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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午餐实在太简单了：半只维生素面包，一片火腿，一杯循环再生水，还有些补充微量元素的药片。
自从两个月前运输船在距火星120万公里的地方被流星击毁后，身为火星考察站站长的戈里决定减少食品供应量。
“吃饭了。”戈里向他唯一的下属米尔喊道。
米尔正紧张地工作着，认真记录各种数据，仔细地分析研究，密切监视着火星的哪怕是极为微小的活动。自从货运飞船出事之后，他工作得比以前更加卖力了，但内心却如同濒临死亡的蛇一样紧缩成一团。
不一会，米尔从工作室走了出来，坐到戈里对面。
米尔咬了几口面包，开口打破了沉默：“给养不多了。我们活不了多久了。”
戈里不吭一声地嚼着那片火腿。
“我们熬不到救援飞船到来的那一天。”米尔提高声调大声说。
“见鬼!”戈里一把推开盘子，喝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说过几次了，基地方面正在全力组织救援，在救援飞船到达之前，我们只能自救!”
“怎么自救?物质不比精神，没有就是没有!我们总不能去啃仪器设备吧?除非把‘莱文’吃了……”
“不行!‘莱文’是有感觉的!……”
“去他的感觉吧!”米尔粗暴地喊道，“它所谓的感觉不过是传感器发送给它的电脉冲信号，它的痛苦不过是我们给它编制的反应程序，它原本只是一台仪器而巳!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吃掉它?”
“莱文”是主管考察站生活设施的电脑，但又不仅仅只是一台电脑，它是整个考察站的大脑，它的身躯就是考察站的墙壁。严格说来，整个考察站是一个活体组织，是用基因工程开发出来的一种新式材料，完全由与动物细胞没有多少差别的活体细胞构成，具有生长能力和分裂生殖能力。它能与外界进行能量交换，可以通过转化系统把外界有机物质转化为自身可以吸收的成分，以此供自身活动消耗。
更重要的是，“墙壁”之中遍布着人造神经网，只要感觉到某一部分受到损伤，“莱文”就会提高转化速度，并刺激“墙壁”分泌出生物酶，促进细胞分裂，加快生长速度，使受伤处很快愈合。而每天不断死亡的细胞则被聚积到一起形成“墙壁”的外壳，只要生长活动不停止，外壳就会不断加厚。这样完全可以抵消火星风沙的侵蚀，并可自动愈合伤口，省去人工修复的麻烦。这种活体“墙壁”再配上具有逻辑思维能力的电脑，完全可算是一个生物。当然，“莱文”的“躯体”是完全可以食用的。
“站长，你别那么迂腐好不好?”米尔用他自己认为最为语重心长的腔调说。
“这不是什么迂腐!你瞧，‘莱文’能思维、能感觉，它会干活会喊痛，它是人!吃它在本质上和吃人没什么两样!”戈里也提高嗓门回答道。
“真见鬼!就算这样又怎么样?饿极了我连人也敢吃!”米尔按捺不住，吼叫起来，“吃人怎么啦?在蛮荒时代，人们就曾吃过人肉!因此，我看能否吃人肉全取决于形势。你看看我们眼下的处境吧!”
“你胡说什么!”戈里大声打断了米尔，“原始人同类相食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完全从兽性中脱离出来。而我们是高度文明的太空时代的人，一旦抛掉了社会道德伦理，我们就退化成了野兽!文明社会是不会接纳野兽的!”
“可是我们已远离了文明社会!在这个非常时期，活下去才是首要目的!站长，我想活，我要活下去!”米尔继续争辩着，但气势已低了下去。
“不行!米尔，你想过冰凉的刀子切进肉里是个什么滋味吗?你想过一点点把‘莱文’割成碎块有多残忍吗?就算活下来了，你也会被文明社会抛弃!不行，我不同意吃‘莱文’，这是命令!”
米尔绝望地看着戈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道：“这样吧，你可以不吃，但我还想活!我一个人吃总可以吧?”
戈里盯着米尔濒于疯狂的眼睛，许久一言不发。终于，他开口了：“米尔，如果活下去对你真的那么重要的话，你就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吧，我撤消刚才的命令。但既然你已决定以‘莱文’为食，那么以后便不得再消耗普通食品。从此我以普通食品维持生命，你以‘莱文’为食，怎么样?”
