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芳菲

来源 :当代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nakegmj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我十岁那年,三叔已离开董村,搬到县城住了。那时,三叔新婚不久,每隔一段时间,便带着三婶回董村看看。
  三婶年轻,不过二十出头,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大概姓“姜”,因为奶奶、母亲和二婶总称呼她“小姜”。至于是姜、江还是蒋,我却分不清。有一次,我问母亲,三婶姓的是哪个“姜”,母亲说,当然是洋姜的“姜”了。我对母亲的话将信将疑。又问,三婶叫什么名字。母亲说,小孩子家,别管那么多闲事。又说,哪天见了面,你自己去问。
  三婶是城里人,不过,她这个城里人并不纯粹,只能算半个吧。她的娘家住在城郊,也有地,不多,两三亩,种些红薯花生之类的,又不怎么打理,大半荒芜了。半個城里人毕竟也是城里人,跟乡下人是不同的。从穿着打扮就能看出来。那时,我们董村的女子,一律穿藏青色的列宁服,穿黑裤子,穿自己做的方口布鞋。三婶可不那么穿,她穿蝴蝶衫,穿连衣裙,穿白衬衫和背带裤,这些洋气的衣裳,只有在画里才能看到。她还有一双粉色高跟鞋,鞋跟足有拇指那么高。三婶穿着高跟鞋,走起路来哒哒响,像村东豆腐坊掌柜敲的梆子声。说话也不一样。董村人说方言,三婶说普通话。管“头晌”叫“上午”,管“洋火”叫“火柴”,管“鹁鸪”叫“鸽子”,管“戏匣子”叫“收音机”。跟我说话时,也说普通话,我一时听不明白,站在原地,愣愣地瞅她。她大概知道我没听懂,就轻轻刮一下我的鼻子,把那些话用方言再说一遍。
  她的手指细而柔软,刮在鼻子上不疼,倒是痒痒的。
  我觉得普通话比方言好听,便学三婶的样子,也管“头晌”叫“上午”,管“戏匣子”叫“收音机”。我学得不像,生硬,拿捏着,自己都觉得滑稽。
  三婶就笑,跟母亲说,这孩子怪让人稀罕的,问我平时爱看什么书,长大以后想干什么。
  母亲说,他啊,只顾着疯跑,哪有心思看书,不像你们,识文断字的。
  我不服气,插嘴道,才不是呢,我最爱看小人书了!
  三婶说,那好啊,爱看书是好习惯,下次给你买小人书来。
  我自是无比欢喜,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三婶想了想说,下次就是下次呗!
  三婶走后,我便日日盼着,每隔几天,便到村口的杨树下张望。
  母亲说,这孩子,整天五迷三道的,怕是要魔怔了。
  2.
  三叔三婶回乡的日子,通常在节日里:清明节啊,端午节啊,中秋节啊,春节啊。
  逢着这些节日,奶奶便掰着手指盼着,嘴里不住地念叨,小姜他们快回来了吧。母亲也说,小姜他们快该回来了吧。我们小孩们也眼巴巴地等着,只觉得一天一天过得太慢。
  处暑过后几天,终于把三叔三婶盼来了。
  整个家族变得热闹起来,凑到奶奶这边说话。三婶给我们带了许多礼物:老人用的牛角梳子、龙头拐杖,男人的烟丝、烧酒,女人的围巾、发卡或是碧绿的琉璃耳坠,一样一样摆在炕上,琳琅满目。最欢喜的当是我们侄孙一辈的,万花筒、不倒翁、望远镜,都是乡下孩子们见不到的。
  我翻了半天,唯独没找到小人书,顿时沮丧起来,嘟着嘴,不说话。三婶却照旧跟众人说笑,看都不看我。
  我便跟他们赌气,故意捣乱,把收音机调大音量,拿筷子敲打桌子,发出刺耳的声音。
  母亲发现情况不对,让我到外面去玩儿,别在屋里捣乱。
  我跟母亲顶嘴,说不,就不。
  三婶见状,赶紧把我揽到一边,低声说,你要的小人书我都给你带来了,呶!
