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纸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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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字纸篓”是办公室或其他场所放废纸用的篓子。本文“字纸篓”是江汉平原水利工地的俗语,是指挨着大堤旁的水沟、水塘、沼泽地,洪水到来之际是造成管涌、决堤的高发地段。


  事情发生在很久以前了。那是1998年抗洪的第二年。当时李万盛还不是副县长,仅仅是个副乡长。
  时值腊月,雷家荡乡的长江大堤雷家荡段的加固工程进入收尾阶段,新任副乡长李万盛还在办公室处理工程的善后。晚上十点了,突然接到了县政府的紧急明文传真:
  副省长王必勤将于腊月二十六,来参加雷家荡“字纸篓”的回填工程,请乡党委、政府务必做好各项准备工作不误!
  王副省长到雷家荡来?李万盛以为看花了眼,反复看了几遍,确认无误时才相信了。传真是由省政府传到市政府,市政府传到县政府,县政府再传到乡政府的,层层都用了“加急”二字。去年的大洪水,雷家荡地段的“字纸篓”差点造成管涌。一个副省长到乡镇来视察水利工作,那是天大的事情。乡镇几时来过这么大的首长?腊月二十几了,乡政府就像要打烊的馆子,准备熄火关张,回家过年。李万盛头次单独值班,就遇上了天大的事情,他急得像剁了尾巴的狗子团团地转着。
  就在这时,乡政府值班电话急促地响起,是县委办公室来的电话。县委办公室同志说,县委苗永新书记给你们的王书记、唐乡长打电话,两人都没有打通,书记说了,打着灯笼也要找到他们!就是从热被窝里也要把他们拖起来!李万盛连忙找王书记和唐乡长,果不其然唐乡长电话关机,王书记电话通了没人接。李万盛知道,乡长爱搓两圈麻将,书记爱在歌厅里吼两句,两人多半放松去了。李万盛不敢从热被窝里把他们拖起来,但还是给两位的夫人打求助电话,请她们去寻找书记、乡长。
  直到深夜十一点多钟,乡党委书记王镇、乡长唐本善两人铁青着脸,先后赶到了乡政府。刚才,他们分别给县委苗永新书记回了电话,苗书记大光其火,先质问他们为何关机?如不讲清楚关机原因,准备接受处分!再批评说,长江大堤雷家荡段的加固工程完全是花拳绣腿,做表面文章。他们细问苗书记才知道,昨天副省长王必勤带着秘书微服私访,察看了大堤的加固工程,十分不满意。王副省长将市委领导和县领导叫到一起,痛骂一顿说,你们是哄“洋鬼子”?水利工地到处有彩旗飘,还挂了红标语,做给我看的?给大堤培了点土就完事了?“字纸篓”的回填为什么没有搞?孰轻孰重你们不知道?这涉及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啊!王副省长的一串连珠炮,轰得市县领导谁也不敢吱声。王副省长思考了一下,又果断地说,你们不做的事,我来做!腊月二十六,我亲自参加雷家荡的“字纸篓”回填工程,“字纸篓”不填好,我睡不着觉呀!
  王镇书记与唐乡长碰完头,捏指一算到腊月二十六,只有两天时间了,当场拍板连夜开乡党政负责人筹备会议,落实县委传真电话的精神。


  李万盛副乡长突然发现乡政府是一台特殊的机器,平素慢吞吞的像个老爷车,现在一经运转,一下子变成了奔驰车,高速地运行起来。
  昨晚的预备会开到半夜才散。乡镇各部门按照预备会的精神,大家各司其职,忙而不乱。筹备宣传的、准备工具的、调度民工的,都按各自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清晨,县水利局的潘灯局长也按县委指示,亲自带着一班人,进驻了乡镇,作为技术指导参与工作,两家临时合署办公,由王镇牵头。乡政府顿时紧张起来,甚至有了一点临战的气氛。
  大家都开始工作时,李万盛就着急上火了。他原本是分管水利的副乡长,平素乡里的水利工作不重要,还有点冷清的意思。这次,王副省长要参加水利工程,这项工作立马提档升级了,王镇书记他要抓在手里亲自管好。而李万盛副乡长则临时负责后勤生活。李副乡长在这世上生活了三十多年了,连个人的生活也没管过,读书时爹妈管、学校管,结婚了老婆管,自己连菜场也没进去过。这么大的领导来了,这后勤生活他管得好吗?
  王镇书记见他有畏难情绪,就批评他说,李乡长,现在是在战场上,只能冲锋,不能退缩!我已经请水利局的潘灯局长给你做顾问!
  潘灯局长看见李万盛苦瓜着脸来请教,就笑着说,万盛,你捡了个大便宜!这么大一个战役,你的任务最轻松!李万盛说,潘局长,这任务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您还要取笑我?潘灯局长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这点小任务你就喘不过气来?将来如何承担大任?潘灯局长循循善诱地说,生活怎么不好管呢?住宿就这条件!你不可能重新修一个宾馆吧。关键是生活,生活上大领导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我们就要搞出雷家荡的特色。雷家荡的特色是什么?野生的乌龟、王八嘛!李万盛尖叫起来,潘局长,你这不是要害我?我到哪里去买野生的乌龟王八?这要多少钱?潘局长笑着说,万盛呀万盛,你怎么一个榆木脑袋!你把事情办好了,钱还是问题?
  潘局长说,野生乌龟甲鱼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已经派人到下面收去了,你到财务科领两万块钱就行了!李万盛又是一惊,两万?开甲鱼宴?潘局长说,你尽说些鬼话,别人省里的、市里的、县里的领导,到我们雷家荡来给你挑土填“字纸篓”,出力流汗,你未必让别人空手打巴掌回去?过年了,送几只甲鱼让领导过个年,这不是人之常情?
  李万盛领钱的路上,心里直打鼓,这么多钱好领吗?以后怎么报账?谁知两万元财务科早已准备妥当,只等李乡长打条子。这时,李万盛顿时醒悟,書记安排他的工作,实际上让他赋闲了,充其量是协助潘局长办生活。后勤接待一揽子事务,他们已经商量得妥妥了,自己只不过是履行手续。心里顿时有了一点小小的失落,还有一种被哄骗、被小瞧的感觉。