“同意。”
二
米尔一个人坐在大厅里，四周静得可怕。刚才戈里带着所有的食品进了卧室，米尔已无退路了。
米尔一动不动地坐候着饥饿的降临。桌上放着一个碟子和一柄锐利的餐刀，过一会他将从“莱文”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他不能切断“莱文”和“墙壁”中人造神经网络的联系，也不能消除“莱文”内存中的应急反应程序，因为那样的话，失去大脑的机体会因为整体机能丧失而停止一切活动，从而使整个考察站很快在火星风沙的侵蚀下分崩离析。
这给了米尔很大的压力。虽说刚才他表现得心如铁石，但那只是因为他是在和别人作斗争。可现在他在和自己的神志作战……
米尔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谋杀儿童的凶手。米尔难受地站起身来，四处走个不停。走了一会儿，他突生一念，启动了内部监视系统，看看戈里卧室内的情况。只见显示屏上，戈里正在吃晚餐。饭菜仍是那么简单，他吃的神色仍是那么自如。米尔后悔了，他恼恨为什么自己要承担这可怕的压力。
终于到了必须进食的地步了，米尔慢慢拿起了刀和碟子。从哪儿下刀呢?切割得有计划，不能乱来。如果左一块右一块乱切，则很可能会导致“莱文”的整体功能彻底瘫痪，毁了整个考察站。米尔斟酌一会儿，选中空了的贮藏室。他在贮藏室的一面墙壁前蹲下，慢慢举起了餐刀。
一刹那间，米尔有些手软。想当初刚上火星时，由于不适应火星的重力状况，他跌过多少跟头啊，正是这柔软的墙壁使他不致于脑袋开花。米尔眼前一阵恍惚，他的手一阵软麻，餐刀跌落在地。
米尔深吸了一口气，霍地站起身来，几步跨到门前，挥起手臂向门板上砸去。一阵钻心的剧痛。米尔铁青着脸继续挥动手臂，直到疼痛完全淹没了软麻的感觉。
米尔走回墙边，飞快地捡起餐刀，猛地刺进“墙”里，然后向下使劲一拉，一阵皮开肉裂般的轻微响声传人米尔耳中!米尔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他咬紧牙关，把全身的力量倾注到握刀的右臂，使它继续移动。
一块巴掌大的“肉块”总算切下来了。米尔把它盛在盘子里，快步走到厨房，交给了自动烹调系统。究竟怎么烹制?米尔想了一下，调出了煎制牛排的程序。
过了约摸五分钟，自动烹调系统的蜂鸣器响了，一碟热气腾腾的“牛排”呈上了餐桌。米尔强打精神用刀叉拨弄着那块“牛排”，好半天才切下了硬币大的一块，慢慢放进嘴里。他的眉毛立刻挤到了一块。这玩意毕竟不是牛排，火候也不够，一股腥味直冲脑门。米尔一把扔下刀叉，冲进卫生间呕吐起来。
从卫生间出来后，米尔走进自己的卧室一头扑到床上，紧闭双眼不再动弹了。
米尔醒来之后，觉得脑袋又疼又晕，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稍微走，十几步，心里就慌得厉害，不能不补充点营养了。米尔艰难地走进厨房，把目光移 到了那碟“牛排”上。现在到了生死崖边了，吃就活，不吃就死。米尔狠了狠心，端起了盘子。
五分钟后，一碟煎好的“碎牛排”摆上了桌。米尔好一会儿才举起了勺子。他闭上双眼，尽量什么也不想，大口咀嚼了起来……
没过几分钟，一碟子“碎牛排”就全下了肚。米尔扔下勺子，盯着桌面呆呆地坐着，他在努力保持那种什么也不想的虚空状态。
突然，米尔感到胃部一阵痉挛，嘴里清水直泛。他猛地站起来，像头困兽似的四处走动。
撑了一会儿，米尔觉得不行了，他冲进厨房，从调味剂橱柜中翻出一瓶辣味剂，仰头喝了一大口，顿时涕泗交流。米尔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四五个小时一眨眼就过去了，肚子又感到饥饿了。米尔不得不又拿起了刀和碟子。
在此之前，米尔不停地在发狠，以消除那内疚的感觉。他要让自己的心肠硬起来。
这一次切“肉”和煎制的过程顺利多了。米尔如释重负地想：总算熬过这一关了，尽管吃完之后还是翻胃。
三
以后几次切割和烹制更顺利了，恶心感在逐渐消退，饥饿和疲乏感也随之消失。米尔自信可以活下去了。他在整个考察站四处乱走，感到有劲无处使，想干点什么。
他又开启了监视系统，想看看戈里怎么样了。画面上，戈里在床上倒头睡觉，桌上的盘碟干净得可以当镜子用，墙角的食品堆已经减少了许多。看着戈里，米尔的心仿佛被踢了一脚，他急忙关掉了监视系统。
以后几天里米尔玩命地工作着。每当他可以控制自己意识的时候，还能够做到置恐惧于不顾；但一旦意识处于失控状态时，恐惧就会变本加厉地从他心底涌出来。
