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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入我简陋的卧室，一脸正气的大汉就放下抱着的胳膊，四下忙碌起来。他掀开我的床单，又拍打我的枕头，窥视我的小猪储蓄罐，还对一株可疑的绿色植物使了几个恢复原形的咒语，然而一切并没变化。我微笑地看着这一切，吹灭了厨房里的火。我在卧室隐蔽的角落里安放了许许多多的镜子，它们错落有致地通向厨房，无论他在卧室的哪个角落里做什么事，我都能通过镜子的反光在烟熏火燎的灶台旁尽收眼底。
我把手在围裙上蹭蹭，端起了茶壶。
“茶来啦！”在即将走进客厅时，我弄出很大声响。
那个瘦长脸的青年拘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汉则以最快的速度从卧室里蹿出来，装作无意地打量着挂在房里的一副鹿角。
就这样，在仅以星星和月亮照明的深山夜晚，我、大汉和瘦长脸青年三个各不相识的人围坐在油腻的小桌旁，开始喝这壶有些苦涩的茶。我深深明白，于这样一个深夜，能下榻我这个不起眼小店的人，不外乎两类，一类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顾一切的亡命之徒，另一类就是无法及时赶回家的山民。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无疑属于前一类，他拥有高深的法术；那个瘦长脸的青年则是标准的山民打扮：头上裹着厚厚的头巾，为了防蛇，袖口、领口、裤脚都用藤条捆扎得严严实实的。他的眼睛大且温柔，显得十分羞涩，看来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既无法术也无野心。
大家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茶，满屋只能听见茶杯、茶壶的撞击声，似乎很平静。然而我知道这绝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这仅仅是风暴将临之前的宁静。我要如何做，才能占尽先手呢？
沉默了半晌后，我开口了：“我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因为小店位于这样偏僻的山上，过往的客人大多有着不平凡的经历，所以我有幸听到一些有趣的故事。下面，我就试着学讲一个，以作为今天晚上的消遣。”
“好啊，好啊！”大汉强打起精神来回答。
瘦脸青年抬起双手，正了一正那大得可怕的裹头巾。说实在的，这头巾真够大的，差不多有他的两个脑袋那么大。
“从前有一个住在山里的猎人，是个捕鹿的高手，幸运的是，他总能在所住房屋附近遇到鹿，并射杀它们。”我端起茶壶给客人倒茶，故事也如同褐色的茶水般，从我口中汩汩而出。
“猎人酷爱五彩斑斓的鹿皮。每次捕获了鹿，他把鹿角、鹿筋等东西卖掉，唯独把硝好的鹿皮留下来，张挂在墙壁上。他这一生不知捕获了多少头鹿，反正到他临终的时候，鹿皮已经重重叠叠，堆满了房间。”我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让声音柔润且富有磁性。这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所应该具备的。
“猎人对鹿皮可以说是爱到了极致，在去世之前，他立下遗愿，希望自己能被葬在大山上，更重要的，是把这些鹿皮作为殉葬品埋进坟墓。”说到这里，我表情平静，目视前方。但我的余光却分明看见大汉捏着茶杯的手不断晃动，显得内心并不平静。而瘦脸山民再次扶了扶头巾，仿佛沉重的头巾令他很是苦恼。
