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已经慢慢习惯了，或者说忍受了自己的丑。我自认为是一个有智慧、有文化、在工作上有竞争优势的女性。我是一名律师，并且是一家保险公司的合伙人。我知道同事们背地里对我的那些嘲讽，开的那些玩笑，以及给我起的外号：吓人女士、老丑女……但是我却拥有让人嫉妒的飞速发展的职业生涯。我从保险业的最底层做起，曾经挨家挨户地推销保单。看到我这张脸，没人敢当着我的面直接关上门：一些人是出于同情，就像不会去虐待驼背或瘫痪的人那样对待我；而另一些人是出于好奇，久久地凝视着一张如此丑陋的面孔。他们陷入一种病态的无法自拔的状态。后者恰恰是我最好的客户，我不停地说，他们一直盯着我看，然后就像被我那布满了眼眵的双眼催眠了一样（我分泌的眼眵比一般人的要多），最终毫不犹豫地就在合同上签了字：要怪就怪他们看了我，而且还享受了这个行为。就好像原先被禁止的欢愉一下子解了禁令，就好像丑陋本身是一件淫秽的事情。换言之，这副面孔某种程度上在职业生涯中帮了我不少忙。
　　除了以上提到的那些优点，我还有一个耍得很好的可以被理解的小心眼儿，就是擅长些黑色幽默。这样一来，我常常会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并且结交了不少朋友。总是有些好友会一脸无知地轮番对我说起他们是多么地爱一个蠢笨的女孩，仅仅因为她长得可爱。但是这种可悲的行为却是人类共有的：说实话，在我自己身上也发生过。在英俊的脸庞、宽硕的后背、紧翘的臀部面前，我也会心跳加速。但让我厌恶的并不是这些帅气的男人对我有吸引力（这只是对客观存在的事实的证明），而是我也会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应当还具有人格和精神上的可贵之处。满是肌肉的腹部或者性感的嘴唇都会让你立刻推断它们的主人一定是一个体面、绅士、慷慨、柔情、勇敢、智慧的男士。这在我看来正是造物主给人类出的最大也最愚蠢的谜题之一。我的丈夫有着运动员的腹部和漂亮的嘴唇。但他亲吻我的时候，我并没有变成公主，我还是那只青蛙。而他，我曾想象的拥有各种美德的他，也慢慢暴露出粗暴而消沉的一面。 　　我家里没放镜子。我的丈夫不需要它，而我憎恶它。办公室里当然有镜子，而我通常低着头洗手。我已经学会了怎样才能不让自己在窗户玻璃、商店橱窗、汽车后视镜，以及别人的眼里看见自己。我们生活在一个到处都是映象的社会里：一不小心你就会在一个角落里冷不丁地看到自己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尽力让自己忘掉自己的存在。我并不是一切都那么糟糕。我有一份好工作，有好朋友，有书可以读，有电影可以看。至于我的丈夫，我们只是平静地互相厌恶。生活就这样进行着，冰冷地、缓慢地、生硬地，就像一条充满水银的河。只是有时候，在某个特别美好的黄昏，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悲伤会充斥我的咽喉，所有那些未曾说出的话，不能被分享的美，和无法去实践的爱的欲望，都让我心如刀割。我的意识告诉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而每一个“从来没有”都让我痛不欲生。然而这些胡思乱想一会儿都会过去，就像是一阵咳嗽的发作一样，然而这也是最剧烈的发作方式之一，它甚至让你无法呼吸，而片刻之后无非是留下一阵嘶哑和悄悄掉落的一滴眼泪。此外，我还知道长得好看的人有时候也同样有想死的渴望。
