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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长虹
商务印书馆编辑,中国传媒大学博士。多篇文章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传媒》《出版广角》等杂志上。
一本书的阅读,在你翻开它之前就已经开始。于万千中,遇见。不早不晚,就是眼神交错的瞬间、伸出手的刹那,邂逅散落的尘埃中微笑着的那份隐秘的美丽。你把彼时的生命交给它,它还你一种精神的纯粹和愉悦。
看到一本形神兼备的好书,一定是调足了你的五官七窍来感味、把玩。无论是高古典雅,还是玄奇超妙,无论是幽隽疏淡,还是光怪陆离,无论是秾丽华美,还是拙朴沉郁……好的设计,就是性情的摇荡,审美的铺陈,意蕴的氤氲。
2008年,中国从近400本图书中,评出了《私想着》《画说红楼梦》《王羲之与兰亭序》等20本“中国最美的书”。6年来,每次评选都是一场装帧设计界的盛宴,给出版界带来一股清新的风,让读者参与一次艺术的徜徉。
今年的评奖,首先是注重回归图书的本体功能;其次是强调文化价值和商业价值的有机统一与和谐相容,彰显国际性与民族性的完美结合;第三是注重设计的人性化功能和服务功能,使设计有利于阅读。要品评20本“最美的书”实在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笔者拈来其中之二三,以参美书之美。
《私想着》
《私想着》是刘春杰出的第二本版画集。书脊、外封和三面切口,一例黑底。封面是个三嘴的茶壶,题为“茶壶不贵重时为人民服务”。翻开书页,单码面是刘春杰的文字,双码面是他的木刻版画。选择黄褐纸色,透着木质的原始气息,上面特意装点上些斑驳,犹如笔走刃游时留下的刻迹,又如印刷工艺留下的墨痕。
刘春杰的版画风格,有一种明显的变化,他早年的黑白木刻以及套色木刻作品,追求一种唯美与神秘的气氛,而从转战到南京起,他开始“回归到版画原有的材料上,强调黑白木刻非常淳朴的格调,追求木刻坚实的质地”,变得尚简和守拙。《私想着》中的人物,造型充满后现代风格,或光头厚颈,肥唇凸牙,或脸如树木年轮,狰眼洞鼻,透着俗陋痴愚,极贴合刘春杰对现实的批判精神。
很多人在学画之初要学习版画,一来是培养对刀笔的认识,增强腕力手感,二来版画集绘画、雕刻、印刷等于一身,能很好地训练初学者的综合能力和触类旁通。但多年来,版画的创作与欣赏并未成为一种潮流,因此这种艺术似乎总是局限在小众的视野中。不过,目前也许正是小众的偏好成就了它,版画在某种时尚潮流的裹挟下平添了许多拥趸。其实从鲁迅倡导的“新兴版画”起,中国版画已有近百年的历史,黑白版画以强烈的视觉对比、直接有力的线条,拙朴抽象的造型,给观者带来一种震撼和冲击,历来是表现革命、抗争、苦难、激进的最佳手段。著名画家王华祥说的“版画是有血性的人玩的,是动刀动枪,不是绣花。缺了脊梁骨和丢了理想的人怎么能搞版画呢?版画也是有智慧和想象力的人玩的。”而刘春杰的风格,已经实现了从抗争到情绪到智慧的转变,不变的,是那份犀利和敏锐。
艺术家看世界的眼光颇有些不同,搜尽奇峰打腹稿,淘来妙笔点心图。他们对生活的观察与思考,有独特的敏锐和深刻。《私想着》多是以“老刘”为主人公,或讲述离奇荒谬的见闻,或唏嘘温暖感人的往事,也有辛辣入木的讽刺,令人忍俊不禁的幽默,心酸寒凉的处世体验……如《虽为猫,但我和老虎有关系》《大声说小事,小声说大事》《快乐就是生产力》《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人抬人高,人踩人低》……都流露着小品式的智慧,寓言式的哲理,虽然批判,却并不冷漠,于挥刀运斧中蕴藏着人文的温情,于知白守黑中参悟着禅机。
《画说红楼梦》
初见《画说红楼梦》,很是惊艳。与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马小娟新绘红楼梦》不同,彼本绿绫古籍函套,内书靛蓝封面,宣纸彩色精印,线装设计,竖排文字,体现出素净庄重的怀古之情。东方出版中心的此本《画说红楼梦》(2008年)全红封面全红切口,充满华贵富丽之感,适宜地表达出《红楼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的感觉,只在封面的中间有两朵浮云,又分明提示“万缘皆幻影”,横排文字,具有线条感和表现力,虽减少了古感,却适合大众阅读,纸张手感柔和轻盈,捧读在手,真是一种享受。
文字的妙处在于想象,究竟林妹妹如何“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如何“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每人有最合自己心里预期的审美形象。而绘画和影视艺术,则必须把虚境实化。造型诉诸视觉,而文字诉诸想象,一旦实化,总是有难以调和的矛盾。画《红楼梦》人物的不在少数,真正以风格化传世的并不多,王叔晖的工细恬静清丽、戴敦邦的洗练脱俗高致、华三川的奢华繁彩明艳,算是其中之得神韵者。
