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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偶遇水生
春天来了,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下了几场小雨,地里开始有人影晃动。米粒家只有两口人的地,她也扛着木耙和镐头上地里去了。地是去年秋后拖拉机犁的,已经开始松软。她坐在地头,红红的脸上淌着细密的汗,心怦怦直跳。贵生媳妇打她身边路过,跟她打招呼,大妹子,二保娶了你,真是烧了高香啊。米粒回过头冲她笑了笑,说,嫂子,人家二保天天嫌我废物呢。贵生媳妇说,那是他不知足啊。望着贵生媳妇远去的影子,米粒发了一会儿呆,心里泛起了一股小水花。
昨天晚上,米粒和男人说起了种地的事儿。二保说,我天天在铁矿上班,哪儿有空儿管地?还是别种了。米粒说,庄稼人哪有不种地的道理?咱的地不多,种完玉米再打上灭草剂,间完苗到时候再撒些肥,就等着收秋了。二保瞪了她一眼说,你想得倒容易,好像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秋就到家了,你要是愿意种,到时候别叫我帮忙。
想到这儿,米粒轻轻地叹了口气,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我图的啥呀?
去年秋后,庄里来了几辆三轮车收玉米。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同伴好像叫他水生来着。他高高的个子,皮肤白白的,像个城里的书生。见了米粒,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说,大妹子,你家的玉米卖不?米粒听了捂住嘴笑够了才问他,你跟谁叫大妹子呢?我可比你大呀。水生问他,你多大?米粒脆生生地说,二十六。水生挠挠头说,这事儿弄的,我比你小两岁呢,谁让你长得那么年轻呢。米粒又笑了,说,我本来也不算老嘛。水生去了米粒家里,看了口袋里的玉米,说,不错,就给你个好价钱吧。米粒听了,高兴极了。过了一会儿,水生一个人把十几袋玉米扛到了外面。米粒想帮他一把。水生说,这是粗活,哪能让你这样细皮白肉的人干呢?要是我大哥在家,还不得心疼坏喽。米粒没搭茬。水生和他雇来的小工把玉米称完了,又利索地装到车上,把钱给了米粒。米粒点了点,眼睛亮亮的。水生说,大姐,明年多种玉米吧,价格肯定涨。米粒看他认真的样子,问,要是不涨咋办?水生说,要是不涨,我给你涨!米粒说,你说话可得算数,到时候我就给你留着。水生的脸突然红了,说,你就给我留着吧。米粒听出了他的话外音,问,你说啥呢?水生的小工搭了话,水生爹娘去得早,他现在还没娶媳妇呢,你上上心,遇到合适的给他念叨一个吧。米粒问水生,兄弟,你想找个啥样的?水生呆呆地盯着她,说,我就想找个姐这样的。米粒的脸发了烧,几步跑进了屋子。
几天后二保歇班。米粒叫他一起去种玉米。二保不愿意去。米粒知道他嘴馋,就去超市割了几斤瘦肉,买了些菜给他炒了几盘。二保喝了几两白酒,打着饱嗝和她去了地里。正赶上在一个厂子上班的贵生赶了牲口也来种地。米粒跟贵生媳妇说了一通好话,叫二保去给人家拉牲口。就这样,还没到中午,两家的地都种完了。
后晌,二保喝多了,躺在炕上睡大觉。米粒背上喷雾器,买了一瓶灭草剂,去了地里,趁着草还没冒头先把药打上。当时阳光很热,晃眼。米粒还要去水窖提水,累得呼呼直喘。不一会儿,她的上衣就被喷雾器上头晃出的水连同汗浸透了。
回到家,米粒去了厢房,打开热水器的开关,洗了洗身子。忽然门被推开了,二保嬉皮笑脸地站到了她的身边。米粒说,你干啥?二保伸手搂住她的腰,说,跟你亲热一下,谁管得着?米粒使劲推开他,说,你快饶了我吧,刚下完地累死了。
二 受尽委屈
过去,米粒的公公在村里当支部书记,二保初中毕业后就托关系安排到了一家企业上班。米粒的父亲体弱多病,二保爹帮他找了个当门卫的轻巧活儿,他觉得欠了人家一大堆的人情。二保家托媒人来,他便费尽口舌说服了女儿。谁知米粒刚过门不到半年,公公得脑出血死了,婆婆又改了嫁,家里只剩下他们小两口。二保没了支柱,可是从小养成的好吃懒做的毛病却怎么也改不了了。一开始米粒总是唉声叹气,不过反过来一想她和二保俩人年轻力壮,只要别太懒,日子总会有盼头。这样,她的心就渐渐平静下来。二保有时不愿下地,她自己就多干点儿。男人每个月在铁矿坚持下来,也能挣一千多块。庄稼地里的活儿不算多,歇过劲儿来就好了。
这天早起,米粒吃完饭想回娘家绕一圈。二保从外面回来了。米粒说,饭在锅里热着呢,快吃吧。二保说,我和几个工友在饭店吃过了。米粒有点不高兴,说,铁矿离咱家刚二里多地,一眨眼工夫就到家了,还在外头吃干啥,净花冤枉钱。二保瞪了她一眼,说,饭店的菜能和家里的一个味儿吗?
