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中国的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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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在历史的早些时候,那些中国的佛教创建者必然对大自然充满热爱,并且将这种热爱代代相传,以致后辈的和尚以及方丈们都有这种感情。为什么这么说?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在和尚们所选的建寺地点洋溢着高雅的品味,他们总是能很好地展示自己的才华,因为大自然总是给他们这样的机会,无论是什么地方。这些人剃着光头,也没念过多少书,缺少帮助他们净化心灵的亲人。但就是这些人,尽管看起来只不过是些是刚入空门的家伙,却也有高超的艺术天赋隐藏在骨血中。他们身上似乎藏有诗人的特性以及艺术家般敏锐的眼光,这种眼光可以洞察大自然的魅力所在,这些特質将会帮助他们找到最合适的建寺地点。人们可以在那儿,在四周景物的帮助下,平安祥和地避世养老。那些和尚能够心性不变地在此打发掉避世的时光,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这些景致:寺庙安稳地坐落在群山之间,下方的山谷宽阔而宁静,潺潺的溪水唱着欢快的歌儿一路跑远,山间回荡着自然所发出的各种声响。
  在此我要生动细致地描绘一座佛家寺庙。在天亮前一个小时,我就已经上路了。周围还很黑,巨大的岩石像一条睡着的龙环绕在寺庙周围,整夜守护着它。四周安静极了,不远处的松树笔直地站在那儿,像是放哨的士兵,一动不动。
  奇迹般地,前面的山岗忽然影影绰绰地透了出来,看来它已经扯下了遮在自己面前的黑色幕布。它在变魔术了吗?要不然,寺庙上方那腼腆着浮起来的柔光是怎么回事?它们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来自这个世界。慢慢地,阳光如金色的丝线划破天空,描画出各式各样的色彩。没多久,就铺满了整个山顶,并不断扩大自己的领土,照到山腰,射进漆黑的山洞,在巨大的岩石周围,它们欢快地跳跃着,接着是潺潺的流水,那迅速奔腾着的节奏吸引着它们,它们要融入进去,所以嬉闹着从山腰上跳下来。
  约翰·麦高温(1835—1922),英国伦敦教会传教士,汉学家,精通普通话和闽南话,1866年来到厦门,从此定居五十多年。本文摘自他记述在华经历的名著《现代中国的人民与礼俗》。
  现在太阳升起来了,并且越爬越高,坐落着寺庙的那个山谷被笼罩在它那长长的跳动着的光线里了。这道风景实在是太美了。群山披着光线制成的外衣,它们的影子就像在山间追逐打闹的孩子,不停地动着。清晨的阳光将远处的海面照得金灿灿的,在更远的地方,几乎是天尽头,连绵起伏的山峰矗立在那儿,那么远,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一样。和尚们就靠着欣赏这些美景,忘记内心深处的孤寂。
  确实,那些和尚能忘记孤单,就像是太阳施展了神奇的魔法。太阳这样做当然是为了他们,因为周围实在是没有别的人了。阳光走进他们的寺院,将树林照亮,将庭院照亮,将寺庙里木雕的神像照得光芒闪闪,但神像们对阳光将其照亮这件事,默不作声,不肯做出任何反应。