  腊月二十五,野生甲鱼就开始陆陆续续送到乡政府来了,那些野生甲鱼光鲜夺目,腹甲润泽,裙边宽厚向上翘着,甲鱼的头一伸一缩像在探视这个世界。渔民每送来一次甲鱼或者乌龟,李万盛就有点兴奋,又有点咯噔咯噔地心跳,他暗暗地算账,这些野生甲鱼该要多少钱?会不会超支?潘灯局长就嘲笑他,李万盛你怎么像个小脚女人,办事畏畏缩缩的?李万盛羞涩地笑了,看来他这个农民的儿子,怕真不是办大事的料。   李万盛胆小是胆小,但做事尽心尽职。他忙完了其他工作,每天总要抽空到食堂鱼池里看几遍,生怕甲鱼饿死了,又怕蟊贼偷去了。他来多了,甲鱼好像也认识了他,鼓着眼愣生生地盯着他,盯得他心里直发毛,人都哆嗦了!潘灯局长看了只是笑,叹气说,万盛呀,幸亏书记没让你管金库,不然,你怕要得神经官能症。
  腊月二十五下午,各个部门都将准备工作做妥当了。突然,县委办公室来了电话,说王副省长要随省委书记到老区去看望老红军,原定的“字纸篓”回填工程就不来了。听到这个消息,机关干部先是有点失落,一场大戏还没开演,就落幕了,接下来就像高中生高考结束后的放松与兴奋。一时间,乡干部劲头犹如一只打足气的皮球突然戳了个眼儿,气全塌下去了,丢下手里的工作,熄火关张。女同志在上班的时间偷偷去村子里买肉买鱼;男同志就躲在餐馆里打麻将。
  李万盛也舒了一口气,心想晚上睡觉也安稳了!突然,他想到一个新问题,放在食堂的野生甲鱼怎么办?李万盛就去与潘灯局长商量。潘灯局长歪着头反问他,你说怎么办?李万盛说,只有退给渔民吧?潘灯局长叽叽地像老鼠叫似的笑起来,笑完了直起腰说,你个李万盛呀,又说些鬼话!哪有退甲鱼的事!谁是谁的?你拎不拎得清!李万盛说,我来试试!潘灯说,你试吧!我要准备年货了。
  李万盛交钱付款时,留下过渔民的电话。他一个个给别人打电话,别人还没有听完,就把电话挂了,有的还骂一句,神经病!
  这一晚,李万盛辗转难眠了。王副省长不来了,大家都轻松了,把一副重担结结实实压在了我李万盛肩上。两万元的甲鱼不是小数目,跑了怎么办?饿瘦了怎么办?被蟊贼惦记了又怎么办?看潘灯局长的意思,分了为好,大家伙吃得倒是舒服,付款结账是我办的,责任就得由我一人承担了!李万盛睡在床上,心里就怨王镇书记,书记呀书记,你怎么给我派了这么个好差事?
  李万盛原是雷家荡镇农技站的一名农技员,在推广“红美人草莓”新品种时,整天泡在田间地头,耐心地给农户讲解草莓种植的每一个环节。这一年雷家荡镇草莓大丰收,雷家荡草莓鲜嫩欲滴,香甜诱人,受到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热捧,雷家荡乡也被新闻媒体誉为“草莓之乡”。市里在雷家荡召开发展草莓经济的现场会时,种植草莓的大户,众口一词地都夸奖李万盛是他们贴心的农技员。农民的表扬引起了县市领导的重视,后来将李万盛破格提拔为副乡长。
  他刚从农技站调到乡政府任副乡长时,回家看望父母。那天,骄阳似火。他走到地头,看见老父亲正在田里刨红薯,太阳将父亲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父亲一边刨红薯,一边用手巾擦汗。父亲的背已经佝偻了,动作有一些迟缓。他心里暗下决心,自己当副乡长,要对得住和父亲一样勤劳朴实的农民。李万盛轻声地喊了一声爸,眼睛就潮润了。父亲走上田垄,用粗糙的手抚着他的头发,很慈祥地看着他,轻声说,娃儿,你嘴上胡子都密麻麻的了,成大人了!李万盛抿着嘴点头,不敢搭腔,他怕眼泪流下来。父亲又问,听说你当副乡长了?李万盛点头说,是的!父亲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说,娃儿,我们祖宗三代连保长、甲长也没出过,现在一下子出了个副乡长,怕是祖坟冒青烟了!回家后,父亲再没有说一句话,闷着头抽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第二天,李万盛回镇上班时,父亲把李万盛送到村头的槐树下,握着他的手说,娃儿,当了乡长不要忘你是吃红薯长大的,这是根本!贫穷时当守本分,富贵时要知惜福!
  李万盛出任副乡长以后,处处小心谨慎,扎实工作,农民给他送点土特产,他一概婉言拒绝。一次,一个农户给他送来一篮子草莓,李万盛正在县里开会,等回来以后,草莓已经快要烂掉,退不回去了,他硬是按市场价付钱给这家农民。这个农民感动得流泪,逢人就夸李乡长是个清官。市报记者知道后,写了一篇报道,后来,李万盛被评为乡镇的廉政标兵。标兵好是好,但不招人待见,机关干部都不愿与标兵一起下乡工作,李万盛不得村里的好处,别人也不好得好处,他连抽一根烟,喝一顿酒也不搞,跟他一起工作寡淡寡淡的,像一池清水无鱼,淡得鸟味也没有,谁心里高兴?
  第二天, 李万盛肿脸泡腮地来到乡政府,上班第一件事就找王镇书记请示甲鱼的处理意见。李万盛唯唯诺诺地说,王书记,那个甲鱼怎么处理?
  王镇书记问,哪个甲鱼?
  就是为王副省长准备的。
  王镇眉头皱了皱,不耐烦地说,你说怎么处理?
  李萬盛说,我找渔民去退,他们不肯退。
  王镇冷冷地说,你是不是要我提到街上去卖?
  李万盛嗯嗯地答不上来了,停了一会儿,李万盛又问,王书记,这个……这个甲鱼怎么做账?
  王镇书记这回真生气了,说,李乡长,我知道怎么做账?我要知道怎么做账,还要你分管生活后勤干什么?说完,就低着头看文件,再不理他了。
  李万盛悻悻地走出来,被潘灯局长遇到了。潘灯连忙将他叫到办公室,早有预见地说,碰钉子了?李万盛将刚才的经过讲给潘局长听了。潘灯局长开导说,万盛,你怎么这么不开窍?这么个小事去找书记,你不是自找没趣?甲鱼退不出去,你要书记上街去卖?书记整天来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乡镇的大事谁来抓?李万盛说,书记叫我处理,你说怎么处理法?潘灯局长挺同情地说,万盛呀,你真是个老实娃,既退不掉,又卖不掉,只有分给大家吃了算了!你总不能放回鱼塘里去吧!李万盛考虑了半天,说,我还得给王书记汇报一下。潘局长说,你还是没被骂好!李万盛生怕再挨骂,只有点头默认了。
  分甲鱼时,潘灯局长告诉他,哪来的那么多野生的甲鱼,大都是大塘的甲鱼,纯野生的没几只。分甲鱼也要懂得三六九等,野生的你要送给王书记,唐乡长的稍次一点,但在书记、乡长之间你要学会玩平衡、打遮掩,不让他们互相知晓底细。至于我们水利局的同志,分点中等的就行了。李万盛见潘灯局长想得很周到、很费心,心里挺感动,心想潘局长是个体谅人的好领导,心里越发过意不去了,连忙说,这个分得不公平,潘局长您辛苦了的,也得分野生的!潘灯局长为了让李万盛分配得公平,就顺水推舟地说,恭敬不如从命,我也分野生的吧!   分到最后,李万盛又给潘局长出了一个难题,大家都分了,他不肯要。潘局长光火了,大声骂道,李万盛,你小子,真不够意思!我帮你解决难题,你却尽给我出难题!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搞腐败?你让我们腐败,你当狗屁的廉政标兵?你什么意思嘛!你是不是还想对我留一手?李万盛,你要这么着,你说以后谁还敢与你共事?那好,这一池子的甲鱼你来处理,我不管了。
  吓得李万盛连连道歉,忙说,我要,我要,我要还不行吗?


  分完甲鱼以后,潘局长将车留给李万盛送甲鱼,自己坐局里的中巴车回去了。
  等到天黑以后,李万盛副乡长就坐着小车挨家挨户地去送甲鱼。他的心情十分沮丧,像一个偷儿趁着天黑去行窃。蛇皮袋子里的甲鱼在里面吱吱吱地爬动,犹如一只猫爪子挠得他心里难受。
  他先来到王镇书记家,犹豫了半会儿,不知是敲门,还是喊门,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张了几次嘴却喊不出声来。来来回回几次,才看到了门上门铃的电钮,他闭着眼摁了一下,屋里的门铃便“叮咚叮咚”地响起来,他不免心里又有几分紧张。
  开门的是王书记的夫人张翠莲,她穿着睡衣像刚洗过澡,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拿着梳子正在梳头。见到李万盛有点装腔作势的惊喜,连忙说,哟,是李乡长,请进,请进!李万盛连忙说,不进了,不进了!我给王书记送甲鱼来的。张翠莲埋怨地说,李乡长好生分,王书记不在家,嫂子就留你不住了?李万盛只好提着甲鱼进了屋。
  张翠莲放下梳子,到厨房里给李万盛沏茶。
  趁这当口,李万盛将客厅的装潢观赏了一番。乡镇干部的房子客厅都很大,装修比较粗放,中堂挂着一幅画有牡丹、雄鸡、绿竹的国画。走近一看,题签诗是鸡鸣日出、盛世高歌、牡丹富贵、天香国色。
  张翠莲给李万盛上茶时,见他在看画,就介绍说,这是市文联一个画家送给他的,据说值点钱,我也不懂,你是大学生,帮我鉴赏一下。李万盛说,我不懂画,但我觉得意境不错!接着他又补充道,你家里装潢朴实大方。
  张翠莲说,哎哟,李乡长笑话我们了。俗话说,官不修衙门客不修店,我们住这里也就是客店,老王是党的人,说不定哪天来了一纸调令,我们就得卷铺盖走人。装那么好做什么?李万盛说,那是的,那是的,王书记提拔到县里去了,还得搬家。李万盛说完这句话,觉得不妥,有献媚讨好之意,他恨不能抽自己几耳刮子!张翠莲听了咯咯地笑着说,李乡长会说话,我们家老王不图提拔,大家把事干好就行!李万盛见着张翠莲高兴得像真提拔了,不知怎样接话,突然迸出一句,这两只甲鱼是野生的。张翠莲听了又是咯咯地笑,李乡长人不错,又年轻、又有文化,将来前途无量!怪不得我们家老王在家里总夸你支持他的工作,不像有的人总是挤对他,好像这个书记是抢了他的位置。李万盛知道这是在说唐乡长的坏话,他晓得不能再坐下去了,再坐下去恐怕要生是非,连忙起身落荒而逃。张翠莲还在后面喊,李乡长有空常来家里做客!
  李万盛出了门,外面已经飘起了雪花,空气变得湿漉漉的了。小车空调坏了,制热不好,他窝在清冷的小车里,整个人心里冰凉冰凉的。他觉得王镇书记有点不地道,工作上的矛盾纠纷,你带到家里呱啦些什么,让女人参政要坏事的!
  到了唐乡长家,李万盛做了吃闭门羹的准备,因为潘局长有过交代。他摁了唐乡长家的门铃后,半晌,唐乡长夫人杨桂花才来开门。她将门张开一条缝,见是李万盛,冷冷地说,是李乡长?老唐不在家里。李万盛说,我知道,他们到县里开会去了。我是送甲鱼来的。杨桂花警惕地问,是谁叫你送的?李万盛按潘局长教的说,是水利局潘局长托我送来的,说唐乡长很支持水利工作。这时杨桂花才开了门,让李万盛将甲鱼提了进来,一边进门,她一边解释说,李乡长,不是我疑心大,乡里有人就是容不下我们家老唐,时刻用放大镜对准着唐本善找碴子,唯愿老唐翻了船,他们才开心!李万盛听了这话,知道她是在奚落王镇书记,他也找不到回护之词,只得嘿嘿地笑了一阵。放下了装着甲鱼的蛇皮袋赶忙出门了。
  外面的雪越飘越大了,在灰暗的天空中急速地落向地面。他蜷缩在冰库似的小车里,整个人像一颗受潮的糖,浑身上下黏糊糊的,沮丧而又无奈,脊背透着一阵阵的寒意。与唐乡长的夫人一番交谈,他觉得唐乡长更不是什么好东西,把书记乡长的矛盾不但在家里讲了,他老婆甚至还下了战表,公开挑战了!