“要知道，那些野鹿皮是很值钱的宝贝，闻风而来的皮货商愿以极高的价格收购这些鹿皮，但猎人的儿子坚定地拒绝了，他是一个孝子。”我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我的听众，大汉显然很感兴趣，而青年只是静静地听着。
“到了下葬那天，来了许许多多的人。猎人的朋友是一部分，自然也少不了失望的皮货商们——不到最后一刻，他们是不会放弃对那些鹿皮的欲求的。葬礼上也来了许多戴墨镜的社会名流，他们暗暗惋惜这些大自然的杰作，惋惜它们不能作为奢侈品来装饰他们的脖子和手臂，而只得进入不见天日的坟墓，发臭、朽烂，化为泥土。”我以一种可惜的口气道。
“鹿皮有那么值钱么？”山民傻傻地说，“俺那儿只有鹿肉脯最值钱，鹿皮么，随手扔掉了呀。”
“这个问题么，因人而宜……”我避开这个问题，心里却大可惜。
“就在猎人的儿子一张张把鹿皮放进棺材时，突然飘来一股奇异的味道，略带臊味儿，又含着点发苦的微香，还听到类似于马蹄的踢踏声。正在人们都惊疑的时候，一大群黑棕相间、头上丫丫叉叉的鹿出现在遥远的天边。它们跑到离人们有一箭之地的山坡上，就在那里站住了。它们静穆地立着，没有丝毫逃跑的意思，像一块块石头。这时候要是有人用枪来射杀它们，倒是绝佳的时机，不过在死者葬礼上捕猎是不敬的。
“‘难道它们是来祭奠死者的？’一个迷信的说法悄悄流传开来，说猎人原来是鹿王，所以他这一生才能捕获如此众多的鹿。也有一些来宾认为，说猎人是鹿王是无稽之谈，鹿群不是来祭奠，而是来庆祝的，庆祝一个刽子手的死去。鹿皮扔进了坟墓，铲土的锨飞舞着，把一层又一层的黄土撒在鹿皮之上。最后，鹿皮完全给遮得看不见了，鹿群也掉转身子，跟来时一样，飞奔着离开了。等它们离开后，人们发现，鹿群站立过的山坡好像下了一场大雨，嶙嶙的山石给冲刷得露出地面。仔细闻的话，山坡上的空气里有咸咸的味道。‘这些鹿哭过呢！’人们说。”我一向骄傲于自己的讲故事技巧，这不，山民被我的故事牢牢吸引了，他呆呆地坐着，甚至顾不上扶一扶头巾。
“它们自然不是来祭奠猎人，也不是把葬礼当做庆祝仪式，它们只是来纪念自己的亲人——那些鹿皮是它们亲人留在世间的唯一形骸。然而它们惧怕于人类的猎枪、弓箭，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我再次拿起茶壶，以一种悠闲的态度，把下面这句话送到我的客人们耳边和心里，“猎人的儿子大受震撼，他扔掉了猎枪，把父亲猎鹿的一切所得，金钱，以及没有来得及出手的鹿角、鹿茸，全都埋在父亲的墓旁边，自己宁愿做个保护动物的看林人。”看着大汉失望的样子，我松了口气。
沉默片刻后，大汉开口道：“动物是有感情的，这千真万确……我也讲一个吧。”他用余光看着我，我知道他不甘心。
“有一头老熊，因不满自己的地盘日益为人类的高楼侵占，在泪别亲友后，冲出森林杀入人群。它拱翻砖砌的围墙，挨个儿洗劫村庄里的人家。将挂在墙上的一条条玉米辫子扯乱，在人家的床上墙上乱踩乱踏，到处留下它的掌印。它咬断水管子，让水复归于河流；它捣毁衣橱、解放木头，让那些在粘合剂作用下不得不保持直立的木头轰然倒地，跟养育它们的大地做最后一次亲密接触。老熊愈战愈勇，进而解放地板上被漆、胶禁锢的木头。当这些木头重新暴露于日光之下时，它们伸展着身体，发出爆裂一样的喘息声。一种真正的木头香味扑向老熊的嗅觉器官。这是红松，这是柳树，这是橡木……清香带苦的树林味道，即使是来自森林里的老熊，也许久没有闻到了。”大汉讲故事的风格与我截然不同，太文绉绉了。