  人们希望可以恢复健康、远离灾祸、获得财富,不再生活得那么辛苦,而在他们心中,寺庙有创造这些奇迹的魔法,所以这些寺庙在居民的心里有很高的声望。在那条弯弯绕绕的路上,每天无论早晚都能看到零星的身影正向那条石制的台阶走去。这条小道,夹在浓密的树荫之间,沿着它可以直达寺院的大门,一座座村落间的小桥枝杈般地连着它。在寺院内的神龛里,神像静静地坐在那儿。
  要是能去这些寺庙参观,你会发现那是一件趣事。中国人对崇拜的神像抱着这样的态度:他们非常相信这些木雕的神像,却又有不少不尊重、不诚恳的行为。他们是怎么将这两方面融合在一起的呢?有这样一个寺院,坐落在一个熙熙壤攘的商业大都市的郊区,那座城市里生活着数十万人,而那座寺庙也非常不错,可以说是中国寺庙界的翘楚。而这座声名远播、广受赞誉的寺庙正是“白鹿寺”。
  相传,一个仙女坚信猎狗们看到了一只白鹿,这无疑是错觉,为了抓这只白鹿,猎狗们一路翻山越岭,在白鹿的身后紧紧地追赶着,在马上就要抓住的瞬间,这只鹿忽然倒在地上死掉了,它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再也跑不动了,看起来鹿之所以在这紧要的时刻放弃逃命,似乎是由于那位仙女的法力。
  一个人,他没有米开朗琪罗那如同诗人一样的直觉,不能将看到的情景细致地描绘下来,他连眼光也不够敏锐,不过这个艺术家却靠着那变异的鹿形塑造出一个造型,并将其搁在歪扭的岩石上,让它呈现出一种最不讲究、最不含有艺术感的姿态。这个故事因此流传下来了。
  这座建筑刚映入眼帘的时候,我们并不在意,一笑置之。不过当我们以一种欣赏艺术品的眼光再去观察它,想象自己在看一位颇负盛名的雕塑家的作品,尽量将它看得令人心旷神怡时,我们果然发现了它的不同,马上严肃起来并且非常钦佩。
  那时,这个故事流传得非常远,为了纪念这只鹿,附近的居民筹集了一大笔钱建造这座寺庙。为这只鹿所选的安眠之地无可挑剔,要想找到一个比那儿更浪漫的地方实在是太难了,那是位于城郊的一个坡度极大的半山腰,无疑,它才是自然界真正的艺术家。在花园和荒弃的坟冢之间有—条曲折的小路,我们沿着它慢慢地往山上走,走完这条山路之后,我们所在的位置已经超过这座城市了。接下来,是数不清的台阶,我们继续向上攀行。这些台阶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有些破败了,但青苔和小草在破损处冒出,很好地修饰了这些台阶。最后我们到达了顶点——那最浪漫的地方。
  这儿对于任何人来说似乎都是一个适合养老的地方。时间将那些巨大的岩石以及圆石头打磨得非常光滑,它们为数众多地散立在四周,现在,这些呆瓜似的家伙变成了独具魅力的艺术品,这全是靠着大自然的独家秘方。白鹿寺就在这些岩石的环绕之中,显得高大雄伟,高高隆起的岩石、造型各异的圆石头护卫在它周围,整体看来,像个自然形成的山洞。它们所在的位置似乎是仙女精心选好,然后把它们抛到那儿的。从城里出来爬山的游客可以在这儿休息一下,整个场景因为它们看起来更美了。在岩石中间有一些石制小凳,人们可以在那儿的背阴处休息,这里一直都很凉快,因为灼热的光线常年照不到这儿。
  风景吸引人们过来游玩观赏,人们就像是到了一个档次很低的古玩店,如同旅游一般,追逐打闹,没玩够绝不回去,在中国人心里,寺庙的地位也就这样了。游客的言行举止无不昭示着这一点:他们在庙里四处闲逛,没有一点避忌,不曾考虑到响亮的脚步声是否会破坏寺庙原本的安宁。在那些肃穆、法力高强的神面前,他们不但没有温顺地垂下头颅,反而像根本没看到似的,将花生剥得劈啪作响,还弄得一地花生壳。“观音菩萨”默默地看着下面的人,她脸上确实满是慈爱温柔,但人们难道没想过,在她面前一边抽烟,一边大声谈笑,说到好玩的地方,还张开嘴哈哈大笑,不是太不尊重她了吗?他们互相打斗嬉闹,就像是在参加盛宴一样开心,并且常常因为某个好笑的笑话放声大笑,那笑声在寺庙内飘飘荡荡,一直飞到天上。   接下来,我们到达的地方是正房,最主要的神像就放在那儿。一个负责这里的和尚走过来,我们被他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好像他整晚都不曾睡过。高高的个子,但瘦得皮包骨头一样,他的颧骨像是蒙古人、一般高高耸起,和他的脸非常不协调。