  书记与乡长两人不对付,是公开的秘密。唐乡长是老乡长了,前任书记调到县里当副县长时,正常情况上面会顺理成章地把老唐提拔起来当书记,却没想到空降来了个王镇,堵了他进步的路。因此,唐乡长就是不配合,总使一点小手段,给王镇制造一些磕磕絆绊,添一些麻烦。老唐在乡里当乡长时间长,乡镇各部门的负责人好多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老唐又是本地人,自然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大家伙都听老唐的话。于是,乡镇干部都跟着老唐在背后对王书记使坏,或者是软拖硬抗,或者是沉默无声。总之,使得王书记的指示精神不出乡政府。乡里有些什么惠及基层的实事,比如,修村村通啊,贫困户的补贴啊,水利建设的款项拨付啊,等等,能不让王镇知道的,就不让他知道,能不让他插手的,就不让他插手,想把个书记架空。这让王镇书记很窝火!
  前一段,唐乡长在村里抓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这是给下面拨经费做人情的事。唐乡长天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忙得像美国总统。唐乡长很少给王书记汇报,王书记也故意不过问,他在静观其变,寻找着打击唐乡长的机会。
  入冬前的一个晚上,王镇书记吃过晚饭后,在乡政府大院门前散步,一群大妈、嫂子在乡政府门前跳广场舞,还有一些小娃儿在广场旁边玩官兵抓强盗。
  突然,见一个老农推着一辆自行车,在乡政府门前四处张望,有点着急的样子。王镇书记上前问,老人家,您找谁呢?老农见王镇和颜悦色说话客气,便答道,我找唐乡长。王镇又问,您找唐乡长干什么?老农难为情地说,我是大雁村的,唐乡长为我们村的农田水利改造,又拨经费,又出力,腿都跑细了,一村人都感谢他,村主任派我给他送来几条青鱼过年。说完老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王镇书记见自行车后筐里的鱼还摆着尾巴,就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叫停了跳广场舞的大嫂们,大声说,你们停停,谁知道唐乡长的家?把老人家引去一下,大雁村给他送青鱼来了。嫂子们都听懂了意思,面面相觑,不晓得该怎么办。小娃儿们却大声汪起来,唐乡长的家我知道,就是糖葫芦的爸爸,跟我去!广场上的大嫂们都哗地笑起来。   小娃子前呼后拥地引着老汉往糖葫芦家里去,腿快的娃子已经先到了唐乡长家,把经过讲给糖葫芦的爸爸听,唐乡长听了急得跳脚,骂王镇不地道,要出他的丑,又骂大雁村的村主任怎么派个傻子来送鱼,闹得一个镇的人都晓得了!他的妻子杨桂花在一旁说,你个傻逼!还发什么呆?明摆着王镇要搞你一个腐败名声,还不把鱼送到乡镇食堂里去!
  第二天,在机关干部的会上,王镇书记表扬了唐乡长将青鱼交给食堂的事迹,说唐本善同志是勤政廉政的模范。王镇的表揚,实际上是将唐乡长以权谋私的事情又扩大宣传了一次。唐本善心知肚明恨得牙痒痒的,腹骂一句,你等着,你等着!嘴里却说,应该的,应该的!
  本来送甲鱼已经累得精疲力竭的李万盛,想到书记乡长之间的矛盾,更加不寒而栗。他心里难受,这几天的经历,让他感到自己像掉进了巨浪里的枯枝败叶,在漩涡里转动着,没法自己决定进退。他无意中看到了一场不见刀枪的厮杀,他虽然处在一种懵懂之中,但他知道已经卷入其中了。
  第二天上班,王镇书记便把李万盛喊到他办公室,悄声问,你们把甲鱼都分了?
  李万盛说,是的!
  王镇书记又问,是潘灯局长做的主?
  李万盛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王镇笑了笑说,我就知道是他的主意。这个老家伙!
  李万盛临出门,王镇书记又补了一句,把账做好!
  李万盛问,怎么做法?
  王镇书记说,你请教潘局长。