  她魔术般从身后变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果然有一摞小人书。我拿出来看,《呼延庆打擂》《薛刚反唐》《哪吒闹海》都有,《西游记》也有,《红楼梦》也有。
  三婶问我,怎么样,三婶说话算话吧?
  我连连点头,心里乐开了花。把小人书藏好,便跟堂弟堂妹们到院子里玩儿。
  躲猫猫,弹杏核,倒老钱,摔元宝,都是平日里常玩的,心气却和往日不同。一群人都铆足了劲儿,要在大人面前好好表现,赢了便跑到屋里去炫耀。屋里的热闹也不逊色。父亲和叔叔他们抽着烟,聊地里的农活儿。母亲、婶子和姑姑她们则在忙着午饭。三婶挽起袖子要帮忙,奶奶不让,说歇着吧,你初来乍到,插不上手。又说,你来了我们就高兴,什么都不做也高兴。把她让进里屋,撂下门帘,只说外头油烟大,熏得人流眼泪,衣服上都是油烟味儿。
  三婶待得无聊,便到院子里跟我们一起玩儿。我们自是一百个乐意。给她讲了游戏规则,又手把手教她。三婶呢,像个虚心的学生,认真听我们讲。我们一群人,七嘴八舌的,也讲不出什么门道儿。三婶只囫囵地点着头,似懂非懂的。
  三婶不怎么会玩儿,自然是输多赢少。输了便懊恼地噘着嘴,却不认输,说不是她技术不行,是她根本不想赢我们,赢小孩子不算本事。
  我们都笑话她,说她是吹牛大王。
  三婶说,赢了你们不许哭啊。
  我们齐声说,不哭。
  三婶假装在思考,过了一会儿说,我想了想,还是怕你们哭了。
  我们知道,三婶在逗我们,于是,哄笑起来。
  玩弹杏核时三婶竟真的赢了,一弹二连三嘣吃葱,她接连赢了我们好几局,开心地拍着巴掌,说,看看,赢了吧。又把赢了的杏核捏在手里炫耀,得意洋洋的。
  我们虽输了游戏,心里却也乐开了花。缠住三婶说,我们不服,再来!
  3.
  吃过午饭,商量着去“东天边”收玉米。“东天边”自然不是真正的天边。只是靠东,与邻村的地毗邻。董村人没去过远方,邻村大抵就是天边了。
  家里的劳力都去,三叔也要去,唯独留三婶在家。奶奶说,小姜在家吧,地里脏,又有虫子,爬到身上怪吓人的。
  三婶却坚持要去,说,一个人在家怪没意思,不如跟大家一起。
  于是我也吵着要去。堂弟堂妹们也要去。
  母亲说,去吧去吧,都去吧。   父亲、二叔、三叔负责倒玉米秸,母亲、二婶、姑姑盘坐在玉米蒲子上剥玉米。我们也负责剥玉米,只是没常性,剥一会儿就心不在焉,到田野里跑着捉蚂蚱去了。
  三婶本就不会干农活儿,见我们跑了,便跟在我们身后,一起捉蚂蚱,照例大呼小叫的,追逐着跑来跑去。三婶穿皮鞋,跑不快,总拖后腿。我却不忍把她丢下,一路走走停停,等到三婶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我们渐渐被甩在后头。
  索性不追了,在水道旁坐下。从深井里泵出的水,清澈见底,流过水道,冲刷出整齐的泥沟,几株热蔓草顺着水流的方向伸展开,像水道里生出的长长的触须。三婶伸手捧起一汪水,喝了口,不住咂舌,说,好喝好喝。又撩着水,洗手洗脸,后来索性把鞋脱了,光着脚伸進水里。
  嘶——真凉啊。她说。
  我也学着三婶的样子,把脚探进水里。
  一点都不凉,我说,我都不怕。
  三婶瞅了我一眼,从旁边拔了一株野草,说,考考你,这是什么?
