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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窗冷雨一灯孤
这个秋,天高云淡,大雁飞远。一切如同一幅氤氲的水墨画,带着萧瑟的气息默默展开。
蝶剑山庄十年如一日的冷清寂寞,我总是独守一盏青灯,看灯花落尽又一宵。窗前几竿修竹,叶叶萧萧。
有人推门进来,暖香袭人,是个女子。我背向她,并不回头。
“请问,是蝶剑山庄的楚姑娘吗?”
我回眸看她,只见她一袭白衣荏苒,带着淡淡的繁华落尽的寂寞,宛如经霜欲坠的菊。
“是的,我是楚梦蝶。你可知蝶剑山庄所铸的剑,是从来不适合女子用的?姑娘还是请回吧。”
“不,我并不是为铸剑而来,我只想,请你,为我修复一把剑。”
我轻轻一笑,直视她的眼睛:“剑已断,修复亦会留下痕迹。姑娘不必强求。”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我面前,从背后取下一个包袱,解开。是一把断剑,一把红如残阳,艳若云霞的剑,可是已断成了两截。我的眼睛骤然一亮,是“血劫”!
血劫,当今江湖上的四大名剑之一。因剑身血红,一见血就会变得滚烫,故而又称“异剑”。这把剑,曾属于在江湖上声威显赫但如今却已沉寂的江南慕容世家。当慕容世家的三少爷慕容寂从十八岁起手持血劫行走江湖,这把剑就成了江湖上的一个神话。
据说,这把剑只有沾上铸剑人的血,才会断裂。
“这么说,他已经死了?”
那女子脸上出现悲痛的神情:“是的,慕容寂,被人杀害了……”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想不到,慕容世家三公子竟会被人杀害。那么,你是……”
“我是苏云容,我是他的,妻。”
我心中有些吃惊,但脸上仍是波澜不惊。我听说过这个名字。苏云容,来自京城最显赫的世家,其父便是三公之一百官之首的苍山侯。而她,年纪虽轻却以美貌和才情名满京都。我似是不经意地打量她,眼前的女子,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如九秋之菊。果然,只有这般的女子,才配做他的妻。
“对不起,慕容夫人,我没有办法修复这把剑。”我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手轻轻抚过剑身,耀眼的红色,仿佛一朵恣意绽放的曼珠沙华。
我走进卧室,轻掩了门,看见那女子脸上闪烁的泪光,她默默收好那把剑,走了出去,门外已是深夜。
此情已自成追忆
那个女子又来了,这一次,是早晨。她身后跟着一大帮奴仆模样的人,扛着几个褐色楠木箱子。
她将箱子一一打开,里面,满箱的金银珠宝刺痛了我的眼。
“楚姑娘,请你为我修复这把剑,如果不够的话……”
“够了!你请他们都给我抬出去,你以为我楚梦蝶会在乎这些?别让这些俗物脏了我蝶剑山庄的门槛!你给我出去!”
那女子有些惊讶。她让那些人把箱子抬出去。然后缓缓走到我身后,小心地说:“楚姑娘,对不起,是我不对。我只是……只是太想修复这把剑了。”
我冷冷地道:“我说了,我做不到。”
她沉默了许久,我有些不忍,终究回过头来,问她:“你,为什么,一定要修复这把剑?更何况,即使剑能复原如初,剑的主人也已经没办法再活过来了。”
“他死了,可是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我发过誓,要把血劫刺进那个凶手的胸膛。”一点哀愁染上她的眉心,而脸上的神情竟却如此坚定,我的心不禁一颤:“你,一定要如此?”
“我是他的妻。我愿意用生命来爱他,即使,即使他已不在。”
“那么,他也爱你?”我不禁问她。
我看到她脸上有缥缈的笑意,分不清是忧伤,无奈,亦或其他。许久,她才轻轻道:“他,当然,我们,是青梅竹马,所有人都说,我们应该在一起。”
我轻轻叹息,“可是,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修复这把剑。其实,我也从来不曾修复过任何一把断剑。”
“可是,你是天下最好的铸剑师,你怎么会修复不了呢?”
“姑娘请回吧,我真的,没有办法。”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其实,我怎么会没办法呢?我是天下最好的铸剑师,蝶剑山庄的少主,我怎么会修复不了一把剑呢?
