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波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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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马云南作家协会会员。1977年出生,已在《诗刊》《诗选刊》《星星》《诗潮》《大家》《诗歌报月刊》《诗林》《绿风》《边疆文学》《诗歌月刊》《滇池》《青年文学家》《散文》等发表诗歌、散文、小说若干。出版诗歌作品集《尹马诗选》(作家出版社2008年10月),现在云南昭通市镇雄县文联工作,《赤水魂》文学双月刊主编。
  
  1
  他们都习惯叫我诗人。在这个圈子里,他们都这样叫。我平常爱弄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将它们誊写在红色的方格稿笺上,用信封装起来邮到外面去。有时候,他们会站在我的窗下喊我:苏阳老师,邮递员找你。这时候我会看见邮递员把单车停在操场上的旗杆下,两只手在硕大的绿色邮包里翻弄着邮件。邮递员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名叫管龙。他穿着黑色的防水服,脚上套一双水鞋,水鞋的鞋桶长及膝盖,远远看见他,仿佛一个人坐在两根烧糊的木桩上。邮递员向我招手,我就赶紧放下手里的报纸跑过去,见他从邮包里拿出两个信封,鼓鼓囊囊的,里面大抵装着杂志。我接过信封,他又叫我签字,随即又从小皮包里取出一张汇款单来。汇款单是凤城晚报寄来的,五十块钱。如往常一样,我在汇款单背面填上身份证号码,签了字,他就给我四十五元钱,余下的五元算是手续费。我们就是这样合作的,我的那些少得可怜的稿费通常都要给邮递员百分之十的提成,这样的合作很合理,也很方便,因为我知道,盐塘没有邮政所,我没有必要花上一天的时间跑到清河镇邮电所去取这么点钱,如此合作,算是互惠互利吧。
  我发现邮递员并没有走,而是拿着一叠厚厚的表格在旗杆下的石板上坐下来。很多教师都凑了上去,他们手里都攒着一把零零整整的钱,向邮递员报着数字。邮递员一边清数着他们递过来的钱,一边把涂上记号的复写纸下的表格撕下,交给他们。有几个女教师从宿舍楼那边匆匆过来,大声地叫喊着收单了。她们边跑边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纸来,像发现金矿似的兴奋地叫:今天我们要杀蓝波。
  “蓝波”是他们买马的术语。那时我还不懂,只知道他们在每一个数字上押上了自己认为可能会胜出的血本,这样做的时候每个人都很惬意,也很惊慌。晚上八点半之前,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一个结果,那就是当天开出的数字,他们把它称为特码。特码只有一个,其余六个数字为平码。我曾在一篇报道上看过,香港流行的六合彩除了可以买特码,还可以买碰,相当于我们的福利彩票。但现在我看到的所有买马的人,都只冲着特码而来,一旦买中,一本万利,庄家须按下注的四十倍赔给你,这样的赌博,充满了危险的诗意。
  我站了一会,准备起身回屋,不料却被陈彦拽住了衣角,拉我到墙根下说话。
  “喂,老苏,请教一个问题。”陈彦做贼似的表情让我误认为他发现了什么秘密。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下边两句怎么讲?”
  我问他:“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可是英语教师,不需要了解这个的。”
  “你别管这么多,你只要告诉我,我就有希望中特了,到时请你喝酒。”
  陈彦和我上初中三年级一个班级的课,我上语文,他教英语。他先我三年来到这所学校,按照校长裴大元的说法,他已经是个老教师了。老教师陈彦此时是一脸的求知欲,等待着我的回答。我说下面两句应该是“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吧,他说你拿准了吗,我说拿准了。
  晚上八点半,就有人拿着手机在操场上、走廊上不停地“喂喂喂”地叫,好像信号并不太好,他们的声音就显得非常焦渴和不安。“喂”了几声,有人开始围着旗杆不停地转圈,不停地摇头。有的人很兴奋,有的则很沮丧。他们知道特码开出来了,却不是自己所下的数字,一个个就开始大声地骂娘,扇自己的耳光。兴奋的只有一个人,她买中了特码,却没赚到钱。“我真是个傻逼。”刘向科的女人程厚云双拳紧握,像足球队员将球踢到门柱上一样的遗憾。“我知道要在蓝波里出特码,却小视了10。”程厚云一边恭维着自己的智慧,一边结算自己的账务。她今天下了八个数字,除了在10这个数字上下5块,其余均下五十块,这样一来,她下注的钱是355块,获利200块,相互抵消就亏了155块。比程厚云更遗憾的是陈彦,他刚一知道特码,就很快悟出了马经的玄机。他冲进我的宿舍,大声地向我吼叫:“你小子害了我啊!”
  我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害了他的,只感到莫名的委屈。看样子,我没给他带来好运,他就把所有的责任全推我身上了。他说你小子不够意思啊,教了几年的语文,算是学富五车,还藏着掖着的。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你为什么不把那几句诗念完?我说你需要的就那两句,我就给你两句,我没有错吧?
  “是的,你没有错,是我错了,我应该请你把这首诗全部背完的。”他接着说:“哎呀,都怪我脑壳搭替,到手的财富都落空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怪我没念接下来的两句诗,是因为玄机就在那两句诗里。他们习惯地将庄家提供的几张图纸称作“马经”,把“马经”上的某种暗示称为“玄机”。玄机一破,大功告成。但所有的人都好像并未参透其中的谜题,到底落得个量入为出,抱憾不已。
  那天的马经上,在一幅有一张弓的图案下面,有两句诗: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陈彦要我为他接下面两句,我为他接了,却不料玄机藏在往下的两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里,当天的特码开出了10,就是“壮士十年归”里的“十”。陈彦为我讲了谜题所在,令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赚钱竟这么容易。陈彦说,老弟,你有才啊,要不买马,可惜了。陈彦说他决定请我出山,争取早日脱贫,以改变穷教书匠的尴尬处境。我却并不在意,我不相信一个诗人的才华会有如此大的用武之地。
  
  2
  盐塘中学坐落在两山之间,左右两山灌木葱翠,春夏季节花香馥郁。阳光把浓密的树荫复制在学校的操场上,很美。我是这么认为的,在全县所有的初级中学中,盐塘是最具人文气息的一所中学。去盐塘之前,父亲告诉我,盐塘有很浓郁的文风,周边所居住的农民都会写一手好字。早些年,父亲在盐塘修路,认识了很多朋友,他们大多怀才不遇,就像父亲一样,写得一手好字,熟识民间文化,吹拉弹唱无一不精。当然,父亲到今天也是一个农民,在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不免有一些夸张。来盐塘之后,我真的见识了父亲所说的深厚的民间文化,无非就是些热闹的婚葬习俗、山俚民谣罢了。我向父亲表明要去盐塘教书,父亲很高兴,好像我从小到大终于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父亲对我说,盐塘有一个荷塘,你到那里可以见识到“十里荷香,一夜蛙鸣”的景致了。父亲还为我讲起了年轻时在盐塘修路遇到的怪人怪事,说有一个姓王的人,打草鞋的,很老实,他的草鞋有人出价三角钱不卖,却两角一双卖给了别人。父亲讲着讲着就唱了起来:“公路修到王家寨,王科明的老爹会打草鞋;给他三角他不卖,给了两角提起来。”我觉得很好笑,我说我到了那里一定去找那个人,买一双草鞋。父亲说,怕早就死了,他的儿子会不会打草鞋还说不定。父亲又说,这年头,谁还会买草鞋。说完哈哈大笑。
  我在盐塘倒是遇见了一位骨髓里有点东西的老人。老人叫魏东明,约莫70岁左右的样子。魏老出身地主家庭,文革期间因写了一个短文叫《美丽的彩虹》,被人冠以很多荒唐的理由将其逮捕,在贵州的一座苗岭上服刑。服刑期间,由于老魏颇有文采,就没多吃苦头,每天在劳改农场摆一张方桌,为别人代写书信什么的。老魏二十年后回到盐塘,心中就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觉。曾经风流倜傥的老魏回家后自感年事已高,无法再事桑麻,就和几个侄子一起干起了端公法事,糊点纸火,写些香案之类。老人的字写得很好,很有骨力,那些洋洋洒洒的字迹贴到纸火上化为轻烟,竟让他倍感自豪。老魏一直和女儿女婿相依为命,年轻人对他还算孝顺,日子就不是别人所想像的因没有儿子而感到轻飘飘的了。我到盐塘之后,听别人说这里有这么一位高人,便找机会拜访他。他坐在院子里一棵芭蕉树下,见了我,很热情地打招呼。他说,我孙子说了,你要来看我,你果真来了。
  他说的孙子,其实就是他女儿的儿子,在我所教的那个班级读书。
  老魏住的地方是一个叫青场的村庄。一条小河穿过村子,河岸尽是粗壮的垂柳,如发的柳枝倒垂下来,一丛丛弯腰俯视着河水。小河边有很多被孩子们的屁股抹得光溜溜的小坝子,都遮蔽在阴暗处,有几个妇女坐在石头上,面前摆一个木盆,就着河水洗衣服。在几棵长得更为粗壮的柳树后面,就是老魏女儿的家。我们聊了很多,也很投机。他把压在箱底的诗稿拿出来给我看,是一些押韵的句子。老实说,这些东西好像是已经隔了几个朝代的产物,我不是很喜欢,所以只能随声附和。他也说,他看不懂我的句子,太飘渺,跳跃性太大,太怪异。我嘴上很谦虚地接受他的意见。
  我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去看看老魏,和他说说话,讨论一些诗歌方面的问题。在盐塘,老魏是我唯一的诗友,我们成了忘年之交。
  下午放学后,胡乱吃了点东西,我就拿了本书,沿着青场的小河往老魏住的方向走。
  老魏正拿着一叠什么东西在看,见了我,笑眯眯地迎上来。老魏穿一件米灰色的长风衣,油亮的额头上披着几绺头发,看上去像一个从机关退休的知识分子。老魏对我说:小苏,来帮我看看,分析分析,这个东西大有来头。
  老魏手里拿的正是这些天来人们研究的“马经”,村民们把买马称作“买谜”,所以又叫它“谜单”。“马经”大约有七八张的样子,全是十六开纸速印的,图文并茂,像端公们做法事用的文本。老魏的手指放在一团密密麻麻的字中间,那些挤得喘不过气来的句子下面,有一行字加了下划线,老魏就是让我帮他分析这句话的意思。
  “三八女人一枝花”。什么意思啊,我问。
  “按照业缘牵引的说法,女人冲的生肖是鸡;按照性格走向来分析,最符合的生肖应该是羊。你说说,这句话暗藏着什么玄机?”老魏托了托鼻梁上的老花镜,很专业的样子。
  我立即明白,老魏是爱上这个东西了,便问他,老魏你买吗?