  这个年,李万盛过得不爽心。大家伙都在家里安逸过年,吃野生甲鱼,李万盛操心的是怎样报账。本想打个电话请教潘局长,妻子小慧说,李万盛,你个苕货!要过年了,人家都在忙年,你去打搅别人,讨嫌不讨嫌?李万盛的妻子是个小学老师,但有点市井的俗气。
  再一个不爽的是,说好腊月三十团年后,初一回乡下看望李万盛的父母。到了大年初一,妻子不肯走了,说要把野生甲鱼吃完了再去。李万盛一听火就上来了,原本这两只甲鱼,按李万盛的想法是一边父母一只,谁知丈母娘也不请示汇报,自作主张将两只甲鱼一起杀了,红烧了一大炖钵,一家人吃得满嘴流油,吃得妻子不肯挪步了。李万盛腹诽一句,个好吃婆娘!李万盛生气归生气,但他不敢发火。一旦发生战争,是个三比一的局面,他是打不赢的!
  大年初一上午,小慧和她的父母到庙里烧香拜佛去了。李万盛一个人在家里无所事事,想到该给领导、同事拜个年。首先,他把电话拨给潘灯局长。潘局长心情很好,双方都说了很多吉祥话。要结束时,李万盛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潘局长,甲鱼怎样走账啊?王书记说要您拿个方案。潘局长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这个王镇,是个大滑头!又想找我揩油!行行,过了年,我来想法子!临了,潘局长又补问一句,万盛,野生甲鱼味道怎样?李万盛脸红了,顿了顿说,味道是不错,就是有点苦涩!潘局长听了一惊,问,怎么回事?李万盛知道不该说这情绪话,连忙圆场说,不小心将甲鱼苦胆弄破了。潘局长听了哈哈大笑,说,吃少了的,吃少了的,多吃几回,保管就有经验了。
  放下电话,李万盛再也不想给谁打电话拜年了。他真正觉得日子过得有点苦涩,不是甲鱼苦涩,而是当副乡长几个月来的感受,他总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想当一个清清白白的基层干部,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可是现实生活却不允许,大家不待见他。他不愿当标兵,可是标兵却找上了他,每逢有什么公益劳动,有什么需要捐赠的活动,大家都把他往前推,好像是说标兵不带头,谁带头?他也乐意做这些,可是他受不了大家讥讽、戏谑的眼神。大家都不愿与他一起共事,他是一个不受待见的人。
  大年初三,李万盛和妻子还在乡下家里烤木柴火,吃土鸡烧胡萝卜,乡镇办公室里就打来了电话,要他赶快回到乡镇,有重要任务。还没有等李万盛问清是什么任务,办公室已把电话挂了。
  初四大清早,他赶到乡政府时,机关已经来了不少人。妇女同志一边吃从家里带来的花生、糖果、瓜子等零碎,一边发牢骚说,年也过不安逸,大年初四就来过什么革命化的春节。
  李万盛一问才知道,市政府和县政府又发来明文传真,王副省长大年初六要来“补课”,到雷家荡参加“字纸篓”回填工程。据说,王副省长在电话里负疚地说,我欠了雷家荡人民的债,欠债总是要还的!
  预备会又重新开了一次。不过,这次预备会基本是重复上次的会议精神,各人分工不变,工作任务不变,就像演戏把已经演好的台本重新彩排一遍。会议开得很紧凑、很严肃,王镇书记说,我们费了很大的气力,准备得也很充分,不能散神松劲,如果大家一散神、一松劲,就会功亏一篑,这样,我们就对不起王副省长的关怀!
  散会以后,在走道上李万盛碰到了唐乡长,唐乡长见周围没人,就把李万盛喊到一旁说,万盛,你给我送了甲鱼?李万盛笑着点头。唐乡长又问,是潘局长叫送的?李万盛又点头。唐乡长笑笑说,你也学会说谎话了!他送什么甲鱼?还不是春节前买的那些野生甲鱼,分给大家的。李万盛尴尬地笑了,说都一样,都一样!唐乡长很亲切地拍了拍李万盛的肩,大有深意地说,谢谢啦!万盛!
  这时,潘灯局长从外面风风火火赶来了,有些着急的样子,见面就说,狗日的,完全是突然袭击!大过年的,我到哪里去买甲鱼?李万盛说,还是找那些渔民嘛!潘局长横了他一眼,今日是几时?年还没有过完,别人跟你下湖去抓乌龟王八?李万盛问,那怎么办呢?潘灯局长说,怎么办?出高价嘛,总之钱的不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去借钱吧!
  李万盛借钱回来。这时,潘灯局长脸上已有了笑容,刚才他接了一个电话,说买乌龟甲鱼的事已经落实好了,只是价钱贵一点。潘局长又说,贵一点就贵一点,沈万山打死人——钱的不是!他们只等送乌龟甲鱼的来了。
  潘灯局长就带着李万盛一起上了工地。工地上一片繁忙的景象:有拉横幅标语的;有丈量水塘的;还有在工地旁搭厕所的。搭厕所是市长亲自布置的工作。有一次,省水利厅的一位领导在工地指挥水利工程,中途要方便了,却没有厕所,他问工地上农民要拉屎撒尿怎么办?指挥部的同志说,找个僻静的地方就解决了。省里的领导在僻静处就是解决不了,只好开着小车,到几里外的地方找了个公厕。厕所的建造是煞费苦心的,里面铺了草垫防滑,茅缸里面不能有水,就垫了厚厚的一层草灰,大便起来不会溅起水花,也能“安全着陆”,并反复强调这是领导专用厕所。   正月初六,天气晴好。早上九点,一溜黑色小轿车顺着大堤向雷家荡鱼贯而来。前面是一辆白色的警车,拉响着警笛一路呼啸急驶,快到工地时才缓缓减速。警车上先跳下几个警察,手里拿着对讲机,哇啦哇啦地在与谁对话。第二辆、第三辆奥迪车上跳下几个梳着分头的年轻人,一看就是秘书。再后面是一辆豪华中巴,车门开后,先下来的是市委书记,伸手去接王副省长。王副省长将他的手拦开,还说了一句什么话,大家都笑起来。王副省长穿着黑色夹克衫,精神焕发、满脸堆笑。迎候在此的縣委领导和乡镇领导想迎上去握手,被前面的警察很不客气地挡开了。后来市委书记、市长下车后,才引领着王副省长与县、乡领导一一握手。
  这时,正在挖土、挑土的民工,丢下手里的工作,哗地一下拥过来看热闹,将王副省长等领导围成了一个大圈,随着王副省长的前行,大圈也像退潮般地往后移动。市领导、县领导都笑脸盈盈,王副省长每讲一句话,几位市县领导都会十分开心地笑,乡里的王镇书记、唐本善乡长也不知听清没有,也跟着傻笑。几个便衣对他们几位十分警惕,总是用余光瞄着他们。
  这时,一个老农往前挤过来,把手伸过来,要与王副省长握手。王副省长马上迎上去,与老人家亲切握手,并笑眯眯地问,老人家你身体健旺,贵庚啊?老农作了个手势说,七十三了。王副省长听了,一脸感动地说,老人家不容易啊!七十多的人了,还在上堤挑土,为建设家乡作贡献!说着王副省长眼圈都红了。市县乡的领导都露出了十分敬佩的表情。老人说,没办法啊,儿子媳妇都到外地打工去了,水利上每家都派工,我不上就要出钱啊!说着老人也用粗糙的手擦着眼睛。市县乡的领导吓得不知如何解释,嘴张得大大的。王副省长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像在问: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市委书记见热闹场面差不多了,就与县委苗永新书记耳语了两句。这时,县委苗书记登上一个高坡,大声喊,乡亲们,王省长是来参加劳动的,大家都去工作吧,不耽误工夫了!各村的村主任就将自己的民工吆喝走了,王省长就开始用准备好的箢箕挑土。市委书记和市长用铁锹给王副省长上土,才上半箢箕土就要王省长挑,王省长说,你们把我当林妹妹?我弱不禁风了?继续上!两位市领导只好继续给他上土,市委书记故意上了两大锹,还用劲拍打了几下,说,这下可以了吧?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王副省长挑着土,闪闪悠悠地往十几米远的水塘走去,到了水塘边有人帮王副省长将箢箕的土往塘里倒。这时照相的、录像的、拿话筒的、抢镜头的,忙乱成一团。给王副省长上的这堆土,是昨天从几里外的黄土坡运来的。翻斗车本来可以直接将土倾倒进水塘,却故意卸在离水塘十几米的地方。李万盛昨天不知缘故,今天看了现场,才明白就里,完全是为了让王副省长今天挑土方便。不过再一细想,你总不能让王副省长到几里外的地方挑土去吧,首长的身体累垮了怎么办?
  李万盛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心里暗暗地发笑。他突然觉得今天这里像在演一场戏,而主角就是今天最高的首长王副省长,聚光灯始终都对着他,他的一颦一笑都是大家的关注焦点。平时演主角的市领导、县领导今天就成了配角,而乡里的书记、乡长连配角都不是,最多是个跑龙套的。他们都准备了充分的笑脸,不知该笑不该笑,他们都笑得很灿烂。李万盛突然很悲观,自己连跑龙套的资格也没有,那么小心翼翼地干什么,要那个标兵干什么?一辈子在领导面前谨慎谦卑、诚惶诚恐,整天都在演戏,难道这就是我追求的人生?若是这样追求着功名,还不如自由自在地过一生。一时间他心里涌上一点凄凉来,瞬间有了退缩的想法。他想重新回去做农技员,与土地和农民打交道,似乎简单轻松多了。但他马上又批评自己,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自己一个农民的儿子,不该辜负组织的培养。