我只是不想罢了。
因为,这把剑,是我折断的,是我杀了那个人,是我杀了慕容寂。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天下最好的铸剑师,然而,却没有几个人清楚,我也是这天下最好的杀手之一。
杀手,都一样,冷酷无情。即使我只有十八岁,即使我是个女子。
所不同的是,我是一个铸剑师,我所铸的好剑都是为别人而铸的。而我,没有剑,这使我在人群中看起来就只是一个纤弱的女子。而我杀人,都是用他们自己的剑。就像我用血劫杀死了慕容寂。
剑客,死在自己的剑下,这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而我,是一个冷酷的女人,我很满意这样的方式。
无那尘缘容易绝
我下定决心不去修复这把剑,于是苏云容每天都出现在蝶剑山庄。她不进门,她只是站在庄外的枫树下,等我答应她。
而我,只是每日坐在几竿修竹下,轻抚一把乌木冰弦的古琴。看竹叶飘零,听琴声幽幽。静数秋天,静数秋天,误了心弦。
“楚姑娘,我知道,你并不是无法修复这把剑,你只是,你只是不想,对不对?”
手下一滞,幺弦断。我缓缓抬头,凝眸,看向她那张布满阴影的美丽的脸,说:“如果是的,那又如何?”
“那么,我愿意等,直到你答应愿意为我修复这把剑为止。”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转眼,已到冬季。
那天下起了细雪,她撑着一把四十八骨紫竹素绸伞,洁白如云。伞下,她眉目之间的哀伤让我想起我杀死的那个男人。
他叫慕容寂。他是一个眉目静好,神色淡然的男子,双目中总是透出点点哀愁。甚至他的剑法,也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伤感,仿佛他并不是在杀人,而是一个喝醉了酒的男子在倾泻着愁苦。
我至今记得他在死去的时候脸上安然的表情,让我心悸。还有那把断裂开来的剑,鲜红如绽放到极至的曼珠沙华。
而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踏入江湖一步,我一直在蝶剑山庄,守着几竿修竹,过着隐居的生活。因为那抹红色让我厌倦了杀戮。
入冬以后,那女子不顾天气渐寒,仍旧每天都来。
我渐觉得她可怜,只是,我却不愿去碰那把剑。
最冷的几天,雪已积了半尺,苏云容忽然消失。我不禁冷笑。把手伸出窗外,雪花落在我的掌心,慢慢消融成水。
蝶剑山庄的侍女浮萍去了一趟京城,回来告诉我,苍山侯病逝,京城中送行的队伍何等壮观。
我愣住了,想不到这个苦命的女子,才死了丈夫如今又失去父亲。
我从小就没有父母,所以,每次看见有人丧父丧母总是感到心痛。尽管,尽管我是一个冷酷的女人,有时也会心痛。
苏云容再次出现的时候,脸上更显苍白。她的衣袂在雪风中轻扬,似一朵即将随风飘零的木兰。她站在我的面前,问我:“我只想再求你一次,如果,你不能答应,我想,既然无法为他报仇,我的余生,也只能在青灯古佛前度过。”
她居然要遁入空门。这个女子,有着冰雪般的美丽,命运却如此多舛。
我终于下定决心,“好,我愿意一试。”
我把血劫交给她,完整如初。可是我没有看见她眼里的喜悦。我转过身去扯一块布包扎好铸剑时弄破的伤口。
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见一把剑。
鲜红如残阳的剑,直指我的胸膛。
苏云容的脸,苍白而美丽。烛火正红。
“苏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楚梦蝶,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是你杀了他,对不对?”
“我想,你误会了吧?我只是一个铸剑师而已。”
“楚梦蝶,你不要再装了,我在他的身上,找到了这个。”是一只如意锁,锁的正面有一只蝴蝶,而背面,是一个“楚”字。
我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敛了心神,淡淡一笑:“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为何,要等到现在才杀我?”
“我发过誓,要用血劫为他报仇,而全天下,只有你可以修复这把剑。不过,楚梦蝶,不管迟或早,今天,你的死期到了。”
我并没有躲闪,那把剑让我眼睛疼痛,我闭上眼,感觉它刺入了我的身体。
“寂,我终于为你报仇了!”苏云容嘶声力竭地喊着。而她几乎是同时尖叫起来,因为,她看见,那把血劫断成了两截。耀眼的红色,仿佛一朵恣意绽放的曼珠沙华。
我倒向地面,带着半截血劫。我微笑,苏云容,我能修复这把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这把血劫本来就是我铸的,是我们,我和慕容寂一起铸的,你明白吗?