  老魏说他没买,而且永远也不会买。老魏说他对钱这个东西没有太深的感情,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也不需要多少钱,再说,《增广贤文》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这一生,没有被钱害过,但还是心存恐惧的,钱嘛,害死的人多了去了。
  我一时弄不明白,老魏研究这个东西不是为了发财,到底是为什么。老魏说,我就是随便看看,突然就来了兴趣,顺便帮助年轻人分析分析,说不定玄机就在这句话里面。
  我把老魏要我给他找的那本《凤城风物志》递给他,说:“这个版本是1982年的,后来修订了几次,但我没有修订本。”
  老魏没说话,眼睛始终盯着马经上的那句话,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他说什么,他的头一摇一摆,像默诵诗句一般。
  老魏的女儿拿了个板凳递过来,招呼我坐下。老魏的女儿五十岁左右,腰间系一个天蓝色围裙,她一边递过板凳,一边说:“苏老师好久没来了,我爸爸经常念叨你呢,还说过些日子你再不来,就要给你带信了,他老是希望你和他一起研究谜单。”
  我说这个东西我是一点不懂,也没有买马的想法,他老人家一个人研究就行,我不能添乱。
  我故意哈哈哈笑了一声,以免老魏听进这话生气。但老魏的女儿还是接着恭维了几句说:“你是大知识分子,哪有你不懂的,听他们说,你会写书,我家三姑娘经常拿着你写的书看呢。”
  她说的“三姑娘”是她的第三个女儿,名叫小芹。盐塘中学的年轻男教师都这么认为,小芹是整个盐塘乡最漂亮的女孩。我见过几次,个子高挑,眉宇清秀,两只眼睛常常软绵绵地朝某个地方张望,样子是耐看的。小芹高中毕业未考取大学,就回家闲着,无事时拿本杂志边看边发呆。有一次,和我上同个班级的英语教师陈彦就和我开玩笑说,你每天往小芹家里跑,有什么眉目没有?
  小芹倚在门框上,拿两只眼睛瞟我。她今天穿一件深红色的翻领毛衣,下摆齐膝,白色的牛仔裤罩着一双红色的皮鞋,一只脚来回磕着,好像在寻着什么节奏。我向她笑,她也笑。陈彦曾经对我说过,他做梦都看见小芹在笑,小芹笑起来的样子像一团火苗,让他寝不能眠。小芹的母亲对我很客气,常常叮嘱我多到她家走走,她说,我们家小芹喜欢你写的书,你多给她一些吧。
  老魏像发现什么机关的似的,突然兴奋起来。他指着那一行字,过来扯我的衣服。他给我讲他研究的结果:三八女人一枝花,说的就是一个“羊”字,而羊肖就那么几个数字,即2、14、26、38,今天特码必开38。老魏很兴奋,像个孩子似的,嘴角浮出了泡沫。我说也许吧,如果马经真的有作用,我想也应该是这个结果。
  小芹的母亲问老魏:“爸,真有把握吗?”
  老魏说:“还是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如果你命里不该有,你买了也不会中,玄机参破了,就不叫玄机了。”
  小芹的母亲没听懂,只两手在围裙上来回揩了几下,招呼小芹到屋里做饭去了。
  我和老魏说些古体诗词上的闲话,一会儿饭就做好了。小芹的母亲给我倒酒,我说我没学会喝酒的。小芹的母亲说,年轻人谁不会喝酒,我家三姑娘还会喝呢。我问小芹,你真的会喝酒吗?小芹说会呀,要不我陪你喝一点。小芹的母亲背了她一眼,她连忙折身回去端菜去了。
  吃完饭,我正准备起身回去,却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嚷嚷起来,有人连叫带骂,说命该背时。我知道又是特码开出来了,便走出来问他们,今天开出多少?那人看也不看我一眼,只说:“三八女人一枝花”,你没看出来吗?
  老魏突然一个踉跄,从板凳上跌下来,昏厥过去。
  我们七手八脚地掐老魏的人中,又往他的嘴里喂开水。老魏抽搐着醒了过来,无比遗憾地摇摇头说:玄机啊!
  
  3
  青场的河面上漂来一块竹筏。没有撑篙人,竹筏慢慢地漂着,像一个孤独的旅行者。竹筏中央插着一面白色的旗一样的东西,很惹眼。一群人站在河边观望,她们说,青场的河面上好久没有这种东西了。近些年来,青场河水日渐干涸,河道变窄,即便是发大水,人们也可以就着河上的巨石趟水而过,以前的几块竹筏早已烂在河边,后来成了农家菜园的栅栏。但今天的青场河上,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了这个东西。竹筏比以前人们用的要小得多,甚至根本就无法载人。有人开始猜测竹筏上插着的白色的旗是什么东西。老魏的端公侄子魏青说,在上游的典木村曾经流传着一种丧葬的习俗,叫“流焰口”,即人死了,法事完成后,为打发孤魂野鬼,端公特意制作一只小船,放些供品纸钱之类的东西在上面,让那些无儿无女无家可归的灵魂顺河而下,寻找一个安身之所。但据魏青的记忆,这种习俗早已被否定了,原因是有家人刚流了焰口,第二天就遭到了灭顶之灾,人畜尽亡,连做法事的端公也在第二天死于非命。从此,任何一派端公都不敢再做这样的法事,也没有任何孝家提出过这样的要求。
  有个小孩子大声地叫了起来:“妈妈,快看,天线宝宝!”突然就有人像看出了端倪,高声地说:“我看也像天线宝宝,可能是玄机出现了。”
  一群人顺着河边慢慢移动,他们想在这个竹筏上看出究竟,这仿佛从天而降的竹筏,不知暗藏着什么秘密。
  有人提议去把老魏请来,让他解读一下是否有什么迹象。很多人都开始兴奋起来,说青场村要出现大的气象了,只要参透玄机,富贵在即。
  小芹扶着外公来到河边,指了指河面上的竹筏说:“他们说的就是这个。”见我拿了一本书站在人群中,便跑过来打招呼说,“苏老师也来了,拿的什么书,能让我看看吗?”
  我把手里的一本《凤城县志》交到她手里,说这是你外公要的书,你给他吧,我晚上有自习,先回去了。
  小芹突然皱着眉头问我:“真那么忙吗?我弟弟说今天晚上是数学自习,不是你的课吧。”
  我忙说我和数学老师调换了自习,因我明天要回老家,故把课程提前做完,好早一天回去。小芹说你愿意邀请我到你家做客吗,我说当然愿意。
  小芹的外公要小芹回家拿放大镜,说人老了眼睛花了,看什么不像什么,他需要认真看过才行。这段时间,周围的人们都拿着一个放大镜,有事没事就两眼透过一块夸张的镜片往一张张纸上看,好像那些奇怪的纸张上建造着一座座秘密的花园。学校旁边小卖部的老太太甚至将兜里的纸币一张张放到放大镜前,一看就是半天。有学生把放大镜带到教室里,看课桌上的小孔。
  小芹让我等她一下,她马上回来。我只有站在原地等她,顺便听听老魏对河面上的竹筏的看法。只几分钟时间,小芹又重新站在我身边了。“喂,你真的要回去吗?”