米尔拼死拼活地工作着，他要让工作彻底占据自己的头脑。然而干着干着，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每天他都观测星空，搜寻着救援飞船的身影。可是他既盼望得救，却又害怕见到其他的人，害怕回到文明社会中去。他无法肯定文明社会是否还会接纳他，以“莱文”为食的行为已把恐惧深深植入了他的潜意识之中。他隐隐感到兽性在自己体内咆哮，他愈益惊恐，不过还能勉强维持心理平衡，每天的“牛排”还都咽得下去。
一天午餐时，平衡终于被打破了。当时米尔像往常一样在储藏室的墙壁前蹲下来，切割之前他看了一眼那堵墙。顿时，他吓得跌坐在地上。原来这些天他无意中把墙洞切成了一个圆形，经“莱文”的自我修复后，这个圆形显得甚为完美，让米尔一下子联想到中学时自己那只宠物兔死后的眼睛。
米尔仓皇逃离了储藏室，他另选一间房子切了块矩形的“肉块”下来，送到厨房。“别想打垮我!”米尔狠狠地说，然后把一碟“碎肉”使劲咀嚼后全吞了下去。
吃完后只一分钟，他就吐了。吐完，他万分沮丧地瘫在床上。
四
米尔再没去工作了，他整天呆坐着不动，感到恶心、自责和恐惧。为了对抗心中的负罪感，米尔赌咒发誓决定狠下心不顾一切，可一会儿却又被自责和恐惧弄得直想哭，两股力量就这么一左一右地反复争夺他的灵魂，搞得他心力交瘁。他的肠胃功能也开始紊乱，时常突然腹疼、腹泻，而饥饿却感觉不到了。
经过几天的心理搏斗，米尔败下阵来。他觉得自己根本战胜不了心中那沉重的负罪感。米尔终于明白是戈里的存在才让自己产生负罪感的，因为戈里代表着文明力量，他始终不肯吃“莱文”的“肉”。有这个人存在，米尔别想获得内心的安宁。
杀了他!米尔狞笑着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餐刀，向戈里的卧室走去。
走了几步之后，米尔又停住脚，他的理智开始发挥作用。杀了这个多年亲近的人，就意味着自己彻底和文明社会决裂。米尔像个漏了气的皮球一样，颓丧地跌坐在地上。不一会儿，他心里又萌发了一个新的念头……
一碟热气腾腾的“碎牛排”送到了戈里的卧室。“吃吧，站长。你差不多断粮了，一定饿坏了吧?吃吧，别客气。”米尔柔声说。
戈里蜡黄的脸上几乎看不到生气了，他在床上一声不吭。
过了好一会儿，戈里才睁开无神的双眼，没精打采地看了一眼“碎牛排”，又看了一眼监视镜头，重又闭上双眼。
大约有两个小时，米尔饶有兴趣地坐在监视系统终端显示屏前，等待着戈里的反应。
终于，戈里又睁开了双眼。这一次他死死盯住那碟“牛排”的眼睛里逐渐有了光彩。一刻钟之后，戈里缓缓从床上站起来，走向那碟子。米尔的呼吸急促起来，剧烈的心跳把血液大量泵向大脑，弄得他头都晕了。
戈里端起碟子，但却没有下口。许久，他咽了几次口水，快步走到废物收集口，把“碎牛排”连同碟子一块扔了进去。
米尔的心头一阵发凉，但他不甘心失败，跑到厨房又烧了一碟“牛排”，送到戈里房里。
这一次戈里看也没看就把它送进了废料收集口。
到了正常就餐时间，米尔再烧好一碟“碎牛排”给戈里送去。
戈里还是一动不动地闭目睡觉，他似乎没感觉到那“碎牛排”的存在。
整整两天，米尔按正常就餐时间定时送去了六份“碎牛排”。在这两天里，戈里吃光了他最后一包饼干，但他并没有再望那些“牛排”一眼。
在以后的三天里，米尔执拗地站在监视系统终端显示屏前，他要看看善与恶究竟谁会赢。
他现在迫切需要得到证明，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戈里始终不曾睁开眼睛，他像死了似的躺在床上。米尔意识到自己已把一切赌注都押到了这个人身上，他每一次不经意的动弹，都会让米尔产生无尽的希望，可随即又把他抛进失落的深渊。
米尔终于撑不住了，长期得不到休息产生的疲乏和始终处于紧张状态的神经以及不断的失望终于把他拖垮了。他半躺在墙角，不再监视戈里，也不再进食了。他的双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似乎连思维都停滞了。
五
一阵急促的蜂鸣声传人米尔的耳中，工作的本能终于使他站了起来。那是表示地球基地有信息发来的信号。
通讯计算机显示屏上出现了一则电文：
火星考察站站长戈里及米尔：救援飞船目前已组装完毕，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不日即将启航。望你们克服万难，坚持到救援队到来。
基地
米尔怔怔地盯着显示屏。突然，他爆发出一声大叫：“不!”他像弹簧似的蹦人工作室，一脚踢开工具柜的门，神经质地在里面翻拣着。片刻，他手持一柄电磁锤冲了出来。