“当老熊翻开地板最下面的一根木头，发现上面生着一枚小小的绿叶。它嗅出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一种只属于某一棵老松树的味道。当它还是熊崽子时，它没少在这棵树上磨牙；当它长成意气风发的少年熊，它没少在这棵树上掏蜂蜜和挨扎。金黄色的松脂混合着蜂蜜，曾多少次流淌在它的额头！它举行婚礼是在这棵树下，老熊爸爸埋在这棵树下，它第一个孩子遭遇枪子也是在这棵树下……霎时间，甜的、苦的、酸的、辣的、针扎的回忆如同夜空的礼花，接二连三在老熊脑海中绽放，老熊疯狂混沌的大脑一片澄明。那是它的树，它的老树！老熊一声哀嗥，哀嗥中透着欣喜，一下就把地板给掀翻了……看到了吧，为了夺得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动物都可以不顾一切，更不要说人了。”他意味深长地说。
“你这故事没讲完，我给你续下去——老熊掀翻地板，不小心咬到了埋在地板下的电线，火灾就此引发，老熊搂着老树的一部分，就在火里永远睡去了——执著的后果就是鱼死网破。”我毫不示弱。
大汉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房间的某个角落。
“您的故事很感人，不过听起来像是编出来的。不会有如此执著的熊的。”我舒缓了一下语气，有意避开大汉的直视，将目光转向山民模样的人。山民又在扶自己的头巾了，高高的头巾让他心烦意乱，根本无暇顾及我们的话外之意。
“你那个故事也未必没有虚构。”大汉重重放下茶杯。
“我保证每一个细节都是真的！”我举手发誓。
“你至少有一个地方是错的，”大汉说，“那些鹿并不全是猎人猎的，其实猎人只是个掮客，他仅仅以极低的价格收购，那些鹿皮出自许多猎人之手。”
我没有回答。
“那些鹿皮并没进入坟墓。”大汉把眼睛注视着山民，却把话送到我的耳边，“它们真正的价值不在于做什么奢侈品，在魔法市场上，它们的价值不可估量。”
“据说那猎人的墓就在一棵大杨树下，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晚安！”我愠怒地拎起茶壶，向他们道了晚安。
晚上，当我披上斗篷、拿起一把铁镐出门的时候，大汉如影随形地跟在我身后。我们走着瞧！我在心里暗笑一声，甩开步伐，朝后山飞奔而去。一路上，我穿林海过小涧，身影时隐时现，大汉步步紧随，跟得是不亦乐乎。渐渐地，他两眼只顾盯着我，忘了看脚下的路。机会到了，远远望去，一堵由树林组成的墙扑面而来，我走了进去，隐没了自己——其实我只相当于朝左面迈了１８０度的小步，整个身体紧贴着树墙，因为再往里一毫米，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洞。果然，大汉追我心切，一大步就把自己送进了洞。
这个洞是天然形成的，它贯穿整个星球的直径，会像个漏斗一样，把人漏到下个星球的表面。正如你能够看得足够远，你会发现，这些星球一个接一个，如同念珠般排列着；它们公转的同时又在自转。自转的妙处在于，当大汉在另一个星球的表面苏醒过来时，他不知道星球已经转动到哪个位置，从而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从哪个星球上坠落下来的。
“你说得对！”我趴到洞口，看着大汉坠落的身形说，“鹿皮的价值不在于做装饰人们身体的奢侈品，在于把你这样的笨蛋送往另一个星球。”
清晨时分，我回到了店里。瘦脸青年才刚刚起床。
“你怎么才回来呀，我早就该动身的，采药要一早上山的！”他埋怨着我，一面理着背篓，一副着急样子。
我的心里不由一动：“采药要上高峰，危险又辛苦呢。”
“山里人有自己的活法。”他麻利地扎着裤脚，头也不抬。
我喜欢他的回答，好一个淳朴的山里人。说实在的，我向往他这样的生活，但现在不行，我还有心愿未了。我不被察觉地叹了口气。
“咦，大汉呢？他一早就走了么？”瘦脸汉子扎好裤脚后，朝屋里张望着。