  我说,牛筋草。
  又指着身旁的一株问,这是什么?
  我说,刺儿蓬。
  三婶说,行啊,竟然难不倒你。
  我有些得意,撇着嘴说,那当然。
  我也拔了一株草,问三婶,这是什么?
  三婶说,我认识,三楞子草呗!
  我朝她竖起大拇指,信服地点点头。
  于是便说起从前的事。她说,她小时候,家里后院有片菜地,她曾在菜地见过许多野草野花,青青菜、苍耳子、三楞子草、婆婆丁都有。菜地的边上有两棵树,父亲在树干上系了条绳子,做秋千,每天放学,她便跑到菜地里荡秋千,一直荡到很晚。
  三婶说,那时,她的父亲终日忙着到县城打理生意,她和继母一起生活。继母是个严厉的人,时常对她冷言冷语,说她是个野丫头,有人生没人养。她不说话,任凭她骂。但心里终究是不服气的,有时骂急了,趁继母不注意,就从地上抓把土扬到她身上,或是猛地冲到她身上,把她撞个趔趄,然后,朝她做个鬼脸,飞快地跑了。继母追不上她,只得原地跺着脚,扬言只要逮住她,一定抽她的筋,扒她的皮。她就跑出去,躲到麦秸垛里,很晚才回家。
  后来,她上了戏校,学戏。原本父亲不让她学,说太苦,穷人家的孩子才学。她不干,她决定的事儿,十头牛也拉不回。在戏校……
  三婶说到这儿的时候,顿了下,叹口气说,唉,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过了一会儿,忽然问我,有没有谈恋爱?
  我摇摇头。
  三婶说,要是有喜欢的女孩子,就告诉人家。千万不要等,等来等去,就老了。
  我就脸红了,瞅着三婶,不置可否。
  后来三婶便不再说话。胳膊拄在膝盖上,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远处。我看见她的眼睛湿润着,眼圈红红的。良久,她抽了抽鼻翼,默默站起来,穿好鞋子。
  咱们回去吧,她说。
  堂弟堂妹们早已等急了,见我和三婶回去,兴奋地把我们围在中间,讲述着他们的见闻。父亲和二叔他们已把剥好的玉米装上拖拉机,此刻一边蹲在路边抽烟,一边低声交谈着。
  三婶像是中了邪,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从地上捡了片树叶,拿在手里,转来转去。
  三叔走到跟前,帮她扯扯褶皱的衣角,问她跑哪儿去了,跟个孩子似的。三婶并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她仍拿着那片叶子,仔细地端详,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三叔的话。
  4.
  那是一个忙碌的秋天,收完玉米便忙着浇地,浇完地忙着耕地,耕完地忙着耙地,耙完地忙着耩地。一步挨着一步,一环扣着一环。
  奶奶不让三叔下地,她说,在家陪陪小姜吧,她一个人怪闷的。三叔不听,说她那么大人,又不是三两岁的孩子,还用人陪?又转过身问三婶,说得没错吧?
  三婶笑了笑,说,对啊,不用人陪着,又不是三两岁的孩子。
  我总觉得,三婶的话有些言不由衷,她看起来有些不高兴,笑得也很勉强。
  三婶果然再没去地里,她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跟我们玩游戏。那些日子,她在“练功”。在枣树下吊嗓子,咿咿呀呀的,像唱歌,也像啼哭。也练甩水袖、团扇、舞剑,练走路、台步、圆场,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舞。
  我也没再去地里,堂弟堂妹也没再去。每日里,我们就围在三婶身边,看她练功。有时,也学她的样子,咿咿呀呀,甩水袖,走台步,不伦不类的,常把我们自己逗笑。
  三婶不管我们,她练功时从不看我们,也丝毫不被我们影响。
  有时也唱几句,三婶唱戏时很投入,一板一眼,跟戏里的人物合二为一。戏里人笑她就笑,戏里人哭她就哭。
  晚上,母亲从地里回来,我便把白天的经历讲给她。又问母亲,三婶干什么工作?