　　然而几个月前，我开始有一种奇怪的不安。这种不安就像是我在牙医诊所的前厅里，已经排到了我的号，于是我等待着那扇可恶的门随时打开，护士出来对我说：“请进来吧！”（在这里用这个比喻是因为我的牙龈出血，并且我那小鲨鱼般的牙齿总是给我出很多难题。）某一天当我把这个折磨我、让我痛苦的事告诉托马斯的时候，他只是说：“这是40岁人的中年危机。”也许是，也许不是。问题是我常常会在夜里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哭泣，然后开始觉得我应该和丈夫分开。我不仅仅是觉得自己丑，而且还觉得自己病了。
　　托马斯是一名审计员。他从巴塞罗那来，36岁，个子矮小却很有魅力，而且他刚刚离婚。他的到来在办公室掀起了一场风暴，因为他是办公室里最年轻而且最帅的那一个。我漂亮的女秘书（她叫琳达）很快就沦陷了。她开始几个小时痴痴地注视着房间的角落，像孤独症患者一样，还常常把文件弄得满地都是，把合同放错地方，嘴里低声唠叨着些什么。每次托马斯来我办公室的时候，她的脸总是刷地一下就红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但她会站起来，在房间里慌慌张张地晃着她那漂亮的脸蛋和臀部（所有的一切都很美，尽管她很蠢而且害羞，却天生拥有对美的直觉和炫耀美的本领）走来走去。我带着好奇心和不可避免的反感旁观着一切。同时我还发现托马斯经常来看我们，开始是以工作为由，后来干脆好像只是为了找我聊聊天。这个我当然不会搞错，我坚信琳达和他最后一定会纠缠在一起，两人会因为外貌的强大吸引力而彼此倾心。
　　这件事让我有点不高兴，我得承认。尽管这是一种非常荒唐的感觉，因为我从未对托马斯有任何的期待。是的，我也对他浑身散发出的魅力十分敏感：他洁白的牙齿，狡黠的蓝眼睛，粗壮的后颈上那几根短卷的头发，拥有细长手指的双手，左边嘴角上的痣，领带松开时从衬衫里露出的两根胸毛，紧实的臀部，某天无意碰到的满是肌肉的前臂，男人的气味，以及他的黑眼窝，他的耳朵，他手腕的宽度。我甚至把他秃顶的先兆都看作是一种温柔（很显然，我已仔细观察他很久了）。但尽管这样，我从未不自量力地认为自己可以搞定他。我们这些丑得要死的人就像是明知自己买不起却还是忍不住对劳斯莱斯垂涎的穷光蛋，就像是狄更斯笔下可怜的乞丐。他们在玻璃窗上压扁了鼻子巴巴地望着屋里幸福的一家人围坐在炉火边，而这一切离自己却是那么的遥远。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变得脆弱而矫情：过去我从未允许过自己有自怜自悯的心态，而现在这种情绪正在泛滥。或许这就是40岁人的危机吧，我应该原谅自己一次。
　　琳达有一天来找我求我千万要帮帮她。她说鉴于我擅长洞察人的心理，又很聪明，而且比达乌拉先生（也就是托马斯）也会经常来办公室找我，所以她想知道我对他这个人的看法。我不需要她再多做解释：我只要摆出一副正儿八经在听她敞开心扉倾诉的样子就行了。她说自己对托马斯已经很动情了，而且觉得托马斯对她可能也是一样，只不过男人多少会有点儿犹豫不决或是说腼腆，不太懂得表达自己的感情，所以她问我怎么看他俩的事儿以及给她什么建议……
　　兴许你们会觉得我俩的对话对于一个上司和她的秘书来说并不常见（但你们还记得我说过我必须通过另一种方式来得到更多的朋友，而有一种非常奏效的方法就是懂得聆听），即便是这样，可能我给她的答案还是会让你们觉得奇怪。因为我对她说很显然托马斯也是喜欢她的，但她现在要做的应该是给他写一封漂亮的情书，然而鉴于琳达并不擅长文字表达，我很愿意亲自替她来写这封信。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荒唐的想法，但我说过我是个博学且敏感的人。我想着自己可以模仿西拉诺那样用文字来捕获一个男人的心。谁知道呢，说不定在这一切之后我也能尝到一丝胜利的甜头。也许多年之后琳达会告诉他其实信是我写的。就这样我花了两天的工夫写满了三页纸的甜言蜜语，然后琳达手抄了这封信，把它交给了托马斯。