人生只如初见时
从我记事起,我就住在蝶剑山庄,不是一个人,还有我的师父云姨。但是她不让我叫她师父,她让我叫她云姨,而她叫我小姐。
她说,她本是我母亲的侍女,后来我们全家在一场江湖恩怨中被仇家所杀,据说是因为我的父亲掌握了一个人人垂涎的秘密。只有我,被她救了出来。她教我铸剑,并且传授我武功,但是她不让我在外人面前出手,她说:“要铸好剑,必须心如止水,所以,我不想你卷入江湖上的恩怨中。”
可是我早明白,我是一个为仇恨而生的女子。云姨在后院堆起两座空冢,让我日日祭拜,就是为了让我记住血的仇恨。我的一生,注定走上一条不归路。
有时我想,如果我不是生在蝶剑山庄,我只是一个穷人家的小孩,我是不是会幸福很多?
十五岁那年,云姨忽然告诉我:“小蝶,我要外出很久。等你到十六岁,我便会回来,并且,带你离开这里。”说完她就走了,是在春天,枫树上长出新叶。
我不去问为什么,我也知道这一切都与那个仇恨有关。
就是那个十五岁的春天,我认识了慕容寂。
那天我坐在蝶剑山庄的门前,看见蝴蝶成群飞过。一个少年走了过来,雪色衣袂抚过清远的风,目光静静地凝视我,道:“这里,是蝶剑山庄吗?”
我抬起头来看他,只见那少年眉目清朗,神姿明秀,一身白衣,却掩饰不住高华气度。我答道:“是的,你是要铸剑吗?”
他嘴角荡出一朵浅浅笑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楚梦蝶。”
他说:“梦蝶,是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梦蝶’吗?”
我把头低下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与这么美的诗有关。“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他蹲下身来,用树枝在沙上写了一个字,“寂”。“我叫慕容寂。”他说。
彼时,一阵风吹过,枫叶飘零,如雨如霰,而那袭胜雪白衣,似穿过漫漫光阴,恍如临风之鹤,令一天一地的红枫黯淡无光。
他是来铸剑的,他摊开一张古老的卷轴,指着一把剑说,我要铸一把这样的剑。那是一把鲜红色的剑,遍身散发诡异的气息。
我已经学了十几年的铸剑,而蝶剑山庄在江湖上也可算是颇有名气,我没有理由不答应。于是从那天起,我开始铸一把血色的剑,直到心力交瘁。
慕容寂每天都会来,他站在蝶剑山庄的门前,天空蓝得透明,红枫如落花一般漫天飞舞。
他看过我铸的剑,笑起来:“你铸的剑,脂粉气太重了,这样下去,是铸不出一把传世之剑来的。”
我低下头去,有点手足无措地问:“我应该怎么做呢?”
“小蝶,你是个太多情的女子,你心里有很多波澜,可是,好的铸剑师,应该心如止水。所以,你应该冷酷一些,你要学着忘记一些东西。”
我看着他,他说我应该冷酷一些,于是我从此记住了这句话。用一颗如止水般平静的心,去忘却不该记住的,去相忘于红尘。
这也是为什么蝶剑山庄的剑不适合女子的原因了。
又误心期到下弦
我已经记不起我们是如何相爱的,爱情是一些瞬间,一些烟火般寂寞的瞬间。
我甚至希望自己永远铸不出这把剑,那样,慕容寂寞每天都会来蝶剑山庄,我也就不用在惧怕岁月的流逝。
可是他还是问:“你为什么铸不出那把剑。”
“我不知道那种红色是如何得到的。”我为他倒了一盏茶,是新摘的碧螺春。
他迟疑良久,那如子夜般幽邃的眼底有转瞬即逝的忧伤,他说:“小蝶,那是血,是鲜血。你知道这把剑的名字吗,它叫血劫,所以那红色必然是血的颜色。”
我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青绿色的茶水汩汩流出。我竟然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不过是听见了血劫这两个字竟至于此。
“想不到,这竟是江湖上消失多年的异剑血劫。”
“是的,我的父亲把这张卷轴交给我,他说铸出这把剑,你就能在江湖上所向披靡。”他的脸上又出现忧伤的表情,“可惜,剑本来就是给人带来劫难的,血的劫难。"
于是我们划破彼此的手指,鲜红的血就像流不尽的泪水。
他的脸在火光后模糊,远逝。如青烟。
血劫,一把会带来劫难的剑,一把诡异的剑,它会让我们名垂千古。
其实,我不想要什么名垂千古,我只要长相守,最简单最难得的,长相守。
彩云易散琉璃脆,良辰美景亦不过是过眼云烟。
我们终于铸出那把剑,我看着慕容寂的脸被鲜红的剑照亮,瞬间泪流满面。他问我怎么哭了,我说:“我不知道,也许太高兴了。”
只是因为,我要离开你了,我是个为仇恨而生的女子,注定飘零。
在慕容寂又一次提起他的父亲提出和某位世家小姐联姻的时候,我说:“你应该娶她,苏家小姐美貌贤淑,又和你自小一起长大,门当户对……”
他很震惊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笑得有几分虚假:“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对了,慕容寂,你以后不用来找我了,血劫已经铸好。你也找不到我了,我要离开蝶剑山庄。”
我把脸转过去,窗外,残阳如血。
我已经可以,做一个冷酷的女子,任他在门外徘徊,而我却可以自斟自酌,看月圆月缺。
知道今生那见卿
云姨站在一片荒冢上,黑色的面纱蒙住脸,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有些阴冷。
“小蝶,你知道我为何要带你走吗?”