“如果他幸运的话，他现在已经离开了这里；如果他不走运的话，可能正躺在某个墓坑里。”我微笑着回答。
“啊？”青年吃惊的样子让我无比开心。
“他是一个亡命之徒，目的是为了抢我的祖传之宝。”我对他说。淳朴的乡民是值得信赖的，我应该让他们了解整个事实的内幕，这样当我需要帮助时他们才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告诉他，其实所谓拿鹿皮殉葬是我爷爷和父亲定下的计谋，他们希望借此逃脱贪婪的眼睛。可总有些人想不劳而获，像苍蝇叮血一样关注着鹿皮的下落，而且危害到我的安全。正因如此，我才把店开在险峻的深山里，将机就计地应付过去，好保全自己家的财产。
“哦！”山民呆呆地听着鹿皮的传奇故事，长长叹了口气，“我可不相信这东西有这么值钱。”
“值钱得很呢，如果你有，也可以拿来给我，我拿黄金给你换！”我急切地说。
“真的吗？”
“当然。不过鹿皮有讲究。”我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这种关系身家性命的东西，我当然是随身携带了。它看上去和普通的瓶子并无差别，透明并且空空如也。但如果你把瓶子放到耳边，会听到岩浆沸腾的声音，与此同时，你眼前会出现一大张色彩斑斓的鹿皮。它就那么飘在虚空里，可你去摸的时候它们却不在。
你以为这就是你看到的最漂亮的鹿皮，可你错了。请你轻轻地于耳边摇晃小瓶，千万不要离开耳朵。你会听到金属撞击的声音，沉闷的棉花撞击的声音。你眼前的鹿皮会旋转，那些花纹和斑点会散开，然后以另一种奇特的方式组合起来，你见过拥有蓝色蝴蝶形斑点的鹿皮和绿色的星星斑点的鹿皮吗？没有。这就是小瓶的魔力，它浓缩了几千张鹿皮的精华，能以超强的方式自由组合。如果液体的浓度足够高，如果它变幻出由一个个蔚蓝的、火红的、土黄的星球组成的鹿皮，那么我就大功告成了。根据鹿皮上的星球图，我能确定自己现在的位置，并且弄清楚我是从哪个星球上被ＰＫ下来的。
人对探究自己过去的秘密总是充满着向往，虽然过去和现在可能也没什么差别。
山民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他的专注，我突然有些后悔。“这对你们毫无价值，”我说的是实话，对于土生土长的山民来说，它的价值就在于金钱，“我给你的价钱你绝不会吃亏。”
“那些妄想不劳而获、抢走它的人，也全没有好下场，比如大汉。”我继续补充。
山民的眼睛终于离开了瓶子，他对我的话表示同意。“在我看来，只是些惹祸的根罢了，”他说，“鹿因为生了它，才成为被猎的对象；而你因为有了它，才成了其他人追逐的目标。所以……”他说到这里，语气猛地变得嘲弄起来：“我劝你还是尽早放弃它的好。”他一招黑虎掏心，向我胸前袭来。
突临此变，我下意识地将左手横在胸前以化解，不料那拳头行至半路，又拐弯化掌，轻轻一晃，我的宝贝小瓶就到了他手中。
“还给我！”我纵身一跃。
他反手一抛，小瓶高高飞起，远超出我所能够到的距离。瓶子接连在空中打了好几个滚，仿佛在表演跳水的运动员，然后笔直又缓慢地落下来。
就在这工夫，那个看来老实的山民扯掉了自己大得可怕的头巾，我这才明白，一直包在里面的，原来是一副雄壮的鹿角，足有三尺多长。我想我大概明白他的身份了。
“都是你们这些贪婪的人，搞得我们都没衣服穿。”他抱怨着，做了一个令我吃惊不已的动作——他把前肢放倒在地——然而此时他还是个人的样子。他反过头看着天空，我也不由自主地朝天上望去，瓶子还在坠落，但有一粒晶莹的液体，已经先瓶子而落下。
我赶快躲开了，因为我听父亲交待过，知道接触它后，会产生什么结果。
