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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中被认为是中国绘画的“最后一位大师”,他的艺术和言论曾在艺术界备受争议,但在近代以来“油画民族化”和“国画现代化”两个重要命题上均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今年是吴冠中100周年诞辰,本刊专程拜访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与中心主任、吴冠中高足刘巨德先生和副主任周爱民先生,一同回顾吴冠中的艺术及思想,探讨其对今天艺术创作和发展的启示。
《油画》:今年是吴冠中先生100周年诞辰,艺术界及社会上都不同程度地在缅怀和追思,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是否也在筹划相应的纪念活动?请您介绍一下目前中心的大体情况和工作的主要方向。
刘巨德(以下简称“刘”):我们这边的纪念活动定在今年的11月1日,也是想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校庆日举行。活动分成了好几项。首先,将在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举办“美育人生”吴冠中百年诞辰艺术展,展出作品一百多件,由清华大学和新加坡国家美术馆合办。其次,针对本次纪念活动的主题,将召开名为“美育人生”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同时,将在清华大学图书馆上线吴冠中数据库,可供全世界查询吴先生的资料和欣赏他的作品。此外,还将出版12本吴冠中艺术思想研究丛书和一部百年纪念文集,丛书主要是近年来中心培养的博士后的研究成果。文集面向社会征稿,目前征集来的文章已有八十余篇。为配合纪念活动,我们还将拍摄制作《美育人生》专题片。
周爱民(以下简称“周”):清华大学以个人名义成立的校级研究中心只有两个:一是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另一个是张仃艺术研究中心。研究中心的工作主要是整理、挖掘、研究和传播老先生的艺术成就,并通过类似百年诞辰纪念等活动传播其艺术和思想。曾经有记者采访吴先生,问他是否关心自己作品在艺术市场上的价格。吴先生说,我只关心自己作品能否被历史留住。检验一个画家的成就,最终还是看历史评价,而非一时的金钱、权力等。中心的工作就是要从学术上梳理吴先生的艺术价值及历史意义。
《油画》:吴冠中先生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大师”,但是他生前的艺术备受争议,您认为是哪些原因导致的?
刘:这主要和他的艺术思想有关。他的艺术思想和当时的主流有一定距离,甚至是某种程度的抗争。他们那批留学的艺术家先辈里像林风眠、刘海粟、厐薰琹等,接受的是西方法国的现代艺术教育。大家都知道,19世纪末,法国艺术界对模仿和再现的艺术语言进行了革命,出现了现代艺术。而现代艺术的思想正好和中国的传统艺术有极大的亲和性和相似性,特别是在内在追求上,不再是模仿和再现自然表象,而是注意自然内在原理和自我再建构。最典型的是以塞尚为代表的后印象派,追求与自然平行的艺术,讲究平面结构。这种现代艺术很容易被中国留学生接受。为什么吴先生他们一大批留法的老先生都要搞中西融合?因为他们看到了这种亲和性。
《油画》:吴先生曾形容塞尚的色彩具有“金石味”,可见他对融合中西有不少独特的思考和理解。
刘:是的,他对很多西方现代艺术家作品和中国传统艺术家作品进行过比较,包括塞尚和中国石涛,他看到了他们内在的相似性。用他的话说,就是在艺术的高峰上一个从东边爬,一个从西边爬,最后爬到高峰后相会了。他看到了这个相会,并坚定地回了国,长期进行中国传统艺术与西方现代艺术相融合的研究和实践,就这样他成为中国传统艺术走向现代的代表。其实这个问题自20世纪20年代留法回来的那批先辈也有不少人意识到了,并实践得卓有成效,特别是吴大羽和林风眠前辈为吴先生做了开路先锋和导师。吴先生继他们之后,将中西融合更明确、更深化了,再加上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吴先生成为这群大师里最后一位大师。吴先生的出现不是孤立的,他是整个群体前仆后继探索中的一员,他幸运地赶上了改革开放,不然也可能被时代所淹没。现在中国的现当代艺术大部分是“借”来的、“仿”来的,甚至是“搬”来的。拿来也好,抄袭也好,剽窃也好,如今人们也看到这样做的危害了,出了让国人痛心的事件。但吴先生那批艺术家忠于艺术,甘为艺术奴仆和苦行僧,是真切地看到了中西方艺术内在的亲和性,从中走出了自己的路,代表了我们民族艺术的现当代性。尤其吴冠中是中国改革开放后能够找出来的可以代表中国文化的艺术家,因为他的艺术既能面向世界又能区别于西方,连西方也惊讶中国竟然出了这么一位从中国传统艺术走向现代的艺术家。也因此吴冠中在国内成了“人民艺术家”。目前中国被冠以“人民艺术家”称号的只有三个人,梅兰芳、齐白石,再就是吴冠中。吳先生的艺术在国内引起争议,是因为他倡导的“形式美”还没有被人广泛理解,或者说他继承传统的方式不被人理解,但他独立的思想和自由的精神是感人的。他忠诚于艺术,忠诚于他看到的中西艺术的亲和性,所以他不惧批判。他留给美术界的名言警句,会不断地引发大家的思考。
《油画》:是的,吴冠中先生的言论经常给人“语出惊人”的感觉。您印象最深的是哪句话?您认为他是如何看待自身艺术与传统艺术的关系的?