“是为了报仇。”
于是,我摘去了一切珠花,做男子装扮。从此成为一个冷酷的杀手,没有未来的杀手。
可是我不喜欢杀人,因为死是另一种离别,而离别总让人痛苦。所以每次杀人后,我都会吐得歇斯底里,我总是做恶梦,梦里有流不尽的鲜血,还有他,他站在一片鲜红中说:“小蝶,你要冷酷些,学着忘记一些东西。”
可是,我忘不了。
我欺骗了云姨,我并不曾在夜晚去寻找那个人,我是去了慕容家。我站在慕容家花园中的梧桐树下,从那里可以看见他的窗。
我看见他喝酒,看见他流泪,看见他在新婚之夜时冷漠的表情,还有他身边的佳人苏云容。
高烛照红妆。
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这样在暗处度过,可是,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结局。
我失去了云姨。在一次暗杀中,她为了救我,而被对方用剑刺穿了心脏。
她死在我怀中。我最尊敬的云姨,为了我,死在我怀中。
她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小蝶,我已知道他是谁。我死后,你一定要杀了他,否则,你的父母和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
她在我耳边用尽力气说出一个名字,然后呼吸停止。
她的手紧紧握住剑,怎么也拔不出来。
我埋葬了云姨,我努力不去落泪,我是个冷酷的杀手,而杀手本应无泪。
云姨要我杀的人,叫作慕容停云,而他,是慕容寂的父亲。
我们楚家掌握的那个秘密,其实,就是血劫。人人都想得到的血劫,我的父亲摸索出铸造它的方法。而慕容停云,为了得到它,杀死了我们全家。
当慕容寂告诉我那把剑叫血劫的时候,其实我就已明白。他,就是我的仇人。
我在慕容家的梧桐树下,设想过无数种报仇的方式。
我爱上了仇人的儿子,可我是一个冷酷的女子,本不该有爱情,只能有仇恨。
所以,我决定最后一次杀人。
在慕容家气宇轩昂的府中,有一座机关林,很多人死在这里,他们,都是为杀慕容停云而来。可是我知道它的布局,那是一把剑的形状,那把剑就是血劫。
所以我轻而易举地走进了慕容家的深宅,并且隐藏在阴暗的小路边,我知道这是进屋的必经之路。
月光如流水,缓缓穿过亘古不变的夜空。
他来了,那个叫慕容停云的人,他的脚步很轻,我飞上前去,拔出他的剑,一剑刺进他的胸膛。他竟没有躲闪,就那样,倒在了地上。
我忽然感到我手中的剑断裂开来,如同花瓣绽放。低头,月光照在我手中的半截剑上,鲜红如残阳。
那是血劫,我亲手铸造的血劫。
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是慕容寂,我爱着的慕容寂。
“小蝶,我们慕容家欠你的……我……我终于……可以……还给你了……”他仍然在微笑,清澈如水的微笑,仿佛隔着所有世俗的尘埃,如同一抹淡然的流云,在长空中悠悠而来,又悠悠而去,如此遥不可及。
我的泪水跌落在断开的血劫上,仿佛也化成了耀眼的鲜血。
原来,三天前,慕容停云就已病逝。慕容寂成了慕容世家的主人,住进了机关林后的深宅。
他在成为主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清了慕容家的发迹史,他把所有他父亲抢得的珍宝归还原主,只有那把血劫,他知道了那属于谁,可是他没有办法还给她。
他永远都无法还清他欠她的。
所以,最后他死在了她手下,死在那把血劫之下。
只是,早知生命是一场劫难,我们,又何必相见?