  母亲说,打差。
  我问,什么是打差?
  母亲说,打差,就是人老了,请戏班子唱戏,唱戏就是打差,一场白事就是一个差。
  又说,三婶是唱青衣的,在戏班子里有名气呢,打差的时候,人们都爱点她的戏。
  我问,为什么?
  母亲说,因为唱得好啊,又会哭,别人唱戏是假哭,干打雷不下雨。她是真哭,边哭边唱,眼泪把妆都弄花了,看热闹的人也跟着掉泪。唱得好,就多挣钱,有时一天跑两三个差。人们都叫她“一朵红”呢。
  我心里一颤,默念着,哦,一朵红。
  5.
  秋收忙完,天也一天天凉了。院子里的枣树开始掉叶子,茄子秧、豆角秧、丝瓜秧都已枯萎,终于在一天清晨,被父亲统统拔掉了。墙角的昆虫们也越来越少,蝲蝲蛄、蚰蜒、老虎虫都不见了踪迹,就连蛐蛐儿的叫声也不像从前那么响亮了。
  奶奶说,今年的秋天过得真快。
  又说,小姜他们快回去了,赶到集上,看看给她买点什么。
  到了集日,奶奶给我们零花钱,让我们自己去赶集买好吃的,我们便拉着三婶一起去。   奶奶对三婶说,去吧去吧,孩子们都稀罕你呢。
  又对三叔说,你也跟小姜去吧,凡事有个照应。
  三叔便跟我们一起。
  我们自然高兴,一路上欢呼着,打闹着,在三婶身边跑过来,跑过去。
  三叔跟在我们身后,他对赶集没什么兴趣,没一会儿,就去跟熟人聊天了。等他赶过来,我们已经逛完了。三婶买了一把彩线,一块手绢,一根簪子和一支眉笔。
  回去的路上,我们照例兴高采烈,互相追逐着,跑到前面去。
  到了奶奶家,又等了半天,三叔三婶才回来。
  三婶好像哭了。她的睫毛上湿漉漉的,眼角也有些红。
  她一定是哭了。
  三叔则气呼呼的,到西屋里躺著去了。
  奶奶问三婶,这是怎么了?
  三婶不说话,只是又抽泣起来。
  奶奶又去问三叔,这是怎么了?
  三叔也不说话,看起来也是一肚子委屈。
  问急了,终于说,唱个破戏,有什么好?
  三婶正在门外,听到三叔的话,哭得更厉害了。
  6.
  三叔三婶回城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清晨。
  临行前,三婶给奶奶塞了些钱,说,留着斗牌花吧,或者给自己添件衣服。又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少抽烟,让她多注意身体。还说等过一段安定下来,把奶奶接进城里住些日子。
  奶奶摆摆手说,老了,不中用了,在乡下就挺好,不愁吃不愁穿的。又拉着三婶的手,嘱咐她打差不要太辛苦,多注意身子,放假了还来董村。
  三婶点头说,还来,还来。
  堂弟堂妹们还小,不知道人情世故,只扯住三婶的衣角,舍不得她走。
  我心里也有些不舍,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躲在人群中,远远地瞅着。
  三婶走过来,揽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说,别难过,等过年再来董村看你。
  我仰起头看着她,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真的叫一朵红?
  三婶愣了一下,显然,她被这个问题吓住了。她呆呆地瞅着我,良久,伸出指头,刮了下我的鼻子,说,傻孩子,有空到县城找我啊,到时候带你去赶庙会。
  我问,什么是庙会?