米粒听了,往炕头一坐,眼眉耷拉下来,说,那你还回家干啥?就在饭店住得了。二保嘿嘿笑了两声,说,家里不还有媳妇吗?米粒搡了他一下,说,你要想找,媳妇还不有的是?二保猛地一把揽住米粒的腰就往炕上按。米粒挣扎着喊道,你疯了?我娘病了,我还要去看她呢,哪有这心情?二保脸铁青着,粗野地扒着米粒的衣服,嘴里还说,你娘有病关我屁事!米粒很快被脱光了上身,两个奶子被男人用力地攥住了。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甩手给了二保一记耳光。二保愣住了,眼睛立了起来,骂道,你活够了吧,敢和我翻脸?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说完,他氣急败坏地把米粒按在炕上,狠狠地给了几拳。米粒挣扎了几下,开始小声地哭泣。
二保跳下了炕,朝米粒吐了一口吐沫,骂咧咧地走了。
米粒赤裸着上身靠在被垛边,脑袋里乱成了一团,心怦怦直跳,泪水在脸上弥漫。
下午,贵生媳妇急匆匆地来告诉米粒,有人在你玉米地头放牛呢。米粒听了,嗖地爬了起来,又仰躺下去。贵生媳妇问,你咋了?生病了吗?米粒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说,是有点感冒啦。贵生媳妇说,你快去看看吧,史大那个缺德玩意儿不好好看牛,净琢磨着吃别人家庄稼。米粒的心再次被刺痛了,她嘱咐贵生媳妇看会儿家,骑上电动车就奔玉米地去了。
到了地头,米粒果真看见史大的牛在地头放呢。她跳下车,疯了似的跑过去,拽住牛的缰绳,大声地问史大,你的牲口咋在人家地头放啊?看看,吃了多少庄稼苗啊。 史大看了看她,不屑地说,不就几棵玉米苗嘛,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真是的。说完一把夺过缰绳,拉着牛不紧不慢地走了。米粒望着他的背影,又看看地头被祸害的玉米苗,扑通一声坐在地头,委屈地大哭起来……
三 寄托希望
下了一场雨。米粒去地里间了一些苗,在牛踩的地方重新刨了坑,又栽上了。
回到家,米粒看见二保还在睡觉,就去做饭。过了一会儿,她见酱油没了,就去小卖部买。半路上她遇见了贵生媳妇。贵生媳妇告诉她,铁矿发工资了。她很高兴,说,都仨月了,也该发啦。贵生媳妇又说,明天县城有展销会,买啥都便宜,你去不?她动了心,嘴里却说,看看吧,有空儿就去。后来,她又问二保。二保不耐烦地说,瞎说,谁说发工资了?早着呢。
米粒不再追问,慢腾腾走到厨房舀水,忽然撒了手,舀子落在缸里,溅起一片水花,她的前胸都湿了,眼泪跟着掉下来。
半夜,二保醒了,要钻米粒的被窝。米粒不让,死死地拽住被子护住自己。二保迷迷瞪瞪地说,一回给你一百。米粒一惊,说,你拿我当啥了?二保说,你管我当啥呢?给你钱是给你脸,你别给脸不要脸。米粒就哭了。二保呆了一会儿,说,你哭啥?我跟你闹着玩呢。米粒说,那你一百块钱啥意思?二保就笑了,听人说,浴池里找小姐只给八十呢。米粒说,你还啥都知道啊。二保沉默了一阵儿,猛地扯开米粒的被子,骑到了她身上。
得到满足后,二保美滋滋地掉过身去,睡着了。米粒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男人的后背,像看着一堵墙。
早晨,二保上班去了。贵生媳妇来叫她一起去城里。米粒从被子里钻出来,说,我感冒了,你自己去吧。贵生媳妇见她脸色苍白,眼睛红红的,叹了口气,走了。米粒又躺下来,头发披散着,望着房梁发呆。不知为啥,她又想起了那个收玉米的小贩,忽然胸口一阵紧。她不再躺着,穿好衣服出了屋,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家的玉米地前,瞅着绿油油的秧苗在微风中轻轻地摇动,她蹲下身去,小心地抚摸着玉米肥大的叶子,心忽然也跟着它舞动起来,眼前又浮现出水生的笑脸……
四 心灰意冷
地里的玉米已经齐腰高了,米粒跟二保要钱。二保把眼睛瞪了起来,大声地问她,干啥?米粒说地里的玉米得追肥了。二保哼了一声,说,就那点破庄稼,你倒挺用心哪,比对我还好。说完,从柜子里翻出两百块钱摔给她,又锁上了。
米粒从商店买了一袋尿素,艰难地推回家来,问二保,你去不?二保说,你当我是机器呢?上了一宿班也不歇会儿?米粒不再叫他,一个人走了。
路上,米粒刚走一会儿,化肥袋就从后面掉了下去,车子歪在了一边。她支好车,费劲地把肥袋子往上抬,却根本办不到。她坐在袋子上,呼呼地喘着气,脸涨得通红。
这时,一辆三轮车打身边路过,忽然停下了,一个小伙子打开车门跳下来。米粒看了他一眼,心跳一下子加速。这个人竟是水生!