液体落到匍匐着的山民身上，山民像穿衣服似的，将身子抖了抖，那液体就流遍他的全身，成了一张熠熠生辉的鹿皮；而他，也成了它——一匹矫健的雄鹿。“我要拿回属于我们家的东西。”它优美地抬起修长的脖颈，张嘴衔住从天而落的小瓶，姿势十分敏捷。然后，它就跑出了我的茅屋，跑出我的视线，跑进了大山里……
我就在此地发呆，跟你们一样，琢磨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把手在围裙上蹭蹭，端起了茶壶。
“茶来啦！”在即将走进客厅时，我弄出很大声响。
那个瘦长脸的青年拘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汉则以最快的速度从卧室里蹿出来，装作无意地打量着挂在房里的一副鹿角。
就这样，在仅以星星和月亮照明的深山夜晚，我、大汉和瘦长脸青年三个各不相识的人围坐在油腻的小桌旁，开始喝这壶有些苦涩的茶。我深深明白，于这样一个深夜，能下榻我这个不起眼小店的人，不外乎两类，一类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顾一切的亡命之徒，另一类就是无法及时赶回家的山民。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无疑属于前一类，他拥有高深的法术；那个瘦长脸的青年则是标准的山民打扮：头上裹着厚厚的头巾，为了防蛇，袖口、领口、裤脚都用藤条捆扎得严严实实的。他的眼睛大且温柔，显得十分羞涩，看来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既无法术也无野心。
大家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茶，满屋只能听见茶杯、茶壶的撞击声，似乎很平静。然而我知道这绝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这仅仅是风暴将临之前的宁静。我要如何做，才能占尽先手呢？
沉默了半晌后，我开口了：“我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因为小店位于这样偏僻的山上，过往的客人大多有着不平凡的经历，所以我有幸听到一些有趣的故事。下面，我就试着学讲一个，以作为今天晚上的消遣。”
“好啊，好啊！”大汉强打起精神来回答。
瘦脸青年抬起双手，正了一正那大得可怕的裹头巾。说实在的，这头巾真够大的，差不多有他的两个脑袋那么大。
“从前有一个住在山里的猎人，是个捕鹿的高手，幸运的是，他总能在所住房屋附近遇到鹿，并射杀它们。”我端起茶壶给客人倒茶，故事也如同褐色的茶水般，从我口中汩汩而出。
“猎人酷爱五彩斑斓的鹿皮。每次捕获了鹿，他把鹿角、鹿筋等东西卖掉，唯独把硝好的鹿皮留下来，张挂在墙壁上。他这一生不知捕获了多少头鹿，反正到他临终的时候，鹿皮已经重重叠叠，堆满了房间。”我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让声音柔润且富有磁性。这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所应该具备的。
“猎人对鹿皮可以说是爱到了极致，在去世之前，他立下遗愿，希望自己能被葬在大山上，更重要的，是把这些鹿皮作为殉葬品埋进坟墓。”说到这里，我表情平静，目视前方。但我的余光却分明看见大汉捏着茶杯的手不断晃动，显得内心并不平静。而瘦脸山民再次扶了扶头巾，仿佛沉重的头巾令他很是苦恼。
“要知道，那些野鹿皮是很值钱的宝贝，闻风而来的皮货商愿以极高的价格收购这些鹿皮，但猎人的儿子坚定地拒绝了，他是一个孝子。”我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我的听众，大汉显然很感兴趣，而青年只是静静地听着。