  三婶说,庙会就是庙会呗,好玩儿着呢,跑落子的、耍狮子的、跑旱船的、变戏法的、耍杂技的,你肯定爱看。
  我说,好啊,不许反悔啊。
  三婶说,不反悔。又说,你安心读书,将来到省城,当大官。以后可不许不认我啊!
  我用力点点头,说,怎么会呢。
  母亲在一旁听见我们谈话,便对奶奶说,这一大一小倒是聊得来呢!
  我们送三叔三婶到村口,看着他们上车。三叔朝我们挥手,三婶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也朝我们挥手,说,等到春节还来看你们。
  7.
  遗憾的是,那年春节,三婶并没再来董村,只有三叔独自一人回来了。
  大家都向三叔询问三婶的消息。母亲问,小姜怎么没来?奶奶也这么问。堂弟堂妹们跑到门口张望,期待着三婶能像往常那样,穿着高跟鞋,拉着皮箱,哒哒哒地出现在通往董村的马路上。
  然而,三婶并没有来董村。
  对此,三叔的解释是,三婶原本打算跟他一起回董村过年的,可是,就在临出发前,戏班的掌班突然通知她,城郊有个大户人家老了人,请人唱对台,点了她的戏,没办法,她只好去应差。三叔向大家保证,正月十五她一定会回来跟大家过节。
  三叔的话引起我们的怀疑,按我们乡下的习俗,春节前老了人,是要封锁消息的,丧事要待到过完节再办。既然不办丧事,又怎么会请人唱对台呢?
  三叔仍旧住在奶奶家,住在他之前住过的西屋里。那些日子,他像是变了个人。他不怎么说话,每天要做的,就是坐在院子里,看着屋顶的鸽子发呆。他对周围的事物失去了热情。往年,贴对联、写福字、请神、放鞭炮,这些事都是三叔干的,现在,对于这些事他一概不再关心。我们招呼他,他只愣愣地看着我们,摆摆手说,你们去吧。出来进去的,他总是沉着脸,皱着眉,心事重重的。
  我们听到最多的,是他的叹息,唉——
  除夕夜,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饺子,看起来热闹非凡,却终究觉得少了些什么。
  父亲、二叔、三叔在喝酒。三叔喝多了,他的眼圈红红的,低着头,自顾自端起酒杯,一杯一杯地往嘴里倒。
  父亲和二叔发现情况不对,拦住他,劝他少喝点儿。
  三叔就急了,说,别拦着,谁也别拦着。三叔忽然就哭了,起初是抽泣,到后来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父亲把三叔拉到另一间屋,喝多酒的缘故吧,三叔的哭声越来越小,后来,他好像没有力气再哭了,他的哭声像火苗一样渐渐熄灭。屋子里只有父亲和二叔的声音,声音很低,隐隐约约的。
  我听见他们提到了“小姜”,“这种人”和“那种人”,“好东西”和“坏东西”。二叔还提到了打架,但这个念头很快被父亲打消了。
  父亲说,家丑不可外扬。
  那一年我十岁,除夕夜,我亲眼目睹了三叔绝望的哭泣。我知道,一些事正在悄然发生,这些事离我很远,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它紧紧地笼罩着我,像一张网。
  那天夜里,我竟意外地梦见了三婶,她戴着礼帽,穿着连衣裙,缓缓向我走来,她的高跟鞋走在路上,发出哒哒的响声。她走近我,我才发现,她的眼里满含着泪水。她伸出手指,刮着我的鼻子。后来,三婶不再是三婶,她变成了戏里的人物,化着彩妆,径自低声清唱。见到我,她似乎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那是一个芜杂的梦,再后来,三婶不见了。梦里出现一个马戏团,果然很热闹,顶枪尖、上刀山、踩单车、驯狗,什么都有。
  遥遥地,我听到耳边传来三婶的声音,她说,看,我没骗你吧。
  8.