“我不回去!”他一边嚎叫，一边狂乱地向通讯计算机砸去。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之后，精密仪器被打得七零八落。
半小时后，米尔身穿太空服从考察站跑了出去……
米尔出走后十分钟，戈里的卧室门开了。戈里缓步走到监视系统终端显示屏前，启动了外部监视器。他盯着屏幕上那个跳动的小点，手中握着一只秒表。
一连几个小时，戈里动也不动地坐在显示屏前。米尔早已消失在荒漠之中，戈里把目光从显示屏上移到了秒表上。
“好了。”戈里嘀咕了一声，扔掉秒 表，起身向贮藏室走去。在那面有着巨大创面的墙前，他拿起了米尔扔下的那柄餐刀，熟练地切下骨牌大小的一块“肉”，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心中想道：米尔现在大概正在生死线上挣扎，他氧气瓶中的氧气存量肯定耗光了。
稍微缓解一下饥饿，戈里开始干活，他把自己卧室中的各种物品搬到大厅中去。当他的床被移开之后，原先被床遮住的那部分墙壁露了出来，只见一片灰惨惨的角质层。戈里拿着餐刀和碟子回到已经空荡荡的卧室，又从那片创面周围切了一大块。然后走到厨房，把它交给自动烹调系统，亲自编定了烹调程序。
不久，一份火候正好的“煎牛排”送上了桌，戈里慢慢吃了起来。整个大厅只有刀叉和碟子相碰的声音。
戈里突然感到一阵孤寂：没有办法啊，现实就那么严酷。戈里是老宇航员了，他对于地球方面的办事效率和救援队的准备周期了如指掌，他也了解整个考察站的给养储量和“莱文”的“身躯”总量以及“莱文”的自我修复能力。
他仔细计算过了，氧气、水、食品、微量元素补充药品、维生素类药物全都不够两个人支撑到救援飞船的到来。为了活下去，他只能如此。
吃完之后，戈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件东西，这是一个信号接收装置。还在货运飞船刚刚出事没几天的时候，他就在米尔的衣服上放置了一个示踪器，依靠这个接收装置，他可以随时掌握米尔的动向。每当他确信米尔没有开启监视系统的时候，他就切割“墙壁”补充营养，应付饥饿。他知道这是一场生死较量，所以一开始他就严令不得以“莱文”为食，意图让米尔产生食用“莱文”是野蛮行为的心理禁忌，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强化这一禁忌。那则地球发来的电报根本就是他事先编制的，他在适当时机把它调了出来，最终彻底摧垮了米尔的精神……米尔至死也不会明白自己是这场生死竞争的失败者。
六
救援队员们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过道口那个形销骨立的枯瘦人形，不相信他还活着。按他们的估计，这么漫长的时间大大超过了考察站中的食品储量可以支持的时日。他们窃窃私语，都感受到了这个战胜严酷环境的赢弱的人身上散发出的强者气息。
他们把幸存者扶进医疗舱后，立刻分作两队。一队留守考察站，一队直趋由幸存者提供的那个精神崩溃的队员迷失的大致方向。
戈里在接受了医疗检查和洗浴之后终于吃上了自货运飞船出事以来的第一顿正常的饭食，这些精心调制的健胃流质食品和清凉的洗澡水使他终于确信自己又回到文明社会了。
用餐完毕之后，他在船舱内四处走动，活动活动筋骨。
一辆火星车从远方渐渐驶近。戈里盯着它，目光在车上搜寻着。
车停下来以后，救援队员们小心翼翼地把一具覆盖着联合国旗帜的棺材抬了下来。
戈里把目光从棺材上移开，放眼四周，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午餐实在太简单了：半只维生素面包，一片火腿，一杯循环再生水，还有些补充微量元素的药片。
自从两个月前运输船在距火星120万公里的地方被流星击毁后，身为火星考察站站长的戈里决定减少食品供应量。
“吃饭了。”戈里向他唯一的下属米尔喊道。
米尔正紧张地工作着，认真记录各种数据，仔细地分析研究，密切监视着火星的哪怕是极为微小的活动。自从货运飞船出事之后，他工作得比以前更加卖力了，但内心却如同濒临死亡的蛇一样紧缩成一团。
不一会，米尔从工作室走了出来，坐到戈里对面。
米尔咬了几口面包，开口打破了沉默：“给养不多了。我们活不了多久了。”
戈里不吭一声地嚼着那片火腿。
“我们熬不到救援飞船到来的那一天。”米尔提高声调大声说。
“见鬼!”戈里一把推开盘子，喝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说过几次了，基地方面正在全力组织救援，在救援飞船到达之前，我们只能自救!”