“到了下葬那天，来了许许多多的人。猎人的朋友是一部分，自然也少不了失望的皮货商们——不到最后一刻，他们是不会放弃对那些鹿皮的欲求的。葬礼上也来了许多戴墨镜的社会名流，他们暗暗惋惜这些大自然的杰作，惋惜它们不能作为奢侈品来装饰他们的脖子和手臂，而只得进入不见天日的坟墓，发臭、朽烂，化为泥土。”我以一种可惜的口气道。
“鹿皮有那么值钱么？”山民傻傻地说，“俺那儿只有鹿肉脯最值钱，鹿皮么，随手扔掉了呀。”
“这个问题么，因人而宜……”我避开这个问题，心里却大可惜。
“就在猎人的儿子一张张把鹿皮放进棺材时，突然飘来一股奇异的味道，略带臊味儿，又含着点发苦的微香，还听到类似于马蹄的踢踏声。正在人们都惊疑的时候，一大群黑棕相间、头上丫丫叉叉的鹿出现在遥远的天边。它们跑到离人们有一箭之地的山坡上，就在那里站住了。它们静穆地立着，没有丝毫逃跑的意思，像一块块石头。这时候要是有人用枪来射杀它们，倒是绝佳的时机，不过在死者葬礼上捕猎是不敬的。
“‘难道它们是来祭奠死者的？’一个迷信的说法悄悄流传开来，说猎人原来是鹿王，所以他这一生才能捕获如此众多的鹿。也有一些来宾认为，说猎人是鹿王是无稽之谈，鹿群不是来祭奠，而是来庆祝的，庆祝一个刽子手的死去。鹿皮扔进了坟墓，铲土的锨飞舞着，把一层又一层的黄土撒在鹿皮之上。最后，鹿皮完全给遮得看不见了，鹿群也掉转身子，跟来时一样，飞奔着离开了。等它们离开后，人们发现，鹿群站立过的山坡好像下了一场大雨，嶙嶙的山石给冲刷得露出地面。仔细闻的话，山坡上的空气里有咸咸的味道。‘这些鹿哭过呢！’人们说。”我一向骄傲于自己的讲故事技巧，这不，山民被我的故事牢牢吸引了，他呆呆地坐着，甚至顾不上扶一扶头巾。
“它们自然不是来祭奠猎人，也不是把葬礼当做庆祝仪式，它们只是来纪念自己的亲人——那些鹿皮是它们亲人留在世间的唯一形骸。然而它们惧怕于人类的猎枪、弓箭，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我再次拿起茶壶，以一种悠闲的态度，把下面这句话送到我的客人们耳边和心里，“猎人的儿子大受震撼，他扔掉了猎枪，把父亲猎鹿的一切所得，金钱，以及没有来得及出手的鹿角、鹿茸，全都埋在父亲的墓旁边，自己宁愿做个保护动物的看林人。”看着大汉失望的样子，我松了口气。
沉默片刻后，大汉开口道：“动物是有感情的，这千真万确……我也讲一个吧。”他用余光看着我，我知道他不甘心。
“有一头老熊，因不满自己的地盘日益为人类的高楼侵占，在泪别亲友后，冲出森林杀入人群。它拱翻砖砌的围墙，挨个儿洗劫村庄里的人家。将挂在墙上的一条条玉米辫子扯乱，在人家的床上墙上乱踩乱踏，到处留下它的掌印。它咬断水管子，让水复归于河流；它捣毁衣橱、解放木头，让那些在粘合剂作用下不得不保持直立的木头轰然倒地，跟养育它们的大地做最后一次亲密接触。老熊愈战愈勇，进而解放地板上被漆、胶禁锢的木头。当这些木头重新暴露于日光之下时，它们伸展着身体，发出爆裂一样的喘息声。一种真正的木头香味扑向老熊的嗅觉器官。这是红松，这是柳树，这是橡木……清香带苦的树林味道，即使是来自森林里的老熊，也许久没有闻到了。”大汉讲故事的风格与我截然不同，太文绉绉了。
“当老熊翻开地板最下面的一根木头，发现上面生着一枚小小的绿叶。它嗅出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一种只属于某一棵老松树的味道。当它还是熊崽子时，它没少在这棵树上磨牙；当它长成意气风发的少年熊，它没少在这棵树上掏蜂蜜和挨扎。金黄色的松脂混合着蜂蜜，曾多少次流淌在它的额头！它举行婚礼是在这棵树下，老熊爸爸埋在这棵树下，它第一个孩子遭遇枪子也是在这棵树下……霎时间，甜的、苦的、酸的、辣的、针扎的回忆如同夜空的礼花，接二连三在老熊脑海中绽放，老熊疯狂混沌的大脑一片澄明。那是它的树，它的老树！老熊一声哀嗥，哀嗥中透着欣喜，一下就把地板给掀翻了……看到了吧，为了夺得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动物都可以不顾一切，更不要说人了。”他意味深长地说。