  我说是的,好久没回去了。
  小芹突然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很漂亮,仿佛有着莫名的伤感。
  我说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
  小芹说:“我就要看你,除了你,我什么人也不看。”
  老魏还是没有看出什么究竟来,摇摇头走了,一群人看着河面上的竹筏缓缓漂去,他们没有从它的身上看到任何玄机。
  晚上,小芹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外公又昏过去了。我问现在醒来了吗?她说已经醒了,可就像中了邪似的,口中念念有词。我问她,你外公说了些什么。她说,外公只重复一句话:“一叶飘萍”。
  大约就是说那只竹筏吧。这个老头子,他所有的才气竟然都用在这上边了,让我感到很遗憾。说实话,我一直都很钦佩老魏的。老魏年轻时,和川蜀之地的几个诗人有过甚密的交往,那些人现在已经是名家了,要不是老魏经受了致命的遭遇,我想他今天已经是一个出色的诗人。老魏之所以再一次昏了过去,是因为他看见竹筏漂流在河面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叶飘萍”这个词,这个词在他年轻的诗句中曾经出现过,他在贵州苗岭服刑期间,也经常感到自己孤独无依,在他心里,他就是一叶飘萍,寂寞地流浪在他乡。
  在河面上看了老一会没有对其他人说出玄机的老魏,自然陡生了一种严重的挫败感,没有再一次向人们展示他的内力,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老魏想到“一叶飘萍”这个词的时候,他就在心里告诉自己,今天特码必开“1”,而他却只是摇摇头就走了。青场村瞬间丧失了触手可及的富贵,对老魏来说,简直是遗恨千古的事。
  有一个人却在今天的赌博中大获全胜,她就是刘向科的女人程厚云。她是凭借着马经上“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诗句去单挑“1”的,下了200块,赚了好几千。结果还未出来的时候,刘向科对女人说:“我从未见到过像你这样简单的婆娘,马经上有个一字,你就买一,还有那么多数字在上面供着,你怎么就不买?要这样买,看楼房不买成片瓦!”女人买了以后也直后悔,说六合彩的确不能这么买的,自己是见到封皮就是信,白搭上200块钱了。
  盐塘中学买马的教师们突然就崇拜起刘向科的女人来,说她单挑一个数字居然百发百中,是不是有什么高人给她支招。
  刘向科的女人中了八千,自豪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她在刘向科的面前走来走去,大肆吹嘘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对数字的精妙感觉。刘向科自觉不可小视女流之辈,却又想挽回颜面,便说:“你这个婆娘,是瞎子母鸡碰见米头子,还如此叫嚣,要是你天天都给我拿回八千,我每晚打水为你洗脚。”
  陈彦拍拍我的肩膀说:“相信吧,中特的感觉,比做爱还要爽。”
  
  4
  陈彦有一个梦想。
  三年前我来到盐塘中学,学校领导安排我和陈彦上同一个班级的时候,我和陈彦就成为好朋友了。陈彦个头矮小,一脸黢黑,按他的说法,算是长得较谦虚的那一类。陈彦最初在额头上的发际上留一个尖,许多老师和学生就叫他“老潘”。陈彦说,真是没办法,每次理发,我都要嘱咐理发师,要他务必将前面削平,可过不了几天,尖儿就长出来了。我说你算是比较聪明的那种人,头发长尖,说明你左右脑都发达。陈彦喜欢听我恭维他,他说,我也觉得自己非常聪明。
  陈彦对我说:“老苏,你不觉得盐塘是个美丽的地方吗?”我说还算可以吧。他说,什么叫还算可以,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人间天堂。陈彦觉得,盐塘的美在于穿过青场村的那条河,像一个温柔美丽的少妇。我承认,在触景生情方面,尽管我是一个诗人,比起陈彦来,的确差得远。陈彦每天都在念叨那条河,他说,他曾经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孩倚在垂柳旁边看书,天使般的让人着魔。我后来问过他,你说的那个女孩是不是小芹。他却闭口不言。
  不过后来我就知道他所说的女孩就是小芹了。他曾经在涨水的季节趟过湍急的河流到对岸去,以此表明对小芹的爱慕。但小芹对他却一直无动于衷。有一次,他喝醉了,把头伏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要是小芹愿意嫁给我,我会在小河边为她修一座别墅。我说你真会做梦,你一个穷光蛋,拿什么修?陈彦不说话,他神色低迷,嘴里不停地说:“我有一个梦想。”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陈彦的梦想是什么。这些日子,他每天都拿着一大堆马经在研究,甚至学那些把发财的希望寄托在“玄机”上的女人,每天准时收看天线宝宝。马经上本来就有一个版块叫做“天线宝宝”的,一个图案下面,重重叠叠码一些看不懂的句子,诸如“奇肖在今日”、“在人间在天堂”之类。除了“天线宝宝”,马经上还有很多个板块,陈彦指给我看过“管家婆”、“曾道人透码”、“四柱预测”、“白小姐在线”什么的,每个版块下面都留了手机号码。陈彦说,我一般是不会给他们打电话的,像我这种智商的人,没那种必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陈彦的座右铭变成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了。他曾经问过我:你说这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可爱?我说自然是自己喜欢的东西。他又问我,你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我没有回答他。我此时在心里这样想,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也许就只有诗歌。陈彦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嘿嘿嘿地笑着说,我知道你爱诗,它甚至成了你的生命,说句不该说的话,有可能亵渎了诗歌在你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诗固然美好,但不如生活美好;生活要美好,钱财少不了。
  的确是精辟的,我得承认。我靠着一个月一千多块钱的工资,除了柴米油盐的支出,再订几本文学杂志,就所剩无几了。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把自己变成富翁,也没有想过要去做钱的奴隶,所以就不像他那样,想以买马的方式让自己富起来。陈彦给我讲过他一个朋友的故事。他说,这个人和你一样,是个诗人。他比你写得多,也比你有名,可最近也“弃文从彩”了,别人写给他一幅字挂在墙上,内容是“下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最近他要求那人重新为他写一幅,把原来那幅换了。你猜他把那幅字改成了什么?陈彦边说边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我哪里知道他改成了什么,我又不认识他。陈彦耸了耸肩,对我说,改成了“六合惊风雨,特码泣鬼神”,说完笑倒在地。
  我两正说一些闲话,邮递员就站在旗杆下大声叫我的名字了。我以为这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又给我带来杂志、稿费什么的,不料我走出去看时,却发现他今天根本没带邮包,只手里拿一叠纸。这个叫管龙的男人,这些日子以来,每天都要来盐塘一次,他的到来掀起了盐塘中学的一次次波澜,那些中特的买家拿了单子找他兑奖,没买中的,一边给他递钱,一边报着数字。邮递员管龙叫我的名字,所有的人就知道他来了,纷纷从屋里跑出来。刘向科的女人程厚云问他:“管师傅,你认为今天开什么特码?”管龙瞟了一眼这个衣冠不整的女人说:“你49个数字通杀,保你中奖。”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程厚云说:“死秃子,光会与我开玩笑,看我不买你破了产。”管龙说:“要看你的造化了,要是你买得倾家荡产没了着落,你给我做婆娘。”
  陈彦说他今天简直没有感觉,可能是一连几期都输了,还欠着管龙好几百块钱,不敢冒然下注,只远远地观望。所有的人都买完了,陈彦还在那里一动不动。管龙拿了一张马经对他说:“陈老师今天可看看这个字。”我赶紧为陈彦接过那张纸,看见管龙所指的是一个“马”字,便对陈彦说:“管师傅暗示你买马。”陈彦说买个鸡巴的马,要这么简单,人人都发财了。管龙笑了笑,捏着厚厚的一堆表格走了。
  这一回,刘向科的女人没有中特,陈彦因为没买自然也没中,倒是小卖部的老太太买了一注,中得大彩。老太太听见管龙对陈彦说让他看那个“马”字,陈彦不屑一顾,她却记在心头。老太太在厕所旁边截住了管师傅,要他把那个字给她看看。管龙说,就一个马,你不认识字的。老太太看了半天,把身上的500块钱给了管龙,买了个“7”。
  特码果然是“7”。老太太中了两万元,兴奋地差点昏死过去。刘向科的女人程厚云问她:“大妈,你凭什么就有这么好的感觉,你是怎么买中的?”
  老太太张着空洞的嘴巴,笑了笑说:“管师傅叫我买马。”
  “买马?”所有的人都惊叫了起来。马肖是3岁,怎么会扯到“7”呢?后来听了老太太解密,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了。原来,老太太是按照笔画去买的,她没有念过书,把“马”字数成了7画,却误打误撞碰个正着,得了两万元。
  老太太数笔画成了盐塘乡的经典之作,很多人后来照葫芦画瓢,却没有买中。老太太把“马”字的3画数成7画,她的数法是:横折2画,竖折折钩4画,最后的一横就一画。程厚云说:“这个老妖精,转个弯弯就一画,该当发财。”
  陈彦那天却病了,发着高烧。我和几个学生把他弄到乡卫生院,医生给他打了点滴,又给他开了药。晚上十二点我们才从卫生院回到住处。刚躺下,陈彦就拿起了马经开始研究。我问:“你的梦想是一夜暴富吗?”他朝我点了点头,两眼却流露出万般无奈。
  
  5
  盐塘街很小,小得连街的两头大声说话的声音都能听见。盐塘中学在街的东面,我站在教学楼的三楼走廊上,一眼就看见从街西面走过来的小芹。走路像舞蹈的小芹面朝学校,没有抬头,她径直走进了一家副食品店。我很想下楼去看看她,顺便询问一下她外公的情况,但马上这节课是我的,我不能耽误。一会儿小芹从副食品店出来,抬头看看教学楼,她似乎看见了我,顿了几秒钟,又低着头走了。
  下了课,我躲进宿舍给小芹打电话。我说我看见你了,你还在街上吗?她有点嬉皮笑脸地问:你真的看见我了吗?你肯定你看见的那个人就是我?我说小芹你别和我开玩笑,我想问问你外公的情况。小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她说外公躺在床上一直没起来过,连嗓子都暗下去了,估计熬不过去了。