文字编辑/苗嘉琳
这个秋,天高云淡,大雁飞远。一切如同一幅氤氲的水墨画,带着萧瑟的气息默默展开。
蝶剑山庄十年如一日的冷清寂寞,我总是独守一盏青灯,看灯花落尽又一宵。窗前几竿修竹,叶叶萧萧。
有人推门进来,暖香袭人,是个女子。我背向她,并不回头。
“请问,是蝶剑山庄的楚姑娘吗?”
我回眸看她,只见她一袭白衣荏苒,带着淡淡的繁华落尽的寂寞,宛如经霜欲坠的菊。
“是的,我是楚梦蝶。你可知蝶剑山庄所铸的剑,是从来不适合女子用的?姑娘还是请回吧。”
“不,我并不是为铸剑而来,我只想,请你,为我修复一把剑。”
我轻轻一笑,直视她的眼睛:“剑已断,修复亦会留下痕迹。姑娘不必强求。”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我面前,从背后取下一个包袱,解开。是一把断剑,一把红如残阳,艳若云霞的剑,可是已断成了两截。我的眼睛骤然一亮,是“血劫”!
血劫,当今江湖上的四大名剑之一。因剑身血红,一见血就会变得滚烫,故而又称“异剑”。这把剑,曾属于在江湖上声威显赫但如今却已沉寂的江南慕容世家。当慕容世家的三少爷慕容寂从十八岁起手持血劫行走江湖,这把剑就成了江湖上的一个神话。
据说,这把剑只有沾上铸剑人的血,才会断裂。
“这么说,他已经死了?”
那女子脸上出现悲痛的神情:“是的,慕容寂,被人杀害了……”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想不到,慕容世家三公子竟会被人杀害。那么,你是……”
“我是苏云容,我是他的,妻。”
我心中有些吃惊,但脸上仍是波澜不惊。我听说过这个名字。苏云容,来自京城最显赫的世家,其父便是三公之一百官之首的苍山侯。而她,年纪虽轻却以美貌和才情名满京都。我似是不经意地打量她,眼前的女子,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如九秋之菊。果然,只有这般的女子,才配做他的妻。
“对不起,慕容夫人,我没有办法修复这把剑。”我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手轻轻抚过剑身,耀眼的红色,仿佛一朵恣意绽放的曼珠沙华。
我走进卧室,轻掩了门,看见那女子脸上闪烁的泪光,她默默收好那把剑,走了出去,门外已是深夜。
此情已自成追忆
那个女子又来了,这一次,是早晨。她身后跟着一大帮奴仆模样的人,扛着几个褐色楠木箱子。
她将箱子一一打开,里面,满箱的金银珠宝刺痛了我的眼。
“楚姑娘,请你为我修复这把剑,如果不够的话……”
“够了!你请他们都给我抬出去,你以为我楚梦蝶会在乎这些?别让这些俗物脏了我蝶剑山庄的门槛!你给我出去!”
那女子有些惊讶。她让那些人把箱子抬出去。然后缓缓走到我身后,小心地说:“楚姑娘,对不起,是我不对。我只是……只是太想修复这把剑了。”
我冷冷地道:“我说了,我做不到。”
她沉默了许久,我有些不忍,终究回过头来,问她:“你,为什么,一定要修复这把剑?更何况,即使剑能复原如初,剑的主人也已经没办法再活过来了。”
“他死了,可是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我发过誓,要把血劫刺进那个凶手的胸膛。”一点哀愁染上她的眉心,而脸上的神情竟却如此坚定,我的心不禁一颤:“你,一定要如此?”
“我是他的妻。我愿意用生命来爱他,即使,即使他已不在。”
“那么,他也爱你?”我不禁问她。
我看到她脸上有缥缈的笑意,分不清是忧伤,无奈,亦或其他。许久,她才轻轻道:“他,当然,我们,是青梅竹马,所有人都说,我们应该在一起。”
我轻轻叹息,“可是,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修复这把剑。其实,我也从来不曾修复过任何一把断剑。”
“可是,你是天下最好的铸剑师,你怎么会修复不了呢?”
“姑娘请回吧,我真的,没有办法。”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其实,我怎么会没办法呢?我是天下最好的铸剑师,蝶剑山庄的少主,我怎么会修复不了一把剑呢?