“你这故事没讲完，我给你续下去——老熊掀翻地板，不小心咬到了埋在地板下的电线，火灾就此引发，老熊搂着老树的一部分，就在火里永远睡去了——执著的后果就是鱼死网破。”我毫不示弱。
大汉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房间的某个角落。
“您的故事很感人，不过听起来像是编出来的。不会有如此执著的熊的。”我舒缓了一下语气，有意避开大汉的直视，将目光转向山民模样的人。山民又在扶自己的头巾了，高高的头巾让他心烦意乱，根本无暇顾及我们的话外之意。
“你那个故事也未必没有虚构。”大汉重重放下茶杯。
“我保证每一个细节都是真的！”我举手发誓。
“你至少有一个地方是错的，”大汉说，“那些鹿并不全是猎人猎的，其实猎人只是个掮客，他仅仅以极低的价格收购，那些鹿皮出自许多猎人之手。”
我没有回答。
“那些鹿皮并没进入坟墓。”大汉把眼睛注视着山民，却把话送到我的耳边，“它们真正的价值不在于做什么奢侈品，在魔法市场上，它们的价值不可估量。”
“据说那猎人的墓就在一棵大杨树下，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晚安！”我愠怒地拎起茶壶，向他们道了晚安。
晚上，当我披上斗篷、拿起一把铁镐出门的时候，大汉如影随形地跟在我身后。我们走着瞧！我在心里暗笑一声，甩开步伐，朝后山飞奔而去。一路上，我穿林海过小涧，身影时隐时现，大汉步步紧随，跟得是不亦乐乎。渐渐地，他两眼只顾盯着我，忘了看脚下的路。机会到了，远远望去，一堵由树林组成的墙扑面而来，我走了进去，隐没了自己——其实我只相当于朝左面迈了１８０度的小步，整个身体紧贴着树墙，因为再往里一毫米，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洞。果然，大汉追我心切，一大步就把自己送进了洞。
这个洞是天然形成的，它贯穿整个星球的直径，会像个漏斗一样，把人漏到下个星球的表面。正如你能够看得足够远，你会发现，这些星球一个接一个，如同念珠般排列着；它们公转的同时又在自转。自转的妙处在于，当大汉在另一个星球的表面苏醒过来时，他不知道星球已经转动到哪个位置，从而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从哪个星球上坠落下来的。
“你说得对！”我趴到洞口，看着大汉坠落的身形说，“鹿皮的价值不在于做装饰人们身体的奢侈品，在于把你这样的笨蛋送往另一个星球。”
清晨时分，我回到了店里。瘦脸青年才刚刚起床。
“你怎么才回来呀，我早就该动身的，采药要一早上山的！”他埋怨着我，一面理着背篓，一副着急样子。
我的心里不由一动：“采药要上高峰，危险又辛苦呢。”
“山里人有自己的活法。”他麻利地扎着裤脚，头也不抬。
我喜欢他的回答，好一个淳朴的山里人。说实在的，我向往他这样的生活，但现在不行，我还有心愿未了。我不被察觉地叹了口气。
“咦，大汉呢？他一早就走了么？”瘦脸汉子扎好裤脚后，朝屋里张望着。
“如果他幸运的话，他现在已经离开了这里；如果他不走运的话，可能正躺在某个墓坑里。”我微笑着回答。
“啊？”青年吃惊的样子让我无比开心。