“怎么自救?物质不比精神，没有就是没有!我们总不能去啃仪器设备吧?除非把‘莱文’吃了……”
“不行!‘莱文’是有感觉的!……”
“去他的感觉吧!”米尔粗暴地喊道，“它所谓的感觉不过是传感器发送给它的电脉冲信号，它的痛苦不过是我们给它编制的反应程序，它原本只是一台仪器而巳!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吃掉它?”
“莱文”是主管考察站生活设施的电脑，但又不仅仅只是一台电脑，它是整个考察站的大脑，它的身躯就是考察站的墙壁。严格说来，整个考察站是一个活体组织，是用基因工程开发出来的一种新式材料，完全由与动物细胞没有多少差别的活体细胞构成，具有生长能力和分裂生殖能力。它能与外界进行能量交换，可以通过转化系统把外界有机物质转化为自身可以吸收的成分，以此供自身活动消耗。
更重要的是，“墙壁”之中遍布着人造神经网，只要感觉到某一部分受到损伤，“莱文”就会提高转化速度，并刺激“墙壁”分泌出生物酶，促进细胞分裂，加快生长速度，使受伤处很快愈合。而每天不断死亡的细胞则被聚积到一起形成“墙壁”的外壳，只要生长活动不停止，外壳就会不断加厚。这样完全可以抵消火星风沙的侵蚀，并可自动愈合伤口，省去人工修复的麻烦。这种活体“墙壁”再配上具有逻辑思维能力的电脑，完全可算是一个生物。当然，“莱文”的“躯体”是完全可以食用的。
“站长，你别那么迂腐好不好?”米尔用他自己认为最为语重心长的腔调说。
“这不是什么迂腐!你瞧，‘莱文’能思维、能感觉，它会干活会喊痛，它是人!吃它在本质上和吃人没什么两样!”戈里也提高嗓门回答道。
“真见鬼!就算这样又怎么样?饿极了我连人也敢吃!”米尔按捺不住，吼叫起来，“吃人怎么啦?在蛮荒时代，人们就曾吃过人肉!因此，我看能否吃人肉全取决于形势。你看看我们眼下的处境吧!”
“你胡说什么!”戈里大声打断了米尔，“原始人同类相食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完全从兽性中脱离出来。而我们是高度文明的太空时代的人，一旦抛掉了社会道德伦理，我们就退化成了野兽!文明社会是不会接纳野兽的!”
“可是我们已远离了文明社会!在这个非常时期，活下去才是首要目的!站长，我想活，我要活下去!”米尔继续争辩着，但气势已低了下去。
“不行!米尔，你想过冰凉的刀子切进肉里是个什么滋味吗?你想过一点点把‘莱文’割成碎块有多残忍吗?就算活下来了，你也会被文明社会抛弃!不行，我不同意吃‘莱文’，这是命令!”
米尔绝望地看着戈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道：“这样吧，你可以不吃，但我还想活!我一个人吃总可以吧?”
戈里盯着米尔濒于疯狂的眼睛，许久一言不发。终于，他开口了：“米尔，如果活下去对你真的那么重要的话，你就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吧，我撤消刚才的命令。但既然你已决定以‘莱文’为食，那么以后便不得再消耗普通食品。从此我以普通食品维持生命，你以‘莱文’为食，怎么样?”