  我决定去看一看老魏。中午,小芹家的院坝里坐着一堆人,说话的声音很大,他们在议论昨晚开出的特码。见了我,都很客气地给我让座。有个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还眨巴着眼睛说,你马上就变成我们家的亲戚了,应该主动一点的。她的话我很明白,意为我正在和小芹搞对象,马上就会成为小芹母亲的女婿,所以我就是他们家的亲戚。我和他们打过招呼,就进屋去看老魏。老魏躺在床上,好像已经睡去。仅只是几天没有见到他,看他的脸已经瘦了一圈,额头上的皱纹很深。老魏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到。我有一种感觉,躺在床上的老魏已经死了,但我又从未看见过死去的人是什么摸样,所以不敢大胆地判断他是否还活着。小芹的母亲走近床头,对老魏说:“爸爸,苏老师来看你了。”
  老魏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还是原来的表情。小芹的母亲又朝他大声喊了一声,竟然还是没有动静。小芹的母亲突然一下子就慌了起来,赶紧伸手到老魏的鼻子下面,顿了一顿,突然将手缩了回来,失声痛哭。原来老魏的确已经死了,死了没多大时候,脸上还有余温。院子里的人全部都跑进屋来,七嘴八舌地说话。那个把我当成亲戚的女人说:“刚才还听到他咳嗽一阵的,我还叫过小芹,说你外公可能想喝水。”
  我来之前,所有的人都在院坝里说笑,没有一个人在老魏身边,老魏可能就是在那阵咳嗽之后死去的。不过我看见老魏的表情没透出一丝痛苦,走得很安详。我后来知道那个叫我亲戚的女人是小芹的姑姑,她站在我身边,两只手叉在腰杆上,挤眉弄眼地对我说:“看来你和我们家有缘的,要不是你来,我们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晓得小芹的外公死了,你成了贵人了。”听这话,她好像早就巴不得老魏死去,好像我给老魏带来了厄运,却给他们带来福音。我没有说话,看小芹拿了一捆纸放在床前的一口大铁锅旁边。她的父亲掏出打火机,把那些纸都烧在铁锅内。门外又站满了人,有人说老人家这下功德圆满了,虽没有人看着他闭眼,却也走得平静。我知道,在盐塘,我失去了唯一的诗友。我经常以和老魏讨论诗歌为理由去小芹家中做客,以后我还去吗?或者正如陈彦所说的“有了眉目”,我还得隔三差五往她家跑。
  小芹要我留下来帮助料理老魏的丧事。正好明天是周末,小芹的父母决定只给老人做三天道场,也占用不了我上课的时间,我就答应了。其实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只端个茶杯看端公们在文案上写字,偶尔和他们说几句闲话。小芹忙里忙外,却也抽了不少时间和我搭话,用软绵绵的眼睛告诉我,她其实很需要我留在她身边。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小芹了,他的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让整个臀部在走起路来时不失端庄地一摇一晃,像黑暗中的灯盏。有时候我想为她写一首诗,甚至不齿用上我一辈子也不敢用的一大堆大胆的词句。我想,我是真的爱上她了。
  我爱上小芹的事迅速在盐塘街上传开了,这几乎成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小芹是一朵长满了刺的花朵,我想,盐塘乡七站八所包括教育单位所有的单身男人都会爱上小芹的,甚至会有很多人为她做梦。但我更明白的一点是,他们都不太愿意向她表白。一个生长得像天使一般的女孩,她有着让人无法面对的过去,这就会让更多的人只愿意站在远处偷偷地张望,而并非都愿意将他作为婚姻的选择。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在心里暗暗怂恿自己,找个机会将她睡了,然后让时间来处理一切。有很多次,我在梦中抱住她,或在青场河边的草垛上,或在她家寂静无人的院坝里,我们相互溶解、燃烧,直到醒来,胯下流淌出粘稠的体液。我突然发觉自己是一个多么无耻的人,当我真的爱上小芹,我就不去计较他们所说的关于她的过去了。陈彦告诉我,小芹曾经带着两个男生在自家屋里睡觉,被父亲发现后打断了其中一个男生的腿,还吃了不小的官司。小芹高中毕业那年,听说和班主任老师关系暧昧,又被老师的女人提着鞋子追到街上很是一顿臭骂。但是,有一件事情却是我亲眼见到的,陈彦向小芹示爱,被她当面拒绝。这件事情让我坚持以辩证的观点看待小芹的过去,我欣赏她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个性,她不是人们想得到而最终还是没得到时咬牙切齿暗骂的“烂货”,也不是揭开锅盖满锅糊臭的浆糊。
  老魏的丧事完毕后,我回到学校上课,发现陈彦像变了个人似的,见了我,只眼角瞟了我一眼,说:“你们双宿双飞了吧?”
  我知道他在说我和小芹的事,却没有回答他,只笑了笑。陈彦似乎有些生气了,他朝我怒吼:“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她是一坨马屎,里面全是糠,你要是真的同她结婚,断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我暗自发笑,他曾经在我面前发誓要为她修别墅的,现在知道自己得不到了,就大肆诋毁攻击。我越来越不喜欢陈彦,好像他一下子就让我认清了他的面目。三年,我和陈彦之间就要完了。
  但到了晚上,陈彦又拿着一大叠马经来找我,说今天的玄机只有我才有可能看得出来。陈彦说,你得到老魏的真传,还为他守灵送葬,他不会没有将所有的看家本领给你吧。我又一次感觉到陈彦陷得太深了,就对他说,你要真的把我当朋友,你就收手吧,免得以后负债累累。陈彦很不耐烦,他说你到底愿不愿意,来个痛快的,完了我们互不干涉。
  陈彦让我看一幅图。图上有一水井,一个人从井里升个脑袋露在外面,另一个人则抱了一块石头。这幅图我是在小芹家的一本成语故事书上看到过的,是关于落井下石的诠释。那本书是小芹哥哥的孩子的读物,我曾经给那个孩子讲过这个故事。我对陈彦说,这幅图讲的是落井下石的故事,你就不妨买一买10岁吧。陈彦说这个我也知道,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吧,要这样,也谈不上“玄机”二字。我说玄机是道家称深奥玄妙的道理,需要参悟的,我就只能参悟到这个境界了,你要是觉得不可靠,就另请高人吧。陈彦就开始相信我的话了,并进一步参悟了玄机所在,认为“落井下石”一词,是在提醒“下10”。他有点兴奋,开始说些大话:“我要是成了百万富翁,看我怎么收拾你。”
  邮递员站在旗杆下收单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后悔了,心想陈彦要是买中,我就立了大功,要是他押上身家性命只身一搏,最后未中,我会愧对自己的。我跑下楼去,把陈彦叫到一边,对他说,你还是不要买了,我是信口胡说的,鬼才知道今天晚上会开出什么数字。陈彦把我一推,说:“我已经决定了,中与不中与你没有关系,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那天陈彦因为拿不出现金,邮递员管龙只答应让他赊欠2000元。要想多买,须得赶紧找人借钱去。眼看开出特码的时间快要到了,陈彦借不到钱,就说,两千就两千吧,中了也是八万。好像他手里已经捏着八万了。
  陈彦说他怎么就没想到那个“井”字。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特码开40,说明“落井下石”分析对了,要是前面加上“井”字的4画,不就是40吗?陈彦自叹自己愚昧至极,这么简单的玄机竟又一次“杀飘”,到手的八万无影无踪。
  后来,陈彦就好像疯了似的,在我的屋子里又唱又跳,一会儿就着那两张马经上面的句子唱,一会儿又像道士说法一样,在墙上指指点点。我知道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就劝他,发财要走正道,靠赌博去赢钱,最后肯定一败涂地。陈彦朝我怒吼:“你是掉进温柔乡了,你长得比我好,人家能看上你,你幸福,可我就惨了。”没想到陈彦吃起醋来还真的有些过分,甚至嘴上带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我懒得和他计较,想洗洗就睡。送他出门时,他说了一句话:“老子是天上的黑煞神,从未见过马日人。”末了对我说:“哥们,帮我分析分析这句话吧,我明天就靠它起死回生了。”
  
  6
  这个学期的考前统测因为放假时间的提前而不得不马上开始。我抱了一堆试卷走进教室,挨个发给了学生,然后坐在讲台上看他们答题。一到下午,天气就闷热起来,有几个学生拿到试卷后,并没有动笔,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平常也是这样,我所教授的这个班级学生素质良莠不齐,每次考试都会有几个学生只做了选择题就交卷的,他们只管朝那些括弧里胡乱填上ABCD之中的一个,然后蒙头大睡,等待下课铃声响起。今天好像有一些不一样,我听到有几个学生在下面窃窃私语,好像在说“通杀”之类的字眼。我抬起头往下面看,他们又收紧了放纵的表情,拿笔在试卷上指指点点。收完试卷后,我马上翻开几个差生的试卷,却发现他们都一样的做法,在每一个括弧里填了ABCD。试卷要求的是单项选择,没想到他们全都做成了多项选择,且每一题的答案都一样。我知道,他们“通杀”了答案,而且杀得很彻底,很没有理由。
  走廊上笑声开始放肆起来了。几个学生大声地开玩笑,说没有人透码,我们都通杀了,所有玄机全部破解,这次考试必将大获全胜。我突然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抱着试卷往宿舍里走,身后几个学生笑得前仰后合。
  “通杀”答案的学生只有几个,其余试卷还算做得工整,答题也不错,尖子生们还保持着良好的发展势头。但有一份试卷让我很伤心,是小芹的弟弟王小虎的试卷。
  王小虎做到古诗词填空题时,竟将整份试卷上的四个同类别题目全部答错。第一题是在“唧唧复唧唧”的后面填了个“生肖鸡”;第二题,在“胡天八月即飞雪”之前填了个“今宵特码出奇数”;第三题,前面一句是“但使龙城飞将在”,他却在后面填了“不是龙来就是马”;第四题是在“劝君更尽一杯酒”后填了“喝醉去见曾道人”。老实说,王小虎不是做不了这些题,我相信他是故意这样做的,所以我很气愤,我想找王小虎谈谈。我拨了小芹的电话,问她:“你弟弟在家吗?”
  小芹说:“原来你找我弟弟呀,还以为你是找我的。”
  我说:“先找你弟弟,然后再找你。”
  我问王小虎:“王小虎你怎么回事,你那试卷为何做得乱七八糟的?”
  王小虎说:“老师,我都是按马经上做的,你不相信,我给你看看马经。”
  “你不看课本看上马经了,是马经上说得对还是课本上说得对?”我问他。
  “老师,马经上说得对。只要按照马经上的去破解,你就发财了。”王小虎说完就在电话那头笑。我说你别笑,看我好好收拾你。王小虎随即对我说:“老师,其实我是觉得好玩才故意填上去的,只是你不知道,我们班的很多同学就只知道这些答案,但他们却没有答在试卷上。你不是看见那些人都‘通杀’了吗?”
