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经济学家》（The Economist）杂志去年底某期的封面主题是“老有所乐”（The Joy of Growing Old）。据说迈向老年之人，大体过得愉快。他们失去了锐气和活力，不再敏捷，却可以更潇洒。据专家的研究，生活压力在二十来岁时开始上升，然后下降；忧虑在中年达到高峰，随后急降。多数国家的人在四十多岁到五十岁出头的时候（全球平均46岁）最不快乐，此后渐入老境，与人争吵次数更少，更善于解决冲突、控制情绪、接受命运，不易发怒。
　　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孔子说的“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胡适在七十之年就曾说，“宁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这话似颇得圣意，倘能宁愿不自由，自然耳顺，又何事不从心所欲？也就无所谓逾越什么规矩了。当然，胡先生对此也只是心向往之，仍存些微不平。不过，大体可以说，古今中外的经验，似乎都肯定老有所乐的可能性。
　　孔子生活的年代，平均寿命低，且我辈凡人，与圣人多有差距。今日不妨各加十岁，则当五十而不惑，六十而知天命。然而环顾四周，我们很多接近退休之人，似乎仍不善于解决冲突，与人争吵次数未减，甚至更易发怒；即使能控制情绪，也只是表面压抑，内心则郁闷不减。一言以蔽之，是老无所乐。
　　现在渐入老境之人，的确不那么幸运——小时候饿过饭，稍长即颠沛流离；开始事业闯荡之时，看重的是资历；眼看渐有所成，又讲究年轻化了。但那都是所谓“赵孟能贵”的部分，亦浮云而已。且正因比其他时代的人领受了更多生活的艰辛，就更应多识得几分人生的真谛。至少身心状态要努力保持一致，不宜身已老之将至而心态仍然年轻，继续经历着成长的烦恼！
　　我的陋见，很多人老无所乐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肯放手。上焉者或出于责任心，下焉者大约是有些久争方得的东西，舍不得放弃。名利之心，人皆有之。不务实的读书人，尤重名声。但这也要实至名归，若争来之名，或赵孟所赐，仍不过与身俱灭。有些位置，总能改变点什么，不能说没有吸引力。但这样的机会，总与责任伴随，并不那么轻松；且此类事并非人人可为，他人却也未必就做不好。胜负心稍重者，或担心年轻人不堪重负。看得远一点，就少许多近忧。
　　当然，我们的学术有特定的国情，恢复高考后那一两年先入大学者，身当十多年的断裂，的确多些传承的责任。不过学术乃集众之事，总有易代之时。这一代也曾看着那些不放心又力不从心的前辈累得够呛，临到自己，可别失了分寸，永不知老之将至。在理工科，学术易代似乎已经完成。文科方面，这一代或可多发挥所谓“传帮带”的作用——年富力强的，固不妨“站好最后一班岗”；对大多数人而言，恐怕还要尽可能支持新人接班，甚或扶助其“领班”。最好是慈眉侧立，多些旁观，少些介入。要相信后来者，不然，学术又何能前进？
　　老话说，金玉满堂，夜宿仍七尺之床。此言可以广喻。所谓不惑，即该放手时就放手——那些难以企及者，可弃若敝屣，不必总在思虑未来的发展。真合己意者，乃幸福之所在，尤当珍惜。肉食者不必论。对读书人而言，治学本含英咀华，厚积薄发。含蓄日久，自有一种郁勃之气，沛然不可遏抑。临近退休，亦正久积洋溢之时。善养浩然之气，可补锐气之不再。充分利用这精力减退而识力增进的时间，做几件自己想做的事，写几本自己想写的书，又何乐而不为。待明白了自己在社会甚或历史上的位置，也就是知了天命。知足了，就可以长乐。
　　且秋天来了，冬天也就不远。依林语堂的意思，还要养精蓄锐，以备隆冬之将至。如他所说：渐入老境之人，如黎明之既醒，昨夜好梦，已成追忆。春天的纯真，早已远去；夏日的繁茂，仅余音轻回。当新秋时节，翠绿错落着金黄，哀怨与快活偕至，希望与记忆相随。凉飙徐至，树叶飘零。那随风而去的，究是欣喜的吟唱，还是销魂的挽歌，未必可知，亦勿需挂怀。不妨学学辛弃疾，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段话，他曾用以说几千年的中国，晚年又用来说自己。我想，人生不论苦乐，总有很多可以开悟的机会。机会来了，人多有所触动；然而若无所悟，机会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