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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大胆啊,居然敢在这么精致的一个地方,做一个这么乱糟糟的展览。”一位朋友看了《回家》展览后,对总策展人何志森这样感叹。
从《小时代》到《三十而已》,上海似乎一直是光鲜体面的代言词。《回家》展览的举办点,毗邻新天地、田子坊,这片寸土寸金、高楼林立的都市森林中,却在近期冒出了一个画风奇特的展览。你可能大步走过这片街区无数遍,也不会注意到这片古怪的“废墟”。
“回家”展览位于上海市黄浦区建国中路,一个不太起眼的旧厂改造办公楼内。一些员工整日坐在办公椅上,面无表情地敲打着键盘,如果不是门口的展览标示,你可能会有一种“非法闯入”的尴尬。
随后你就会发现这里的“不寻常”:就连园区的垃圾桶,都是通向另一个视觉王国的入口;被上海城拒绝的三轮车,赫然停在珍贵的停车位上;转角差点撞上的一张婴儿床,也是某位父亲的艺术创作。
公厕里,摆放着可以解决生理需要的“艺术品”:它一遍又一遍提示着,原来你的排泄物,只是一碗人间烟火。上完厕所后出来,楼上还赫然出现一片艳红围剿的浴缸……
每走一步,你都能捕捉到这里微妙的不同,就像有另一个世界在润物细无声地入侵这个日常地带。不同于上海其他轰动扎眼的各式摩登艺术展,它又显得有些过于平凡、过于“混乱”。不得不说,这个展览,挺奇怪的。
“你这个展,是不是家具展啊?”开幕式结束后,一名记者这样问总策展人何志森。
展览被命名为“回家”,这个点子最早是何志森和其他四位展览发起人米笑、关鸣、李伟斌和刘琼雄在疫情期间的隔离生活中孕育出来的。隔离、封锁、戒严……疫情中的人们,彻底被封印在“家”中。很多人将卫生间改成了工作室,在阳台上开演唱会,把客厅当成健身馆……何志森很想在疫情缓和后,策划一个让大家能够反思“家”这一含义的展览。
这一天终于如约而至。开幕式当天,何志森精心准备了开幕词,对于这个筹备了近半年的展,他有很多话要说。可台下的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激动,隔着口罩,三三两两自顾自地聊起了天。
“当时现场有300多个人。而看我的,不超过10个”。当何志森邀请观众一起参观时,除了零星几个同事跟了上来,其他人依然在自己的圈子里聊得火热。
“那一瞬间真的很尴尬。看来疫情期间大家真的是憋坏了,太想找人聊天了。”开幕式后,何志森也没有听到多少观众对展览本身的评价,一连串欠佳的反馈,似乎以一种反讽的方式回应了他展览的主题。
然而,短暂的郁闷之后,何志森却收获了新的惊奇。
停车场内,艺术作品“种子计划”的三轮车一直静静地停放着,没有解说牌,没有导览,拍照打卡的观众一头雾水。这时,旁边的保安大哥看不过去了,直接走过来,绕着三轮车给大家讲解:“车上装的花盆、种子,你们可以直接拿回家种,然后再传递给其他人,就是种子接力站嘛。”
从备展开始就一直在这儿的他,本来是强烈反对这辆三轮车的出现的:这里的停车位还不够用呢,都是要收费的啊,我怎么协调工作!后来协商的结果是,展览主办方把车位给租了下来,而保安在旁听了N遍导览词后,已经主动成为了这个作品的编外导览员。
“一个可能没学过艺术的保安,可以在他工作的地方给一群艺术家导览,他该是多么骄傲!”何志森突然意识到,当一个人开始主导脚下土地的那一刻,他就真正回到了“家”中。
艺术家米笑的作品《垃圾万花筒》,也曾让保洁大姨大叔们脑阔疼:“这个地方怎么多出了这些奇怪东西!”垃圾场这个区域,最开始在展览的地图上是被抹掉的,这种一直被嫌弃的地点似乎总是“被不存在”。而《垃圾万花筒》的介入,让参观者通过它的视角,看到了另一个缤纷的世界。
明白了万花筒的意思后,保洁员们很惊喜,原来这些平时被人嫌弃的地方,也可以成为艺术!在后续展览中,她们从容自信地导览起这片原先“不存在的地点”,变成了这里的“主人翁”。
那一刻,她们似乎也“回家”了。
开幕那天,看着兀自闲聊的人群,何志森逐渐不再尴尬,更多的是感慨、感动。
新冠肺炎疫情尚未结束,300多个人摘下口罩,面对面说话,这个场景也许“有点可怕”。可看着他们畅聊时周身散发的自由与激动,何志森觉得十分感慨:“疫情期间,一个人如果长期没有公共生活和社交,是多么渴望与他人交流!”
这次开展对很多人来说,是第一次与朋友相聚。疫情关上了人们外出社交的大门,人们在压抑中滋长着对相互拥抱的渴望。“家”正是这样一种由人类生活的必需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构成的。这里的家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空间,而是一种心灵的互动:从家中出来走到街上,找到了可以一起聊聊的人,我们反而真正“回家”了。
何志森回想起自己之前做“菜市场美术馆”项目时,正值疫情蔓延之时,他还不小心感冒了,开始咳嗽。居家隔離期间躺在床上,门外却传来了因项目结识的菜市场摊贩的声音:“我们来给你送吃的了,我放门口的鞋柜上了!”她们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特地从菜市场来到他住的地方。
从那时开始,许多菜市场摊贩都来看过他。有一次鸡肉档香香一共送了他20多只鸡和10多斤牛肉。而就在几天前,他还被邻居当作疑似病例举报。何志森告诉《南都周刊》记者,每一次摊贩来看他的时候,他都能感受到那份人与人之间久违的温情。
每个人对“家”都有着不同定义。忘不掉的故乡、买不起的房子,或只是一方落脚歇息之处。但任何定义,离开了“人”,便失去了意义。在展览中,不同的人向我们打开了他们的家门——有物理的“家”,也有心灵的“家”。
参展嘉宾万谦是何志森的朋友中最早确诊新冠肺炎的人。在他确诊不久后,女儿、妻子和岳母也陆续确诊。整个春天,万谦都在不同的地方辗转隔离。家中亲人也分散各处,无法相聚。在他看来:“有女儿在的地方就是家,有亲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他带来的作品《梦中的魁地奇》,被放在楼梯底下,因为那也是哈利.波特小时候睡觉的地方。作品灵感来源于疫情期间的一个梦:在梦里,他和女儿坐上扫帚,在武汉上空飞舞追逐。半夜梦醒,女儿的脚偷偷伸进了他的被子,他把女儿的小脚轻轻推出去,重新给她盖好被子,一觉睡到天亮。
而对于这些形形色色的“家”,看过了那么多关于“家”的故事,总策展人何志森自己对于家的定义,却依然是模糊遥远的。
当被《南都周刊》记者先后两次问到:“有没有对你来说真正像家的地方”时,他都毫不犹豫地给了两次否定的回答。“我是很难被一场展览改变想法的。”
从小在客家山村长大的他,辗转过山村、县城、国内大城市,然后是国外留学,最后又在广州生活。客家人以家为首的传统观念,始终让他有种被绑架的疲倦,他不断试图逃离家的束缚,但又没有在漂泊中找到心灵归宿,永远在路上,永远无法“落地生根地定居”。
“当一个地方带给我心安的时候,或许那就是家的感觉。”也许,这是“回家”展览为他找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