“同意。”
二
米尔一个人坐在大厅里，四周静得可怕。刚才戈里带着所有的食品进了卧室，米尔已无退路了。
米尔一动不动地坐候着饥饿的降临。桌上放着一个碟子和一柄锐利的餐刀，过一会他将从“莱文”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他不能切断“莱文”和“墙壁”中人造神经网络的联系，也不能消除“莱文”内存中的应急反应程序，因为那样的话，失去大脑的机体会因为整体机能丧失而停止一切活动，从而使整个考察站很快在火星风沙的侵蚀下分崩离析。
这给了米尔很大的压力。虽说刚才他表现得心如铁石，但那只是因为他是在和别人作斗争。可现在他在和自己的神志作战……
米尔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谋杀儿童的凶手。米尔难受地站起身来，四处走个不停。走了一会儿，他突生一念，启动了内部监视系统，看看戈里卧室内的情况。只见显示屏上，戈里正在吃晚餐。饭菜仍是那么简单，他吃的神色仍是那么自如。米尔后悔了，他恼恨为什么自己要承担这可怕的压力。
终于到了必须进食的地步了，米尔慢慢拿起了刀和碟子。从哪儿下刀呢?切割得有计划，不能乱来。如果左一块右一块乱切，则很可能会导致“莱文”的整体功能彻底瘫痪，毁了整个考察站。米尔斟酌一会儿，选中空了的贮藏室。他在贮藏室的一面墙壁前蹲下，慢慢举起了餐刀。
一刹那间，米尔有些手软。想当初刚上火星时，由于不适应火星的重力状况，他跌过多少跟头啊，正是这柔软的墙壁使他不致于脑袋开花。米尔眼前一阵恍惚，他的手一阵软麻，餐刀跌落在地。
米尔深吸了一口气，霍地站起身来，几步跨到门前，挥起手臂向门板上砸去。一阵钻心的剧痛。米尔铁青着脸继续挥动手臂，直到疼痛完全淹没了软麻的感觉。
米尔走回墙边，飞快地捡起餐刀，猛地刺进“墙”里，然后向下使劲一拉，一阵皮开肉裂般的轻微响声传人米尔耳中!米尔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他咬紧牙关，把全身的力量倾注到握刀的右臂，使它继续移动。
一块巴掌大的“肉块”总算切下来了。米尔把它盛在盘子里，快步走到厨房，交给了自动烹调系统。究竟怎么烹制?米尔想了一下，调出了煎制牛排的程序。
过了约摸五分钟，自动烹调系统的蜂鸣器响了，一碟热气腾腾的“牛排”呈上了餐桌。米尔强打精神用刀叉拨弄着那块“牛排”，好半天才切下了硬币大的一块，慢慢放进嘴里。他的眉毛立刻挤到了一块。这玩意毕竟不是牛排，火候也不够，一股腥味直冲脑门。米尔一把扔下刀叉，冲进卫生间呕吐起来。
从卫生间出来后，米尔走进自己的卧室一头扑到床上，紧闭双眼不再动弹了。
米尔醒来之后，觉得脑袋又疼又晕，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稍微走，十几步，心里就慌得厉害，不能不补充点营养了。米尔艰难地走进厨房，把目光移 到了那碟“牛排”上。现在到了生死崖边了，吃就活，不吃就死。米尔狠了狠心，端起了盘子。
五分钟后，一碟煎好的“碎牛排”摆上了桌。米尔好一会儿才举起了勺子。他闭上双眼，尽量什么也不想，大口咀嚼了起来……
没过几分钟，一碟子“碎牛排”就全下了肚。米尔扔下勺子，盯着桌面呆呆地坐着，他在努力保持那种什么也不想的虚空状态。
突然，米尔感到胃部一阵痉挛，嘴里清水直泛。他猛地站起来，像头困兽似的四处走动。
撑了一会儿，米尔觉得不行了，他冲进厨房，从调味剂橱柜中翻出一瓶辣味剂，仰头喝了一大口，顿时涕泗交流。米尔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四五个小时一眨眼就过去了，肚子又感到饥饿了。米尔不得不又拿起了刀和碟子。
在此之前，米尔不停地在发狠，以消除那内疚的感觉。他要让自己的心肠硬起来。
这一次切“肉”和煎制的过程顺利多了。米尔如释重负地想：总算熬过这一关了，尽管吃完之后还是翻胃。
三
以后几次切割和烹制更顺利了，恶心感在逐渐消退，饥饿和疲乏感也随之消失。米尔自信可以活下去了。他在整个考察站四处乱走，感到有劲无处使，想干点什么。
他又开启了监视系统，想看看戈里怎么样了。画面上，戈里在床上倒头睡觉，桌上的盘碟干净得可以当镜子用，墙角的食品堆已经减少了许多。看着戈里，米尔的心仿佛被踢了一脚，他急忙关掉了监视系统。