刘: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发表的有关“形式美”的文章。那时候都讲“内容决定形式”,改革开放前夕他提出“形式也是内容”,后期又提出“笔墨等于零”,引发很多理论家都写了文章进行商榷和讨论。我感觉,吴先生的用词用句,总是让人感觉他常常走在一个很极限的边缘上,甚至过激。你看他的艺术和文学也都是这样的风格,性格也很激烈,所以他用了“等于零”这个词。怎么领会呢?我们也问过他,您觉得中国传统艺术最宝贵的是什么?他说是“韵”。他没用“气韵生动”这四个字,因为我们让他用最简洁的话概括,所以他只用一个字——“韵”。他重视的不是传统绘画中看得见的笔墨,而是看不见的“韵”。通常在中国画内,仿形似易,得神韵难。在“形”和“韵”之间,“形式美”为求韵致而隐迹立形。故吴先生称“象大于形”,此中国画之精髓,中国传统艺术从来没有视觉精确的追求和探索。所以他认为画里最宝贵的就是“韵”,为了追求“韵”,他可以“不择手段”,甚至自制工具。
他作画性格激烈,如打仗。他画几十米的大画,用毛笔来回反复蘸墨跟不上他作画的激情和节奏,他心里难受,就发明了一个特殊的画具和特殊的画法:在大塑料壶上安上细长的铁嘴,灌进墨汁,然后抱着壶跑,边跑边挤压边流滴,像舞蹈一样。当时有人认为他的线条根本不是中国画的线条,说他是波洛克。他说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波洛克。但是波洛克是站在画外“甩”油彩,他是站在画上“跑”,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韵”——这个“韵”既有对象内在气的运行和活力,也有他自己身心的节奏和韵律。他是一个激动起来就按捺不住的、奔跑式的人,很疯狂也很细心。所以对于他说的“笔墨等于零”,站在他作画的立场上就能理解了,他反对的是我们只去描摹古人的那点笔墨,不研究古人内在的艺术精神。他崇尚石涛的“笔墨当随时代”,他希望中国传统艺术走向现代。
《油画》:有人说吴冠中的中国画是抽象水墨,而先生常说“风筝不断线”。他认为自己的画是抽象画吗?
周:他没有这样认为。吴先生的画更多的是中国的诗性和意象,这是他艺术创作的一个根本。他要解决的问题可能在某些程度上碰巧和西方的某些艺术问题交结在一块。比如蒙德里安和吴先生的绘画在面貌上有交叉,但两人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思维逻辑。蒙德里安是科学的、理性的抽象,而吴先生作品更多的是东方的诗性和意象。意象美学强调的是“似与不似之间”,这是中国几百年来的绘画传统,吴昌硕、齐白石乃至更早的苏轼都在讲,这些是从中国文化土壤里长出来的东西。虽然从作品面貌上看,吴先生似乎是笔墨传统的“反叛者”,但是从诗性和意象的美学文脉看,他实际上是中国文化的守望者,是中国文化在当代的继承者和开拓者。我想,这就是吴先生所说的“风筝不断线”。如果没有了诗性和意象,这根线就断掉了,既与大众欣赏的情感纽带断了,也与传统文脉的联系断了。
《油画》:他对当代艺术有过关注吗?刚才刘老师也提到当代艺术的困境。吴先生一生致力于对美的追求,这对我们今天的艺术创作有着怎样的启示?