我只是不想罢了。
因为,这把剑,是我折断的,是我杀了那个人,是我杀了慕容寂。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天下最好的铸剑师,然而,却没有几个人清楚,我也是这天下最好的杀手之一。
杀手,都一样,冷酷无情。即使我只有十八岁,即使我是个女子。
所不同的是,我是一个铸剑师,我所铸的好剑都是为别人而铸的。而我,没有剑,这使我在人群中看起来就只是一个纤弱的女子。而我杀人,都是用他们自己的剑。就像我用血劫杀死了慕容寂。
剑客,死在自己的剑下,这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而我,是一个冷酷的女人,我很满意这样的方式。
无那尘缘容易绝
我下定决心不去修复这把剑,于是苏云容每天都出现在蝶剑山庄。她不进门,她只是站在庄外的枫树下,等我答应她。
而我,只是每日坐在几竿修竹下,轻抚一把乌木冰弦的古琴。看竹叶飘零,听琴声幽幽。静数秋天,静数秋天,误了心弦。
“楚姑娘,我知道,你并不是无法修复这把剑,你只是,你只是不想,对不对?”
手下一滞,幺弦断。我缓缓抬头,凝眸,看向她那张布满阴影的美丽的脸,说:“如果是的,那又如何?”
“那么,我愿意等,直到你答应愿意为我修复这把剑为止。”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转眼,已到冬季。
那天下起了细雪,她撑着一把四十八骨紫竹素绸伞,洁白如云。伞下,她眉目之间的哀伤让我想起我杀死的那个男人。
他叫慕容寂。他是一个眉目静好,神色淡然的男子,双目中总是透出点点哀愁。甚至他的剑法,也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伤感,仿佛他并不是在杀人,而是一个喝醉了酒的男子在倾泻着愁苦。
我至今记得他在死去的时候脸上安然的表情,让我心悸。还有那把断裂开来的剑,鲜红如绽放到极至的曼珠沙华。
而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踏入江湖一步,我一直在蝶剑山庄,守着几竿修竹,过着隐居的生活。因为那抹红色让我厌倦了杀戮。
入冬以后,那女子不顾天气渐寒,仍旧每天都来。
我渐觉得她可怜,只是,我却不愿去碰那把剑。
最冷的几天,雪已积了半尺,苏云容忽然消失。我不禁冷笑。把手伸出窗外,雪花落在我的掌心,慢慢消融成水。
蝶剑山庄的侍女浮萍去了一趟京城,回来告诉我,苍山侯病逝,京城中送行的队伍何等壮观。
我愣住了,想不到这个苦命的女子,才死了丈夫如今又失去父亲。
我从小就没有父母,所以,每次看见有人丧父丧母总是感到心痛。尽管,尽管我是一个冷酷的女人,有时也会心痛。
苏云容再次出现的时候,脸上更显苍白。她的衣袂在雪风中轻扬,似一朵即将随风飘零的木兰。她站在我的面前,问我:“我只想再求你一次,如果,你不能答应,我想,既然无法为他报仇,我的余生,也只能在青灯古佛前度过。”
她居然要遁入空门。这个女子,有着冰雪般的美丽,命运却如此多舛。
我终于下定决心,“好,我愿意一试。”
我把血劫交给她,完整如初。可是我没有看见她眼里的喜悦。我转过身去扯一块布包扎好铸剑时弄破的伤口。
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见一把剑。
鲜红如残阳的剑,直指我的胸膛。
苏云容的脸,苍白而美丽。烛火正红。
“苏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楚梦蝶,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是你杀了他,对不对?”
“我想,你误会了吧?我只是一个铸剑师而已。”
“楚梦蝶,你不要再装了,我在他的身上,找到了这个。”是一只如意锁,锁的正面有一只蝴蝶,而背面,是一个“楚”字。
我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敛了心神,淡淡一笑:“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为何,要等到现在才杀我?”
“我发过誓,要用血劫为他报仇,而全天下,只有你可以修复这把剑。不过,楚梦蝶,不管迟或早,今天,你的死期到了。”
我并没有躲闪,那把剑让我眼睛疼痛,我闭上眼,感觉它刺入了我的身体。
“寂,我终于为你报仇了!”苏云容嘶声力竭地喊着。而她几乎是同时尖叫起来,因为,她看见,那把血劫断成了两截。耀眼的红色,仿佛一朵恣意绽放的曼珠沙华。
我倒向地面,带着半截血劫。我微笑,苏云容,我能修复这把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这把血劫本来就是我铸的,是我们,我和慕容寂一起铸的,你明白吗?