  下午我见到王小虎,他龇牙咧嘴地对我笑。我对他说,要是中考你也这么答题,你就中特了。王小虎说:“苏老师你还不知道吧,我们班上的好多同学都在买六合彩,这段时间来都迷上马经了。”原来学生们也参与了六合彩赌博,这下就惨了,要这样下去,整个盐塘中学就会成为一个赌场。我马上把这个情况向校长裴大元报告,裴大元一脸无助的表情,说:“我早就知道了,只是这件事情一时也没有办法解决。其他地方的学校也存在这样的现象,学生们背着老师偷偷地买,而老师们则是大张旗鼓地买。”我问:“有关方面没有追查此事吗?”裴大元说,县里都下文件了,一旦发现教师参与六合彩赌博,马上停薪停职,情节严重者将法办。我巴不得有谁因为不小心撞到枪口上,受到惩治,好肃清校园风气,所以,我对裴大元说:“裴校长,你要向上面据实反映我们学校的情况,要不然,会越来越糟糕的。”
  裴大元似乎有着莫大的苦衷,他看了看门外,见没有人,便说:“你知道盐塘乡最大的六合彩庄家是谁吗?”
  我说我又没买,我怎么知道庄家是谁。裴大元把嘴凑近我的耳朵,轻声说:“是中心学校的王校长。”
  听他这么一说,我从心里吸了口凉气。早就听说中心学校王校长财大气粗,背景很不一般,却从未想过他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便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都正常了,全校教师响应王校长的号召,大家一起买六合彩,不干教学了。”裴大元扯了扯我的肩膀,对我说:“小声点好不好,你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吗?”
  第二天,关于盐塘乡中心学校校长王文昌做六合彩庄家的消息就传开了,盐塘中学有几个和我一样没有买过马的教师都感到愤愤然,大有力谏之意,却又不敢往上反映,只嘴上发些牢骚罢了。有人说,乡邮递员管龙是王文昌的舅子,他每天到各校点收单,然后根据彩民中奖情况兑付。怪不得前几天有人说,如果没有钱买马,可先赊着的,大不了从工资上一笔宰掉。当时听说的时候还以为是开玩笑的,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我突然接到乡中心学校打来的电话,他们要我马上去一趟。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知道王校长做六合彩庄家的事被王校长知道了,甚至可能是因为我一不小心把这件事情说出来而让整个盐塘乡妇孺皆知,让他如履薄冰。我想他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走在路上的时候,在心里一遍遍地搜寻昨天以来说过的每一句话,却很清楚地记得我并没有将这件事情同任何一个人说过。今天早晨升旗仪式后,有几个教师站在旗杆下议论此事,我是凑了过去的,但我没有说过关于王校长做庄家的这个事,倒是他们先对我说了,我也只是表现出愤愤然而已。
  到了王校长的办公室,王校长笑眯眯地招呼我坐下。他把一杯茶递给我,然后很客气地问我:“小苏来盐塘三年了吧?”
  “差一个月了就整整三年了。”我喝了一口茶。
  “记得挺清楚的,年轻人总是算计着自己宝贵的时间,不像我们,稍稍有了年纪,就得过且过了。”王校长说着,一边用手去挠自己的头发。
  我说:“王校长,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想请你帮个忙。”王校长很谦和的样子。
  恰恰因为他表现得越谦和,我越是感觉到紧张。好像他已经开始为我布下了一个圈套,正慢慢诱惑我往里钻。
  王校长从一个档案袋里拿出一份表册来,又在几张表册中间翻出一张纸,递给我看。我接过来,是县教育局下发的一份关于推荐评选全省优秀园丁的通知。王校长对我说:“教育局领导看我这个老黄牛还够意思,多年来打理盐塘这个烂摊子不容易,有意安抚我,就给我弄了这个玩意儿。表我已经填好了,还差一分先进材料,你不是全乡教职员工中的笔杆子吗?我就想到你了。”
  我还是觉得王校长找我不只是为了这件事,他会不会先让我吃了颗定心丸,然后误打误撞地往枪口上送。我的心 “突突突突”地跳了起来,仿佛大难就要临头了。
  他又从抽屉里找了几分近年来的履职总结,一并交给我,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先进事迹,就是本本分分地干事,确保盐塘乡教育平稳推进。你拿上这些,按照先进材料的套路,找些好听的词语安上就是了。”王校长说话还很幽默,他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会抄不会抄了。”说完哈哈大笑。
  王校长送我到门口,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小苏年轻有为,教学成绩也不错。前几天乡长要我从教育单位给他推荐一个年轻人去党政办工作,我想这个人一定要有扎实的文字功底,不敢胡乱推荐,这下好了,先看看你这个材料做得如何,要是达到标准,我会大胆向乡长推荐的。”王校长说完,又叫政工人员送了我一摞稿纸,厚厚的有好几十本,足可以写完一部长篇小说。
  
  7
  一连十多天,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给王校长撰写先进材料。闲暇的时间不多,所以懒得出门,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考前统测的几份试卷还摆在桌子上,没有去看。倒是班上有几个学生主动找我询问他们的成绩,我便从试卷中间把他们的几份抽出来,给他们讲解。中午的时候,我的宿舍门被撞得当当直响,打开门,见一位老太太站在我门前。老太太大约七十岁左右的样子,穿一身浅蓝色衣服,身上好像厚厚地裹了一层什么,看上去体态臃肿;她的裤管塞进袜子里,下面是一双沾满泥浆的方口布鞋。老太太拄一根竹棍,竹棍的上端用一块布裹起来,一只手使劲地捏在布头上。见我开了门,老太太就伸着头向屋里扫了一眼,见里面没有人,就问我,你见到陈彦了吗?
  我第一眼看见老太太,心里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觉得这人与陈彦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从她脸上凸起的一块颧骨来看,她应该是陈彦的母亲或者祖母。我曾经问过陈彦家里的一些情况,他却没有直接告诉过我,只道是贫苦农民出身,父母在家务农,并没说父母年龄多大,兄弟姐妹都干些什么。在我的记忆中,陈彦好像并没有回过家,甚至有一年他就在学校过年的。对于陈彦,盐塘中学的教师们都觉得有些奇怪。
  我问老太太:“大妈,你是陈彦的什么人?”
  老太太嘴巴张了几下,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手里的竹棍在地上画了几下,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羞于承认子自己的过失。半晌,老太太又问我,你看见他了吗?
  我掏出手机给陈彦打电话,无人接听。我请老太太进了屋,要她稍坐一会,我去找陈彦。到了陈彦的宿舍,看见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敲了几下,并无动静。我想陈彦今天可能不在学校,于是就返回宿舍。老太太已经从屋里出来了,站在门口,见我一个人回来,便说:“他没在吧,我走了。”
  宿舍楼下,几个女人面对老太太渐渐远去的背影指手画脚,交头接耳说些什么,好像发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老太太走后大约半个小时,陈彦回来了。我对他说,有个大妈来找过你,见你没在,走了。陈彦似乎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一边拿一个玻璃杯喝水,一边把外衣脱下,丢在床上。我说陈彦你没听见我和你说话吗?他说听见了。我说我刚才对你说,有位大妈找你。他说,我见过她了。
  陈彦好像很累的样子,满脸疲惫。他站了一会,就把身子放在床上,叹气说:“我倒霉了。”
  周前会陈彦没有参加。听裴大元说,他家里好像出了什么事情,下午请假回去了。散会后我打了个电话给他,电话那头尽是嘈杂的人声,也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只模糊听到有铙钹之声此起彼伏。我向同事们说了这个情况,裴校长说莫不是他家什么亲人去世了。他要我再想办法打听一下,要是真有什么事情,盐塘中学应该组织老师们去慰问一下,表示哀悼。
  第二天,我从一个来盐塘赶集顺道看望孩子的家长口里得知,陈彦的继父死了。陈彦家住不远,就在离盐塘十来里路的龙洞村。陈彦五岁丧父,母亲带着他和比他大两岁的姐姐改嫁到本村的一个木匠家。木匠姓李,三十年前,一场暴雨改变了他的命运。那天,木匠从邻村做工回来,看见人们从被泥石流摧毁的废墟中把他的老婆和两个儿子的尸体翻出来停在一块块杉树皮上,当场就昏厥过去。历经大难的木匠李开文从此以烧酒度日,整日疯疯癫癫的在村里游荡,像一个可怕的幽灵。陈彦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下嫁给李木匠,纯属不得已之举。木匠把陈彦姐弟当做自己的亲生骨肉,百般呵护和疼爱,好像获得了新生。但对于陈彦来说,这似乎是一种耻辱和不幸。
  陈彦蒙着阴影的童年很快就结束了,他和姐姐陈霞很小就承担了家里的重任。割草放牛,上山下田,粗重农活无不包揽完成。姐姐只上完二年级就辍学了,陈彦还赖在学校里。母亲说,你要是愿意读书,将来我就是要饭也要供你读完。母亲的话果然应验,陈彦上到初二,继父李木匠在做工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从此卧床不起,家里的经济来源一下子断了。陈彦读书没了学费,连每个星期带到学校的粮食也没有。母亲对陈彦说,你要是觉得能读出个来头,我会想办法的。陈彦的母亲背一个破夹背,拿一根竹棍,开始到处乞讨。初中毕业,陈彦顺利考入凤城师范学校,母亲便不着家了,整日在外面乞讨。陈彦师范的三年,犹如在火中煎熬,好在读到二年级时,姐姐嫁给一个在清河街上弹棉花的四川人,隔三岔五给他一些钱物添补,算是紧张地完成学历。陈彦师范毕业后,分到盐塘小学教书,后来因为中学缺英语教师,中学校长裴大元听说陈彦读书时英语不错,现在又通过自考拿了大专文凭,就将陈彦调到中学教授英语。
  陈彦的继父李木匠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几年,全靠陈彦的母亲养着半条性命。陈彦觉得,继父不但没有帮过他,反倒成了他的累赘,所以他心中对继父的怨恨与日俱增。眼下继父死了,他甚至连看都不想回去看一眼。母亲求人给他打电话,要他回去料理继父的后事,他在电话里对母亲大声地吼叫:“关我什么事,他又不是我亲生父亲!”母亲拄一根竹棍到盐塘中学找他,他正好出去,所以没找到就回去了。陈彦知道,他要是不回去,继父李木匠恐怕连棺材板板也不会有一个,到底还是会落得别人笑话的,于是硬着头皮给在清河镇的姐姐打电话,筹了些钱,回去埋他的继父去了。
  我和同事们赶到陈彦家中的时候,他的继父李木匠已经下葬了,他正蹲在檐坎上刨着一碗饭。见了我们,陈彦似乎很不好意思,招呼我们坐下后,说:“这根本算不上事,劳你们大驾了。”我说陈彦别这么说,命运无常,该承担的事情还是要承担的,这事也算过去了,别在心里打结。陈彦冲我们笑笑,眼里流下两滴泪水。我们都转过身去。
  下午回到盐塘,邮递员管龙正在旗杆下收单,见我和几个人满身泥泞回去,便跑过来拽着我的袖子问:“陈彦回来了吗?”
