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绝笔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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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邻家的仙女


  从撒满月光的青山绿水间,从开遍鲜花的乡间小路中,从表达爱意的小屋灯光里,常常有美丽的爱情故事在寿阳小城中流传。
  多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我正坐在桌前读书,房门被敲响了。
  我开了门,看了看门外,什么也没有。正要关上门,一个脑袋伸了进来,原来是王小娟。她的身子跟着她的脑袋一起进入了屋内,并且带进了一股奇异的芳香。当她靠近我的时候,我总能闻到来自她身上的那股香味。虽然王小娟的身体已经像一只紧绷绷的粽子,该凸的凸,该圆的圆了,特别是那两只饱满的乳房,简直就是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但是,王小娟的任何举动只能在诚实和本分的范围之内。她只有十七岁,而我刚满十八岁,是县师范学校的一名学生。
  王小娟把一大口盅冰水放在桌子上,就问我大热的天躲在屋里干什么,也不怕捂出痱子。我说就要毕业考试了,正复习功课呢,免得到时候考试不及格,毕不了业。王小娟说,星期六晚上也这么发狠学习,好佩服你。王小娟说着,用那种敬佩的目光望了望我,然后拿起了我放在桌上的课本,装模作样地翻着。我知道王小娟其实是心不在焉的,而且也看不懂多少。王小娟的命不太好,母亲偏瘫,长年躺在床上让人侍候;底下三个弟弟一个比一个小,都还在读书,全靠在饮食服务公司上班的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维持全家的生活,吃饭都成问题。王小娟初中没毕业就在父亲的饮食服务公司里做了临时工,干杂活儿,拿三毛五分钱一天的临时工工资,帮父亲减轻一点儿负担。王小娟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儿是洗全家的衣服,然后做早饭,将三个上学的弟弟送出门,自己才赶紧去上班。今年的夏天特别热,冰室的生意很好,父亲又给她揽了一份在冰室上夜班的活儿,她就更加劳累了。不过,生活的重担并没有压垮她,她照常是脸上整天挂着笑,如同小鸟一般地快活。今天晚上,王小娟知道我要从学校回来,下班的时候竟给我端来了一口盅冰水,真是一个有心的好姑娘啊!我看着桌子上的白瓷口盅,感觉多少有些恍惚。
  不等我表示感谢,她望着被吵醒的弟弟,手指压住嘴唇,轻轻地发出一个“嘘”声,又冲我做了个鬼脸,便掩上房门消失了。本来弟弟被吵醒后噘着嘴有些想哭,但看到冰水马上笑了,一骨碌爬起来,揭开盖子,捧起口盅一口气喝掉了一大半,用衣袖胡乱擦了一把嘴,心满意足地倒头又睡了。
  很快我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声音,准确地说,是王小娟父亲王六四的痛骂声。我们住的这个大杂院里面,依次有五排建筑结构一模一样的平房,每排平房有十二个住户,每户是一里一外两间房,俗称套间,房间后面是一条公用过道,过道后面是一间半敞開的厨房,这是一个没有任何隐私的群居社会,夫妻吵架,邻里说笑,无论什么事情都听得真真切切。王小娟家和我们家不在一排,中间隔着两栋,也算得上是近邻了。我父亲从乡下调来县城不久,我们家从乡下搬来也只有几个月,对这个大杂院的事情还不太清楚。不过,我还是领教了王小娟父亲的火爆脾气。一个星期六下午,我下了课回家,经过王小娟家门口,看到王小娟正在收拾晾在竹竿上的衣物,便跟她打招呼。王小娟见了我,眼睛一闪,放射出惊喜的目光,那目光里多少有些少女的羞涩。我们彼此都对对方有着莫名的好感,话也越说越投机。这时候,她父亲恰巧回来了,看到我们俩说话的亲热样儿,脸色立马黑了下来,边往家里走边骂骂咧咧,又是指责王小娟光顾说话不做晚饭,又说王小娟是个专门勾引男人的狐狸精。王小娟脸色大变,但也仅仅是愣了一刹那,就机灵地冲我眨眨眼,伸伸舌头,扮一个鬼脸进屋去了。王六四正大声地骂着,王小娟躺在床上的母亲咳嗽一声,轻轻叫了声老王,出乎意料的是,王六四立即闭上了嘴。后来我得知,王六四虽然是个大老粗,没有多少文化,脾气也臭,但对病床上的老婆很好,很听老婆的话,每天晚上都帮老婆擦洗身子。王六四尤其爱酒,见到酒就不要命,逢酒必喝,逢喝必醉,喝醉了便乱骂人,拿孩子出气。当然,不喝酒的时候王六四还是很不错的,见着我也会点头打招呼。不过,王六四醉的时候总是比清醒的时候多,所以今天晚上王六四在家里隔着窗户吼天震地的,我也没有像上次那样害怕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天刚刚放亮,我就被敲门声吵醒了。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特别爱睡懒觉。当时我父母住在父亲单位的另外一个单房,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过来,基本上不管我们几个小孩。在这处套房里,前面住着我读小学的弟弟向南和我,后面住着外婆和只有七岁的小妹,这里可以算是一个儿童乐园,而外婆作为“园长”也不大管得住我们三个。我听到敲门声醒过来以后,懒洋洋地问了一声是谁,但没有听到任何反应,一阵倦意再次袭来,我迷迷糊糊又睡死过去。然而对方显然知道了我的企图,敲门声立即响起。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打开房门,准备给这个捣蛋鬼一顿臭骂,但门开了以后,看到面前站着的是王小娟,傻傻地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好。隔了一个晚上,王小娟仿佛变了一个人,穿着蓝色的连衣裙,婀娜多姿像个仙女。王小娟看着我的傻样儿,有些奇怪地笑着说,怎么,不认识了?我自言自语地说,是不认识了。王小娟的脸刷地红了,她扬起手做出要打我的样子,我心里一乐,巴不得她的手打下来,但她显然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手举到一半又放了下来。