水生走到她跟前,笑眯眯地说,大姐,你咋在这儿练起体力活了?米粒听了,也笑了笑,说,庄稼人,不干咋整呀,在商店时是人家给搬上来的,现在掉下来,算是没辙啦。水生摇摇头,说,这哪是你干的活呀?要不,我给你送地里去吧。米粒赶忙摆手,说,这哪行呢。水生目光直直地看着她,说,你客气啥,到了秋后,把玉米卖给我就行了,你知道不?玉米的价钱又涨了,我去年没说错吧,准涨,服不?
米粒的脸红了,说,你还真有两下子。
米粒的眼睛不敢看水生了,只盯住自己的鞋面,心怦怦直跳。
水生说,你男人呢?他咋不下地呀?
米粒说,他上了一晚上班,得睡会儿觉啊。
水生嗯了一声,说,大哥真是好命啊,找了一个你这样知冷知热的人。
米粒的嘴角动了一下,目光飘到远处。
水生说,姐,要不,我把袋子给你送到地里吧。
米粒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那咋行呢?你帮我把袋子放车上就行了。
水生叹口气,猫下身一用力,把尿素放到了米粒的电动车后头。他低着头返回自己三轮车前,忽然又掉过头来,喘着气说,姐,你跟我走吧,我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米粒说,你发烧了吧?咋说胡话呢。
水生的眼里潮潮的,咬着嘴唇上了车,走了。
米粒到了地里,手里洒着肥,心里却乱乱的,玉米叶子摩着她的手臂,痒痒的。她看见玉米秧的上头已经长出了一小缕胡须,玉米马上就要从下面拱出来了。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回到家里,二保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米粒接了一个电话,是娘打来的,说她的腰疼病又犯了,想跟她手里先拿几百块钱去县医院看看,等哥从建筑队回来再还米粒。米粒说,妈,我也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可别说还不还的话呀,一会儿我给你送去。
放下电话,米粒坐在炕边犯了愁。她左右看了看,从二保刚换下的裤子里翻出了钥匙,打开了男人锁着的柜子,在包裹里看到了一千块钱,想了想,又放了进去,把柜子锁上了。过了一会儿,二保回来了。米粒跟他商量娘去看病的事。二保说,你妈又不是没儿子,凭啥叫咱们掏钱看病?米粒说,妈没说让咱们拿,还说等咱哥回来了还咱们,再说了,就是咱掏钱给她看病,也是应该的啊。二保说,我一个柴火棍没得着她的,凭啥?