  我说还没呢,他家里的事情还需处理两天,估计下星期回来。管龙看起来很不高兴,嘴里嘟哝着:“欠下这么多钱,我都快周转不开了。”我知道他说的是陈彦欠了他买马的钱,就问他到底陈彦欠了他多少,管龙很不耐烦地说:“多少?两三万吧,要是不赶紧想办法还我,我就要跳楼了。”
  陈彦竟然欠了这个秃顶的管师傅两三万,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啊,就算是陈彦不吃饭,把工资全部积攒下来还账,也要两年才能还清。怪不得陈彦这段时间脸上总是阴云密布,看来他的确趟大了。
  晚上,我继续呆在屋子里写王校长的先进材料,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回过头来一看,竟然是小芹。小芹手里拿着几本书,倚在门框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两个小酒窝一闪一闪地跳,发白的牛仔裤紧裹的两腿轮廓分明。我说小芹你是来找我的吗?快进来啊。小芹笑了笑,高跟鞋卡擦卡擦地撞击着地面就闪到我面前,把几本书举到我的眼前。
  “什么东西?你这是。”我问。
  “外公留下来的。”小芹说。
  “为什么要给我?”我问。
  “你是外公的知音,这些书只有你才看得懂。我寻思,与其放在家里让不识字的老鼠咬,还不如给你咬。”小芹嘴角绽放着邪恶的笑。
  小芹翻弄我桌上的材料,然后“啧啧”了几声,说:“想不到你和王校长关系挺好的嘛,都学会歌功颂德了。”
  我说不是这么一回事,这纯属工作安排,人家是校长嘛。
  “看来你并不愿意。”小芹说。
  小芹打量我乱糟糟的床,眼里透着几分轻蔑。我一时感觉到很不好意思,便说:“单身嘛,就是这个样子。”
  “是该找个人打理一下了。”她看了我一眼,又迅速转过头去,替我收拾起床铺来。
  小芹弯下腰去拾掇我床上的衣物,我从背后看见她发白的牛仔裤里两瓣屁股高高撅起,心跳加速得快要了命了。她突然转过身来,见我死死地盯着她,没好气地说:“不许看,不需欺负小姑娘。”
  我一下子从后面抱住她,她也没躲,两手反过来扣着我的脖子,嘴唇一下子就贴了过来。
  我的手在她的身上使劲地抓,仿佛有一道闪电从体内飞出来,我们都打湿得如同梅雨季节的庄稼,紧紧地交融,沦陷。
  
  8
  阳光突然好得要命。大清早,我就披衣站在阳台上看对面青场河边的盐塘烟柳。薄薄的雾像一袭白色的衣裙,在河面上碎碎的舞着;柳枝翠绿的头顶渐渐明朗,河边出现了一些行人的影子。今天是小芹约我去她家的日子,小芹说,天亮了你就来,我在家里等你。我在盐塘街上买了些水果,用一个塑料袋装了,就往小芹家走去。以前我到小芹家,大多是空着手的,今天却不一样。小芹在电话里说,不许你空着手的,你岳父岳母不能白白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送给你,你得有所表示。我拧着一袋水果,趟过青场河上高高的石头,就看见小芹穿一件花格衬衫站在一棵柳树下等我。我一过去,她就奔过来拉着我的手说:“相公,你辛苦了。”她的嘴角始终是一弯浅浅的坏笑。
  小芹的父亲坐在一张藤椅上,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手里拿着几张马经在看。我上前和他打招呼。我以前是叫他叔叔的,现在却不知道叫什么好。在路上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问题,按照农村习俗,断不可再把未来的岳丈大人叫叔叔了,所以我一开口就叫了他一声“舅舅”。小芹在旁边笑得流了眼泪,说你什么时候有了个舅舅了,你真善变。倒是小芹父亲站起来说,叫什么都不要紧,反正是自家人了,暂时这样叫又不是不可以。小芹父亲要我坐在他身边,请我帮助分析几句话。我凑过头去,见马经上有一个脑筋急转弯,说:小明的父亲有三个孩子,大孩子叫大毛,第二个孩子叫二毛,第三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小芹的父亲说,这个问题应该是简单的,第三个孩子就叫三毛了。我说不对,应该是小明。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说,还是你们知识分子脑筋空荡,一猜就一个准。老爷子说,既然你知道答案是小明,你也应该知道玄机所在了。我说我不研究这个,我一直认为这是骗人的东西,是庄家胡乱整在上面迷惑人的,到时候他们开出的特码与这个并无关系。小芹的父亲说,话不能这么说,买马的人讲究个心诚则灵,你要是相信了,特码就出来了,你若不相信,肯定破不了玄机。
  小芹的母亲从屋里出来,说她昨天晚上梦见外公了,隔壁的三婶劝她买龙,外公属龙,买他的生肖可能会中特。小芹也在旁边搭话:“我还梦见小姑了呢,小姑也属龙。”我说小芹也相信这个,你买吗?她说从没买过,有时候给爸爸妈妈建议过,但他们不听,结果错失良机了。我暗自好笑。
  正吃着饭,我接到中心学校王校长的电话,他要我到中心学校去一趟。我赶紧刨了碗底要走,小芹的母亲说,你还没有帮你舅舅分析出个结果,你去了还来吗?我说办完事情就来。
  王校长打着哈哈表扬我文章写得好,把他写得连他自己也觉得陌生了。王校长说:“看来确实没看错人,你这样的秀才真适合去乡党政办锻炼锻炼,以后会有更好的出路。”他接着说,“看来我得马上给李乡长打个电话了。”于是掏了手机,讲起电话来。挂断电话,又笑眯眯地对我说:“恭喜你啊小苏,考察成功了。”我一听自己马上就可以到乡党政办工作,真是不敢相信。我一直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给王校长写材料的,心里一直思忖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想到这还真是一件好事。在盐塘中学教书的三年,于我来说,是碌碌无为的。我做梦都在渴求一种机会的到来,改变我的命运。心想这个人生的转折点来得也太突然了,简直让人羞于接受。我对王校长说了感谢,他摆了摆手说:“你不用感谢我,你应该感谢李乡长才对。”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他,到现在他也还不认识我呢。王校长此时收住了脸上的笑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年轻人都是识大体的,你也应该知道,作为乡长,他最需要的是你有扎实的工作能力和良好的作风,只要把各项工作都干好了,就是对他最大的回报,其他无需考虑。”我真是千恩万谢,对王校长说:“你给我的这个机会太重要了,以后我要好好感谢你。”王校长说:“你已经感谢过我了,你写了这么一篇好文章,让我得到了优秀,脸上已贴了不少金,你知道,对于我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正要走,王校长却叫住了我。他把我领到自己的卧室,对我说:“有个事情怕要请你帮一下忙。”我问什么事,他说:“李乡长有个亲戚,前几年从企业下了岗,现在做点小生意,前几天乡长给我交待过,要我多多关心,我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我说不知我是否能完成这个光荣而坚决的任务。王校长说:“什么光荣而坚决?全牛逼的。这事讲起来我都羞于启齿,但乡长都打了招呼,不帮帮他,又觉得过意不去。当然,我的理解是,这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就一个双方自愿的问题。”王校长说着,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还是弄不明白他到底要我做什么,只觉得越听越远,不着边际。看我云里雾里的样子,王校长打了个哈哈,提高嗓音说:“明说了吧,小苏,李乡长的这个亲戚是做六合彩生意的,也只是入了一小股而已,现在他们在全乡收单,有些问题不得不考虑事情的复杂性,所以现在也不好操作下去了。”他顿了顿,接着说:“本来这个事情是与法律相违背的,弄不好收不了场,但你也知道,现在谁没有涉足六合彩?连警察内部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做这个事,所以说他在教职工队伍中随便收收单,我认为是无大碍的。”
  我猜想王校长可能是听谁说我和几个教师对前些天那些流言的愤愤然了,心里不免紧张起来,不敢再听他继续说下去。本来他说的是要我帮忙,从我现在听出来的,不像是要我帮忙,倒像是在警告我。那我去乡党政办工作的事情还有希望吗?