以后几天里米尔玩命地工作着。每当他可以控制自己意识的时候，还能够做到置恐惧于不顾；但一旦意识处于失控状态时，恐惧就会变本加厉地从他心底涌出来。
米尔拼死拼活地工作着，他要让工作彻底占据自己的头脑。然而干着干着，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每天他都观测星空，搜寻着救援飞船的身影。可是他既盼望得救，却又害怕见到其他的人，害怕回到文明社会中去。他无法肯定文明社会是否还会接纳他，以“莱文”为食的行为已把恐惧深深植入了他的潜意识之中。他隐隐感到兽性在自己体内咆哮，他愈益惊恐，不过还能勉强维持心理平衡，每天的“牛排”还都咽得下去。
一天午餐时，平衡终于被打破了。当时米尔像往常一样在储藏室的墙壁前蹲下来，切割之前他看了一眼那堵墙。顿时，他吓得跌坐在地上。原来这些天他无意中把墙洞切成了一个圆形，经“莱文”的自我修复后，这个圆形显得甚为完美，让米尔一下子联想到中学时自己那只宠物兔死后的眼睛。
米尔仓皇逃离了储藏室，他另选一间房子切了块矩形的“肉块”下来，送到厨房。“别想打垮我!”米尔狠狠地说，然后把一碟“碎肉”使劲咀嚼后全吞了下去。
吃完后只一分钟，他就吐了。吐完，他万分沮丧地瘫在床上。
四
米尔再没去工作了，他整天呆坐着不动，感到恶心、自责和恐惧。为了对抗心中的负罪感，米尔赌咒发誓决定狠下心不顾一切，可一会儿却又被自责和恐惧弄得直想哭，两股力量就这么一左一右地反复争夺他的灵魂，搞得他心力交瘁。他的肠胃功能也开始紊乱，时常突然腹疼、腹泻，而饥饿却感觉不到了。
经过几天的心理搏斗，米尔败下阵来。他觉得自己根本战胜不了心中那沉重的负罪感。米尔终于明白是戈里的存在才让自己产生负罪感的，因为戈里代表着文明力量，他始终不肯吃“莱文”的“肉”。有这个人存在，米尔别想获得内心的安宁。
杀了他!米尔狞笑着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餐刀，向戈里的卧室走去。
走了几步之后，米尔又停住脚，他的理智开始发挥作用。杀了这个多年亲近的人，就意味着自己彻底和文明社会决裂。米尔像个漏了气的皮球一样，颓丧地跌坐在地上。不一会儿，他心里又萌发了一个新的念头……
一碟热气腾腾的“碎牛排”送到了戈里的卧室。“吃吧，站长。你差不多断粮了，一定饿坏了吧?吃吧，别客气。”米尔柔声说。
戈里蜡黄的脸上几乎看不到生气了，他在床上一声不吭。
过了好一会儿，戈里才睁开无神的双眼，没精打采地看了一眼“碎牛排”，又看了一眼监视镜头，重又闭上双眼。
大约有两个小时，米尔饶有兴趣地坐在监视系统终端显示屏前，等待着戈里的反应。
终于，戈里又睁开了双眼。这一次他死死盯住那碟“牛排”的眼睛里逐渐有了光彩。一刻钟之后，戈里缓缓从床上站起来，走向那碟子。米尔的呼吸急促起来，剧烈的心跳把血液大量泵向大脑，弄得他头都晕了。
戈里端起碟子，但却没有下口。许久，他咽了几次口水，快步走到废物收集口，把“碎牛排”连同碟子一块扔了进去。
米尔的心头一阵发凉，但他不甘心失败，跑到厨房又烧了一碟“牛排”，送到戈里房里。
这一次戈里看也没看就把它送进了废料收集口。
到了正常就餐时间，米尔再烧好一碟“碎牛排”给戈里送去。
戈里还是一动不动地闭目睡觉，他似乎没感觉到那“碎牛排”的存在。
整整两天，米尔按正常就餐时间定时送去了六份“碎牛排”。在这两天里，戈里吃光了他最后一包饼干，但他并没有再望那些“牛排”一眼。
在以后的三天里，米尔执拗地站在监视系统终端显示屏前，他要看看善与恶究竟谁会赢。
他现在迫切需要得到证明，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戈里始终不曾睁开眼睛，他像死了似的躺在床上。米尔意识到自己已把一切赌注都押到了这个人身上，他每一次不经意的动弹，都会让米尔产生无尽的希望，可随即又把他抛进失落的深渊。
米尔终于撑不住了，长期得不到休息产生的疲乏和始终处于紧张状态的神经以及不断的失望终于把他拖垮了。他半躺在墙角，不再监视戈里，也不再进食了。他的双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似乎连思维都停滞了。