马小娟的人物,却不以造型取胜,而是以风格、神态和场景见长。小娟的人物画已自成一家,尤善吴歌越语的渔女莲娃,著名美术评论家丁羲元曾评论说:“她笔下的仕女,一色浅发短额,容长的脸,秀倩的鼻,眉画春山,目如横波,更加樱桃小口,粉面生春,加上淡淡的晕染,越发肌肤莹润,转盼有神……是现代的夸饰,是一种放大的美。” 以此种风格绘警幻金钗,出人意表又情理之中,妙就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一百二十回各选择一处典型场景挥墨,以情节入画,兼表现人物的神态、情绪,涉众多世态布景,一百二十幅下来实属不易。
万燕的文字也相得益彰,对每回故事的简述,对马小娟所绘场景的摘录,以及对小娟的画风的品评:“小娟此回以僧道二仙入画,可谓深谙全书精气。那僧长眉飘飘,生着如来眼,弥勒脸,这亲手点化顽石之僧,恰是结局中贾宝玉最后的归宿,所谓‘幻中不幻’是也。那道手拈串珠,须发眉如植物般苍郁,恰是他的‘好了歌’悟彻玄奥,二仙俱是宽袖博带超拔洞穿的仙态……”读来也颇有味道。
《不哭》
朱嬴椿的《不哭》,不像他设计的《蚁呓》淡雅、素洁、虚静,也不像他的《不裁》奇特、别致、有趣。《不哭》里的故事只有苦难绝望,挣扎伤痛。
但与二者相同的是,《不哭》也是一本颇具争议的书。书脊装帧艺术本身并不擅长表现悲悯苍怆的情绪,《不哭》却反其道而行之,做了一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尝试。
首先映入读者眼帘的,是书脊上的毛边纱布。这是精装书或词典类书籍在印刷装订的书心加工环节特有的一道工序,刷黏合剂后先粘上一些纱状织物——为了加固厚重的书页,延长使用期,然后再粘上书脊纸……而《不哭》的书脊,恰恰就是一些白色毛边的纱布,像受伤的心灵被粗糙地包裹,像未成年的孩子,青春尚未及怒放,像残缺的未完成品,被定格在时光的那一瞬,永远不可能成精装重典。灰色的封面,楮色的腰封,质地粗砺,晦暗而感伤。封面和插页的文字,有洇染的痕迹,像干了的泪痕。
朱嬴椿调动了所有的元素,不同的故事用不同的颜色,甚至不同的尺寸,切口参差无序,内文充满破坏感的超版面图、超版心文字,有种凌乱和焦虑,纸张并无什么特别和贵重,并且都分别统一了色调,显出一种非常态。《不哭》朴素到没有任何空镜头图片,只是故事主人公的近景或特写。纪实的风格才最有冲击力,最打动人。
这是18个孩子的故事,他们是被上帝忽略的一个群体,他们的故事没有很大的商业价值,无怪这本书曾被8家出版社拒绝,却在朱嬴椿的设计中重新得到世人的重视。打开书页,作者申赋渔克制的文字猝不及防地击中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那个被饿死的宝宝,那个涉水而死孩子,那个找不到方向的学生……在最需要温情和关爱的时候,他们迷失了自己。
仅从装帧的形态看,这的确是一本设计感很强的书,但是否能称得上“最美”,似乎争议颇大。这20本书,本身也参差不齐,有些承载了过多的意义,但未见得能浅出。也许正是朱嬴椿企图用装帧设计引起出版界和消费市场的重视的初衷,使人难免感觉有用力过猛、喧宾夺主之嫌。《不哭》在材质和工艺的结合也欠火候,腰封上王蒙先生的评介语,是商业营销的手段自不必多说,但与整体的设计风格显得跳脱,并且纸张脆薄,我拿到手的那本书腰封已经枯皱不平整了许多。比起《不裁》《曹雪芹风筝艺术》等书,从手感上给人的熨贴,实有些距离。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河南文艺出版社的《看草》,褐色封套上粘配白色腰封,上绘作者亲书的草树,淡雅,自在,从容,玄秘;里封铺排满了作者的手迹,像密匝丛生的精神世界的私隐呓语。内文用笔记的手法写日记,或断片偶语,或洋洋洒洒,几乎都是作者2007年夏天始刊于《文汇报·笔会》的“草木日志”专栏。最独特的是,翻口都设计为日历的模样,使读者身临其境地与作者生活在那些与草木风物亲近的日子。还如凤凰出版社的《话说民国》,评委会评价:内容富有历史感,形式却趋向于现代感,严谨与生动相间,时间与空间相映,可谓文化价值与商业价值的完美相济;江苏教育出版社的《绝版的周庄》,封面上的邮票表现了时空的转换与连接,中英文的编排与充满江南地域风情的颜色选择互为比衬……
不难看出,许多设计元素被借鉴、创新。如翻口,《梅兰芳全传》左翻、右翻切口处呈现不同的梅兰芳影像——这许是受到杉浦康平《全宇宙志》的影响,还有的采用阶梯式(如《梅兰芳与孟小冬》),有的与封面统一色调(如《画说红楼梦》),还有采用折页式(如《外星童话》)……若要总结,还可看出许多创意趋势。
一场审美的体验不仅是一种感性的胜利,还有智慧的引逗,以及对读者的实用的体察,自然更有文质彬彬的最高境界。
翰墨幽香,质纹凸凹,翻页清盈,色彩浓淡,余白浮沉,视、听、触、嗅、味五感交映。好书,是相看两不厌的知惜,是我看此书多妩媚,料此书见我亦如是的精彩。
在这个日益物化和浮躁的时代,以沉潜的阅读与诸贤独往来,体味美之为美,诚为一件快意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