让这国土沦丧。总有人力抵尽也无可奈何的事情,任他匹夫村野,还是帝王将相,都一样,都一样。
  而只有当一个人这般忍过、痛过、拼过、泪尽过,而终于走过,才真正长大。也许早先那颗藏满梦幻的露珠摔落了,却能挨过道道土层的剥蚀,浇灌着生命成长。正如苏东坡颠簸过南北西东,才终于成就了他思想上的磊磊高度:“夜阑平静觳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黎明来时,生命已在阴风夜雨中告别了始航之初的脆弱,迎来一片海阔天空。
  郑人在他的春天,遇见了心慕的美人,碧草蔓绿野,露团挂青丛,这一刻有艳阳高照,情花怒放。但一首情歌可否唱得佳人心动?于他,也许这是满天花雨的际遇;于她,也许只是田间荒陌的错身;于他,也许是邂逅;于她,也许是路过。
  在春日将情怀拉开了帷幕,但如何守到季末的剧终?如果没有她来陪他涉水摇桨,那就要他学会独自,熬至滴水成珠。
  释怀——未成穗的芦苇
  这水一路蜿蜒,总有一天要从春花招摇的第一弯峡谷,转至白露苍茫的秋水临江。而那时,也许佳人还在,依旧相隔无从丈量,身处在水的一方,身处在心的中央。
  于是在岁月长日里,有一抹倒影永远飘忽,朝夕明媚荡在心海,却日夜虚无打捞不起。不可忘,而始终不得接近的距离:
  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
  中沚。
  诗三百从前篇篇可唱,到如今几乎曲调尽失,想来极为可惜。然而这首《蒹葭》仿佛并不需要音乐的衬托,今日这般空口读来,依旧韵律悠然,意境深远,风姿翩跹而唇齿留香。
  无论是在文字上还是画面上,无论是从意境上还是哲学上,《蒹葭》,如它名字的意蕴一般——水边未成穗的芦苇,——都拥有着一种穿越时空的美丽,打捞自水畔、晓寒深处而来的,无上的至作。
  蒹葭苍苍,美在隔岸隔水的一盏莲细细生香,我停在水旁,却不再说凄凉。比起曾经对你誓得不可的热肠,行至今夜我已惯得欣赏。秋风也吹不散的白露横江,让我懂得了要敛起情长,不再妄闯你铺置下的层层寒霜,让思念收起轻狂,随遥夜沉沉流淌。
  蒹葭萋萋,美在涉水而来的纤歌细细,如你隔雾的身姿,无法明晰,而我却不再追问你的心事。秋水浸成无舟的距离,我正慢慢消退曾经太盛的暄气,让一路的奔腾收势。将你逐渐淡成墙上的水墨画,我只是守在岸边凝视,而不再妄想肆意地执笔。
  蒹葭采采,美在溶溶的风姿都荡漾在彼端的岸外,只遥遥掠见花开,却从不肯驶近身来,然而我已不再萦怀。等待,是笙歌落尽后的依旧不改。秋夜收归了我无望的爱,但我已不再把命运责怪。找一处最盛的芦苇丛将心事都掩埋,于是它茂密成了这一曲蒹葭,千年不败。   蒹葭已远成一幅画,勾勒的全是不曾翩落的梦境。也许始终够它不着,但是色彩不褪,在心中明媚如昔。
  蒹葭静如一曲歌,承转的都是昨日激扬的旋律。也许早已久不哼唱,却永远记得旧时谱写的调子,一路走过的痕迹。
  蒹葭正是这样一卷诗,打开来,尤闻见水岸花香,恍惚记起也曾有过难舍的坚持,已被遗落在岁月的水底。
  蒹葭,开在岁月沉沉中,一首最美的诗。
  懂得——盛开的水莲花
  大约每个人心中都有过《蒹葭》里这样的一条河流吧,而我们竭尽全力要做的,只是让自己能骞舟而过。渡过去了,牵上对岸的他/她花好月圆,渡不过去,漂泊在一片望洋兴叹。
  驶进一个人的心里究竟需要多久?——如果你的心河不容我停港,我又该问桨何方,心已陷落给彼岸,你却始终不肯指引归航。泛泛其影,在水一方。
  《诗经》里有太多的情起情落都是盛放在水中的,比如《关雎》,比如《蒹葭》,再比如这首徘徊中流,心事无从寄的鄘风《柏舟》:
  鄘风·柏舟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这首诗从字面看来并没有多美,用词也稍嫌僻涩难解。然而与它同源而出的另一首诗,却要名声昭著得多了:
  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相信当人们读起这首越女的歌,都会愿意为它的最后一句稍稍停留一下。“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这悠长委婉的惆怅,如长在枯枝,遥望着春山微叹。
  这是春秋时一个越国女子的心声。那一日初见,她为楚国的鄂君子皙驾船,泛舟水上,对他的爱慕一时如江雾弥漫心间。于是她用这样一首歌将情怀清越地唱起,一曲千年。恍若在今天,越女的心事晕散江边,仍抖落不散。
  相传子皙听后请人将这支越地的歌译成楚语,从而明白了越女的心意,便用微笑将她迎回了楚国。中国历史上第一首译诗,竟是以这样的温柔古老开篇。
  不知这是确有其事,还是后世听故事的人心存怜惜,为越女所附上了美满结局。我们只知道,这支歌所讲的,是一个皓腕打桨的女子,舟子沉沉,她要送心上人踏上对岸再步步远离。摇起的一盏盏水花是初逢的序曲,也是相聚的尾声,告别的前音。于是引一曲清歌破,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剖白心意,哪怕歌声响尽,曲终的时候就是人散。
  对你最初的告白,也是我最后的挽歌。
  《越人歌》同《柏舟》中的寂寞是一样的,心恋一个人,却无法让他知晓。然而暗恋,却不免是一种最为美好的情怀,因为它是如此纯粹的爱情——从没有要求过你的回应,所以我的付出才只是付出。心悦君兮,那肯于悦人的人,自己的心也必是悄悄地愉悦着的。
  柏舟中流,鄘人和越女打着双桨唱着同样的忧伤,如同水文铺下的痕迹证明了舟子走过,她们的歌文里见证着曾经遇见过。
  ——我如一盏莲盛放在船头高歌,你来了,或者为我懂得,或者成为经过。
  千年已过,人们的情怀却是周而复始,代代相传,甚至每个人都能在《诗经》里找到一首适合自己的歌,同样的情致早在那时都已经盛开过了。就像春天尚未全醒,最好的茶香已是散入轻烟。
  就像夜未清晓,啼声已浓。
  就像,当你从唐诗宋词的铺陈中一路满身花雨地归来,才发现先秦的土地上早就歌已成篇,字已成行,一渠诗意满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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