  今天是初一,中国人似乎认为每个月的第一天都是个特别的日子。初一、十五的时候,人们会穿过拥挤不堪的大街,去庙里烧香请愿,因为中国人认为诸神会在这两天善心大发。
  我们在一棵榕树下的石凳上坐着,看着人们来来去去,阳光不会照到我们,因为榕树的枝叶铺开为我们挡住了它。一位老太太走了過来,她有一双三寸金莲。天啊,那凹凸不平的破烂台阶,她是怎么走上来的?这真是太神奇了。当然还要感谢扶着她上来的她的外孙,要不是那位外孙足够强壮,老人绝对不可能上来。这是一位颇有代表性的母亲,她的脸型很美,看得出学识丰富且头脑灵活。尽管她的脸上满是笑容,漆黑的眼里透出无尽的慈爱,但是当她和那个顽皮的外孙挨着休息时,因为她那苍白的脸色,我们仍能感觉到她的疲惫。她只稍稍地喘息了片刻,就直接走到观音菩萨面前,手里拿着从和尚那儿买的竹签。她雕塑般地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双手合拢着举过头顶,这无疑是祈求的姿势,她面前的神像平和安详,她专注地看着它。
  她轻声告诉菩萨最近这段时间自己的身体出现的问题:晚上睡不着,也不爱吃饭。自己已经看过不少大夫了,可身体每况愈下。现在菩萨也不能用神力帮自己恢复健康了吗?难道是这样吗?她恳求着眼前这位一身灰尘、缄口不语的观音菩萨,脸上诚恳的神情有触动人心的力量。她并不指望菩萨马上就能回答她,只是希望能得到一点启示。
  她一离开那个位置,马上就有人补了上去,等着许愿的人一个按着一个。有人想要健康,有人想要生意兴隆,还有人希望神灵能阻止那些想要强占他的田地的人,那是他家祖上留下来的。我留意到了其中一个小伙子,他看起来精神奕奕,是个机灵的家伙,他跟我说他问的是能否找到工作,到现在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活干了,为了向神灵祈求,他去了不少寺庙,可是结果都不尽如人意,现在他来看看观菩萨能不能帮他。
  不过,来寺庙的并不全是拜佛的人,还有一些人是来游玩的。到这儿来真算不上是一件有趣的事,因为通常人们要从窄巴巴的街道上挤过来,空气中满是蒸腾的热气,而且空气也非常浑浊。这些人就在我们前边,我们跟着他们随处游荡,不经意间就走到了—个由六块巨石相连而成的大岩洞里。那里非常凉爽,且散发出阵阵幽香,还有一条专为游客准备的石凳,我们坐在上面欣赏洞中的美景。这些寂寞的石头能形成如此无可挑剔的组合,是因为古时候地质构造的巨变,它们绝对不是人工雕琢的成果,因为就算是世界上最棒的巧手也不能把它们弄成这个样子,以彰显他们的手段。时间已经走过了几千几百年,谁都不曾将它击垮,无论是数不清的雨季里挪狂妄刷洗的瓢泼般的大雨,还是咆哮着肆虐的巨风。现在这个石洞依然坚挺地立在这儿,看起来就像是昨天才被那些无名的巧手们建好一样。
  这个岩洞里的空气既清凉又干净。而不远处,我们可以看见那条热气腾腾、沉闷无比的街道,人们正从那儿走进来,我们实在是太享受了,阳光无法照到这个岩洞的内部,它里面的空气是多么地清凉啊。人们进来后长出了一口气,扇子被随手扔到石桌上,接着就开始喝着茶,聊起天儿来,那些茶是侍者端上来的。人们总是不紧不慢的,绝不会因为高兴而让自己随心所欲从而精力尽失。他们悠然地端着茶碗,轻轻地抿一口,然后让茶的香气在口腔内扩散开来,他们满面笑容地闲聊、玩笑,时不时地将甜品、糕点放到嘴里,只是偶尔为了确定时间才扫上太阳一眼,一点也不介意时间的流逝。没多久,一声叹息传来,离开的时间到了,因此他们说“是时候回去了”。天已经晚了,街道又迎来了带着扇子的人们,乏味的生活仍将继续,人们是如此地豁达,似乎寺院里那清凉舒爽的空气他们从不曾享受过。