  春节一过,正月十五也便到了。按董村的习俗,正月里,不出十五仍是年。只是我们仍没等到三婶,她没有来董村。这一次,三叔解释说,三婶正在排练一部新戏,这些日子她忙得团团转。三叔说,三婶虽然很忙,但她一直想着董村,想着大家呢。他向我们保证,清明节三婶肯定回来。   我们于是又盼着清明节。
  当然,到了清明节,我们依旧没有等到三婶,劳动节也没有,端午节也没有。
  后来,我们不再关心三婶为什么不来董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三婶仿佛从我们生活中消失了。我们都不提她,父亲母亲不提,二叔二婶不提,奶奶也不提。她既然消失,就让她彻底消失吧。只是,三叔的状况看起来越来越糟。他瘦了不少,看起来精神有些恍惚,眼神暗淡无光。有时候,他也笑笑,但是笑得很勉强。
  日子就这么流淌着,一天一天,一夜一夜,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到后来,三叔也很少回来了。他越来越忙,即便回来,也只住上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坐车回去。他说,他太忙了,忙得后脑勺碰脚后跟。
  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我再没梦见过三婶。那段日子,我几乎很少做梦。
  时间就这么缓慢地前行,一晃便是三年,一晃又是三年。我上了初中,后来又上了高中。高中在县城,三叔也住在县城,母亲却不让我去三叔家。
  这些年,我很少见到三叔和三婶。但我对他们并不陌生,每隔一段时间,大人们就会提起他们。也只是只言片语,零碎的,像一块块碎片。我悉心收集着那些碎片,并从中勾勒出三叔和三婶生活的大致状况。
  他们吵架了,老三跪在小姜面前求她,这个没出息的,干嘛求她呢。
  这么多年了,老三也真够可怜的。
  也不知道那个掌班哪儿好,就这么把她勾住了,整天寻死觅活的。
  再这么下去——唉!
  我无法把父亲口中的小姜与三婶联系起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三婶了,我也记不清她的模样。印象中,她说普通话,爱笑,戴礼帽,穿高跟鞋,走起路来像踩在弹簧上。
  三婶虽然再没有来过董村,但很显然,她对三叔,对奶奶,对我们整个家族都产生着影响,我们好像都生活在她的阴影中。
  一天下午,我正在教室上课,父亲忽然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我。
  他说,快,你三叔出事了!
  我们匆忙赶到县医院,三叔正躺在病床上。经过连夜地抢救,他总算捡回一条命。见到我们,三叔又哭起来。他哭得很厉害,呜呜呜呜地,哀嚎。父亲劝他,母亲也劝他,二叔二婶也劝他。只是劝不住,依旧哭。后来,他不哭了,却像疯了一样,用巴掌扇自己耳光。病房里很安静,他的耳光听起来格外刺耳。病房的人都看他,也看我们。我们尴尬极了,感觉耳光不仅扇在三叔脸上,也扇在父亲脸上,扇在二叔脸上,扇在我们整个家族的脸上。
  二叔拉着我的手说,走,咱们走,找他算账去!
  在城南一个偏僻的村子里,我们找到了三婶和那个掌班。
  三婶发现了我,也发现了二叔。她见到我们时显得有些惊讶,张了张嘴巴,大概想跟我们打招呼吧。然而,没等她说话,二叔便冲上前去,抓住了掌班的头发。二叔的拳头击中了他的鼻梁,又用膝盖踢打他的肚子,一下,一下,一下。他也还手,招呼身旁的人上前帮忙。不过,他们并没有帮忙,而是围在旁边呆呆地看着。他们一定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坏了。
  男人被二叔裹挟着,瘫在地上,像一床破旧的棉被,发出沉闷的声响。
  三婶尖叫了一声,好像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冲到前面,想要拦住二叔。她说,住手,别打了。愤怒的二叔没有住手,他轻轻一推,便把三婶推在地上。
  二叔对我说,打!打她!愣着干吗?