  林向东,你要是再这样,我不理你了,王小娟故意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但只眨眼工夫,她的脸上又开满了灿烂如桃花一样的笑容。王小娟说,林向东,跟你说个正经事。我紧了紧一张脸说,我正经着呢。王小娟凑近我悄悄说,今天上午十点钟,我在瀑水渡码头等你,不见不散啊。说完,王小娟一晃便不见了人影。我站在原地,抓落了二两头屑,还是不得要领。后面传来外婆的赞叹声,向东哪,你要是讨了这个姑娘做老婆,怕是你前世修来的呢。这还没有完,妹妹向花也在奶声奶气地学着外婆的话嘲笑我。

二 教我游泳


  上午九点半,我走在寿阳城的街道上。寿阳城很小,只有一条长约千把米的主要街道,名叫西街。西街两旁尽是一些低矮逼仄、错落有致的桂北民居式样的木结构房屋,还有广东和江西的会馆,看那古色古香的模样,怕是有好几百个年头了,又加上青山县山清水秀,历代名人来往频繁,留下大量诗文,我的家乡算是很有些名气的。   走过西街,沿古城墙向东,走大约二百米,穿过青阳门,上南山坳,再下南山坳,在一棵大榕树旁,有一块孤石屹立河边,石头上面刻有本地名人诗一首,下面就是瀑水渡。原来有渡船来往于两岸,后来在下游一公里的地方修建了大桥,瀑水渡只剩下滚滚由下而上的涌流,再也没有了渡船。我在乡下读初中的时候,曾经和同学来县城游玩,也经过这里,但一个人专门赶过来,而且还是与一个姑娘约会,真是第一次。我有些心慌意乱地走到榕树下,四周张望了一阵子,很远的江边隐约可见几个钓鱼的人,看不见王小娟的影子。我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成年人一样在大榕树和独石之间走来走去,心里有些惶恐不安。随着太阳越升越高,王小娟竟然没出现。想到这里,我忽然就平静下来,盘坐在独石的前面,将本地名人的那首诗读了八遍,又背了八遍。正要背第九遍的时候,一泼水从河面腾空而起,把我浇成了透心凉。我在慌忙中跳了起来,往河里张望,但河面上什么也没有。我纳闷着绕过独石,走到河边,正打算看看独石座下悬空的水面有什么东西。哪知腰刚刚弯下,头刚刚低下,一样东西呼地从水里蹿出来,根本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我就被拽下了河。掉入水中以后,河水瞬间便漫过了我的头顶,四周暗淡下来,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却有无数个漩涡盘旋于脑海中,水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涌进了我的鼻子、耳朵和嘴巴。我拼命地挣扎,然而我挣扎的力量在这双巨手面前是那么地无用。在这样的攻击之下,我渐渐地放弃了抵抗,我最后残留的一点知觉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死了。
  忽然,这双巨手松开了,放弃了对我的摧残,接着同样是这双巨手抓住了我的两只胳臂,只是轻巧一推,就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我坐在独石上,大口地喘着气。当我终于完全恢复了神志,我看到了坐在一边的王小娟。王小娟上身穿一件白色女式背心,里面的胸罩隐约可见,湿漉漉地贴在丰腴的皮肤上,两只挺拔的乳房虎视眈眈耸立在我的眼前,看起来似乎对我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威胁,更是对我生理上的一个巨大考验。偷偷摸摸看了一眼别人的东西,好像犯了罪一样,急忙把头移开,自己的脸先红了个透彻。王小娟看着我出了洋相,以为我被呛水弄傻了,跳起来拍着巴掌笑了。我能看出她挺喜欢我的,可能还对我这个读书郎有点神秘的敬仰。王小娟没有读过多少书,不会矫情做作,她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喜怒哀乐。多年以后,我才理解王小娟的所作所为,但是当时我不谙世情,对一朵徐徐向我开放的爱情之花,不敢伸手去采摘。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一个夏天,一个女孩用一种奇特的方式“惩罚”了她所喜欢的男孩,她要用这种方式让心仪的男孩幡然醒悟,并记住她铭心刻骨的爱。


  我看到了王小娟调皮的笑脸和丰满的胸脯,但是我一点儿都没有把这些好东西跟美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相反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我甚至把这种恐惧转化成了责问。我说,王小娟,你知道不知道我不会游泳啊?王小娟总是笑,她一笑,两排雪白的小板牙齐刷刷地露出来,在一九七九年夏天的一个上午亮晃晃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当年的我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男孩,看到一个女孩给我如此巨大冲击力的视觉形象,我很吃惊。那时候传统的东西总是让我感动,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使我很传统。王小娟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会游泳,这不是教你嘛。过去在乡下,我们那里只有一条灌溉农田的小水渠,水渠才几米宽,水深刚过膝盖。在那里面游泳的就是蝌蚪。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扑腾几下玩玩水就不错了,没有人在这里面学游泳。现在,王小娟主动提出教我,我很高兴。林向东你真的愿意学吗?王小娟脸上已经一片阳光灿烂。愿意,很愿意。在我刚刚说完的一刹那,我已经被王小娟推下了水。我还没有完全恢复元气,又一次遭到“灭頂之灾”,虽然知道王小娟一定会在旁边救我,但身不由己地一沉一浮,意志的丧失以及求生的欲望让我还是忍不住大喊“救命”。然而,喊一声,喝一口水,喊一声,再喝一口水。那河水从鼻子和嘴巴涌入,咕噜咕噜进了肚,一时间呛得我死去活来。忽然,王小娟从后面一把抓住了我,提起来,口中一会儿喊“双脚踏水”,一会儿又喊“双手划水”。开始我伸手想抓住她,但要么抓不住,要么即使抓住了也被她迅速挣脱。我在百般无助中早忘记了读书人的羞耻,张口大骂。骂了几声,一点儿用没有,王小娟还是在对我不停地发号施令。也怪,我安静下来以后,听懂了王小娟说的话,按照她说的做了几个动作,果然慢慢地浮在了水面上,并且在她的指挥下向前划动起来。开始我还以为王小娟一直在提着我,但游了一段才发现她竟在我侧面好几米远的地方。我一发现这个情况后,立即手忙脚乱起来,再也无法协调和配合,很快沉下去,感觉无论如何都浮不上来了。河水一口接一口灌进来,好像我吞下的不是水,而是一种又浓又稠的液体,这液体正在把我紧紧地包裹成一个饺子馅,我迅速在里面融化掉,成为液体的一部分。后来,我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儿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独石上,耀眼的太阳光透过大榕树枝叶的缝隙晃得我眼睛一阵昏花。旁边有几个放学回家的小男孩正拿枯树枝条戏弄我,这些小家伙一定是把我当作乞丐了。我故意板起脸吼了几声,小鬼们立马跑得没了踪影。我坐起来一看,王小娟同样不知去向。二十多年后,我才发觉上天可能隐藏了太多不被我知道的秘密,他是一个故事高手,把一切起承转合设计得天衣无缝,好像总是在证明什么。但有一天我终于弄明白了,那就是所有的故事骨子里其实都一样,无论开始多么精彩,结局总是同样苍白。许多年前王小娟教会了我游泳,许多年后我并没有从河水中救回王小娟的一条命。