　　这是一个周四的事。周五托马斯没来上班，周六他给我家打了电话，说他很抱歉在周末打扰我，说昨天他病了，还说有件工作上的急事得向我咨询，所以想亲自上门来。那时候是初夏，我的丈夫正坐在阳台上听音乐。那天我们互相没有说话，但我忘了是为什么，我告诉他有一个同事要来，他没搭理我。我有一副甜美的好嗓子，饱满而圆润，这副嗓子本应当配上另一个喉咙和脖子。然而每次我生丈夫气的时候，或是我们整日在极力地互相折磨的时候，我的声调就会变得十分尖厉、难听。在这个时候，瞎子打败了我，他把我唯一的宝贝夺走了：我的嗓音。
　　因此托马斯来的时候，我只是干咳了几声。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了咖啡和点心来吃，聊了些琐事。最后，他对我说琳达给了他一封特别的信，他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做，所以来向我寻求建议。我有点儿得意，放下跷着的腿，咳了一声，用纸巾的一角假装不在意地擦去了眼眵。一封特别的信？我饶有兴致地重复道。是的，他说，是一封情书，有点儿尴尬，都是些幼稚的话，要是你看到她信里写的东西，就知道那有多孩子气，矫情而且愚蠢。不过琳达本来就是一个小女孩，呆傻无知的那种，她不像你，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 　　我一脸愕然。我写的情书很幼稚吗？我的脸红了起来：我怎么就没想到会产生这样的后果？我怎么以前没有觉察到这一切？丑八怪似的我，在感情方面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我几乎没有爱过别人，也没有被别人爱过，就连那颗心都还是一尘不染，从未被打开过。这封信揭示了我的幼稚，我荒谬的悲剧：因为爱情的切肤之痛在旁人眼中始终是荒谬的。
　　但是没有。托马斯不知道信是我写的，他肯定不会认为我会如此孩子气。他微笑着把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腿上。
　　我再重复一遍。他微笑着把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腿上。
　　他微笑着，看着我那双从未想过会被人注视的眼睛。他的手是干干的、温热的、柔软的。那只手始终张开着，掌心朝下，他的肉摩挲着我的肉，平静地。更确切地说，他摸到的是覆盖在我曲张的静脉之上的丝袜（不管怎样，是很好看的丝袜）。接着托马斯把目光投向了阳台：在玻璃的另一边，在不到四米的地方，我的丈夫正面对着我们，用他那没有光的眼睛盯着我们。托马斯一边注视着他，一边用手继续慢慢地向上摸索：他的指尖顺着我的裙边底下伸了进来。我那敏感的肉体是一片没有被探索过的土地。我吃惊地发现自己腹股之间的冲动，腹部的高潮，以及腰间的张力，更不要提所有女人都拥有的那柔软的小洞了（我那儿倒是不丑）。
　　我们在沙发上做了爱，没有声音，所有的喘息都被消弭在了齿间。我知道他的快感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我丈夫的在场，来自于他看着我们却看不见我们，来自于这种局面带来的危险和邪恶感。其他很多次（我们做了很多次），托马斯都会尽力寻找让这个盲滞的目光投落到我俩身上的机会。每次他进入我身体的时候都会选择转过来面朝着我丈夫的姿势，然后用一种近乎疯狂的表情直直地看着他（做爱的快感就是这样，会让人的表情夸张到扭曲）。在他的臂膀之间，我一眨眼工夫就几乎从一个处女变成了荡妇，尽情地享受着这视而不见的虎视眈眈所带来的变态的欢愉。