  我没有听从二叔的命令,我握了握拳头,但是很快,就放弃了打架的念头。我已经十七岁,不再是那个奔跑在田野里的青涩男孩。我懂得世事芜杂,有些事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瘫在地上的三婶。她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眼神空洞而迷茫,她好像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记得,后来,她好像哭了。
  9.
  几年后,我離开董村到省城上大学,毕业后,找了工作,在省城机关里做行政。两年后,我买了房,结了婚。我的收入不多,但工作还算清闲,平日里跟朋友们喝喝酒,偶尔逛逛书店,打打篮球,日子过得庸常而琐碎。
  在董村人眼里,我成了我们家族的骄傲。毕竟,我从董村来到省城,吃上了公家饭,脱离了“农业社”,从此再不用风吹日晒,算是有出息了。他们把我跟当年的三叔相比,他们说,我们都是董村的“出头”。
  每隔一段时间,我会带着妻子回董村。
  我们回董村,也大都是节日里,清明,端午,中秋,国庆……
  过节时,也能碰到三叔。那一年,他跟三婶离婚后,便辞去文化馆的工作,到县化肥厂当了业务员,干了几年,手头积累了不少客户资源,后来化肥厂倒闭,他带着几个人,做起硫酸生意,再后来,生意越做越大,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当上了总经理。他回董村时,穿西装,打领带,穿皮鞋,说普通话,像个地道的城里人。
  三叔离婚后的第二年,重新结了婚。女方在县城当小学老师,长得不算好看,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她的性格不好,不大搭理奶奶,也不大搭理父亲母亲二叔二婶。她是城里人,他们是乡下人。她跟他们没什么话说。唯独对我还算热情,跟我说城里的房价,说城市的雾霾,说城市哪儿都好,就是开车麻烦,到哪儿都堵车。她还说起旅游,说等她放了假,一定要到省城玩儿一趟。每年假期,她都会出去旅游,青岛,大连,海南,丽江,她都去过。
  唯独没去过省城呢,这回好了,大侄子在那,咱也算有个靠山了,她说。
  10.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常想起董村,想起村口巨大的杨树,杨树后面无边的田野,田野里杂七杂八的野草野花,花丛里飞着的蝴蝶蜜蜂,草稞里藏着的蛐蛐儿老虎虫。
  哦,还有三婶,她不再属于我们这个家族,她已经抛弃了我们,或者是被我们抛弃。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会想起她。后来,我再没有见过她。关于她的一切,我也只是听说。
  三婶过得并不好,她跟三叔离婚后,便跟掌班结了婚。照例四处打差,掌班吹笙,三婶唱戏。三婶的唱功越发老道,唱到动情处,也会哭得稀里哗啦。可惜的是,后来的农村已不比从前,有了电视、电脑、手机,有了明星、选秀、炒作,已经很少有人安心听戏了。打差人的地位每况愈下,没人把他们当回事,人们不再关心他们唱得好不好,大家凑在一起,不为听戏,只为图个热闹。
  三婶唱戏时,常有村里的闲散人员,喝了酒,起哄,跟戏班的人叫板,吹口哨,喝倒彩,说些下流的话。工钱也少得可怜,唱一天,累得嗓子冒烟儿,也不过挣个百八十块而已。没办法,三婶只好化了彩妆,去“爬灵”。爬灵是有讲究的,要身穿孝衣孝服,扮作孝子,头戴孝巾,在逝者灵前一圈一圈爬行,边爬边唱,边唱边哭。主家的孝子们,把事先备好的钱塞进爬灵人的孝巾里,算是赏钱。钱多钱少是一回事,关键是,爬灵有失体面,在乡下是贱差,若非不得已,没人愿意做的。
  爬灵也并没有让三婶过上更好的生活,因为很快,农村不再流行唱戏,而是兴起了歌舞表演。咿咿呀呀地唱,总比不得热歌辣舞来得尽兴。戏班越来越没落,后来听说,三婶的戏班也改成了歌舞团,三婶不再唱戏,而是到处跑着去跳舞唱歌。