三 心中的女神


  我回到家,没有再见到王小娟。不知什么原因,我有点害怕见到她,也许是怕她嫌我太窝囊吧。我收拾了几件衣服,回师范学校去了。虽然学校离家不过五里路,但我硬挺着不回去,直到家里传信来叫了我才勉强回去。我不回去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不想见到王小娟罢了。回到学校以后,我平静下来想了想,发现自己对王小娟并没有兴趣,平心而论,她长相一般,有一种健康活泼的美,很有些野性,只是书读得太少,我这么一个性格比较懦弱的书呆子怕是吃不消她。那个年代,全国人民都在发愤读书,都在“勤奋学习、振兴中华”,我也不例外,常常挑灯夜战,在宿舍外面那盏长明灯下读鲁迅、巴金等作家的作品,读得豪情万丈想入非非。我经常一读一整夜,但上课时间却昏昏欲睡,少不了挨老师的批评。我的前排有一个女生最可恨,她叫刘雪燕,每当老师在课堂上一说我,她就放声大笑。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事情比这种笑声更让我难堪。在她那响亮而放肆的笑声里,我听出了她对我的轻蔑和嘲笑。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伤害。有时候我简直想从后面揪住她的那根长辫子,狠狠地教训她一顿,让她知道我的厉害。但这样的想法只是偶尔闪过一个念头罢了。因为对于我来说,只要她的笑声一停下来,我的情绪就会迅速转换。我被这种奇怪的情感不断地折磨着,让我的心非常难受。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刘雪燕,明明知道无聊但控制不住自己,明明知道很蠢还是情愿中毒。有时候我非常讨厌自己,恨自己怎么这样地不争气,爱上这么一个在别人眼里不怎么样的女人。按我同桌莫亮的观点,刘雪燕是个搔首弄姿的小妖精,我要是被她迷住,栽在她手里是迟早的事。莫亮作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对刘雪燕的点评一针见血,说像她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至少需要四个老公——一个在外面挣钱养家,一个打理家务,一个陪她谈情说爱,还有一个在远处思念她。莫亮又说,你林向东永远就是那个在远处思念刘雪燕的家伙,你穷尽一生将一无所获。二十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傍晚,残阳如血,莫亮和我漫步在桑树林丛中的泥泞小道上。他一脸的不屑,像一个预言家的表演,却又满嘴疯话。多年以后,每当往事在目,莫亮的这几句淡得像白开水一样的话消解了千言万语,直入心头,同时我对莫亮充满了深深的敬意。当时,我哪里肯相信莫亮的话,我甚至以为他是吃不到葡萄喊葡萄酸,嫉妒我罢了。说实话,刘雪燕的长相与为人在班上许多人的眼里跟莫亮的看法一致,能给她打上六十分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刘雪燕身高一米五,即使在南方的女人堆里也算比较矮的。她唯一的优势是那张能说话的脸。还有那双眼睛,水汪汪的,总是有一些甜蜜的液体在里面涌动,尤其是望着你的时候,两只媚眼直勾勾进入你的心脏,把你的灵魂让她抓去也罢。在我们班里,我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才十八岁,见过的世面自然也最少,见过的女人更少。所以,从坐进教室的第一天起,我就被刘雪燕迷住了,尽管她比我大两岁,身材也不够标准,只有那双眼睛勉强值得一看,但我还是被她弄得神魂颠倒,我把自己的生活搞乱了。   刘雪燕是这样对待我的,不管在哪里,看见我她就会给我一个微笑,然后在我做出任何反应之前,立即将目光穿越我的头顶,放逐到远处去了,微笑也随即消失。好像我就只配她看那么零点几秒,我只是她美丽目光在人世间游弋时的一个小小的顿号。可是我一点都不悲哀,我甚至天真地认为刘雪燕对我的冷淡仅仅是出于一个少女的羞涩,她是喜欢我的,同时也知道我正疯狂地喜欢着她,她知道一切,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我喜欢的是这样的女人,对我大方活泼对别的男人保守传统,但我还是一张白纸,哪里有资格挑三拣四呢?刘雪燕是什么样的人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被我所爱,我别无选择。即使事情没有任何转机,我也会这样傻傻地爱着,没有一点儿怨言。
  年轻永远值得自豪和骄傲,因为年轻,值得一等,等待的结果是我想象中的爱情在我的耐心下出现了转机。有一天午休,我在井台上洗衣服,正洗得烦躁,刘雪燕却在不知不觉间来了,而且还出乎意料地叫了我一声。当时正是三伏天,骄阳当头照着,一丝微风也不曾有,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水塔边的那棵大桉树上有一只蝉在狂叫,叫出了我一身汗。现在听到刘雪燕这一声亲切的呼唤,好像天地间忽然刮过一阵春风,吹得我身上的汗毛孔全活泛开来,舒服得死去活来。