  这次接待王副省长参加“字纸篓”回填工程,总体是成功的。除了吃饭问题上,王副省长有点小意见,认为吃野生甲鱼太浪费。潘灯局长打圆场说,是回填工程挖出的甲鱼乌龟,不吃就浪费了。王副省长勉强品尝了,只是强调说下不为例。临别,他与各位领导一一握手,肯定了他们的成绩。最后,在与王镇书记握手时,他使劲地摇了摇他的手,拍着他的肩头说,小王书记,你一定要将“字纸篓”的回填工作认真做好啊!过些时,我还会来验收你们的成果。雷家荡乃至全县近百万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我就交给你了!王镇书记听得感动无比,浑身都颤抖起来。
  王副省长离开雷家荡以后。王副省长的叮嘱,化作了王镇书记无穷的动力,人整天扑在工地上。民工紧张时,他四处找民工,还给村主任做工作,动员出外打工的强劳力多留两天,甚至将妇女老人也发动起来了。仅仅用半个多月,就完成了“字纸篓”的回填工程。
  回填工程竣工后,乡政府及时向县、市、省三级政府报了捷。王镇书记还给省政府发了传真,邀请王副省长来验收工程。王副省长也回了传真,因中央领导来座谈农村水利建设的新思路,没时间来,十分抱歉!王副省长特意把省报记者派来,采写了《咬定目标不放 回填工程报捷——雷家荡“字纸篓”提前两月完工》的新闻稿,在省报的头版刊登,一时间大家喜气洋洋,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
  在这喜庆的气氛中,却有一股暗流在涌动。突然有一天,李万盛走进乡政府发现,大家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他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或者他又做了什么事让大家不高兴,他觉得心里发慌,脊背凉飕飕的。
  这天清晨,李万盛还捂在家中的热被窝里,潘灯局长突然来了个电话。要李万盛在他家楼下的酒馆里见面。李万盛吃了一惊,问,什么事?这么神秘?潘灯并不回答他的话,叫他快点下来。李万盛来到楼下,见潘灯在酒馆门前走来走去,显得很焦急的样子。他见到李万盛,推开酒馆虚掩着的门,两人侧身进去了,有点像地下工作者的接头。餐馆老板与李万盛点点头,也不多问,就将他们引进一间包房。潘灯局长随手把门关上,从皮包里掏出两万元钱,悄声说,万盛,赶快将这两万元钱还给财务科,把借条拿回来。另外,把还账的日期提前到春节前。看到潘灯急吼吼的样子,李万盛也紧张了,问怎么回事?潘灯说,你别问这么多,有人背后下黑手了。李万盛哆嗦地问,怎么下黑手了?潘灯局长只得简要地告诉他,唐本善煽动乡政府部分干部,实名举报了王镇、潘灯、李万盛三人私分两万元甲鱼的违纪违法行为。扯起葫芦动了藤,他们又给王镇书记列举了十大罪行,条条都叫人心惊肉跳,其中连市文联的画家送给他一幅《盛世高歌》的国画,也作为受贿罪行列在其中。李万盛顿时感到耳鸣起来,自己刚爬上政界这条船,还没坐稳,就与腐败挂了钩,这不是躺着挨枪?今后该怎么在这世上做人?   潘灯见李万盛哆嗦的样子,皱了皱眉说,你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多大的事?你上班后找会计,要她将收条时间提前点,我与会计已经商量好了,你只管放心去办。
  李万盛匆匆洗涮完毕,就赶往乡政府了。时间太早了,会计还没有上班,李万盛坐不住,就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他第一次感到了官场的凶险,本来他无意参与官场的内斗,却不经意卷进了事件的漩涡。他更不想与潘灯、王镇纠缠在一起,与唐本善斗智斗法。可是买甲鱼是经他的手,想甩也是甩不掉的!不想站队,但现实已经将自己推到了王镇一边。他真后悔不该接受生活后勤这项工作。
  一听到财务室的门响,李万盛马上就过去了。会计已经把借条找出来了,还款日期的收条也已经写好了,时间提前到了春节前。
  不一会儿,潘灯局长就来了电话,李万盛把还款的经过讲给潘灯听了,潘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这我就放心了。接着又交代李万盛说,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要沉住气,多大点事!唐本善太不地道了,连我也下手了!看他怎么收场?


  没两天,市、县纪委联合调查组驻进了雷家荡乡政府。带队的是市纪委的郑科长,年龄不大,处事很沉稳。他们先同乡镇班子成员见了面,双方说了些客气话。王镇很淡定,轻言细语地说,纪委的同志来调查,是对雷家荡乡全体干部的爱护,更是对我个人的爱护。事情缘由调查清楚了,大家好一心一意地工作。郑科长也不苟言笑地说,王镇书记的态度很好,我们要相信党、相信组织,会给每个同志一个公道。客气话说完后,王镇书记再没多说一句,夹着包走了,他的泰然若定,颇具大将风度。
  唐本善乡长一改过去的郁郁寡欢,立马活跃起来了。他跑上跑下帮助纪委安排工作: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组织人接受纪委的调查;查账时,他还亲自到财务科把账本抱到会议室,忙得不亦乐乎,不像个乡长,倒像个纪委干部的跟班。
  纪委的同志与李万盛副乡长谈了一次话,着重询问送甲鱼一事。李乡长叫苦不迭,说原本是为王副省长准备的甲鱼,他不来了,我们想退给渔民,哪里就退得回去?调查组长郑科长打断他说,请你只说后面怎么私分的,不要牵涉领导!李万盛继续说,怎么是私分呢?甲鱼退不了,也卖不掉,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只好卖给了乡镇干部,每个人都付了钱的。您完全可以调查!王镇书记的甲鱼,我们开始没收钱,他知道后,主动给我们结了账。唐乡长的甲鱼钱,潘灯局长说,算他自己送他的。全部结账后,还有几百元凑不拢。潘局长的意见是先放着,日后用乡镇卖旧报纸的钱补齐。
  这些话都是潘灯局长一句一句教他说的,李万盛刚开始觉得跟组织说谎是犯错误的,是品质问题。潘灯局长说,你怕犯错误也行,你就等着犯罪!别人诬陷你是腐败分子,你未必束手就擒!那样,你李万盛的仕途就算走到头了。李万盛权衡再三,还是答应了。可是,李万盛本来不会说谎,这些话他说得结结巴巴,满头大汗。郑科长给他递了张纸巾说,不急不急,慢慢地说。
  调查了两三天后,纪委的同志与乡政府的干部又见了面,说感谢乡党委、乡政府领导对他们工作的支持,他们会将调查结果如实给县市两级领导汇报。
  不出半月,纪委来雷家荡乡公布调查结果。这次是县委书记苗永新亲自带着一班人来的。先召开了乡政府全体干部大会,由郑科长宣读调查结果。大意是实名检举王镇同志的信,通过反复仔细的调查,结论是:大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有些是工作失误;有些是大家的误会;也有的是王镇同志对自己要求不够严格,比如,他接受市文联画家的画作;但其他问题大多属于子虚乌有。还希望王镇同志放下包袱,大胆工作,等等。王镇接着表态,感谢组织的公正结论,是组织对自己的爱护,还表态对检举的同志要理解、包容,一如既往地团结大家做好工作。
  干部大会结束后,县委书记苗永新召开了乡党委、乡政府领导班子会议。会场气氛一下子严肃起来。苗书记讲话声音低沉、缓慢,每一句话都字斟句酌,十分地严厉,会议室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这次雷家荡的事件是个沉重的教训!书记、乡长不团结,闹得全县沸沸扬扬,让我们花费了多大的精力和财力来调查这个事件,劳民伤财啊!今天我不讲别的,我只讲两个字“团结”。团结出生产力,团结出凝聚力,团结出战斗力,团结也出干部!在团结问题上,“一把手”要带好头,起到表率作用。但还要有“众人拾柴火焰高”、“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认识,工作要靠大家帮衬,事情才能做好!可是王镇、唐本善两位同志好像一对好斗的鸡,见面就掐,见面就掐,直到双方都鲜血淋漓。谁是受害者?是你们自己!同志们,多大的一点事啊!大雁村感谢唐本善,送来几条青鱼,你王镇犯得着出他的丑吗?而王镇即使是分了甲鱼,也是无法之法,你唐本善犯得着告状吗?何况别人还付了钱!你们想过没有,你们这么闹,还涉及省、市领导,传到坊间,我们的党、我们的政府,还有我们的各级领导,哪里还有威信?今天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你们班子闹到这个地步,肯定是要调整的。你们都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李万盛听着苗书记的讲话,打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心想,纪委在大会上的讲话和苗书记班子会上的讲话,完全是两个调门,前者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官样文章,后者是痛彻心扉严厉有加的党内训诫。看来当领导讲话要学会内外有别,在什么场合讲什么话,在什么岗位讲什么话,面对什么人讲什么话,这是有规矩的,也是有学问的!
  苗书记讲完了,他与谁也不打招呼,拎着包走了。纪委的同志也跟随出去。在乡政府的大院里,只听见小车“咣咣咣”地关车门的声音,一忽儿,几辆小车绝尘而去。