  这些也只是听说,不曾亲眼见过。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见她一面,却终究没有见过。
  哦,也不是。有一年夏天,我和妻子开车从省城回董村。抵达县城已是午后时分,路过城郊时,恰好逢着一桩丧事。人多,搭着灵棚,车子只能缓缓前行。穿过人群时,我听到不远处传来喧闹的歌舞声。戏台上,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在跳舞。她跳得十分卖力,台下有掌声,欢呼声,口哨声,也有肆无忌惮的笑声。
  我停下车,往台上看了一眼。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我看见空气中闪动的光,忽然感到一阵恍惚。
  (孟昭旺,河北南皮人,河北文学院第十二届签约作家,天津文学院第八届签约作家。在《青年文学》《长城》《西湖》《十月》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40余万字。短篇小说《去上庄》《寻羊记》入选“河北小说排行榜”。出版小说集《春风理发馆》。)
  编辑:耿凤
其他文献
绿窗散文质的飞越是近两年的事,她正如一匹呼啸而来的黑马,从她的康芜丰宁的大滩草原汲取了自由的风、辽阔的草香、马群跃动的力的美和明月高悬映照千年岁月的安详与沉静,还
期刊
学位
“乡村是人心的最后归属,是谦卑和美德的最后避难所.”当思想者遇见粮食和乡村日益败落的生态,遇见拷问和责任,从而带来一场意趣和思想的盛宴.rn绿窗的《生命、粮食和未来》,
期刊
随着我国社会经济的飞速发展,改革不断深化,政府对公共事业的投入也不断加大,事业单位势必需要更多员工来满足公众日益提高的公共服务诉求,然而在编制数量受到严格控制的情况下,聘
周末,谁和我一样,躲在京都一个神圣的角落,一面咳嗽一面挖掘厚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集,强大粗粝的外壳下,埋藏着怎样柔软的金子。四年监狱四年西伯利亚流放,臭气作呕的小屋
期刊
刘建东在“河北四侠”中,有一种谦谦君子的兄长风范,这与他为人低调谦和、做事细心周到所散发出来的气场有关.他的小说,却在这种温和的气质里透着凌厉的一面.特别是他近几年
期刊
摘 要:家国情怀教育是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途径之一,在高中历史教学中处于重要地位。本命题旨在剖析在高中历史教学中渗透家国情怀的重要性以及在高中历史教学中渗透家国情怀的有效方法。   关键词:高中历史;家国情怀;教育剖析   按照新课改的要求,高中历史课程已进行改革,其中融入了新的名词——家国情怀。家国情怀是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也体现着世世代代中华儿女的爱国情感,将爱国情怀融入历史课本中,就是
绿窗表面上是一个偏爱运用古典词汇的作家,但是在她的语言里很难找到传统审美中的那种明净、温润、含蓄的气质,其实她骨子里是狂野的,语言稍显尖锐,带着棱角,有种压抑不住的
期刊
依依和晓海下火车时,是下午四点多,天气晴朗,有些暖融融的。晓海在这个小县城的车站口叫过来一辆红色的大发。  “去洼里高村。”晓海一边往车上放着一大堆书籍,一边拉着依依挤进车里。  车子一路颠簸开到了村口,晓海让司机师傅停车,师傅说:“看你们这么多书,挺沉的,送到家门口吧。”  “不用了,谢谢您。”  “不另外加费。”  “你倒是挺好心,但,我不忍心。”  师傅又说:“这怎么说话呢,告诉我往哪儿拐?
期刊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我国的气候变暖,降雨量的增加,建筑当中所存在的不合理的地方也就越发的明显,本文便针对"海绵城市"在建筑之中的运用做出分析,借此来解决我国建筑当中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