人生只如初见时
从我记事起,我就住在蝶剑山庄,不是一个人,还有我的师父云姨。但是她不让我叫她师父,她让我叫她云姨,而她叫我小姐。
她说,她本是我母亲的侍女,后来我们全家在一场江湖恩怨中被仇家所杀,据说是因为我的父亲掌握了一个人人垂涎的秘密。只有我,被她救了出来。她教我铸剑,并且传授我武功,但是她不让我在外人面前出手,她说:“要铸好剑,必须心如止水,所以,我不想你卷入江湖上的恩怨中。”
可是我早明白,我是一个为仇恨而生的女子。云姨在后院堆起两座空冢,让我日日祭拜,就是为了让我记住血的仇恨。我的一生,注定走上一条不归路。
有时我想,如果我不是生在蝶剑山庄,我只是一个穷人家的小孩,我是不是会幸福很多?
十五岁那年,云姨忽然告诉我:“小蝶,我要外出很久。等你到十六岁,我便会回来,并且,带你离开这里。”说完她就走了,是在春天,枫树上长出新叶。
我不去问为什么,我也知道这一切都与那个仇恨有关。
就是那个十五岁的春天,我认识了慕容寂。
那天我坐在蝶剑山庄的门前,看见蝴蝶成群飞过。一个少年走了过来,雪色衣袂抚过清远的风,目光静静地凝视我,道:“这里,是蝶剑山庄吗?”
我抬起头来看他,只见那少年眉目清朗,神姿明秀,一身白衣,却掩饰不住高华气度。我答道:“是的,你是要铸剑吗?”
他嘴角荡出一朵浅浅笑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楚梦蝶。”
他说:“梦蝶,是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梦蝶’吗?”
我把头低下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与这么美的诗有关。“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他蹲下身来,用树枝在沙上写了一个字,“寂”。“我叫慕容寂。”他说。
彼时,一阵风吹过,枫叶飘零,如雨如霰,而那袭胜雪白衣,似穿过漫漫光阴,恍如临风之鹤,令一天一地的红枫黯淡无光。
他是来铸剑的,他摊开一张古老的卷轴,指着一把剑说,我要铸一把这样的剑。那是一把鲜红色的剑,遍身散发诡异的气息。
我已经学了十几年的铸剑,而蝶剑山庄在江湖上也可算是颇有名气,我没有理由不答应。于是从那天起,我开始铸一把血色的剑,直到心力交瘁。
慕容寂每天都会来,他站在蝶剑山庄的门前,天空蓝得透明,红枫如落花一般漫天飞舞。
他看过我铸的剑,笑起来:“你铸的剑,脂粉气太重了,这样下去,是铸不出一把传世之剑来的。”
我低下头去,有点手足无措地问:“我应该怎么做呢?”
“小蝶,你是个太多情的女子,你心里有很多波澜,可是,好的铸剑师,应该心如止水。所以,你应该冷酷一些,你要学着忘记一些东西。”
我看着他,他说我应该冷酷一些,于是我从此记住了这句话。用一颗如止水般平静的心,去忘却不该记住的,去相忘于红尘。
这也是为什么蝶剑山庄的剑不适合女子的原因了。
又误心期到下弦
我已经记不起我们是如何相爱的,爱情是一些瞬间,一些烟火般寂寞的瞬间。
我甚至希望自己永远铸不出这把剑,那样,慕容寂寞每天都会来蝶剑山庄,我也就不用在惧怕岁月的流逝。
可是他还是问:“你为什么铸不出那把剑。”
“我不知道那种红色是如何得到的。”我为他倒了一盏茶,是新摘的碧螺春。
他迟疑良久,那如子夜般幽邃的眼底有转瞬即逝的忧伤,他说:“小蝶,那是血,是鲜血。你知道这把剑的名字吗,它叫血劫,所以那红色必然是血的颜色。”
我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青绿色的茶水汩汩流出。我竟然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不过是听见了血劫这两个字竟至于此。
“想不到,这竟是江湖上消失多年的异剑血劫。”
“是的,我的父亲把这张卷轴交给我,他说铸出这把剑,你就能在江湖上所向披靡。”他的脸上又出现忧伤的表情,“可惜,剑本来就是给人带来劫难的,血的劫难。"
于是我们划破彼此的手指,鲜红的血就像流不尽的泪水。
他的脸在火光后模糊,远逝。如青烟。
血劫,一把会带来劫难的剑,一把诡异的剑,它会让我们名垂千古。
其实,我不想要什么名垂千古,我只要长相守,最简单最难得的,长相守。
彩云易散琉璃脆,良辰美景亦不过是过眼云烟。
我们终于铸出那把剑,我看着慕容寂的脸被鲜红的剑照亮,瞬间泪流满面。他问我怎么哭了,我说:“我不知道,也许太高兴了。”
只是因为,我要离开你了,我是个为仇恨而生的女子,注定飘零。
在慕容寂又一次提起他的父亲提出和某位世家小姐联姻的时候,我说:“你应该娶她,苏家小姐美貌贤淑,又和你自小一起长大,门当户对……”
他很震惊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笑得有几分虚假:“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对了,慕容寂,你以后不用来找我了,血劫已经铸好。你也找不到我了,我要离开蝶剑山庄。”
我把脸转过去,窗外,残阳如血。
我已经可以,做一个冷酷的女子,任他在门外徘徊,而我却可以自斟自酌,看月圆月缺。
知道今生那见卿
云姨站在一片荒冢上,黑色的面纱蒙住脸,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有些阴冷。
“小蝶,你知道我为何要带你走吗?”
