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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4月1日,父亲离开20年了。20年很长,我们兄弟姊妹相继成家,有了儿孙,也相继老去。20年很短,父亲仿佛一直都不曾离去。
父亲1914年农历八月十四日出生于上海浦东,家境贫寒,只读了3年私塾就辍学当了皮革学徒,过早进入了社会,儿时经历让他很早就懂得了吃苦和勤奋。
哥哥姐姐小时候正是抗日战争时期,动乱不安,父母带着他们几兄妹一路逃难,先后在重庆、成都辗转。为了生计,父亲开了个皮革小作坊,制卖皮鞋、皮具、皮带等。父亲技术好,还时常有些新颖的设计,生意一直不错,他在方圆几十里也拥有了很高的声望。日子算是逐渐安稳了下来。
解放后,作坊充了公,父亲到国营成都星火皮件厂当了工人,他是当时厂里惟一的八级工,这是技术职称里的最高级别。他一直分管技术工作,一生带出了很多徒弟。
“抗美援朝”开始,皮件厂负责为军队生产一些皮革装备。军方只提供了一堆手枪、刺刀等实物,要求生产皮套等配件。没有图纸,父亲带领几个技术骨干整天埋头进行实物测量、手绘图纸、剪裁试用,没日没夜一个月,攻克了难关,生产出了与武器匹配又美观的皮革外套,部队非常满意。父亲很骄傲,直到现在我都能想起,他摆着那双被刀割的粗糙有力的大手,绘声绘色讲述过程时那得意的神情。
上世纪60年代,经济大环境很困难,开始技术革新。当时国内真皮稀缺,急需替代品,父亲身先士卒,又带领几个工人成立攻关小组,研制出我们到现在还在用的“人造革”。他在一次实验中被毒气熏到,虽经抢救,仍留下终身后遗症——嗅觉失灵。父亲并未为此抱怨国家和工厂,依然埋头于皮革堆里,全心全责带他的徒弟,依然每周才回一次家。
“文革”时期,父亲以“资本家”罪名遭到迫害。我当时在外串联,听说家里来了一大帮红卫兵,翻箱倒柜没抄出什么,倒是找到一堆奖章奖状,把他们吓住了,他们没想到这个“反革命”的老头竟还这般有贡献。他们还算有良心,没毁掉这些荣誉,只带了几本书跑了。后来,这堆奖状奖章就一直在家里珍藏着,凝集了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也见证了父亲一辈子事业的荣光。
“文革”结束没几年,父亲退休了。与皮革打了一辈子交道,他哪里停得下来,经常跑到成都工学院高分子化学系,帮忙解决皮革、机械问题,乐此不疲。学校邀他去讲课,他拒绝了,说自己文化水平低,不要误了人。他是典型务实技术性人才,乐于解决问题,不愿意做前台的演讲者。
父亲一生有11个孩子,活下来9个。他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收入虽稳定,但9张嘴等吃喝也让日子很贫苦。为了让家人过好一点,父亲在厂里一些边角旮旯处种了很多菜,平时留些给工友,每到周末就带些回来。那也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父亲怕我们抢食,就坐好一人盛上一碗,我们稀里哗啦刨个精光,像过节一样。
退休后,他闲不下来,为弥补年轻时少有照顾家庭的愧疚,他开始每天为家人准备早餐,天不亮爬起来,等送走了上学、上班的孩子们,又忙活着把整个院坝和楼道扫了,每月义务为家家户户抄水电表,有的住户没钱,他还主动垫上。
我们劝他不要这么辛苦,别累着了。他总笑呵呵说,没事,当锻炼。老来的父亲很受邻居喜欢和尊重,没人不说好的。父亲就这样操劳了一生,心里总装着别人,年轻时为国家,老了为家人和邻里。
直到1993年4月1日。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我接到弟媳的电话,说,爸爸走了。我说,爸爸去哪里了?干嘛不回来?弟媳才说,爸爸去世了。那一刻,我眼前全黑,天一下崩塌了,我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
后来才知道,父亲在离世前几天,身体已很不好了,全身浮肿,一触一个坑。家人催他去看医生,他说没事——他老说没事,年轻时就是把病假条往兜里一揣,然后去上班,老了还这样!直到他已3天没有小便,才被家人发现送到了医院。严重的肾衰竭,进入医院第二天早上5点,他就离开了。
父亲走得太仓促,我没赶到,这成了我终生遗憾的事,多年来都不能释怀。父亲享年79岁,他走得匆忙但平静,没遭受很大的痛苦,我觉得这就是好人的好报。
父亲走了20年,我也满头华发,时间并未治愈我对他的思念。感谢他教会我们感恩、努力、勤奋、乐善;感谢他为我们挡风避雨,养育分担。他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