  林向东,刘雪燕见我没有反应,又叫了一声。我终于回转过神来,望着刘雪燕傻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听出了刘雪燕叫我的那一声是多么的情真意切,怎能不让我心花怒放,竟忘记了说话。刘雪燕见我只笑不说话,也笑了。她手上拿着一只瓷碗,但干净得很,根本不像来洗碗的,我能看出来,她是专门来找我说话的。刘雪燕说,今天晚上想请你到我家吃饭,你去不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刘雪燕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疑惑,又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并且补充说,下了最后一节课赶紧去,不去要耽误了。我已经想不起到底是点头是摇头,还是说了些什么话,我确实想不起来了,但直到刘雪燕的身影消失在女生宿舍,我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四 尴尬的聚会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活动课,教室里面没有刘雪燕,我估计她早就回家准备饭菜去了。我坐在座位上看书,但书上的字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小方块,彼此间也没有任何联系。我心里一半兴奋一半惶恐,如同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兴奋中有一种第一次触摸爱情的奇异感觉,但是惶恐不安的滋味更多。我想不通刘雪燕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而且是到她家里。在此之前,刘雪燕对我的态度不仅是冷淡,很可能还有嘲笑和轻蔑。即使如此,即使是我傻乎乎地单相思,即使莫亮所说的一切都将应验,但我为自己的爱付出总是值得的。即使我弄不懂刘雪燕为什么要请我到她家里,但吃饭这件事本身我是喜欢的。在毕业前夕,如果有这么一个合适的机会表白我的爱情,最后哪怕头撞南墙,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下了最后一节课,我回到集体宿舍,破天荒先洗了一个澡,还用莫亮的梳子和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莫亮吃完饭回来,见到我光鲜的模样,如同见到了一个外星来客,鼻梁上的眼镜差点掉在地上。因为我在他的眼里永远是一个邋遢的懒汉,除了爱读书之外,其他的一切全都是乱糟糟的,经常两三天不洗澡,臭袜子满宿舍乱扔,从来不叠被子,晚上不睡觉,白天成了个瞌睡虫,还有一点点口臭,特别是吃了大蒜之后,跟我说话至少要距离一米远,否则会被熏昏过去。虽然莫亮对我的评价不高,却是我的死党。他见了我这么一副德性,知道我又要发神经了,少不了对我一番嘲笑。我没有工夫理睬他,迅速逃离了他的目光,溜出了校门。
  我走在通往县政府笔直的一千米大道上,心里的那个滋味真是复杂得说不出口。一路上,我先后见到了本班的徐中东和谢如美,还见到了隔壁班的覃自仁。他们三个分别骑着单车从我的身后疾驰而过,我看到了他们但他们都没有看到我,或者他们已经看到了我却不愿意理睬我。他们三个的出现和消失并没有给我任何多余的联想,更没有影响到我赶赴刘雪燕家的迫切心情。
  以前的寿阳城在我的眼里是那么狭小而局促,而今天却变得大了很多。我差不多是一路小跑到了县政府门口,这才发现全身早已湿透了。我哈了两口气,刚才漱的两次口还有点作用,没有闻到口臭。刘雪燕父亲是副县长,第一印象很重要,我不能出丑。
  刘雪燕的家很好找,政府大院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我进了门一看,差点傻了眼。在刘雪燕的家里,我看到了徐中东、谢如美和覃自仁,他们和刘雪燕坐在客厅里正谈笑风生呢。看见我的到来,他们几个既不惊奇,也不惊喜,只是礼貌地招呼我。我坐在凳子上,喝着刘雪燕递给我的一杯菊花茶,汗水已经湿透了裤裆。我一直以为刘雪燕请的人只有我一个,其实是我没有过脑子。读师范三年下来,我跟她搭上话的机会实在太少了,扳了手指头都可以数得清楚。她比我大两岁,肯定明白我对她的那种意思,现在就要毕业了,她不过借这个机会安慰一下自己的崇拜者罢了。我暗恋刘雪燕,从入学到即将毕业,基本上处于一种秘密状态,班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莫亮,另外一个就是谢如美。谢如美的父亲是寿阳中学的校长,是老牌的名校毕业生,资历很老,温和厚道,对我很好。每次谢如美请我到她家里吃饭,校长都会跟我喝茶聊天,有时候还下下象棋。谢如美呢,总是坐在一旁,一边给我们的杯子里添水,一边嗑葵瓜子。我知道谢如美对象棋一窍不通,她坐在旁边,我想她只不过是喜欢这么一个场景罢了。当然,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么一个简单的场景在她眼里是多么地感动,她就像她的父亲以及她的相貌一样,是个平和稳重的女孩子,喜欢的就是这样一种温馨平静的家庭生活。有一个周末,我在谢如美家里吃过饭,她送我回家的路上,我憋不住了,我说我非常喜欢本班的一个女生,想请她转达我的意思。谢如美一下子愣住了,在夜色中她那张长了几颗黄斑的脸显得羞涩难堪。她以为我要对她说什么话,迟疑了半天,才说,林向东,你想要说什么你就说出来吧。我说我喜欢刘雪燕,想请你转告她。谢如美听了,转过脸去,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又过了半天,她哇地一声哭着跑了。那天晚上,谢如美跑得很快,夜幕也很快吞没了她的身影。
  刘雪燕的父亲刘副县长对我们的到来很热情,他与刘雪燕的母亲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刘副县长拿出一瓶高度白酒,给在座的四个男生一一斟上,然后举起杯子说,是男人的都干掉。说完刘副县长一仰脖子,把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干净净,喝完后,还倒转玻璃杯用力抖了一抖,果然一滴不剩。劉副县长的这一招把我吓住了,看得我目瞪口呆,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种喝法,而且要我像刘副县长一口气喝完,弄不好会送上我的一条小命。刘副县长大概看出了我们三个的惊异,补充了一句,不喝,就可以走了。我们三个互相看了一眼,谁都不明白这话从何说起。倒是徐中东反应比较快,做出很轻松的样子喝完了,并且还学着刘副县长的样子抖了抖酒杯。他有足够的理由要喝掉这杯酒——在我们班上,徐中东追刘雪燕是火力最猛的一个,他甚至在男生宿舍里公开宣称非刘雪燕不娶。既然如此,用区区一杯酒就能博取刘雪燕父亲的欢心,这样的好事他才不会错过呢。覃自仁呢,我跟他接触很少,他是隔壁班的一个高大英俊的帅哥,来自农村,不爱说话,是那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但就是这么一个默默无闻的家伙,却出人意料地受到了刘雪燕的青睐,让众人大跌眼镜。