“是为了报仇。”
于是,我摘去了一切珠花,做男子装扮。从此成为一个冷酷的杀手,没有未来的杀手。
可是我不喜欢杀人,因为死是另一种离别,而离别总让人痛苦。所以每次杀人后,我都会吐得歇斯底里,我总是做恶梦,梦里有流不尽的鲜血,还有他,他站在一片鲜红中说:“小蝶,你要冷酷些,学着忘记一些东西。”
可是,我忘不了。
我欺骗了云姨,我并不曾在夜晚去寻找那个人,我是去了慕容家。我站在慕容家花园中的梧桐树下,从那里可以看见他的窗。
我看见他喝酒,看见他流泪,看见他在新婚之夜时冷漠的表情,还有他身边的佳人苏云容。
高烛照红妆。
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这样在暗处度过,可是,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结局。
我失去了云姨。在一次暗杀中,她为了救我,而被对方用剑刺穿了心脏。
她死在我怀中。我最尊敬的云姨,为了我,死在我怀中。
她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小蝶,我已知道他是谁。我死后,你一定要杀了他,否则,你的父母和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
她在我耳边用尽力气说出一个名字,然后呼吸停止。
她的手紧紧握住剑,怎么也拔不出来。
我埋葬了云姨,我努力不去落泪,我是个冷酷的杀手,而杀手本应无泪。
云姨要我杀的人,叫作慕容停云,而他,是慕容寂的父亲。
我们楚家掌握的那个秘密,其实,就是血劫。人人都想得到的血劫,我的父亲摸索出铸造它的方法。而慕容停云,为了得到它,杀死了我们全家。
当慕容寂告诉我那把剑叫血劫的时候,其实我就已明白。他,就是我的仇人。
我在慕容家的梧桐树下,设想过无数种报仇的方式。
我爱上了仇人的儿子,可我是一个冷酷的女子,本不该有爱情,只能有仇恨。
所以,我决定最后一次杀人。
在慕容家气宇轩昂的府中,有一座机关林,很多人死在这里,他们,都是为杀慕容停云而来。可是我知道它的布局,那是一把剑的形状,那把剑就是血劫。
所以我轻而易举地走进了慕容家的深宅,并且隐藏在阴暗的小路边,我知道这是进屋的必经之路。
月光如流水,缓缓穿过亘古不变的夜空。
他来了,那个叫慕容停云的人,他的脚步很轻,我飞上前去,拔出他的剑,一剑刺进他的胸膛。他竟没有躲闪,就那样,倒在了地上。
我忽然感到我手中的剑断裂开来,如同花瓣绽放。低头,月光照在我手中的半截剑上,鲜红如残阳。
那是血劫,我亲手铸造的血劫。
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是慕容寂,我爱着的慕容寂。
“小蝶,我们慕容家欠你的……我……我终于……可以……还给你了……”他仍然在微笑,清澈如水的微笑,仿佛隔着所有世俗的尘埃,如同一抹淡然的流云,在长空中悠悠而来,又悠悠而去,如此遥不可及。
我的泪水跌落在断开的血劫上,仿佛也化成了耀眼的鲜血。
原来,三天前,慕容停云就已病逝。慕容寂成了慕容世家的主人,住进了机关林后的深宅。
他在成为主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清了慕容家的发迹史,他把所有他父亲抢得的珍宝归还原主,只有那把血劫,他知道了那属于谁,可是他没有办法还给她。
他永远都无法还清他欠她的。
所以,最后他死在了她手下,死在那把血劫之下。
只是,早知生命是一场劫难,我们,又何必相见?
文字编辑/苗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