  从这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岩洞出来,我们沿着狭窄的石制台阶慢慢往上走,不同于此的美景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令人目不暇接的景致实在让人惊喜。眼前的地方宽阔而且敞亮,在房子和空地之间,供游客休息的桌椅零散地点缀其间。事实上,这是附属于武神的小庙,武神正严肃地坐在神龛里。把生意与宗教联结到—起,就算是那些干巴巴的和尚也不会看不到这一点。所以武神被放在那儿,以吸引来这儿玩的游客。无疑,他做得非常好。原本被刷得干干净净的墙壁,现在变得乱糟糟的,这是在此疯玩的众批游客的战果。它像是一个广告牌,向过往的行人宣告:“这个地方好玩极了。”它比任何语言更能清楚地表达这一点。今天,这间屋子的暂时领主是大约二十个英国人,其中,有几个是年轻的女孩儿,快乐、兴奋的阵黯满满地从她们脸上溢出来。无疑,这伙人打算充分地利用接下来的每一分钟。
  屋里的座椅被他们全部挪到一边儿,接着开始的游戏是他们在英国常玩的,周围有不少中国人看着他们,满脸的新奇、讶异,这些游戏在他们看来也非常有趣,所以他们看得非常开心。“抢壁角”“捡宝”……这些英国人一个又一个地玩着。旁观的中国人随着游戏的起伏逐渐兴奋起来,那些绅士从孩童的时候起,就不曾跑跳过了,现在他们的眼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看起来似乎极其渴望可以加入进去,甚至,这令人激动的场面还感染了那些一脸鸦片相、面如死灰的和尚。光亮从他们的眼睛里绽放出来,他们的身体不停地抖动着,好像只要稍一触动,就会冲进嬉闹的人群。附近的岩石间一直盘旋回荡着众人的欢笑声。
  只有神情严肃的武神在这一场面中完全不受影响,眼前这一切——那群人好笑的动作、飞扬的笑声以及兴高采烈的面庞,不曾让他受到半点触动,他就像一个旁观者。不用想也知道,他从没有张大过眼睛,神情也不曾改变过,即使在没人注意的角落。他要用冰冷的面羽在信徒前树立自己的威严,所以绝不会融入欢笑的人群。在西边有一群高峰矗立在那儿,太阳不知不觉间从它们中间滑落下去了,只在地面与山腰之间,留下一条长影子落在身后,游人们意见一致,决定回去了。
  我们离开这儿的时候,还是有一点不满足的,不过从整体来说,就户外游玩而言,今天过得不错,与此相关的所有事都挺顺心,没有哪个地方比寺庙更美了,它实在是个游玩的好地方。形态各异的石头像随手放置的一般散落在周围,一棵强壮的松树从岩石的缝隙中挤出,寺院因它而带上了一种古意。寺院的风景如此迷人,就像是大自然这位最有格调的艺术大师构思出来的,阳光为远处连绵的山峦穿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纱衣,平原上弯弯的河水流淌而过,仿佛一位仙女路经这里时飘落下来的银色丝线,浓绿的稻子满满地铺在田里,镶嵌在满山林木之间,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公园,技艺超群的巧手们将所有的这些细心地安放在自己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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