周:吴先生晚年关心的不是当代或者传统这样的概念,而是艺术本质的问题。吴先生晚年经常谈的是石涛画语录,以“一画”之法统观艺术本质的认识。吴先生对美的认识,不是漂亮,而是发自内心的生命情感,美与生命感受、人的生存境界有关。现在有一些流行概念,比如“艺术的终结”“美的泛滥”等,很多人因此就认为美是一个老掉牙的话题。实际上,这是阿瑟·丹托对安迪·沃霍尔艺术的研究,是从西方艺术理论观念演变的逻辑推导出来的结论。今天的艺术世界是一个多元的格局,不只是以沃霍尔的艺术方法、以美国文化的标准去认同所有艺术的价值及意义。不然,从技术发展逻辑和西方当代艺术的取向看,传统的水墨画就没有什么当代意义和存在价值。不应该用特定地域及文化的艺术概念去覆盖对全球艺术丰富性的认识。吴先生出生于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及美育思想对他影响至深。美育关系民族的命运与前途,吴先生用一生发出的对美的追求的声音,非常值得我们好好研究和继承。
有一次,吴先生在清华美院做讲座,礼堂里挤满了师生。当时忻东旺老师提问吴先生,如何看待写实绘画。吴先生说,不要纠结于写实、抽象、变形这些概念,只要能够触及生命感受、精神灵魂,任何手法和媒材都可以运用。他不是用传统与当代、写实与抽象等通常的概念来理解艺术,而是强调艺术本质的魂魄。当时还有一位学生问吴先生,为什么他在水墨作品中喜爱用粉红、粉绿?他误听成水墨画不能用粉红、粉绿,当时就生气地反问:“为什么水墨画不能用粉红、粉绿?”他在意的是艺术中更本质的东西,不关心条条框框,只要作品有感染力、能打动人,任何手法都可以用,这与他读《石涛画语录》的体会很一致。实际上,他的绘画不受媒介和材料限制,他不会墨守成法。在这一点上,他选择了石涛,而不是董其昌。
《油画》:说到用色,吴冠中的画面给人的感觉是极干净的,后期还出现很多非常有代表性的色点。先生对于色彩是一种怎样的追求?
刘:吳先生画画很干脆、很利索。这是他作画的习惯。通常他看一眼对象后立马就在心中归纳出几个基本颜色,在调色板上把颜色调好后再动笔画,不像一般人是边看边找颜色,所以他用笔快速流畅。而且他作画就像战斗,如饿虎扑食,咬住咽喉就不动了,稳、准、狠,不来回涂抹颜色。而且他的油画大都是灰灰的调子,多为非确切的对比色。
《油画》:那他有没有用过很浓烈的颜色?
刘:也有,但是很少。他有一个笔名叫“荼”,是一种江南的茅草,霜打了以后就变成白色的,纯洁无比,在旷野里浩瀚无际。他的艺术就像他的笔名,是吃过苦后的灿烂和纯洁,不是鲜花的艳丽,很朴素。他基本上是在黑白灰中洒五彩点,我称之为吴冠中的“彩色雨”——孔雀蓝、柠檬黄、玫瑰红的点,洒落下来,特别像江南阳光反射在蒙蒙细雨间形成的彩虹。吴先生用色来源于现实的白墙黑瓦、桃红柳绿,再加一些迎春黄,剩下的都是些非确切的灰色、对比色,鲜艳的颜色面积很少。他曾发给过我们一个色彩讲义,讲的是色彩的浓缩与扩散,比如黑点是浓缩,一小块绿是浓缩,大面积的灰或灰绿是扩散等。他讲究线条的“韵”,也追求色彩的“韵”。他是以“诗”的眼光去看客观世界,然后在“诗”意的主导下抽象出点线面和色彩,再按照韵律来组织,所以我形容他为“形式美的诗人”。
《油画》:“形式美的诗人”,概括得太好了。作为吴冠中先生和厐薰琹先生的学生,您对二人的教育有哪些比较深的印象和感受?
刘:两位先生都是我的导师,吴先生把我带入自然的深处,厐先生把我带入中国传统艺术的深处。两位先生都留过法,虽然时间不同,一个在20年代,一个在40年代,但他们的思想很相通,都对中国传统艺术无限欣赏与崇拜。他们的艺术都根植于中国传统,又融合西方。他们教育的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引导我们走向艺术的源头、传统的源头和自然的源头。我们现在好多人画画,经常是找一个最时髦或者自己最喜欢的画家,学一点他的笔法风格,照虎画猫。他们不赞成这样,而是要求我们从源头研究,把美术史从纵向、横向地进行比较,理解人类为什么会有艺术,艺术的本质是什么,不是断代地、切片地、个案地学习某一种风格和方法,而是全面理解艺术的精神,催发内心的思考,从而慢慢萌生自己内心的艺术。他们说:艺术是自己内心长出来的。
我是两位先生艺术教育思想的受益者,将本次纪念活动的主题定为“美育人生”,也是源于先生的美育思想。吴冠中先生一生崇尚美、创造美、探求美,他不仅是一位艺术家,也是一位教育家,在美育方面的贡献也非常大。他强调“美术立国之本在于美”,和蔡元培提出的“以美育代宗教”很相似,但之前对这方面的研究还不够。所以清华大学希望这次活动在加深对吴冠中艺术理解和认识的同时,也进一步推动全民对美育问题的关注。
刘巨德,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主任。
周爱民,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