米粒哭了。
第二天,米粒从贵生媳妇手里借了几百块钱,说等秋后卖了玉米再还她。贵生媳妇道,好说。米粒从她的家里出来,就急匆匆到娘家去了。
五 希望破灭
轉眼间,秋天到了。
米粒没事就往地里绕一趟。这时,玉米已经长得比她还高,秸秆又粗又壮,肥大的叶片绿油油里泛着黑,玉米粒饱满地生长着。米粒用欣喜的目光打量着这一片庄稼,随着她的走动,玉米叶发出刷刷的声音,米粒听着就像一首缠绵的歌。
回来的路上,米粒碰到了贵生媳妇,她拽了一把米粒,说,我昨天上镇里发廊剪头,碰见你家二保了。米粒说,你没看错吧?他和我说去加班了,咋会到发廊去呢?贵生媳妇说,你咋那么傻呢?他说干啥就干啥去呀?告诉你吧,二保去做按摩了!米粒眨巴眨巴眼睛,说,啥叫按摩呀?贵生媳妇叹口气说,按摩就是男的跟女的乱摸一气呗。米粒听了,脸一下子白了,嘴唇直哆嗦,问,嫂子,你看清楚了吗?可别冤枉了我家二保。贵生媳妇说,我是瞎扯舌的人吗?别怪嫂子说你,现在的社会乱着哪,你可得留个心眼儿。米粒的心没底了,大腿竟有些沉,本来离家不远的路,居然走了老半天。 过了些日子,地里开始有人掰玉米了。米粒闹了一场病,可她听说地里有人干活,就挺着从炕上爬了起来。今天正好二保在家。米粒说,玉米都熟了,今儿个倒腾回来吧?二保不耐烦地说,我还得加班呢,让你把地转给别人种,你偏死心眼子搂在自己怀里,这会儿又想拉着我干,没门!说完,男人几步到了院里,骑上车走了。
米粒到了大门外,二保已经没了踪影,她看见街上有人开始往家拉秋了,叹口气回了屋里,烙了两块大饼,硬挺着吃了,又拿了十几个纤维袋子绑在电动车后面,来到了自家的地里。
地里的玉米已经成熟了。米粒进去后,开始一根一根地掰。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可看到丰收在望,米粒的心情还是好了许多。这时,贵生家也来收玉米了。两家的地挨着,贵生媳妇和男人一边干活一邊问她,二保哪儿去了?米粒小声地说,他呀,加班去了。贵生在那边“啊”了一声,没再搭茬儿,继续干活。贵生媳妇却说,你呀,让我说你啥好?贵生和二保在一个班上,要是加班,他能在这儿吗?米粒听了,心一沉。那边,贵生使劲咳嗽了一声。
玉米掰完了。贵生两口子使牲口往家拉。米粒帮他们装完车,央求把她的玉米也拉回去。贵生媳妇叹口气,说,行啊,冲着你的面子。米粒高兴极了,赶忙先把玉米装进袋子,背到了地头,累得她腰都直不起来。
到了中午,满满的一车玉米终于拉到了家里。米粒望着院里一大堆的牛角尖,长出了一口气,眼里竟有些酸,她使劲擦了擦,又笑了。
吃完饭,二保还没有回来,她却顾不上歇着,又开始剥玉米皮。天黑的时候,她的眼前已经剥了一堆。月亮升起来了,泛着白白的光。米粒舍不得回屋,依然在忙着。她发现了一根特大的玉米,欢喜地惊叫了一声,几把褪去了皮,把它举了起来。饱满的玉米粒在月光下晶莹剔透,就像一捧珍珠。她把它托到嘴边,一股清香钻进了鼻孔,她想咬一口,却恍恍惚惚地亲了一下,竟羞红了脸。不知不觉中,她的手越来越不听使唤,眼皮直打架,终于倒在了玉米皮里,睡着了。
一个月后,玉米棒都晾干了。米粒的心情渐渐好起来。她舍不得花钱,没找脱粒机器,自己用手掰的。粒子又晒了几天,被装进了口袋。街上有人开车来收玉米了。米粒打听了几回,今年的玉米比过去涨了两角钱。有小贩上门来问她卖不卖,她摇着头说不急,心里却慌慌的。她想起自己还欠贵生媳妇的钱,其实急得不得了。
一天,家门口来了一辆警车,两个公安告诉她,马二保在浴池嫖妓被抓了,拘留五天,还要她把两千块钱罚款送到派出所。米粒一下子惊呆了,浑身无力,身子顺着门框滑下去,坐在冰凉的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她走进屋里,打开了玉米袋子,捧起一把饱满的玉米粒,手开始哆嗦,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玉米粒上。玉米粒泛着白白的光,仿佛也跟着她在一起无声地哭泣。米粒好委屈,她不明白,自己的男人咋这么不争气呢?
米粒开始在门外等一个人。她在心里说,如果他来了,我就一跺脚跟他走了算了。于是,她的心跳又加速了,她不知道自己这么想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这时,水生开着三轮车从街的那边过来了。米粒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她飞快地跑回屋,照了照镜子,又跑了出来,低着头站在门口,脸上烫烫的。水生在不远处被人叫住,他跳下车来,人还是那么精神。盯着盯着,米粒的眼睛忽然瞪大了。她看见水生从车的另一头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扶下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米粒忽然感到窒息一般,大口地喘息着,她的脑袋一下子过了电,浑身哆嗦起来。
米粒再也待不住了,她冲进了院子,发疯似的把门关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米粒听见那辆三轮车在外面熄了火。她站在门后,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她不知道是把门打开呢,还是就这么关着……
责任编辑 孟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