  看我紧张的样子,王校长缓和了说话的口气,接着说:“现在他们做得太暴露了,有的教师已经持有很大的意见,再这样下去,恐怕做不了多长时间。我也是左右为难,你说摊上这样的任务,叫我怎么去落实。”说着,王校长还发出了一阵哀叹,说:“这年头做人真是太难了,这个乡长大人,人人都知道他办事公正,政绩显赫,偏偏遇上这样死缠难打的亲戚,又不得不帮。当然,我认为,他也是很不情愿的,人之常情嘛,谁没有个三姑六舅七大爷的?转过头来一想,也很正常,关键是他把这个任务给了我,我就不得不考虑一个最佳人选。”王校长指了指我,说所以就想到你了。
  我问他,我到底能做什么。王校长说:“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最后想了个比较科学的办法,就是凡是盐塘中学买马的教师,就不直接向管师傅交单了,他们先通过你报数字,你把钱收起来,一并交给管师傅。”我正欲说些什么,他好像明白我的意思,摆了摆手接着说:“这事你不用担心,任何人都知道你和管师傅熟悉,你俩经常有业务往来的,大不了你就说管师傅托你帮帮忙,只要你没有参与这个事,随时可以一推了之。”我确信我即将落入了圈套。全乡两百多教职工,数我最有能耐,这能耐全仰仗我会写几首歪诗,与邮递员交往甚密,偏偏这个邮递员就是什么李乡长的亲戚。除了惶恐,更多的屈辱是无辜地成了他们的棋子。我想去乡党政办工作,但如果要我以自身的人格和道德底线作为代价,我是不会去做的。
  我对王校长说:“我估计不能承担此任务,因为我对这个东西一无所知,也不想栽入其中。”王校长说:“你多虑了,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绝对保证不出什么问题,退一万步说,还有我,还有李乡长呢。”我一时无话可说,为给自己多争取一定的时间考虑,只得先答应下来。我说“既然王校长信任,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怕自己干不好。”王校长重重拍了我的肩膀说:“没问题,相信你会不辱使命的。”末了又似无奈地说:“要改变自己的处境,就不得不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真难啊。”这句话意味深长。
  我对王校长说眼下还有一些关系需要打理,这件事情也不必忙着马上就去做,得给我三五天时间,一个星期之内保证进入状态。王校长很高兴,说:“可以,你就帮他做个把月,反正这个东西也不会太长久,过段时间你去乡党政办工作了,也就彻底过度了。”他把这件事情说成是我去乡党政办工作的过度,着实有点让我意外。
  回到小芹家,我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小芹碰了碰我肩膀问我:“怎么样,碰见官僚了吧,你的大作交稿了吗?”我说交了,但现在我领到了新的工作任务。小芹问我什么工作,我说:“我快出人头地了。”
  
  9
  陈彦一夜成名。
  陈彦说:“当时我就坐在旗杆下的石头上,当时,我就来了灵感。”
  陈彦说:“当我看到‘三十功名尘与土’时,我的脑袋奏响了交响曲。”陈彦是这么理解的:按照五行的说法,今宵特码必在“土”中出现;而“三十功名尘与土”中的“尘”字,明显地说明是“小土”,所以开了个小数字。陈彦还说:“我之所以不考虑‘三十’这个数,原因是它太明显了,你得往深处去考虑。”陈彦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坐在旗杆下的石头上。此时的陈彦,一下子变得满面春风,口若悬河。旗杆周围是一大群人,包括刘向科的女人程厚云和小卖部的老太太。
  陈彦在“9”这个数字上下了五千块,中了大奖,按照程厚云的解释却是另一番境界:“三十功名”说明太久。“久九一字”,特码必出“9”。刘向科看着自己衣冠不整的女人在那里放马后炮,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会分析,但是就买不了。前些日子中了八千,现在倒替一万多,脸都要输掉了。”程厚云像一头母老虎一般咆哮:“老娘输了怎么的,钱还没给呢,人家陈彦欠了管师傅三万多,现在管师傅要补人家十七万。十七万是什么概念?你见过吗?”刘向科指着女人的鼻子说:“你是个丧门星,看你把自己输掉再说。”程厚云说:“老娘要是还不起赌债,就把自己抵押给管秃儿,老娘压干他所有的钱。”周围一片笑声。刘向科也在笑,他说:“妈逼这个骚货!”
  陈彦见了我,说话也昂起了头。他说:“老苏啊,你到底还是看扁了我,你不相信我有这个能耐吧?”我说我从来就没有看扁过你,只是觉得你这样做太冒险了。不过现在好了,赚大了,也可以金盆洗手了。
  陈彦说他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他会一如既往买下去,他要在青场河上建一座漂亮的水上别墅。但陈彦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变得忧郁起来,他知道小芹已经和我初步确立了关系。他说:“你金屋藏娇的时候,我当了一夜灯泡,后来我想通了,也许她就不属于我。”我问他,你一直在门外听吗?他不置可否。陈彦对小芹的喜欢,也许比我甚千倍。
  我因在王校长处领了命,却一筹莫展没法交代,只得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承受着孤独。阳光从窗子缝隙里钻进来,挑衅地在墙上晃来晃去。这浇人筋骨、挠人情欲的阳光,常常让我触景生情的阳光,迫使我打开门,站到阳台上去。我看见小芹穿着花格衬衫进了校园,我猜想她一定是想我想得快发疯了,才来找我的。小芹低着头,没看到阳台上的我。我赶紧进了屋,把门关上,我想和她捉一回迷藏。
  我在屋里足足等了十几分钟,门始终没被碰响。心想,小芹可能是见我关了门,知道我有什么事不便打扰,所以就回去了。当然,她可能在来找我的时候看见阳台上有什么人,所以就没敲门。反正我出去的时候,我再也没有看见小芹的影子。我对着对面的青场河面看,骄阳下垂柳的树荫一大片一大片地影射到河面上,却一个行人也没有。
  我打小芹的电话,关机。这个小妮子,莫非生了气。
  我只好回到屋子里,随便从箱子里扯出一本书翻翻,想以此打发无聊的时光。拿出一本来,竟是小芹前几天给我送来的其中一本,龙门书局出版的《瓦尔登湖》。我猜想,老魏生前是不会喜欢这本书的,因为梭罗的超经验主义恰好就是老魏无法接受的那种写作实验,对于这些影响较大的外国著作,老魏是不屑一顾的。在老魏看来,中华文化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文化传统,中国几千年的文明造就的经典巨著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媲美的。老魏曾经说过,任何一种超越现实的实验都是在自欺欺人。何况梭罗离我们那么远。《瓦尔登湖》应该是小芹给我的,因为从扉页上的几行字可以看出,它并非出自老魏的手迹,而是一个女人的字迹。小芹经常看我的诗,有时候她会记上一两首,拿出其中一两句来和我探讨。小芹写在扉页上的两行字正是梭罗的句子:“简单,简单,简单啊!”小芹曾经说过,我的诗就像写给远方亲人的信。当小芹说出来这句话,我就决意让自己挥霍着青春去爱她了,像爱一列火车一样的充满流浪的感觉,更像爱上一株盛开在悬崖上的凤尾兰,爱上一个穿着火焰定做的白色牛仔裤的魔鬼。《瓦尔登湖》的每一页纸都散发出田园的清香,像温柔之手抚摸脸颊。如果不是心中有那么一件恼人的事情让自己堵得慌,我想我应该写一首诗的,写一个女孩的妖娆,写她绽放在我怀里的爱情。
  我听到楼下人声喧哗,耳膜里充斥着惊恐万状的叫喊声、放肆的笑声、门框被撞响的声音,一群人站在楼下,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见小芹的父母、老魏的端公侄子,还有那个把我称作亲戚的小芹的姑姑,还有我曾经在小芹家院子里看到过的几个青场村的村民。他们站在楼下,有的双手抱在胸前,有的手里拿着木棒、斧子、锄头,有的在手腕上缠一圈草绳。我听见他们对着陈彦的宿舍大声吼叫,把手里的家伙举过头顶。我知道此时有一个故事已经演到高潮了,现在到了抖包袱的时候,结局将要诞生。陈彦的门已被撞开,小芹露着半边身子坐在床沿上,低着头,而陈彦却呆呆地站在屋里。我刚来盐塘的时候,就听刘向科的女人程厚云说过盐塘的“逼婚”故事。很多刚分到盐塘的年轻教师,一旦被谁家姑娘看上了,他们会制造机会让你把生米做成熟饭,威胁你娶做妻子。盐塘“逼婚”的历史是灿烂辉煌的,现在,陈彦又刷新了它的记录,真是功不可没。
  我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小芹。她们家在陈彦中了大奖之后摇身一变成为超级玩家,我哪里想得到,接下来我需要面对的事情有多么可笑。陈彦成了小芹父亲的女婿,我就只能成为这个故事的忠实观众了。还好,我和小芹后来发生的事,在盐塘很少有人知道。
  邮递员管龙已经找我接洽业务了。还好这天逢双日,不开奖,我便对他说,这事过了今天再说吧。我为自己争取了一天的时间,也可以稍稍轻松了一下。下午,我一个人去了乡政府。我是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去找李乡长的。裴大元曾经告诉我,六合彩的庄家是中心学校校长王文昌,而并非其他人。王校长肯定是拿李乡长做幌子,然后再以推荐我去乡政府工作为砝码,给我套上了双重枷锁。李乡长的侄子李红和我在一个学校教书,我曾经试探过他,管龙是否和他们家是亲戚。李红说,他们家没有这个亲戚,要看这个管龙和她婶子也就是乡长夫人是否沾亲带故。但是,盐塘乡所有的人都知道,管龙是王文昌的舅子。李红说,管龙到乡政府送报纸的时候,见到他叔叔也是乡长乡长地叫,根本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亲戚关系。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找李乡长。我为自己找李乡长设计了一千条理由,最后都因各种原因而否定了,最后找了一个基本沾边的借口作荒唐一搏。当我伸出右手敲响李乡长的门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全身在颤抖,仿佛这一伸手,自己将掉进万丈深渊,未来暗无天日。李乡长拉开门,见站在门外的是一个陌生人,便问:“请问你有事吗?”