“他是一个亡命之徒，目的是为了抢我的祖传之宝。”我对他说。淳朴的乡民是值得信赖的，我应该让他们了解整个事实的内幕，这样当我需要帮助时他们才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告诉他，其实所谓拿鹿皮殉葬是我爷爷和父亲定下的计谋，他们希望借此逃脱贪婪的眼睛。可总有些人想不劳而获，像苍蝇叮血一样关注着鹿皮的下落，而且危害到我的安全。正因如此，我才把店开在险峻的深山里，将机就计地应付过去，好保全自己家的财产。
“哦！”山民呆呆地听着鹿皮的传奇故事，长长叹了口气，“我可不相信这东西有这么值钱。”
“值钱得很呢，如果你有，也可以拿来给我，我拿黄金给你换！”我急切地说。
“真的吗？”
“当然。不过鹿皮有讲究。”我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这种关系身家性命的东西，我当然是随身携带了。它看上去和普通的瓶子并无差别，透明并且空空如也。但如果你把瓶子放到耳边，会听到岩浆沸腾的声音，与此同时，你眼前会出现一大张色彩斑斓的鹿皮。它就那么飘在虚空里，可你去摸的时候它们却不在。
你以为这就是你看到的最漂亮的鹿皮，可你错了。请你轻轻地于耳边摇晃小瓶，千万不要离开耳朵。你会听到金属撞击的声音，沉闷的棉花撞击的声音。你眼前的鹿皮会旋转，那些花纹和斑点会散开，然后以另一种奇特的方式组合起来，你见过拥有蓝色蝴蝶形斑点的鹿皮和绿色的星星斑点的鹿皮吗？没有。这就是小瓶的魔力，它浓缩了几千张鹿皮的精华，能以超强的方式自由组合。如果液体的浓度足够高，如果它变幻出由一个个蔚蓝的、火红的、土黄的星球组成的鹿皮，那么我就大功告成了。根据鹿皮上的星球图，我能确定自己现在的位置，并且弄清楚我是从哪个星球上被ＰＫ下来的。
人对探究自己过去的秘密总是充满着向往，虽然过去和现在可能也没什么差别。
山民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他的专注，我突然有些后悔。“这对你们毫无价值，”我说的是实话，对于土生土长的山民来说，它的价值就在于金钱，“我给你的价钱你绝不会吃亏。”
“那些妄想不劳而获、抢走它的人，也全没有好下场，比如大汉。”我继续补充。
山民的眼睛终于离开了瓶子，他对我的话表示同意。“在我看来，只是些惹祸的根罢了，”他说，“鹿因为生了它，才成为被猎的对象；而你因为有了它，才成了其他人追逐的目标。所以……”他说到这里，语气猛地变得嘲弄起来：“我劝你还是尽早放弃它的好。”他一招黑虎掏心，向我胸前袭来。
突临此变，我下意识地将左手横在胸前以化解，不料那拳头行至半路，又拐弯化掌，轻轻一晃，我的宝贝小瓶就到了他手中。
“还给我！”我纵身一跃。
他反手一抛，小瓶高高飞起，远超出我所能够到的距离。瓶子接连在空中打了好几个滚，仿佛在表演跳水的运动员，然后笔直又缓慢地落下来。
就在这工夫，那个看来老实的山民扯掉了自己大得可怕的头巾，我这才明白，一直包在里面的，原来是一副雄壮的鹿角，足有三尺多长。我想我大概明白他的身份了。
“都是你们这些贪婪的人，搞得我们都没衣服穿。”他抱怨着，做了一个令我吃惊不已的动作——他把前肢放倒在地——然而此时他还是个人的样子。他反过头看着天空，我也不由自主地朝天上望去，瓶子还在坠落，但有一粒晶莹的液体，已经先瓶子而落下。
我赶快躲开了，因为我听父亲交待过，知道接触它后，会产生什么结果。
液体落到匍匐着的山民身上，山民像穿衣服似的，将身子抖了抖，那液体就流遍他的全身，成了一张熠熠生辉的鹿皮；而他，也成了它——一匹矫健的雄鹿。“我要拿回属于我们家的东西。”它优美地抬起修长的脖颈，张嘴衔住从天而落的小瓶，姿势十分敏捷。然后，它就跑出了我的茅屋，跑出我的视线，跑进了大山里……
我就在此地发呆，跟你们一样，琢磨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