  县委书记苗永新讲话以后,王镇书记的情绪进入了低潮,一天到晚愁眉苦臉,打不起精神。潘灯局长知道后,把王镇、李万盛接到县城一家小馆子吃饭。见面时,潘灯局长与王镇打了招呼,他还特意与李万盛使劲地握了握手说,兄弟,关键时刻你表现不错啊!王镇也说,万盛是个好同志!潘灯局长说,对!今天没外人,我们三人敞开心扉说说体己话、贴心话,不玩虚的。王镇说,对!说体己话、贴心话,不玩虚的!李万盛听了,觉得他们的话有点江湖意味,不像同志间应有的坦诚,他心里有想法,又不敢言语,只得表里不一地点着头。   酒桌上菜肴很简单,一个鳜鱼香菇豆腐汤、一个红烧牛尾,还有两个精致的时蔬。喝酒前,潘灯局长举杯说,为我们在雷家荡结下的友谊干一杯。三人都举了杯,李万盛见两位领导如此重视自己,过去,与局长、书记仅仅是同志,经过与唐本善的斗争,现在就是“同志加兄弟”了。地位高了一个层次,是他们的贴心人了,激动了点,一仰脖子一杯酒 进了一半,呛得直咳嗽,一直苦着脸的王镇书记也忍不住笑了。王镇一笑,潘灯局长就说,王书记这就对了,情绪好一点嘛,打了大胜仗,怎么还不高兴?王镇说,谢谢潘局长的宽慰!我的仕途怕是走到头了,你没听到苗书记的批评,多严厉!潘局长说,王镇,看来你还是年轻了!苗永新的讲话我听说了,我得出的结论恰恰相反,苗书记对唐本善的批评是对他人品的置疑,对你却是恨铁不成钢的不满,恰恰是寄予了期望。你是苗书记的爱将,他提拔了你,希望你能不断地进步,你要懂得苗书记的苦心。王镇茫然地看着他,似懂非懂。潘灯局长继续说,王镇,你想想,苗书记是何等聪明的人,我们搞那么点小动作,把还款的日期提前了几天,他就相信我们真能自己出钱买甲鱼?笑话啦!他是睁只眼闭只眼,好让我们过关。你说官场最恨的人是谁?就是唐本善这样的烂劈柴,动不动告状,动不动告状,置人于死地。你不信走着看,你书记的位置坐得稳稳的,唐本善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潘灯几句话像一阵清风吹开了王镇的满脸愁容,顿时云开雾散,高兴了许多。
  李万盛在一旁听得直眨眼,仿佛遇到了高人。潘灯局长把时局看得这么透彻,洞悉一切。怪不得有人私下议论,凭潘灯的水平当个市长都富裕,他就是吃了裤裆里鸟的亏。潘灯局长的一番话说得大家都高兴了,他便提议去金盆洗脚城洗脚。李万盛本想谢绝,一想刚喝了潘灯局长的鳜鱼汤,也要回报一下,等会儿洗完脚,自己一定抢着去买单。他告诫自己,在世上做人,不能亏欠别人。等李万盛洗完脚去买单时,哪里知道潘灯局长已经用贵宾卡刷了单。王镇笑着说,万盛,下次我们接客吧。
  时局正如潘灯局长所料,雷家荡乡党委政府班子调整的文件下来了。唐本善調到一个边远的乡镇任乡长,王镇继续任乡党委书记,乡长暂时空缺,先由王镇同志兼任。潘灯在第一时间打来祝贺电话,王镇自是一番感激。李万盛也很高兴,自从调查王镇以后,王书记对自己特别亲近,工作上也委以重任,完全当作了自己人,机关干部对他也是越来越尊重了。那些曾经说不愿与李万盛一起办事的小青年,也经常一脸谄媚地来向李万盛请示汇报工作,真是今非昔比了。
  唐本善是灰头土脸地离开的。乡党委要给他开一个欢送会,他拒绝参加。妻子杨桂花还披头散发地跑到乡政府大哭大闹了一回,拍着手骂人,说害人的人总是要遭报应的。最后,还是被几个女干部连哄带拖地弄走了。
  第三天, 王镇就吩咐李万盛找财务里借点钱,说是要答谢一下潘灯局长。王镇说,潘局长为我们乡辛苦了这么多天,操心劳神,还花费了自己的钱。乡里有个唐本善,闹得大家不安逸,也没好生招待过别人,这次要安排好一点。临行,王镇还要办公室的同志买了两瓶五粮液、两条大中华。
  吃饭安排在海子湖吃野生乌龟。吃完饭,李万盛就把烟酒送到了潘灯局长的车上。潘灯一边挑着牙花子,一边笑着说,万盛,你们还跟我讲这客气!说笑间就打开后车盖笑纳了。王镇书记打着酒嗝,兴犹未尽地说,潘局长,我们还是去金盆洗个脚。说着又打了一个酒嗝。潘灯也打着酒嗝说,去金盆洗个脚!
  洗脚时,大家都喝高了,说话时舌头有点打结了。潘灯和王镇再也没有官场的俗套,从头到尾都是以兄弟相称,王镇说,潘哥,我能结交你这老哥子,是我的福气啊!潘灯说,老弟,我是没有什么奢望了,小官吏也做到头了,你老弟却是前途无量,将来做了县长、市长别忘了照顾老哥一下!王镇好像真当了县长、市长,大着舌头说,那自然!那自然!苟富贵,勿相忘。潘灯又说,万盛是个老实人,你也要照顾他、培养他。王镇说,那还要你交代?不消说的事,他是自家兄弟!李万盛听了觉得有点不对味,同志间不应该搞得这么庸俗,有点青红帮的感觉,他想发表点自己的意见,就是不敢,或者客气几句,也说不出口,真是五味杂陈,只得在一旁傻笑。潘灯嘴里咕噜着,对对,都是自家兄弟,自家兄弟……说着说着就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在雷家荡乡与水利局结算水利工程土方时,李万盛发现县水利局多算出了一千方土的工程款。水利工程款是国家拨付的,一千土方的工程款也不是小数目,李万盛连忙去请示王镇书记。王镇拿着账单看了半天,沉吟一下说,多出了一千方,是潘灯局长照顾我们,你就照单收下吧。还有上次卖甲鱼的钱,是潘灯局长垫付的,那笔钱一直是我的一个心债,乡镇的事情,总不能让潘灯局长私人掏腰包吧?李万盛又问,这笔工程款比潘灯局长垫付的钱多出很多。怎么办?王镇说,乡里总有一些不好开支的费用,放在你那里好应急!说完再不吱声了。
  水利局拨付的水利款,该划给各村组的全部划拨了。多出的钱便存在李万盛的银行卡里了。
  没两天,李万盛按王镇书记的交代,来到潘局长办公室。潘局长给李万盛沏好茶,顺手将虚掩着的门关上了。李万盛从皮包里取出三万元还给潘灯局长。潘灯局长说,我垫付的二万,怎么还三万?李万盛说,王镇书记说了,还有一万是利息。您给我们乡镇救了急,也该回报!潘灯局长连连摇头,笑着说,这个王镇,这个王镇啊!说着他拉开了抽屉,很熟练地将三扎钱抹进抽屉里去了。
  事情办完后,潘局长大有深意地对李万盛说,万盛,我要祝贺你呀!李万盛说,我有什么可以祝贺的?潘灯局长说,祝贺你将要高升了!李万盛心里紧张地痉挛了一下,连忙说,潘局长,这个玩笑可开不得的!这是个组织原则问题。潘灯局长说,万盛,你我就不说官话了,你只问你想听不想听?李万盛说,你说,我就听!潘局长哈哈一笑说,还是想听。接着他挺神秘地说,前几天,王镇去拜访县委苗永新书记,苗书记就雷家荡的乡长如何配备,听取了他的意见,王镇说他希望从乡政府内部产生。这些年雷家荡乡没有提拔过干部,本土的唐本善乡长又调走了,大家都有一些情绪,为了团结本地干部,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有必要从内部产生一个乡长。苗书记听了王镇的话,十分高兴,对王镇说,这就对了!做领导的要有这个胸襟,要容人,要团结大多数!不能小肚鸡肠的!不能因为别人告了自己的状,就耿耿于怀。李万盛听了这番话,笑着说,在现有的副乡长中,我资历最浅,水平又低,提拔乡长与我有什么关系?潘灯局长说,万盛,你真是个老实人,你以为王书记真会提拔唐本善手下的那些与他作对的人?不可能的!王镇心里明镜似的,他才不会这么傻呢!你又年轻、又有文化,还是本土的干部,条条都符合干部的四化标准。还有一条你也许不喜欢听,你年纪轻、资历浅,正是王镇书记所需要的,年轻干部才会对他言听计从,他不提拔你,还会去提拔谁?李万盛听了潘局长的话,沉思了一下,潘局长的话是直白了点,也不中听,但话糙理不糙,句句都在理。这使他心里又紧张起来,心想自己一个农民的儿子,从农技员升为副乡长已是祖坟冒青烟了,到现在还没有两年,又要平步青云当什么乡长,这该不是做梦吧?李万盛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起来,紧张得快要爆炸。他想,自己是在无意中跟对人的,这竟然将他做的一件毫无利己动机、自我保护的事情,变成了一桩收益颇丰的投机买卖。李万盛心中波涛汹涌,巨浪拍天:这让他有些高兴——好像将一把种子撒在水中,却意外地有了收成;但又有些不是滋味——自己长期奉行的勿生非分之想的美德,瞬间却黯然失色了。