五
一阵急促的蜂鸣声传人米尔的耳中，工作的本能终于使他站了起来。那是表示地球基地有信息发来的信号。
通讯计算机显示屏上出现了一则电文：
火星考察站站长戈里及米尔：救援飞船目前已组装完毕，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不日即将启航。望你们克服万难，坚持到救援队到来。
基地
米尔怔怔地盯着显示屏。突然，他爆发出一声大叫：“不!”他像弹簧似的蹦人工作室，一脚踢开工具柜的门，神经质地在里面翻拣着。片刻，他手持一柄电磁锤冲了出来。
“我不回去!”他一边嚎叫，一边狂乱地向通讯计算机砸去。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之后，精密仪器被打得七零八落。
半小时后，米尔身穿太空服从考察站跑了出去……
米尔出走后十分钟，戈里的卧室门开了。戈里缓步走到监视系统终端显示屏前，启动了外部监视器。他盯着屏幕上那个跳动的小点，手中握着一只秒表。
一连几个小时，戈里动也不动地坐在显示屏前。米尔早已消失在荒漠之中，戈里把目光从显示屏上移到了秒表上。
“好了。”戈里嘀咕了一声，扔掉秒 表，起身向贮藏室走去。在那面有着巨大创面的墙前，他拿起了米尔扔下的那柄餐刀，熟练地切下骨牌大小的一块“肉”，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心中想道：米尔现在大概正在生死线上挣扎，他氧气瓶中的氧气存量肯定耗光了。
稍微缓解一下饥饿，戈里开始干活，他把自己卧室中的各种物品搬到大厅中去。当他的床被移开之后，原先被床遮住的那部分墙壁露了出来，只见一片灰惨惨的角质层。戈里拿着餐刀和碟子回到已经空荡荡的卧室，又从那片创面周围切了一大块。然后走到厨房，把它交给自动烹调系统，亲自编定了烹调程序。
不久，一份火候正好的“煎牛排”送上了桌，戈里慢慢吃了起来。整个大厅只有刀叉和碟子相碰的声音。
戈里突然感到一阵孤寂：没有办法啊，现实就那么严酷。戈里是老宇航员了，他对于地球方面的办事效率和救援队的准备周期了如指掌，他也了解整个考察站的给养储量和“莱文”的“身躯”总量以及“莱文”的自我修复能力。
他仔细计算过了，氧气、水、食品、微量元素补充药品、维生素类药物全都不够两个人支撑到救援飞船的到来。为了活下去，他只能如此。
吃完之后，戈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件东西，这是一个信号接收装置。还在货运飞船刚刚出事没几天的时候，他就在米尔的衣服上放置了一个示踪器，依靠这个接收装置，他可以随时掌握米尔的动向。每当他确信米尔没有开启监视系统的时候，他就切割“墙壁”补充营养，应付饥饿。他知道这是一场生死较量，所以一开始他就严令不得以“莱文”为食，意图让米尔产生食用“莱文”是野蛮行为的心理禁忌，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强化这一禁忌。那则地球发来的电报根本就是他事先编制的，他在适当时机把它调了出来，最终彻底摧垮了米尔的精神……米尔至死也不会明白自己是这场生死竞争的失败者。
六
救援队员们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过道口那个形销骨立的枯瘦人形，不相信他还活着。按他们的估计，这么漫长的时间大大超过了考察站中的食品储量可以支持的时日。他们窃窃私语，都感受到了这个战胜严酷环境的赢弱的人身上散发出的强者气息。
他们把幸存者扶进医疗舱后，立刻分作两队。一队留守考察站，一队直趋由幸存者提供的那个精神崩溃的队员迷失的大致方向。
戈里在接受了医疗检查和洗浴之后终于吃上了自货运飞船出事以来的第一顿正常的饭食，这些精心调制的健胃流质食品和清凉的洗澡水使他终于确信自己又回到文明社会了。
用餐完毕之后，他在船舱内四处走动，活动活动筋骨。
一辆火星车从远方渐渐驶近。戈里盯着它，目光在车上搜寻着。
车停下来以后，救援队员们小心翼翼地把一具覆盖着联合国旗帜的棺材抬了下来。
戈里把目光从棺材上移开，放眼四周，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