　　但说实话对我而言最让我浑身血脉偾张的并不是我丈夫的在场，而是我的情人，或者说，我的爱人。爱人这个词来源于爱这个动词，是这个动作发出的主体，是去爱、去想要的那个人。到头来最让人吃惊和匪夷所思的是，我成了这个对我来说如此陌生的动词的受事宾语。我是被爱和被需要的那个人，在那些快乐到昏眩的瞬间，我就是女王，在那些转瞬即逝的永恒里我主宰着这一切：他洁白的牙齿，狡黠的蓝眼睛，粗壮的后颈上那几根短卷的头发，拥有细长手指的双手，左边嘴角上的痣，领带松开时（被我撕开时）从衬衫里露出的那两根胸毛，紧实的臀部，满是肌肉的前臂，男人的气味，以及他的黑眼窝，他的耳朵，他手腕的宽度，甚至是他的早秃。这一切都是我的。
　　就这样过去了几周。我们继续日复一日地爱着彼此，而我的丈夫也还是每天黄昏时分都在阳台上听交响乐。托马斯结束了他的审计工作，得回巴塞罗那去了。分别的那个下午我俩狂风暴雨般地做了爱，之后在门边托马斯抚摸着我那毫无美感可言的脸颊对我说他会想我的。我知道这是实话，所以我一边看着他下楼梯，一边连着一点眼眵一起流下了几滴眼泪。其实在这种场景中，比起内心真正的痛楚，我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矫情的心头一热。因为我很清楚美丽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的，我们迟早都得了断这段关系才能维持它的动人美好。除此之外，秋天就要来了，随后是冬天，我的丈夫便不能再去阳台上待着了：其实我一直怀疑如果没有我丈夫的目光，托马斯就不会再来看我了。
　　或许你们会觉得我是个可悲的人，对于这点我丝毫不会介意：我早就已经习惯了无知者的偏见。或许你们还会觉得我跟托马斯的爱情故事一点也不美好，反而是一种险恶、下流的关系，可是我并不觉得我们之间的激情与其他恋人之间的有任何不同。托马斯是需要我丈夫幽灵一般的在场才能爱我吗？当然是。但难道其他人就没有把他们自己鬼魅般的秘密带到床上来吗？每天与我们同枕共眠的到底是我们的伴侣还是别的谁呢？我承认，是托马斯想象了我，就像罗密欧在想象自己的朱丽叶时做的那样。我不知有多感激他重新塑造了我。
　　自从有过这段秘密情史，我的夫妻生活好转了很多。我想我的丈夫一定觉察出了什么：每次托马斯来找我的时候，他都会去阳台上待着，尽管外面骄阳似火。我和托马斯在屋里干柴烈火的时候，他就汗流浃背地杵在那里。就是在这样灼人阳光的炙烤之下，我丈夫现在变得皮肤黝黑，而且非常帅。他对我的态度也跟以往完全不同，他开始调戏我，挑逗我，就好像别人的欲望（他肯定知道这一切，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也同样会点起自己的欲望一样，而且一旦开始相信我并非那么一无是处，那么他也会觉得自己肯定是有点儿价值的，因此他觉得爱我同样是一件有价值的事情，而我也开始学会了欣赏自己和欣赏他。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其实就是一个镜子游戏，但我觉得我解开了一个积郁多时的心结。
　　现在我还跟以前一样是个丑八怪，但是我有了回忆，关于能安抚我的美的回忆。除此之外，我那甜美的嗓音几乎再也没有嘶哑过，因此我可以尽情地炫耀它：这是我能够带给我那失明的丈夫最大的享受。谁说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扭曲、病态的呢？当我在托马斯眼中，在他的欲望里看到自己的样子，我是完完全全纯洁的。因为当一个人在爱的时候，他就是纯洁的，他会回到那个爱的年纪，回到被定格在生命长河中的年少青春的时光里。我就曾那么纯洁和美丽，因为我会发自内心地渴望，并且也被别人渴望。爱情是个谎言，但至少它是个有用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