十一


  一连多天,李万盛心神不宁。他本来是一颗平静的心,潘局长不经意投了一粒石子,便激起了层层涟漪。他连续几天观察着王镇书记,想看他对自己有没有什么不同的表露,或者一点点的暗示。一连观察几天,都没有发现异样。李万盛心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了。王镇想提拔谁、不提拔谁,谁知道呢?潘灯局长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就知道得这么清楚?李万盛又想,乡长的官衔本不是自己的,做人勿恋非分之想,想它做甚?于是,他放下了包袱轻装上阵,自己心里又安妥起来。一如既往地做好自己副乡长的本分工作。
  这时,李万盛家里却出了一桩大事,父亲病了。父亲有多年的胃病,犯了病就吃点止痛药。日久经年,这次发病再怎么吃止痛药也不见效果,半夜疼得在床上打滚。李万盛把父亲弄到县医院做了胃镜,发现胃部已开始恶变,要尽快做手术,不然,后果难以预料。父母靠种田营生,哪里有多余的钱?李万盛找媳妇小慧讨要,谁知小慧是个铁公鸡,一百个不情愿,好说孬说,小慧答应拿出一千元。一千元在医院住院做胡椒粉子也不辣,进医院的门槛费就是一千二百元,护士帮你抻抻被窝、量量血压、查查体温,一天下来护理费就是几十元,做个手术没有几万元,是下不来的。李万盛这回才知道结婚时,他是订了个不平等条约,工资悉数交给老婆,老婆就是个貔貅,只进不出的。悔当初自己没有存点私房钱,现在救急了,你拿石头砸天也没用。只得找亲朋好友来借,哪晓得自己平素与人交往甚少,答应借他钱的寥寥无几。他急得像无头苍蝇到处乱窜,就是没什么结果。他曾偷偷想过,将手中小金库的钱挪用几天,慢慢地用工资来还,但转念一想这万万使不得,违法乱纪的事不能做!不能辜负了王鎮书记的信任。
  这事让王镇书记知道了。他找到李万盛说,万盛,你父亲病了?李万盛讲了实情。王镇很严肃地批评了他,万盛,你这就不对了!一个堂堂的副乡长父亲病了,你不依靠组织,到处乱借钱,说出去我们脸上也无光!不知道的还说我这个书记不关心自己的干部!说完他作了安排,让他把小金库的钱先支两万元给父亲看病,不够再支。李万盛说,王书记您解了我大难了!我扣工资慢慢来还。王镇书记没有理会他,还吩咐乡政府办公室,取了一千元的慰问金,带着乡镇的几个领导买了些水果,去医院看望他父亲。李万盛感激涕零,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才好了,连声说,王书记,您对我、我这个、我——他喃喃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
  父亲的手术做得很成功,没几天脸上就红润了许多,气色也好了!做父亲的见儿子在单位人缘不错,来看望他的人不少,一问好多还是父母官,官衔最小的都比村主任大!这要是平时在路上碰到了都胆怯,现在竟然提着水果来看望他,有的还送了红包,他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加重了四两。儿子混得不错,老子就十分高兴了。出院时,他反反复复提醒儿子说,万盛,领导来看望我,是抬举你了的!别人滴水之恩,你当涌泉相报。万盛诺诺地应承着,我知道,我知道!
  于是,李万盛将凡是看望了他父亲的,都悉数接到农家乐吃农家菜。菜点得很丰盛,大家吃得满嘴流油,十分开心,纷纷夸奖李万盛,不错,不错,万盛是个孝子!
  王镇书记与潘灯局长因开会,没能参加答谢宴。李万盛就开小灶,将他们俩接到鲜鱼庄吃野生鲢鱼。点菜时,李万盛点了粉蒸野生鲢鱼、野生黄颡鱼炖豆腐、水煮野生财鱼,还有几个配菜。王镇把服务员手里的菜单接过来,看了一会儿,减去了一个野生黄颡鱼,对李万盛说,三个人要这么多菜干什么?多了吃不完,浪费!李万盛说,不多,不多,吃就吃好!王镇笑了,万盛,你发财了?潘局长在一旁说,万盛真是个实诚人,生怕没把客人招待好。转身又对李万盛说,王书记真是关心你,怕你多花费!李万盛这时激动了,想想父亲看病,王镇书记帮了多大的忙,不但借钱,还跟医院院长打招呼。不是他菩萨心肠,父亲怕是早就命也没了。请他吃个饭,他还为你节约钱,处处都替你着想,这样的好领导,哪里去找?今后,我李万盛就是王书记的马前卒,他指向哪里,我就要冲向哪里!
  吃完饭,李万盛又盛情地邀请两位领导到金盆去洗个脚。这时王镇接到一个电话,说,你们先商量,我接个电话。就神神秘秘地出去了。
  王镇走了。潘灯局长说,万盛,洗个么脚呢?干脆到三楼做个大的。李万盛吃了一吓,他知道三楼是做那个事的,接两位领导做那个事,不是腐蚀领导?王镇书记在乡里反复强调,我们做领导的要洁身自好!我提出这个想法,王书记会怎么看待我?再说,自己除了媳妇,其他女人连手也没有摸过。这个事干不得!他说,潘局长,王书记恐怕不会上三楼。潘局长笑了,三楼?你们的王书记四楼都敢上,男人嘛,不就是这点爱好!遮掩什么?万盛吞吞吐吐地不表态,后来说,实在要去,你们两人上三楼,我就在楼下洗脚。
  这下潘局长不高兴了,对李万盛说:万盛,我看你也是个实诚人,我就对你说实话吧,我说实话你也别生气。我认为你与王书记还是隔了那么一层,不透明,像防范着什么。都是男人,谁不明白那点事?出来玩就放开点,玩就玩个痛快!装什么装!大家一起共事,只有把关系搞铁了,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关系才能牢靠,才能共同进步。你在楼下洗脚,我们去腐败,那不是被你捏到把柄了?那谁还愿与你处伙计?
  李万盛这时心里翻江倒海,激烈地斗争了半天。心想,上三楼吧,这超过了自己的底线和做人的原则;不去吧,书记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做忘恩负义的小人!心想,刚才自己都立志做王书记的马前卒,怎么一会儿立场就变化了?去就去,我将裤腰带系紧点,看你小姐奈我如何?

十二


  潘灯局长、王镇书记、李万盛副乡长三人鱼贯而入,进了金盆洗脚城,站在大厅穿着旗袍的礼仪小姐给他们鞠着躬,用吴侬软语说着欢迎光临。
  潘灯局长在前领路,来到洗脚城的三楼。一到三楼光线就暗了下来,玫瑰色的天地彻底洞开。楼上的面积居然很大,都被隔成一间一间的小房间,空留出曲里拐弯的走道,走道里挂着各种裸体女人的西洋油画,在粉红色的灯光照射下,充满了色情和诱惑的气息。这时,李万盛就紧张起来,甚至又后悔起来。怎么到了这种场所,实为不雅!   这时,潘灯局长向一个手拿对讲机的领班招了招手,笑着向李万盛努了努嘴,说了点什么,领班频频地笑着点头。李万盛被领班引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橘红色的灯光更加暗淡,整个房间氤氲着一种虚幻的雾霭。房间除了一张裸女的照片,一个床头柜和挂衣架,一张白色垫单的大床上别无他物,像是敞开胸膛迎接客人。
  李万盛四处张望,整个房间静得连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都听得到。突然,门“吱呀”一声响了,他的心里又是一阵狂跳。只见走进一个身材高挑鹅蛋脸的姑娘,衣着粉红色的裙装,领子开得很低,雪白的乳沟颤颤悠悠,让人心旌摇荡,她手里拎着一个手包,像个白领丽人。
  她放下手包,随手将门的插销关上,转身才袅袅婷婷地朝李万盛走过来,对他莞尔一笑说,老板,你等急了吧?李万盛说,不急,不急!小姐又说,老板坐啦!李万盛问,小姐,我该怎么称呼你?小姐说,大家都叫我“芳草地”。李万盛又问,怎么就叫“芳草地”?“芳草地”说,等会儿告诉你!说着就将李万盛按在床上坐下,手就开始在李万盛的头上身上摩挲起来。吓得李万盛结结巴巴地说,姑娘姑娘,我们说说话。说得“芳草地”咯咯地笑起来,老板,时间好宝贵呀!说什么话?说着继续在他身上摩挲着,“芳草地”的手很温软细腻,在李万盛身上游走,十分地舒服,他人也晃晃悠悠起来。“芳草地”的手一边游走,一边同他说话,老板像是第一次来这场所?李万盛说,是第一次。“芳草地”又笑起来,怪不得,是个生手,还需要培养!小姐说着说着,手就向他下面伸去了,李万盛吓得哆嗦起来,小小……小姐不要,不要!“芳草地”笑得更厉害了,自言自语地说,果真是个嫩鸡子!小姐的战斗精神更加高昂了,随手将衣襟的带子拉开,摇摇荡荡直逼着李万盛的脸上来,李万盛吓得直往后躲,用手遮挡着。挡着挡着,突然他的手触到了小姐硕大无朋、细如凝脂的奶子,便不再躲闪了……
  完事了,两人就躺在床上说白话,慢慢地体味和释放着刚才的激情。“芳草地”轻轻地说,帅哥,你一看就是富贵相,做大生意的?李万盛说,我做什么生意?就是个穷人。“芳草地”说,哦,我知道了,帅哥是教书的?老师都爱说自己是穷人。“芳草地”又说,那你肯定是当官的,当官的来得最勤便,还不用自己掏腰包。李万盛连忙说,你不用瞎猜,我又没文化,我既不是教书匠,更不是当官的。我就是一个耕田佬。
  “芳草地”听了咯咯咯地笑起来,说,怪不得帅哥身手不凡,老天就是派你这个耕田佬来耕我这块“芳草地”的。说完,又忧怨地说,我这块“芳草地”你今天耕耘了,不知你几时再来?李万盛连忙表态,经常来,经常来!
  两人就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突然,“芳草地”说,这块“芳草地”还有一副对联,你想不想听?李万盛说,说来听听。一个老板对我说,这块“芳草地”是他的福地洞天。便吟了一副联。上联是:福地巧连升官渡,下联是:洞天暗隐藏金宫。
  李万盛脱口而出,横批就是“权色双收”。