刘雪燕对覃自仁的做法更是使我差点咬断了自己的门牙,她的所作所为把我这个单相思者折磨到了痛苦的极点。我看到她在周末舞会上与覃自仁翩翩起舞,看到她在众目睽睽下将碗里的好菜全部拨到覃自仁的碗里,看到她旁若无人地挽着覃自仁的胳臂漫步在夕阳下的爱情滩上,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多情者,我所受的伤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默默地舔干净自己的伤口,然后扭头走开。莫亮给了我他能给的最大安慰。其实最痛苦的是“非刘雪燕不娶”的徐中东,但奇怪的是一直口出狂言的“徐大炮”却哑了炮,他那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清楚到底是谁的脑子出了毛病。一阵短暂的痛苦之后,我痛定思痛,反过来安慰自己:人还在,心不死。   现在,轮到了覃自仁。覃自仁说他想先方便一下,说他一紧张就想方便。覃自仁的提议得到了刘副县长的同意,覃自仁就站起来往卫生间去了。刘副县长说,小林,你先喝。我提了一口气,举杯喝了个底朝天,还学着刘副县长的样子也故作豪爽地抖了抖,表示自己是个男人。酒并没有我意料之中的那么难喝,甚至还有一点点类似薄荷的清甜味。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牌子的烈酒,可是我像刘雪燕父亲那样很男人地喝完了,很有些得意地看了刘雪燕一眼,看到刘雪燕脸上流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眼睛却注视着卫生间那边。看到这种情况,我的心有些发凉,刚刚下去的烈酒也没能使我暖和起来,还是在炎热的夏天。
  过了好一阵工夫,覃自仁才磨磨蹭蹭走出了卫生间,重新坐下。望着面前那杯酒,覃自仁脸色煞白,不见一点儿血色。刘副县长已经显得有些不高兴,自己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再次要求覃自仁喝掉杯子里的酒。正僵持着,忽然,刘雪燕拿起桌子上的酒一口喝掉了。喝完后,刘雪燕把杯子往桌子上一蹾,说,我帮他喝了,这回总可以了吧。众人没有料到刘雪燕会有这么一招,都显得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刘雪燕的母亲出来圆场,酒由刘副县长一个人继续喝,我们吃饭。
  说是吃饭,气氛却已尴尬,我也不再感到冷,反而全身燥热起来,那饭像是一粒粒铁沙子难以下咽。尴尬并没有持续多久,徐中东首先告辞,走掉了一个。大约过了一两分钟,覃自仁满脸通红地站起来,也表示要走。我正犯愁不知道怎么办,谢如美轻轻踹了我一脚,然后当着刘雪燕全家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在覃自仁走之前便带着我走了出来。
  出了政府大院,我径直往家里的方向走去,谢如美像个女特务似的跟在我后面,走过了两条大街才叫住了我。我有些心烦意乱,不太想理谢如美,但又想不出什么理由,只有耐着性子等她。谢如美走到我面前,手中捏着两张电影票在我眼前晃了晃,说跟我走吧。也不等我回答,自己先走了。我回过神来一看,这里就是电影院门口,真是一个有心机的女人。
  坐在电影院里,谢如美不停地变出水果糖、葵花子、煮花生还有干红枣,纷纷进入了我的口袋。天知道谢如美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她是只嗑葵花子的。我满肚子的气,电影里的那些情节都不曾明白,哪里吃得下这些,碰都不愿意碰一下,任凭谢如美折腾。谢如美的嘴从开始到结束一直没有停下过,吃完了她口袋里的,又吃干净了寄存在我口袋的。谢如美平常是显得很斯文的,可是吃起东西来就斯文扫地了。特别是吃葵花子,一颗扔进嘴,眨眼工夫肉壳分离,瓜子皮“噗”地飞出一丈二尺远。从谢如美的情况来看,她来电影院的主要目的不是看电影,而是来吃零食的。据说有些女孩子一不高兴就大吃一顿,我看不出谢如美有这种倾向,她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葵花子总是在嘴里嚼着,不见疲倦的时候。
  不过,有心机的谢如美这次失算了,她光顾着自己吃零食,有一小会儿时间没有跟我说话。我坐在椅子上,一开始还直着腰板看银幕。不久,一阵又一阵的困意袭来,我的头重得脖子都快扛不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银幕上的人影一个变两个,全是重叠的,而且越来越模糊,后来我干脆睡死过去。谢如美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没有办法挽救我了,只好主动出让她的肩膀给我做枕头,让我沉睡在她的怀里。在那个年代,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多年以后,我想到这样一个细节,仿佛就闻得到谢如美嘴里葵花子散发出来的香味。那样的味道让我的思想充满快乐,它飘着淡淡的馨香,帮助我直接抵达过去的某一个模糊的视点,让我的记忆变得清晰可见。但那种味道确实是在多年以后才在回味中飘进我的嗅觉的,当时我已经被酒精迷昏过去,醉得一塌糊涂,哪里还闻得到什么香味啊。

五 情感三人行


  还有一个多星期就要毕业考试了,平日捣蛋的、贪玩的、谈情说爱的现在都一本正经起来,教室里、床铺上、桑树林边都可以见到像我这样平时不用功临时抱佛脚的同类。他们眼盯着手中的书本或笔记本,口里念念有词,即使面对面走过,也是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大约是在刘雪燕家里吃过饭的第四天傍晚,我拿着一本哲学笔记在离桑树林不远的水渠边走过来走过去,还不时像马克思一样托着自己的下巴做沉思狀,似乎在思考着一些博大精深的哲学问题,其实我是在反复背诵几个哲学名词解释。我忘性大,该记住的东西记不住,不该记住的东西偏偏过目不忘。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那几条名词解释还是背了前面忘记了后面,记住了后面又忘记了前面。天热得要命,坐着不动都出汗,几个名词解释都记不住,心情一坏一急,汗水如雨一般直往下淌。想想既然是这样,还不如回去洗个澡,美美地睡上一觉。正要走,却看见刘雪燕从水渠的那头慢慢走过来了。想起那天晚上在她家里喝酒的事,我不大想理睬刘雪燕,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往桑树林外边走,但刘雪燕用一声“嘿”叫住了我。刘雪燕说,林向东,我想跟你说句话。听到了她的喊声,我站住了,有时我的想法很残酷,但刘雪燕的眼神和声音像一双手铐,铐住的不是我的双手,而是我一颗跳动的心。刘雪燕更像一团火,只要她站在我面前,那些想法也就在顷刻间化为乌有。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这样走火入魔,莫亮无数次洞若观火的提醒和嘲讽都没有把我拉回头。其实我很明白她对我是看不上眼的,也明白彼此间确实并不合适,但我总是渴望某一天奇迹会出现,想象着在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刘雪燕会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那句话。现在,她真的走过来了。