  我先介绍自己是盐塘中学的语文教师苏阳,然后说:“我想找乡长汇报一件小事。”李乡长招呼我坐下,为我倒了杯水,说,“你是第一个向我汇报工作的普通教职员工,之前曾有人来找过我,但他们都是来反映情况的,我得认真听取你的汇报。”李乡长说完后,打了个哈哈,从桌上拿了个笔记本。
  我向李乡长介绍自己叫苏阳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从未听谁说过我的名字。我料定那天王校长当着我的面给李乡长打电话的事情其实就是虚晃一招,他的电话可能打给了别人,也有可能他压根就没有拨通过任何人的电话,只是拿个电话在耳边做了个样子罢了。我说:“我是三年来分到盐塘中学任教的,因为喜欢写诗,乡中心学校会安排我写点先进材料什么的。”李乡长笑眯眯地说:“好啊,写诗能净化生活,我最崇拜诗人。”说完又是一阵哈哈。
  我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什么了,只坐在那里不知所措。李乡长问我:“你准备向我汇报哪方面的情况呢?”我说:“其实我也没什么事,我只是觉得自己在写作上有一定功底,想毛遂自荐一回,看看乡长能不能把我借调到乡党政办,写写公文什么的,锻炼锻炼。”我说完这句话,赶紧低下头,分明感觉到全身都在发烫,但我还是庆幸自己的临场表现,本来我是害怕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
  李乡长拿两只眼睛仔细地打量我,半晌才对我说:“年轻人有这个勇气,值得表扬。但是有一个情况你是不了解的。”李乡长把手里的笔记本合拢,说:“乡党政办是政府部门,所有工作人员都要求是公务员身份,你是教育部门的,属于事业人员,好几年以前就要求凡进必考了,我看你还是通过公务员招考的方式进来吧。”李乡长说:“盐塘乡党政办编制是早就满的了,你要是愿意考,也只能选择其他单位。”
  我暗自庆幸自己没钻进中心学校校长王文昌的口袋里去。要不是我思前想后决定背水一战,差点就成了为别人谋取不正当利益耳朵牺牲品。我突然就来了灵感,而且这个灵感比一首诗的灵感到来时还要惬意。我站起身来,对李乡长说:“乡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李乡长微笑着说:“什么事情,尽管说,要是我能帮忙,一定不遗余力。”我感觉到李乡长说话时的爽快,觉得今天自己找到了靠山,就一股脑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我说:“眼下就要放假了,乡长是知道的,教师有一个很长的假期,没事可做,所以我想到乡党政办体验一下,义务做点事情,还请乡长成全。”
  李乡长很高兴,说,“当然可以。说实话,在盐塘这些年,我压根就没碰到过你这样的人,特别是在教师队伍中,很难找到像你这样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你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我马上通知办公室去落实。”我说明天就可以来。李乡长说:“就明天吧,我叫他们给王校长打电话,就说你这个假期来乡党政办帮忙做事,中心学校那边,不能安排你做任何事情。”李乡长使劲地握了我的手,说:“好好干吧!”
  我回到学校,马上找到中学校长裴大元,请他协调一下,期末考试监考的事情就不要安排我了,李乡长要我明天就去乡党政办帮忙。裴大元说:“你小子真能干的,都跑乡政府去了。”
  刚打开宿舍房门,王校长就来了电话,一开口就表示祝贺。王校长说:“李乡长已经迫不及待要你去了,你就安心在那边工作吧。原先说的那个事,李乡长已经有了别的人选,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在电话里说了声谢谢,心想,我必须抓住乡长这根藤,慢慢地往上攀,先牵制住这个奸诈的王校长,争取在假期间想办法调回老家,要是假期结束后调动不成,就再想别的办法了。我终于松了口气,在阳台上伸展了一下双臂。这时候,邮递员管龙在楼下叫我了。
  “苏老师,你的汇款单。”
  我接过汇款单,见上面的邮寄地址是本市的晚刊,猜想前段时间曾投过一首叫做《小芹》的短诗。记得其中的两句是:“我爱着你的火车,爱着你发白的青春。”此时,这列火车已经驶入了陈彦的山谷,那发白的牛仔裤的记忆,更是火车撕裂出的一缕缕烟尘。
  
  10
  陈彦还是没能保住他的第一桶金,只短短几期冲刺,就将赚得的十七万耗得无影无踪。管龙又开始询问我陈彦的下落了,我说我这段时间没呆在学校,我是在乡党政办工作的。管龙说,“就怕他再也没有上次那么好的运气了,他已经欠了我五万。”我说没事的,陈彦感觉很好,你还是准备好钱补给他吧。管龙笑了笑,说,“你上次那张汇款单不准备取了吗?”我说不取了,留作纪念,今后也不会再有了。管龙问为什么,我说:“因为诗人死了。”管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秃头,笑着说:“这个东西收入还是少了点,没有买马来得快。”我说:“也没有买马那么冒险。”管龙说:“是啊!但现在买马的人越来越多了,整个中学就只有裴校长和你没买了。”我说,我一辈子都不会碰这个东西的,不知道裴校长能坚持多久。
  管龙说:“外面其他乡镇也很疯狂,你没听人说吗,六合彩是香港第一,台湾第二,凤城第三。”我说没听说过,也没兴趣。就算凤城第一,我也不买。
  这几天我从乡政府回宿舍,经常在路口上看见小芹迎面走过来。她的表情很忧郁,全然失去了往日的清纯和美丽。每次见到她,她总是往路旁的厕所里钻。自从她与陈彦同居后,我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今天遇到她的时候,我又一次把头低了下来,好给她时间让她朝旁边的厕所里闪。但我分明感觉到她的脚步越来越近,几乎就要听到她的呼吸。
  “苏老师,你一直躲着我。”小芹在我面前微笑。
  我说没有,我到乡政府工作去了。
  “你看见陈彦了吗?”她问。
  我说:“我没有看见过他,他不是去为你修建水上别墅了吧?”
  小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连耳根都红得像被谁咬过了一般。我深知自己说的这句话深深地伤了他,赶紧说:“我是开玩笑的,我的意思是说,他比我在意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小芹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说:“我知道你不在意我的,所以我们在一起没有未来。”
  知道这是她最好的借口,我也释然。我说:“我会从心底祝你们幸福的。”
  陈彦站在我的门外,见了我,似乎很兴奋的样子。我开了门,他像一股龙卷风似的先我钻了进去。他拿出一张纸条递给我看,说是白小姐的电话透码。我问他:“白小姐是谁,你不有一个白小姐的吗?”他知道我说的是小芹,便说:“你就不要在这件事情上耿耿于怀了,姻缘是前生注定的,我现在相信了。”我说我不相信,所谓姻缘,是用钱去换来的。陈彦不再说话,我相信他现在对自己和小芹的因缘已经没有了把握。
  白小姐给陈彦的玄机是三个字:蓝波旺。陈彦说,其实玄机我已经破解了,就是没有足够的底气。我问,你破解的结果是什么?陈彦又兴奋起来,他甚至开始手舞足蹈。他说,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军师,最有魔力的神,你必须客观地见证我的才情和灵感。
  按照陈彦的分析,今期特码必出蓝波。“蓝波有旺开的趋势,这是不争的事实。蓝波旺,说明要出蓝波里的第一个数字。”他说。
  我问为什么就是第一个数字,你不能通杀蓝波吗?这样,胜算要大一些。
  他说:“不必通杀,你知道‘蓝波旺’是什么意思吗?”我说,“按照马经上说的,就是蓝波旺势逼人。”
  陈彦正了正嗓子,为我讲解了“蓝波旺”。他问我:“在英语单词中,‘第一’怎么讲?”
  我说:“应该是number one吧。”
  他说:“这不就读成了‘蓝波旺’了吗?”
  我真的有些臣服于陈彦的灵感了,竟能在神人两合之间将玄机破解得如此彻底。陈彦准备买蓝波中的第一个数字“13”,他说,这一次,我是孤注一掷了。
  陈彦要在这个数字上下十万。陈彦说:“明天,我就要回我的老家去了。”他吐了一口痰,接着说:“我有两种回去的方式,到时候,也许还得劳驾你,当然也不一定。”
  我说:“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只是,你无论买中还是没买中,都与我无关。我建议你少下一点,这样做其实很冒险的。”
  陈彦苦笑了一阵,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中与不中全在这一次。”他用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半晌说:“要么我买一张奔驰开回去,要么我躺在担架上,让你们抬回去。”
  我知道陈彦这一次是认真的。要是中特,他会有四百万,可以买奔驰回家,扬名立万了;要是中不了,也有可能就是他自己说的“死无葬身之地”。
  陈彦最后真的就躺在担架上,让几个村民抬回老家。
  当盐塘中学的所有教师突然意识到陈彦这一天作为主角存在的必要性时,陈彦已经站在教学楼高高的楼顶。他的身体在校园内明亮的路灯的照耀下,像一只中弹的雄鹰,跌落在旗杆下,鲜红的血液像特码中的玄机一样,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芒。
  我突然发现,陈彦才是盐塘这块风水宝地上最具才情的诗人。当一个诗人埋葬了诗歌,继续用肉体行走于世的时候,他却用生命成全了年轻的诗意。天哪,就在第二天清晨,我们都听见中学校长裴大元大声地宣布一个消息:盐塘中心学校校长王文昌因涉嫌六合彩赌博诈骗活动,已被公安机关逮捕。我多么想说:“陈彦,你为什么就不喘一口气再说呢?”
  我看见小芹拿一把伞罩在头顶,沿着盐塘烟柳的青场河方向走去。她发白的牛仔裤在早晨的薄雾中一闪一闪,像一列忧伤的火车。
  
  责任编辑:李 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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