十三


  不久,县里召开了长江大堤加固工程的表彰会。会议开得很隆重。县水利局、雷家荡乡政府都是先进集体,县委苗书记给王镇、潘灯授予了金灿灿的奖牌;李万盛是先进个人,他还戴了大红的绶带,镁光灯直闪,他获得的是先进个人大红证书,三个人都是风光无限。
  会议结束后,三个人就一同来到了金盆洗脚城。王镇要小车司机将奖牌和证书先拖回去了,说是同李乡长在县里还有点事。到了洗脚城,潘灯说,今天我们就洗脚,边洗脚,边谈心。王镇附和说,对对,谈谈心!
  其实,三个人也没有谈什么正经话,他们一边享受着小姐的纤纤玉手揉搓着脚心,一边尽说些八卦新闻:某某局的局长在外面养了个小三,被老婆发现后告到了纪委;某某镇镇长与他中学女同学合伙投资做生意赚了大钱,他们是全方位的合作;还有某某的儿子有特异功能,会用耳朵听字,等等。
  等到洗完脚,潘燈局长对三个小姐说,你们出去把门带上,我们三人在这里歇息一下。
  这时,包房里顿时安静下来,不知从哪里讲起,三人就抽烟喝茶。还是潘灯局长首先打破了沉寂,说,听说苗书记马上要调到市里去当副书记,苗书记是我们的靠山,王镇你怕要考虑一下你的政治前途,争取在苗书记调到市里前,把你往上拎一下。王镇说,我想是顺其自然。不过,我现在也是快过四十岁的人了,再不上,我这一生怕就没戏了。潘灯局长说,我年龄大了,是没有指望了的。但你还前途远大。咱们要务实点,想进步是要花钱的,那小金库里怕还有几十万,你先拿去活动活动!
  王镇说,我们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话直说,为我的事,不能动用小金库,这是哥几个的应急钱,能不能进步我也想得开,看命吧!潘灯局长说,你未必等着天上掉馅饼?王镇说,即便要活动,也不能用大家的钱。潘灯局长说,那小金库的钱,怎么办?长期放在万盛那里也是个麻烦。王镇轻声说,这次县里对我们哥几个进行了表彰,先进牌子发得蛮大,是个空心汤圆,一分钱的奖金都没有,我看我们自己给自己发个奖金,小金库除了留点零用钱,其余的分了安逸。
  李万盛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这不是公开商量私分公款?他觉得两个人就像打太极的推手,你来我去用着内力,试探着对方,想分钱又不先说出来,到底潘灯局长棋高一着,把王镇的话套出来了。潘灯真是一个高明的棋手,他在棋局每投下一个棋子,看起来是漫不经心、毫无用处,实际上他眼光高远,人们常说“下棋看五步”,潘灯局长恐怕看到的是“六步”“七步”。
  李万盛在一旁不敢吱声。潘、王二人也没有考虑到李万盛的存在,意见统一了,他们又拿出了一个分配方案,潘灯局长、王镇书记两人拿大头,李万盛拿小头,并扣除为他父亲看病的两万元。王镇吩咐李万盛,明天就把钱打到三张卡上去。
  李万盛嘴角几次嚅动着,想说自己不要这钱!可是不敢开口。大家都一起嫖娼了,未必一起分赃还能拒绝?自己人生的方向盘早已不是握在自己手里,已牢牢地被他们两人把握着,想往哪个方向走,只需轻轻打个盘子就行了。自己还想有什么主张?
  大事定下来了。潘灯局长看了看时间还早,就说,走,我们到三楼去做个大的。

十四


  打这以后,李万盛的仕途就顺风顺水了。
  年底,李万盛由王镇书记大力举荐,由副乡长扶正为乡长。
  三年后,县委书记苗永新调到市里任副书记,王镇提拔为副县长,李万盛接任乡党委书记。
  四年后,苗永新出任金市市委书记,王镇四年内连升两级先后任县长、县委书记,李万盛提拔为县委副书记。
  2015年,李万盛因贪污扶贫款被捕,牵出全市有史以来的一桩惊天腐败窝案。市委书记苗永新、县委书记王镇、市水利局局长潘灯等十多人涉案,在金市刮起一场反腐风暴。
  在检察院立案审查李万盛贪污扶贫款的讯问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老梁:你以前是个廉政标兵,后来怎么堕落成贪腐分子了?
  李万盛:我的初次贪腐完全是被动的。但是人一旦走上了邪路,想刹车也是刹不住的。我变坏以后,还正如“芳草地”所说,升官发财都实现了。过了不久我就扶正了,从小金库又分了一笔钱,真是权色双收。我实在弄不懂的是,我老老实实做人,严格要求自己时,没人待见我,大家都认为我做人太假。等到我与他们一样玩女人、贪钱财时,书记还认我为兄弟了,并被提拔了。
  老梁:你就越来越胆大了?
  李万盛:是的,我想已经这样了,就一条道走到黑。我当了乡长后,就觉得光玩小姐没意思,就与乡卫生院的一个护士好上了;后来,我当了县委副书记,我又与县图书馆的一个女职员挂着了。您知道养小蜜、玩女人都是要花钱的,我那点工资哪里够花?我也只有想办法搞钱。工程款、扶贫款我都敢贪。行贿的我也照单接收。我知道我的路真是走到尽头了。
  老梁:你就没有惧怕的时候?
  李万盛不说话了。过了半天说,我能抽支烟吗?
  梁递过去一支烟。
  李万盛点燃烟,贪婪地吸起来。
  李万盛说:你能让我把心里话说完吧?
  老梁点点头。
  李万盛说:人哪能没有惧怕呢?事实上,这些年我什么都怕!我本来是不相信宿命的,更不相信因果报应,可是,宿命和因果都在我的人生中兑现了。我每天都生活在虚伪中,我在各种会议上,我的发言、我所作的报告,都是冠冕堂皇的,都是那么的正能量,可是我私底下却鸡鸣狗盗、男盗女娼。我长期生活在矛盾中,我没法辨别哪些是真的我,哪些是假的我。这就是我的烦恼。我似乎天天在骗自己,也在天天骗别人。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出事的,这一天总会到来。一想到后果,我就十分地害怕。今天,我人五人六地做着副县长,明天,不知会不会成为阶下囚?我始终生活在恐惧中,看到反腐成果的报道我害怕,看反腐的電视剧我又害怕,甚至听到警车的鸣笛声,我都止不住心慌……一个人生活在恐惧中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了谁要这样做?我的人生目标到底是什么?我生活的快乐在哪里?我彻夜难眠时,我一直在拷问自己!这些年,我是一天也没有真正快乐过!
  梁同志,你会觉得我这个人挺坏的,贪污公款、行贿受贿,还搞女人?你不回答,我也知道答案。我知道我现在是挺坏的。其实我过去也是不错的。我在当农技员那会儿,我一颗心都是贴在农民身上,一个老农种草莓的大棚,被大风刮倒了,草莓全部被压死,没办法救活。那是他一家的命根子,小孩上学的学费靠它,老伴吃药靠它,一家人吃饭穿衣都得靠它,老农像个小孩般嘤嘤地哭着,我也在一旁默默地流泪,我是真伤心了。最后,我将我一个月工资的一半给了他。我那会儿确实是个好党员。老梁你信不信?
  阴暗潮湿的沼泽地里只能长出毒草和绿苔,而阳光明媚的黄土地才可能长出好庄稼。前些年风气太坏了。我们现在乡镇的生态环境,有点像大堤旁的“字纸篓”,一切决堤、管涌的可能都是存在的。这个环境若是变坏了,乡干部一个比一个腐败,党风政风都变坏了,好人也得受影响。在那样的环境中,要独善其身真是难啊!梁同志,问题我是全交代了,怎么判我都接受,只求我可以踏实地睡一觉,也只求对年轻的干部有一点警示!
  原载《长江文艺》2018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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