  刘雪燕说,林向东,我想跟你说句话。我望着刘雪燕那张像桃花一样灿烂的脸,想象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更加美丽。我让她说,却把头低下了,不敢看她的眼睛,鞋尖使劲搓着水渠边的水泥地面,如同一个做错了事准备接受老师批评的孩子。刘雪燕说,林向东,你太小了。说完,她没有半点停留,从我的身边绕过去,走掉了。我不知道刘雪燕走了多久我才抬起头来,刘雪燕早就不见了。我的头大起来,神志恍惚起来,我疑心自己的脑子是不是进了水,我甚至不敢肯定刘雪燕刚才是不是真的到过这里。那句话,那句“林向东,你太小了”。“太小了”是什么意思?是嫌我这个人的个头太矮小,还是嫌我的年纪太小?我不知道。
  当天晚上,我爬到上铺跟莫亮说了。莫亮毫不含糊地笑了。宿舍里八条汉子全是百分之百的处男,渴女人渴得不行,熬不住了只有在短裤上划地图,白白浪费了男人的精华。现在听了这么搞笑的事情,全都兴奋得不得了,纷纷毛遂自荐。林向东,我来帮你这个忙,我顶上。莫亮更是添油加醋,批得我就差找一根绳子吊死了。我羞啊。我这口恶气闷在肚子里。从这个晚上起,我不爱刘雪燕了。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去了食堂,打了一碗米粉外加两个馒头,坐在餐厅的一个角落慢腾腾地吃着,斯文得连自己都想笑。平时我吃饭不会超过五分钟,那个狼吞虎咽的样儿,好像刚从牢里头放出来一般。其实我们大多数师范生都吃过苦头,挨过饿,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很大,没几个家伙顾及自己的吃相。今天早上我老老实实呆在餐厅里,自然是有原因的。要吃完的时候,刘雪燕终于出现,这时候餐厅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刘雪燕径直走到窗口,要了一份白稀饭和一根油条,找了个位子坐下了,埋头吃喝。我绕过两张桌子,一屁股坐在了刘雪燕的对面。我气壮山河地说,刘雪燕,今天下午我在昨天那个时间那个地方等你,我有话要跟你说,我还要给你看看我那个地方小不小。说完,我端着我的碗,走了。我站起身的那一下,脚一崴,差点儿跌了一跤,我振作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刚走出餐厅门口,谢如美迎面而来。她端着一只空碗,急匆匆地赶来。看到我满脸怒气,忙问出了什么事。我没有正面回答她,说快去吃早点吧。我快速离开不敢回头,我能够想象出身后那双疑惑不解的眼睛正试图穿透我的皮肤,直接抵达内心。谢如美就是这样,好像对我有着一种天生的责任感,自然而然把我当成了她的对象。我无数次地伤害了她,如同刘雪燕无数次地伤害了我。可是谢如美从来都没有因为我对她的伤害而伤害我,甚至没有半点怨恨。也许在她看来,我对她的伤害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很可能她没有把我对她的伤害当作伤害,而当作一种爱的方式,爱得深才恨得深嘛。所以在班上我尽量避免靠近谢如美,更要避免单独跟她呆在一起,只要发现她有靠近我的企图,我就立即避开,以免沾上麻烦。
  上午的四节复习课我基本在瞌睡中度过。中午放学的铃声我都没有听到,是莫亮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吊起来,脸也中了他的两个耳刮子。莫亮说,林向东,看来你是吃药也死,打针也死,没得救了。
  我可能真的要死在刘雪燕恶毒的诅咒里了。嘲笑和愚弄让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一夜之间,我的爱情死了。谢如美给我打了饭菜,拿到教室里来,我看都没有看。谢如美大概明白我受了什么气,但什么也不说,只是劝我吃上一口,我看着谢如美更加心烦意乱,索性走出了学校。
  出了学校大门,我好像一只小鸟逃出了笼子,感觉好多了。街上一家杂货铺的屋檐下一群人正围着一个象棋摊争吵,我凑了上去,看了三秒钟,立即给其中一方支了招。不料歪打正着,棋局上形势大乱,并且很快造成了对方溃不成军,投子认负。对方不服气了,向我挑战。我刚好没有地方可去,坐下应战。这一坐下,便是风烟四起,战云乱飞,直杀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等到偃旗息鼓、硝烟散尽时,我抬头一看,已是太阳落山、炊烟升起的黄昏了。我回过神来以后,看了看杂货铺墙上的挂钟,还有十分钟就到了跟刘雪燕约会的时间了,我拔腿便往桑树林那边跑去。好在那地方不远,不到五分钟我就跑到了。这时候,桑树林边不见一个人影,我喘着粗气站在水渠边东张西望,希望看到刘雪燕的到来。我傻傻地站着,右脚累了换左脚,左脚累了换右脚,但是左等右等不见刘雪燕的影子。天热得要命,我干脆脱了外衣外裤,跳进了旁边的水渠里。水渠里的水很浅,刚过膝盖,我扑腾几下,头发都弄不湿,索性一屁股坐了下去,把头放到胯下,才算洗了头。忽然,莫名其妙地我就想起了王小娟在瀑水渡教我游泳的情景,我嘿嘿笑出了声。林向东,你笑什么呢,有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啊。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水的响动钻进了我的耳朵。我慢慢抬起头,先看到了一双乳白色塑料凉鞋,然后是同等质地的两条小腿,然后是紫色碎花白底连衣裙,然后是那张苍白中总是保持风平浪静的刀削脸。
  谢如美,你来干什么,我要找的不是你,我冷冷地说。之后低下头,搓自己身上的污垢,不敢再看她。刘雪燕在宿舍里哭了一下午,哭成了一个泪人,好多人劝都劝不住,问她是什么原因也不说,连班主任来了也没有用,后来,我想到了你。谢如美接着说,让我猜猜看,我猜你对她說了一句什么话,伤害了她,是不是啊?
  我没有理睬谢如美,多少有点儿做贼心虚,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因为我根本不会想到刘雪燕会像一个泼妇一样耍无赖。我站起来,湿漉漉地爬上渠堤,望了谢如美一眼,冷冷地说,麻烦你去告诉刘雪燕,如果她需要小手绢擦眼泪,我那里还有几条,对不起,现在我要走了。
  林向东,你等一等嘛,又不是刘雪燕叫我来的,是我自己来的。你这个没良心的,还不明白我的心思吗?我做的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好。
  谢谢你的好心,只怕我没有这个福气,消受不起。我边说边走,很快绕过桑树林的一角,上了去校园的林荫道。走到校门口,我看到弟弟向南正从校园里头走出来。向南告诉我,王小娟的妈死了,叫我回去帮忙。

六 幸福的选择


  王小娟的妈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王小娟的妈是个好人,虽然她在病床上躺了很多年,自己痛苦得死去活来,但是她老人家从来不把痛苦带给别人,相反,她只带给别人快乐。有一次,我送一样东西到她家里,她老人家见到我,眼里满是快乐,唤我坐到她的床边,问长问短的,问得我反倒不好意思了,好像我就是她老人家的什么人。她伸出那只唯一能动弹的手,紧紧地抓住我,如同抓住了她所欢喜的一样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只奇特的手,它简直不能用“瘦小”这个词来形容,只能说这么一只手是那种一阵小风就能吹落的枯树枝,上面的皮肤更是形同枯槁,满布鸡皮疙瘩,见不到半点血色。就是这么一只手拉着我,呜哩哇啦地说着需要王小娟翻译的话。按照翻译王小娟的说法,她母亲王大妈主要说了这么几个意思:林向东是个棒小子。王小娟是个好姑娘。棒小子和好姑娘应该在一起。我认为她所谓的翻译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其实她是在借此机会说出她自己的想法,讲出她自己不好意思讲出来的话。王小娟是不是“好姑娘”我不敢肯定,但我敢肯定她长了一个男人的胆,风风火火的,性子野得很,藏不住自己,每做一件事都要弄出很大的动静。那次她喂了我一肚子漓江水,我作为受害者又气又恼,几个晚上夜不成寐,差点咬断牙巴骨,最后还是吞进了肚里。不料她反而大肆宣扬,把自己夸了又夸,都忘记了羞耻。这样的女人谁娶了她都够喝一壶的。   我回到家的時候天色已晚。外婆告诉我,王小娟的母亲中午就抬出去葬了,一副薄薄的杉木棺材,新寿衣都没有一件,更不要说乐队鼓手了。唉,外婆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女人,她倒好,一个人撒手先走了,她的那几个孩子要遭罪了。向东,我今天买了一只鸡,原来想送过去,后来王小娟请向南去叫你,我索性等你回来再送过去。
  我提了那只鸡,借着夜色出了门,穿过两条过道和一排酸枣树就到了王小娟家门口。大热的天,王小娟家报纸糊的窗户却关得严严实实,没透出一点缝隙。一抹灯光打在发暗的报纸上,昏黄昏黄的,很是凄清的样子。我走到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但里面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声音。我壮着胆子又敲了一下门,终于传出一个声音,谁呀?是我,我的回答很迟疑,是王小娟细小而颤抖的发问声让我更加不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给她家送来一只鸡是什么意思呢,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心里正乱着,门开了,王小娟站在门口,穿着一身白,像个轻飘飘的幽灵。她的身后灯光迷离,烟雾缭绕,隐约可见屋子里的一幅遗像和几炷香,她的两个弟弟正跪在地上,既像磕头又像瞌睡,却不见她父亲王六四。我猜他一定是出去喝酒了,可我是不好问的。王小娟的脸煞白,我看不出来这里到底有什么必要,因为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打扰她和她的家人是不对的。事实也证明我的判断,王小娟看到我,一脸的麻木,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低着头,如同喃喃自语,你走吧,走吧,我们需要安静。说完,她回转身,关上了门。我没有感到特别地意外,只是稍稍愣了一秒钟就清醒过来。我把那只鸡放在门口,悄悄地走了。
  在这个天空阴霾的晚上,我在寿阳城转来转去,没有方向,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走着走着,大街上,小巷里,各种各样的灯光渐次熄灭,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少。我抄着手,吹着响亮的口哨,还是漫无目的地乱转。我吹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走到了寿阳城郊外,走到了大榕树下的瀑水渡。我在瀑水渡旁边站了一小会儿,就继续吹着口哨回学校了。奇怪的是,一路上我没有半点悲哀,不知不觉我已经把王小娟忘记了。忽然间我觉得我长大了,明白了很多事情。这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一觉就到了大天亮。
  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家都忙着复习考试,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考试一结束,我们全像松掉了笼头的野马,四处撒野去了。我和莫亮几个家伙懒得动,正在宿舍里头摔扑克,覃自仁径自来找我。覃自仁站在门口,仰头望着上铺的我,黑着一张脸叫道,林向东,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我看着覃自仁有些纳闷,莫亮和另外两个同学也同样的疑惑,不明白这覃自仁是什么意思。他永远是个特别无聊的家伙,跟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来往,他怎么就跑到本班宿舍寻林向东来了?他寻林向东干什么呀?
  大概是见我不回答,覃自仁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高了半个八度。我手气正差,牌走着背运,见来了这么一个丧门星,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说,有话在这儿说,有屁在这儿放,你他妈不见我正忙着吗?从来没有这么匪气的我一下子变成了流氓地痞,哪里像一个即将为人师表的准教师呢。莫亮和另外两个同学轰地笑岔了气,他们的笑感染了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我们继续打牌,都把覃自仁给忘记了。好像过了很久,莫亮忽然用手捅了捅我,又指了一下门口。我扭头一看,覃自仁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盯住我们这边,眼皮眨都不眨一下,像是一头要决斗的公牛。我看着这架势,多少有些费解,望了一眼莫亮,说,怕是赶着鸭子上架,直的不行就来横的了。说着,我把牌一摔,手脚伸展开来,一个纵身落了地。走吧,我拍了拍并没有沾上灰尘的手,侧过身,从覃自仁旁边出了宿舍门,往校门外面走去。覃自仁迟疑片刻,跟在我后面慢慢走着。
  我走进了桑树林,站定了,摸出莫亮打牌输给我的半包烟,抽出一支,划根火柴点着。等到覃自仁上来,我递烟过去。覃自仁很冷漠地摆摆手,然后抱了双臂,一副跟我保持足够距离而且拒绝一切的派头。我心里一阵冷笑,吸了一口烟后,把多半支烟扔到泥地上,用脚踏灭了。有话就说吧,这里没人。我提醒覃自仁后,自己又点了一支烟。
  覃自仁听了我说的话,显得很惊讶的样子。说什么呀,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如果刚才还想和你说点什么,那么现在已经一点不想了,真的不想了。
  我又是一阵冷笑,不过这次是从嘴里发出来的,不仅仅是闷在心里。我说,覃自仁,你来找我,又不说话。既然你不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来说一说。你想听要听,不想听也要听,这恐怕由不得你了。
  你在威胁我。覃自仁的脸变了颜色。我们马上就要当老师了,得注意形象。另外,你干吗欺负刘雪燕,她欠你什么了?
  这家伙是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的呢?他是刘雪燕的谁?我身上的血已经全部冲到了头顶。而且,此时我更喜欢用肢体说话而不是用语言了。很久以来埋藏在心底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如此之大,只一拳,我就成为了胜利者。被暴力摧残的覃自仁倒在地上,鼻血汩汩流出,苍白的脸上写满了问号。其实这一刻我已经后悔了,我不是后悔打他,而是后悔才打了他一拳,还来不及动第二拳他就倒下了。
  毕业后,我的档案里多了一份处分决定,由于这个原因,我被分到了全县最偏僻的一个乡镇。到了这个乡镇报到后,领导一句话,我又被分到了最偏远的一个村小学。我无话可说,挑着行李就去了。在那所教室兼宿舍的破庙里,我教一到三年级的三个复式班。所谓复式班,就是几个年级的学生坐在一间教室里,由一个教师轮流给他们上课。这样的教学质量当然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我是这个学校的校长、教导主任、语文老师、数学老师、门卫、敲钟人……这里与世隔绝,没有电灯电话,邮递员半个月送一次信。在这里的四年,我只接到过谢如美来的一封信,信只有短短几行,上面用最简洁的语言告诉我,她跟莫亮结婚了。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谢如美找到了归宿,而且肥水不流外人田,真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刘雪燕毕业后分在了县一中。由于刘雪燕的缘故,覃自仁因此留在了师范学校当老师,不久便改行到了组织部,从一般科员做起,一直做到组织部部长、县委副书记。事实证明,刘雪燕的选择是对的,她是幸福的。   之后,我又在这个学校呆了四年,加在一起,我在全县最偏远的小学待了整整八年。八年的时光,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在这八年中,我平静地生活,还理智地上了本地一个村姑的床,然后顺理成章做了这家人的倒插门女婿,我的一儿一女都跟女方姓。每次回家,母亲都要哭着闹着折腾一阵儿,说她养了不孝子,说她白白丢了一个儿子,反正弄得我总是不愉快,只有回到那个偏远的小山村躲起来,不想再与外面的世界联系。
  其实,我还是有一件事儿放不下,那就是王小娟。毕业后我找了她几次,但王小娟一直拒绝见我,即使在路上遇见了,她也是一闪一躲的,一眨眼就没影了。我只好带着一肚子问号去当我的孩子王了。我曾经找过王小娟,但听人说她已经离开家乡,远嫁东北,在寒冷的夜里给一个石油打井工暖被窝去了。这时候我终于断了念头,安心扎根农村,繁衍后代了。
  哪知往事却被再次勾起来。八年后,一纸调令把我拉回了县城小學。不久,我就知道这是刘雪燕的功劳,她让覃自仁做一件这样的事情,简直不用费吹灰之力。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她是可怜我呢,还是让我看着她的幸福使我更痛苦。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早已心如止水了。但很快我的生活又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扰乱了:王小娟回到了寿阳县城。这个消息是王小娟的大弟弟告诉我的。同时,他还悄悄告诉了一个令我更为震惊的往事。他说,就在那个夏天,他姐姐在下夜班回家的路上,被几个歹徒强暴了,母亲一气之下死了。这事儿当时没有报案,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但他姐姐觉得没脸见人,更加没脸见我,只能整日以泪洗面,早早嫁得远远的了事。他姐姐嫁的第一个石油郎是个不错的老实人,但好人命短,一次井喷事故要了她丈夫的命。第二次嫁给了一个小商人,这男人赚了几个碎银子,脾气很大,动不动就施以拳脚,把他姐姐揍得死去活来,至于在外面养小,她是问都不敢问一声。后来他姐姐终于受不了暴虐的折磨,偷偷跑了回来,现在躲在家里给人家做绣球弄几个米饭钱过日子。
  我决定安顿下来后,抽时间去看望王小娟。可是,仅仅过了一个星期,王小娟的大弟弟就把电话打到了学校。王小娟的大弟弟说,他姐姐三天前跳河死了,在瀑水渡。我不相信,说怎么会呢,她水性那么好。他说,他姐姐在腿上绑了一块大石头,他手上还有一封他姐姐留给我的信。
  霎时,我泪流满面,扔下话筒就往瀑水渡跑去。到了那里,风景依旧,大榕树还在,独石还在,王小娟却不在了,水在独自空流。她一定是顺着河流走向了没有尽头的远方,那里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
  我想起了那封信,那封绝笔信,可怜的王小娟啊,到底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责任编辑 孟 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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